解永敏
嫂子死在那个酷热难耐的中秋之夜。得到消息后,我急急忙忙赶到师医院临时战地病房,看到嫂子很安静地躺在一副简单的担架上,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盖,一眼就能看到她身体弯曲的样子。嫂子五指张开,血流过她那瞪大的两只眼睛,早先瀑布般的满头秀发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战前剪成的齐耳短发,流过两只眼睛的血已把许多头发凝固成了酱紫色,而嫂子的那张漂亮的脸蛋看上去依然漂亮,只是她那瞪大的眼睛再也不能望我一眼了。
那一刻,我实在忍不住了,冲着嫂子放开喉咙大声地喊叫起来,嫂子——嫂子——
我的喊声显然已经扭曲变形,围在师医院旁边的人,包括院长和政委,谁都没有搭理我,任由我歇斯底里地喊叫。我也不搭理他们,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躺在担架上的嫂子,盯着嫂子瞪大了的两只眼睛。为什么不抢救?抓紧抢救,抢救啊……
我再一次喊叫过后,转过身来盯着站在旁边的院长和政委,也盯着外科主任林志海,还有外科护士长何慧慧,还有……任我怎么喊叫,任我放着愤怒之光的眼睛盯着谁,他们依然没人搭理我,好像那一刻的我是一个十足的疯子。
是啊,不是疯子为什么会如此歇斯底里呢?不是疯子为什么会冲院长和政委喊叫不止呢?那一刻的我不可能去管这些,依然我行我素地喊叫。后来竟然又转过身来继续冲着躺在担架上的嫂子喊叫起来,嫂子——你醒醒,你醒醒啊——
小于,别喊了,再喊你嫂子也听不见了。我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汹涌的泪水,望着那个劝我的人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冲着她发问。她,真的——死了?是啊,她真的死了。她说。没办法救了?是的,已经没办法救了。
回答我问话的是师医院的外科护士长何慧慧。怎么也没想到,回答完我的问话,何慧慧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何慧慧一边哭,一边呢喃。你嫂子,怎么就死了呢……是啊,我嫂子怎么就死了呢?她完全可以不死,却因为一次选择,走上了一条赴死之路。
当然,嫂子之前根本没想到过自己一定会死,她想到的是能够通过自己那双医术高超的、灵巧的手,救治更多的负伤人员,更好地完成上级赋予的战斗任务。
何慧慧还在对着我的耳朵呢喃,但我却越来越听不到了,因为我的耳朵开始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震耳欲聋般的鸣叫。那样的鸣叫,一会儿像优美的歌谣,一会儿像狂躁的喧闹,一会儿又像惊天动地的爆炸。我晕乎乎的,晕乎乎的我只知道泪流满面,却不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出乎意料的是,在那样的晕乎乎中竟然有一个画面闪现在我的脑海里。画面异常清晰,似乎是死去的嫂子又重新活了过来。
画面很逼真,是嫂子上战场前对着党旗举起右手的样子:我宣誓,一定按照誓言去实现自己的心愿,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即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生命诚可贵,祖国利益高……
嫂子的每一句话,清晰地在我的耳际回响,真切、坚定、有力量。
這时候,何慧慧依旧在呢喃。我却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何慧慧人长得很漂亮,师机关里很多年轻人动过追求她的心思,但她那高傲的样子总使人无法靠近。这一刻她却紧紧地拥抱住我,泪水蹭到我脸上,头发撩拨着我的鼻子和眼睛。之前我很讨厌她,她与嫂子为护士长的职位争来争去,以致争到打小报告的地步。我曾对嫂子说,别理她,不就一个护士长的职位被她争去了嘛?嫂子说,还是与人为善好,她当护士长也许比我更合适,再说这个职位落到谁头上都值得祝贺。
我曾说嫂子善良得有些过头。嫂子听后笑笑,依然善良地对待何慧慧,何慧慧却依然趾高气扬,看上去嫂子有点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的感觉。
难道是嫂子的善良过头,才换来了何慧慧这样大声的哭泣吗?我这样想着,不由悲上心头,再一次大声喊叫起来,嫂子,你醒醒,你醒来看看小弟。我加大声音喊,嫂子在宣誓,看到了吗?嫂子这是第八次对着党旗表达自己的决心,听到了吗?谁有过第八次宣誓?
我是在说给何慧慧听。何慧慧一边哭一边冲我点头。于是我也伸开双手,紧紧地拥抱住何慧慧。
望着躺在担架上的嫂子,望着嫂子血流满脸瞪大两只眼睛的样子,我脑海里的画面飞一般往回撤,撤回到了这些年与嫂子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嫂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微笑、每一声话语。当然嫂子第八次在党旗前举起右手的样子,最漂亮,最惹眼。
十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与外科主任林志海核对完救治伤员的具体数字返回驻地,发现嫂子在临时病房门口蹲着,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远处。处于亚热带地区的气候炎热,夜晚更是闷热难耐。远处浓重的白雾包裹着夜色下的山峦,一丝久违的彻骨阴冷随着雾气四处蔓延。那一刻,昆虫与飞鸟的鸣叫仿佛被将要凝固的雾气阻断,湿漉漉的丛林里死一般沉寂,听不到一丝声响。嫂子为何一个人蹲在这里?我禁不住心生疑惑。
在战争开始不久,师医院化整为零,被分别配属到了所辖三个团队。我和嫂子分在一起,随院长和政委带领的师医院机关人员和几个重要科室配属一团。一团是师里的主攻团,有什么难啃的骨头,差不多都要交给一团。当一团攻下164山头时,伤员躺了一大片,师医院的医生护士连续工作了四十多个小时。用嫂子的话说,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抢救伤员时的感觉是满世界飘溢着难闻的脂粉味儿。因为是夏季,处于亚热带地区的前线每天温度都在三十七八摄氏度,住进临时设置的战地救护病房的很多伤员,因为出汗太多,裆部、腰部和腹部均有大面积溃烂,医护人员只好先给他们消毒,再用爽身粉擦干身子。嫂子告诉我,战士们的烂裆病医学上称为阴囊皮炎,山岳丛林地作战因为始终处在潮湿的环境中,许多战士便患上这种非传染性疾病。一天我跟着师医院的宣传股长去救护所了解情况,在临时病房里看到七八个战士,一个个裆部奇烂,那情景惨不忍睹。但那一刻,他们一个个把双腿分开,接受着嫂子和一个二十岁左右女卫生员的治疗。面对着一个个异性的裸体,嫂子和女卫生员脸上呈现着的是迷人的笑靥。她们不时关切地问道,疼吗?我轻一点擦,多擦几次就会好起来,您忍一忍好吗?七八个裸着身体的伤员脸上显着严肃、感激的表情。嫂子和女卫生员给他们用碘酒消毒时,他们都疼得龇牙咧嘴,但谁都没有喊出声。
看到那样的场面,我和宣传股长禁不住心生感慨。有这样一句话,“战争让女人走开!”还有一句话是“战争中没有性别!”唯有真正上过战场有过战争体验的人,才能真正理解这两句话的内涵。后来宣传股长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的话。在战场上,被女护士和女卫生员细心擦洗过烂裆处的男人们,最知道军人的职责是什么……
嫂子,咋一个人在这蹲着?我走到嫂子跟前说。小弟,你来干啥?嫂子问。刚写成一篇通讯报道,和林主任来核对救治伤员的具体数字。嫂子问,你核对了吗?我说,我已经核对了,伤员每天都在增加。嫂子问,是不是又被那难闻的脂粉味儿呛着了?我说,没有,想着下午抢救的几个伤员,心里难受。嫂子又说:下午我协助外科林主任为九个伤员动了手术,有的手术大些,有的手术小些,但每一台手术都令人心寒。
嫂子作为师医院的护士,这些天在战场上经历了很多。一团接连攻下几个山头,陆续抬下几十名伤员,很多伤员的脚被地雷炸掉了。天气太热,为了不被感染,也为了保住他们的性命,有的只能先将小腿锯掉,然后再转送后方医院。那几天,每到傍晚嫂子都要带着女卫生员去山坡上掩埋手术据下来的小腿。总共掩埋了多少条小腿,嫂子说,都算不过来了。但那些令她感慨的伤员一直记着。一位年龄比较小的伤员,战斗刚刚开始右小腿就被炸飞了,被送到医院截肢后他破口大骂,嫂子试图上前安慰,他竟一拳打在嫂子的胸口,嫂子一下坐到了地上,而他一边流泪一边冲着嫂子大骂,你他妈的还老子的腿,老子还……还……还没找媳妇呢,腿就没了……
小战士的那一拳打疼了嫂子,嫂子却依然和蔼地劝着小战士。比牺牲的战友,你是不是算幸运的?嫂子一把将小战士搂在怀里,像哄一个不懂事的婴儿。后来小战士不闹了,把头埋进嫂子怀里嘤嘤地哭,右手却猛劲儿地抠着嫂子的脊背,指甲都抠进了肉里。嫂子忍着疼痛,脸上显现的却是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慈祥。
一天傍晚,嫂子和女卫生员每人提一个竹篓,每个竹篓里放着三条小腿,又跑到山坡上进行掩埋。那一刻,嫂子分明感觉到了那些小腿突然动了起来,继而又活蹦乱跳地走起了路。嫂子有些怕了,再也不愿意去掩埋那些被锯下来的小腿了。回到临时病房,她说了自己恍惚的感觉,外科主任林志海说还是交给男同志去做吧。嫂子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说,不,还是我们去吧,女人心细,掩埋时手脚很轻,也算是为伤员身体部件做最后的祭奠吧。
看到嫂子又一次难受得陷进沉默中,我想安慰几句,却不知道说啥好,只好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像是清了清嗓子,又像是给自己一点思考的时间。然后试探性地凑近嫂子,转换了话题,嫂子,龙哥有来信吗?嫂子一听我问龙哥,说话的声音有点变。自从来到前线,他就像和我断绝了关系。我一愣,前线不好收信,也许他的信在哪里被压住了。不是,他根本就没写!我说:怎么会呢?嫂子说,他当然会!
嫂子又一次陷进沉默中,从她的目光里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尽管每天的温度都在三十七八摄氏度,但所感受到的那种寒冷却不由自主地爬上心头。
我打了一个哆嗦,想再和嫂子说点啥,却找不着词了,禁不住再一次想起转业回到地方的龙哥。这时候的龙哥一定在宽敞的办公室里坐着,而嫂子却在前线一次又一次奋力地抢救伤员。对于他们两口子,我曾说过珠联璧合,嫂子却纠正了我的说法,她说和龙哥走到一起完全是阴差阳错,不是珠联璧合,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从那时起,我这个从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明白了“夫妻”二字有时仅仅是一个外壳,能够达到珠联璧合程度的所占比例甚少,而许多夫妻正是在这样的碰撞中蹒跚着走到人生的尽头。到前线后,很少与嫂子提起龙哥,尽管龙哥待我如亲兄弟,在部队和地方,都没少给予我帮助。但嫂子对龙哥有看法,我也就注意回避这个话题。
嫂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里又干呕出些什么,看上去很难受。她轻轻地咳嗽两声说,小弟,受不了啦。嫂子所说的“受不了”不是龙哥不回信的问题,而是临时病房那种难闻的味道和一刻也不停的活儿,还有伤员被锯掉小腿或锯掉胳膊的情景,都令她悲恸难忍。很多人只知道战争是残酷的,丢条胳膊丢条腿没什么大不了的,丢不了性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嫂子每天看着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失去,看着那些活力无限的胳膊或腿脚被从年轻躯体上锯下来,再掩埋进山坡上的泥土里,那是怎样一种感受啊!
你不知道那滋味……嫂子话题一转,说你只转悠着写稿子,哪里知道?我说,你们医生护士这么辛苦,我得写稿子表扬一下。嫂子说,我们忙得裤子都提不上,你却光转悠着采访。我想调整一下氛围,逗笑般地说,你裤子穿得好好的,咋说提不上?嫂子突然黑下脸来,冲我大吼一声,滚!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没正经。
记忆中,嫂子从没对我大吼过,哪怕她和龙哥闹了别扭,我去他们家说和时有点向着龙哥,她依然温和地和我说话,今天她听了我的玩笑话竟然发怒了。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战场上面临生与死的时候,有些玩笑开不得。
我还想让情绪有些过渡,说,是你自己说的裤子都提不上……去采访一下那些伤员吧,他们的事迹着实让人感动。嫂子深沉地说着,很不经意地抚弄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说,攻山頭的时候有的战士掉了胳膊,有的掉了腿,动手术时那么疼他们都不吭一声。你和我还有我们机关里的很多人,有多少人能做得到?
嫂子又激动了,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我问,是真的?她说,这样的事,谁还会和你瞎说?我说,可那些伤员不是咱们医院的人啊。嫂子说,不能光把眼睛盯着师医院,任何一个单位里的英雄事迹,都能激励大家。我说,嫂子,我是师医院的宣传干事,报道外单位的事,妥吗?嫂子不高兴了,部队本来就是一个大单位,战时根本不分你我他。
嫂子的话点醒了我,我的目光还真不能光盯着师医院。师医院从领导到卫生员,也不过五六十个人,还包括我们这些与救治伤员无关的勤杂人员。再说师医院分了三摊,我也仅仅盯着配属一团的这一摊,能有多少新闻好写呢?即便是宣传战场上的动人事迹,那也得去写作战团队。
嫂子,你真是我的老师!我立正给嫂子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嫂子说,你净瞎说,我怎么又成你老师了?你让我找到了新闻干事的突破点,你就是我老师!说着,我冲嫂子挥挥手,跑走了。
嫂子的牺牲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大家都没想到她会强烈要求跟随侦察小组深入敌后。
要说有家庭背景的人,我们师医院怕是没谁能与嫂子相比,她却抛弃了自己的背景,以一名军人和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她说,作为一名入党十几年的军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军人的担当,更不能忘记入党宣誓时的承诺,更不能忘记党员的先锋作用。当时我曾劝她,医院那么多男护士还有一些外科男医生,跟随侦察小组深入敌后,再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女人上阵!嫂子听后很严肃地对我说,小弟,女人和男人都是人,是不是仅仅性别不同?我说,不是,除了性别,还有很多方面不同,比如体力。嫂子说,你错了,女人和男人也就性别上的不同,许多男人的体力还不如女人。科学研究表明,女人的耐受力比男人强几倍,再说在咱们师医院,有几个人的战场救护技术赶得上我?不谦虚地说几个科室主任在我面前也甘拜下风。你也看到了,最近的几次战斗,有些伤员如果早一分钟得到救治,可能性命就不会丢,像我这种战场救护技术全面的人参与敌后救援,是不是很难得?
天知道嫂子是在哪里看到的这种科学研究,不过在师医院她的战场救护技术全面真是出了名,之前的全院临战救护技术比武,每一次都是她拿第一。我也清楚,嫂子认定的事九牛二虎也拉不回。龙哥就曾告诉过我,因为嫂子脾气犟,他们多次闹过别扭,有一次甚至闹到离婚的程度。用嫂子的话说,她和龙哥不仅是性格脾气上的差异,还有成长经历的不同,对问题的认识也不同。
嫂子叫刘云青,是我的老乡加战友姜小龙的妻子。姜小龙比我大五岁,早我六年当兵,来到部队与他认识后就一直喊他龙哥,而他的妻子刘云青,也就很自然地成了我的嫂子。老家的风俗是,“好吃不过饺子,再亲不过嫂子”,因而平时和嫂子说话也就比较随便。战友之间的情谊胜过亲兄弟,特别是我们这些参加那场战争的老乡战友,同在一条战壕里摸爬滚打,我们老家相距不过三里,又一起跑到离家千里之外的边境当兵,自然就有点亲上加亲的味道。平时我亲热地喊他龙哥,外人还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师作训科一个参谋曾说,你父母真行,竟然把你们两兄弟都送到了咱们师。我笑笑说,我父母与咱们师首长是老战友,送子当兵是他们人生的最高境界。那位参谋点点头,冲我竖起了大拇指。我把这事讲给嫂子听,嫂子笑弯了腰。她说,你不愧是宣传干事,真能编,编得竟然把作训参谋给哄住。
嫂子和我同在师医院,她是外科护士,我是宣传股的干事。而龙哥之前是师政治部宣传科的副科长。战争刚打响那会儿,他还亲自跑到前沿进行采访,写出过几篇很有震动性的新闻,引起了军内外媒体的关注。但前线战事刚消停,他就转业离开部队去了一家地方报业集团。部队再一次开赴前线之前,龙哥听到消息,就从地方回到在部队的家。正值周末,嫂子下班时专门跑到宣传股,告诉我龙哥回来了,说在家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我务必过去一起吃。嫂子还笑着说姜小龙对你比对我都好,作为他的妻子都嫉妒了呢。我也笑笑,逗乐般地说,嫂子不会怀疑我和龙哥是同性恋吧?嫂子回头捶了我一拳说,不正经的话你咋张口就来呢?
去龙哥家吃饭是经常的事。龙哥还没转业时,师医院食堂的饭菜稍有不好,我就跑到他家去蹭饭。那时候龙哥和嫂子刚结婚,部队分配的两间平房被他们布置得很温馨。每一次从龙哥家吃完饭我都会酸溜溜地感叹说,龙哥你和我一样,也是穷里吧唧的农村孩子,当兵了咋就这么有福气呢?龙哥笑笑说,我有啥福?我说,才不是呢,看看你娶的媳妇,高干子女不说,人还那么漂亮!龙哥依然笑笑说,今后你照样能娶到漂亮媳妇。我说,先做着梦,到梦想成真了我才信。嫂子一旁插话说,小弟前途无量,找个比嫂子漂亮的媳妇是分分钟的事。
其实,龙哥能够娶到刘云青,让部队里的年轻人羡慕了好一阵子。
龙哥到师宣传科任副科长之前,曾是军宣传处的新闻干事,而龙哥的岳父是主管干部工作的副政委。家在农村的姜小龙能娶到面容娇美、家庭显赫的刘云青,自然让许多人羡慕。羡慕过后,有人就纳闷了,说姜小龙咋会如此有福气,竟能娶到一个公主般的女人?后来龙哥转业到地方有人依然说这小子耳垂子厚,离开部队还能沾着老岳父的光。我曾说给龙哥听,龙哥笑笑说,你相信我沾岳父的光吗?我说,你沾不沾岳父的光不知道,沾了嫂子的光是肯定的。嫂子不仅人长得漂亮,脾气还这么好,而且温柔贤惠,有她站在你背后,什么样的奇迹你都可以创造出来。龙哥听我夸他很受用,便说,还是兄弟你了解哥。放心,哥将来发达了,也会让你沾沾光。
后来龙哥的光我一点也没沾上,毕竟他在地方,我在部队,他手再长也管不着部队的事。不过我也曾动过转业的念头,梦想着转业到了地方,求龙哥安排个好工作,吃香的喝辣的,甚或娶个漂亮、温柔的媳妇,真是分分钟的事呢。
梦还没做完的时候,已经随部队再一次到了前线。之前龙哥专门布置任务,说,任何情况下都得帮他照顾好嫂子,嫂子在前线发生点啥,就拿我是问。我知道龙哥所说的“发生点啥”,还是对嫂子有些不放心,畢竟嫂子长得漂亮,周围又有那么多年轻帅气的男人。我说龙哥心眼小,龙哥死不承认,说只是想让我帮着照顾嫂子,毕竟是在前线,毕竟嫂子是女人,身边有自己的兄弟照顾,他作为丈夫心里踏实些。正因龙哥布置的这种任务,有时弄得我很尴尬,甚至有人怀疑我和嫂子关系不正常。
收复164高地几天之后,伤员们被稍做救治,大多转移到了后方医院。此时前线没再有大的行动,师医院那几天出现了少有的清静。一天傍晚,嫂子跑到宣传股的帐篷找我。嫂子没有进帐篷,她知道如此闷热的天气里,每一顶帐篷里的男人裸露得厉害,能将一条军用短裤穿得像模像样,就已经不错了。
小弟,你在吗?于锐,你在帐篷里吗?嫂子接连喊了好几声我才听到,急忙往外跑。
嫂子站在离帐篷十几米远的地方,看上去格外精神,与头几天晚上见到她时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的军装外衣没扣,里面穿了一件白色衬衣,扎着外腰,头上乌黑的秀发虽然被一条好看的红色头绳扎着,却依然活泼地在脑后晃来晃去。
转眼到前线已半年有余,酷热的天气和艰苦的条件让很多人不再注重外表,平时只要说得过去,首长们也不再说啥,毕竟是在前線,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嫂子作为师医院里的外科护士,完成好战场救护和伤员救治任务就行。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把自己打扮得精神一些。当然,嫂子的打扮不是涂脂抹粉,而是按照部队的条令要求,有模有样地着装。我曾说过嫂子,前线条件这么差,天气又如此闷热,每天不需要周吴郑王地在军容仪表上下功夫。嫂子说既然是军人,什么时候都得有个军人的样子。战场上更应该如此,敌人看到我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依然军容严整,也会对我们的战斗力有所胆怯。
多么深刻的见解!
见嫂子肩上背着军用挎包,挎包里装得鼓鼓囊囊,我笑嘻嘻凑过去说,是不是又有好吃的给我送来了?嫂子说,想得美!哪有那么多好吃的给你送?我盯着她的挎包说,这鼓鼓囊囊的挎包里是什么呢?嫂子笑了笑说,这让你吃也没办法吃。我摇摇头说,打开看看?嫂子朝我扮了个鬼脸说,挎包里的东西,你吃不得也看不得。我有点不依不饶地说,是不是怕我把好吃的都给留下?嫂子依然逗笑般地说,真想看?我说,想看更想吃呢。
部队开赴前线以来,因条件所限,常常不能吃上正常的饭菜,大多时候是以压缩干粮充饥。刚开始吃压缩干粮时还挺新鲜,感觉味道不错,后勤方面也说部队的压缩干粮是一种科研产品,看上去虽然不太像样,其营养成分和热量俱佳。但吃了一阵子,这俱佳的食品却再也没吸引力了,有时候看到都反胃,甚至饿着都不想再往嘴里填。对了,部队当时装备的是761压缩干粮,据说是在原来701和702军用压缩干粮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因每个人口味不同,吃起来有的人觉着好,有的人觉着不好,基本都有的感觉是够硬、够干,需要与大量的水共食。但携带方便,保质期长。因此每一次从嫂子那里弄到点花生、饼干等小零食,我都高兴得像过年。我还常常吃惊般地问嫂子,怎么你总有好吃的?嫂子总是笑而不语。我知道,嫂子家庭背景好,每个月工资随她花,不像我们这些家里很穷的农村兵,发了工资或津贴都想着往家里寄。嫂子经常会让后勤部门的人帮着从后方买些零食过来,这也是后勤女兵的共同特点,我也就经常能沾上嫂子的光。
看看,这你能吃?嫂子很逗,经常戏弄我。
见我双眼一直盯着她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她便把手伸进挎包里,轻轻拉出一块白色小布角让我看。我往前凑了凑,仔细一看,是女人的衣服,立马闹了个大红脸,说,你也太会戏弄人了吧?嫂子又一次笑弯了腰,说,谁让你这么馋,以为每次我这挎包里都有好吃的。
我不再逗笑,认真地说,嫂子,找我有事?嫂子说,有大事,跟我走,一会儿告诉你。
我跟着嫂子顺着帐篷旁边的一条小路慢慢往前走。嫂子在前面,我在后面,她不说话,我也不再问,就这么一直往前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沉不住气了,便问,让我跟你去干啥?嫂子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小弟陪我去洗澡吧?我一惊,两眼琉璃球一般盯着嫂子问,嫂子,你说啥?嫂子突然伸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笑着说,看你那出息!来前线半年多没洗过澡,身上的泥巴都能当衬衣了,想趁着天黑让你陪我去那边河里洗个澡,不行?
我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说,绝对不行。嫂子严肃起来说,你还真是出息了,以为让你和嫂子一起洗?我脸上挂不住了,说,这让龙哥知道了,非扒我的皮不可。嫂子把脸一拉说,你想哪去了?河边有一大片竹丛,你给我站岗,你的位置至少要离我五十米。我笑了笑说,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叫我去给你搓背呢。嫂子装着生气的样子说,知道你脑子里老想些歪歪扭扭的东西。别说你,姜小龙到现在还没享受过给我搓背的美差呢。我眨巴了一下眼睛说,不会吧?嫂子又伸出手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说,我说会就会。
亚热带地区的夜晚虽然很闷热,但清亮的夜空颇具穿透力。抬头仰望,那一片清澈的近乎见底的天空,能够看到每一颗星星向我们眨着眼睛,还有几只蝙蝠在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着,有的边飞边发出吱吱的叫声。儿时在老家曾听老人们说过,蝙蝠是老鼠吃盐巴变的,所以也叫盐老鼠。我跟着嫂子往前走了一会儿,伸手指指天空说,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嫂子抬头望望说,那是鸟吗?我说,不正在飞吗?能飞的东西不都是鸟吗?嫂子笑笑说,你就知道瞎掰,谁说能飞的东西都叫鸟?我说,我知道只有鸟会飞啊。嫂子说,飞机也能飞,咋不叫鸟?我说,嫂子啥时候学会抬杠了?好像你没这方面的专长啊。嫂子说,抬杠的专长早就有,只是平时不和你抬就是了。
我们说笑着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河边。河面虽然不宽,河水却清澈见底。因为是在战时又是亚热带气候,一天到晚热得难受,往河边一站,望一眼荡漾着碧波的河面,吸几口透着湿润的新鲜空气,感觉很舒服。
医院有规定,任何人不准下河洗澡。一来是战时,多有抢救伤员的任务,跑到河里洗澡怕误了事;二来是那条河看着温顺,实则狂怒不羁,水平面下有一个连着一个的漩涡,稍不注意就会葬身河底。据说前线的部队均有偷偷去河里洗澡丧命的战士,甚至有一个团里的参谋还因违犯规定下河洗澡被淹死了。不过规定归规定,师医院里的干部战士常因受不了天气的闷热,偷偷跑到河边僻静的地方洗几次。院长和政委虽然知道这事,但是理解大家的心情和举动,常常睁只眼闭只眼,但每次开会都要强调一下规定。不过作为女同志敢违规跑到河里洗澡,嫂子还是第一个。
嫂子穿着小背心和短裤走进河里的时候,天色几近朦胧。我忠于职守地站在河边的一丛郁郁葱葱的风竹旁边,两眼专注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我知道,嫂子之所以找我来站岗,是她对我很信任,但信任终也无法改变一个青春似火的未婚男子的本能和冲动。站在风竹旁边的我,难免会有些浮想联翩。
老家的夏天同样酷热难耐。村头有个大水塘,水塘一头通着不远的赵牛河,一头通着东大洼。每年到了夏天,水塘都是孩子们重要的活动场所。白天在里面嬉水玩耍,夜晚跑到水塘边的树林里捉知了,而村子里的大闺女、小媳妇,也同样喜欢水塘里的水。晚上男人们在水塘洗过澡回家,夜也有些深了,她们便结伴跑到水塘,找个隐蔽处把衣服脱个精光,痛痛快快地洗上一阵。有一年夏天,二环媳妇带着几个妯娌夜晚跑去洗澡,正好被我们几个在树林里捉知了晚归的孩子看到。我们都是些“七八岁万人嫌”的孩子,虽然不太懂事,却也对脱光衣服的女人很好奇,趁她们不注意,偷偷把她们脱在水塘边的衣服抱走挂到不远处的小树上,结果弄得二环媳妇和那几个妯娌很难堪。第二天,二环媳妇找我老爹告状。老爹硬硬的巴掌对着我的屁股好一顿问候。
这样想着,突然看到嫂子在朦胧夜色中慢慢向河里走去。河水泛着光亮,嫂子优美的身躯同样泛着光亮。我揉了揉眼睛,终有一片灼人的白色跃入眼帘。夜色的朦胧虽然增强了某种感觉,却难掩我对嫂子那美丽身躯的想象。不大会儿,嫂子就撩起了一片水花,水花激出悦耳的响声,响声掩盖了那片灼人眼目的白色。于是我那颗年轻的心有些荡动了。
我喊,嫂子,嫂子……嫂子问,有人来吗?我说,没有!嫂子说,没有就别动,也别喊!我又问,嫂子,水里有鱼吗?嫂子说,有,鱼很大。我说,嫂子,你摸一条,咱回去炖鱼吃。嫂子说,馋了吧,鱼儿在畅游呢。我对嫂子说,我往前走了……嫂子说,你别动,不许动……
嫂子的声音无比坚定,坚定得如同她撩起的水声一样清晰。于是记起嫂子赋予我的职责,便在想象和朦胧的观望中,给自己克制着的欲望—次难以饱和的满足。这时候嫂子的声音再一次从河里传来,虽然更多的是嗔怪,却也多了些许情趣。
嫂子说,小弟,你是坏蛋!我问,嫂子,我坏吗?嫂子说,坏,十足地坏。
嫂子这样说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和她那款款的身姿已来到面前。我猛一抬头,看到了夜色中的嫂子换上一件碎花衬衣,军装很随意地搭在她的胳膊弯上。那一刻,我稍稍有些愣怔,便闻到一股奇香。那香和着亚热带河边潮湿的气息,冲得我晕晕乎乎。
我说,真香!嫂子问,香吗?我说,香!嫂子咯咯咯地笑了。我问嫂子,明天还来给你站岗吗?嫂子说,明天不行,后天。我问嫂子,龙哥知道,会不会揍我?嫂子说,会揍,会狠狠地揍!
一阵咯咯的笑声,又一次被嫂子抛掷在亚热带夏日夜晚的河边。
我们有了一阵轻松的感觉,真想大声唱歌,可这是前线,离敌人太近,随时会有枪声和炮声传过来,不允许我们弄出太大动静。内心的愉悦冲撞着胸膛,感觉很舒服。
嫂子牺牲后,师医院院长和政委都找我谈话,要我好好总结刘云青的事迹,把她这样一个典型宣传出去。政委还专门嘱咐了几句说,你熟悉刘云青,她的许多情况你都了解,好好发挥一下你写文章的专长,把她身上的亮点挖出来。
作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可对院长和政委的话,我却有些抵触。按说我不应该抵触,毕竟是宣传嫂子,树立嫂子这样一个英雄典型,我应该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可想起因嫂子洗澡喊我去站崗惹出的麻烦,心里就觉得有些别扭。政委当时为啥不调查清楚了再下结论,非要把很简单的事情弄复杂了?难道别人说一句“男女同浴”,就成真相了吗?
我原来比较佩服政委这个人,我刚到师医院宣传股时,他找我谈过一次话。他说,知道调你到师医院是谁的动议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知道,我又说好像是稀里糊涂地就被调过来了。政委笑笑说,你小子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呢?从一团调到师医院,难道会是稀里糊涂吗?我说,那是什么?他说,你得知道,师医院离师首长的距离和一团离师首长的距离完全不一样。我有些懵了,问:有啥不一样?政委有点生气地说,亏你还在一团当过副指导员,咋这么不开窍?师医院离师首长那叫一个“近”,一团离师首长那叫一个“远”。远和近的关系,你应该明白是咋回事吧?
接下来,政委又给我讲了几个例子。说谁谁从一团调到师医院,原来也是在宣传股当干事,后来水平提高很快,一下就被提拔到了师政治部,成了干部科副科长。干部科副科长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是管师直属队和各团干部的,那样一个位置,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他又说二团谁谁也是调到师医院宣传股后,仅干了半年多,你明白吗?满打满算一百八十多天,就被提拔成了师政治部宣传科副科长。当然宣传科副科长和干部科副科长没法比,干部科副科长那叫一个位置重要,宣传科副科长,只是解决了级别,从正连成了正营,那小子一下跳了两级,这在全师都为数不多。
说实话,之前虽然知道政委做思想政治工作水平不低,却不知道他说话这么能绕弯子。
那次谈话过了两天,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告诉我,从一团调到师医院宣传股,完全是他的动议。没有他的动议,师首长根本不认识我是何方人士。我不开窍的是,政委这样和我谈过话,我像没事人一样,连句感激的话都不知道说,估计政委很不高兴。后来我把这事说给嫂子听,嫂子差点儿笑喷,她说,你可真行,表面上的感谢都不知道说一句。再后来还真想找机会对政委表示一下谢意,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没想到的是,这次嫂子去河里洗澡我给站岗的事,政委又找我谈话了,他反而弄得我很不高兴。当然再怎么说政委也是领导,他交代的任务我不高兴也得好好干。
那天洗完返回营区的路上,嫂子像是有些不高兴,脸突然沉下来,一句话也不再说。我以为自己开玩笑把嫂子惹着了,就想解释,没想到刚一张嘴就被嫂子拿话给堵住了。嫂子说,我知道你想说啥,其实任何事都没有。我说,你刚才还笑呢,这会儿分明就是不高兴呢。嫂子说,没有不高兴,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心里有些堵。我纳闷了,嫂子想到什么事会突然心里堵?嫂子性格开朗,不太拿事当事,什么事竟然能让她心里堵,这事一定不是小事。我继续追问,想把给嫂子添堵的事情探个究竟。
嫂子说,政委找我谈了三次话。我问,为啥?她说,前两次为我提拔护士长的事,后一次是关于咱们的关系问题。我一愣,咱们的关系有啥问题?嫂子没再吱声。
嫂子从不说别人坏话,即便是有人欺负到她头上,她依然会把人家想得很好,甚至还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这件让她心里添堵的事就是如此。政委开始找她谈话,说院里准备提拔她当外科护士长。后来政委又找她谈话,说开始的谈话仅仅是摸一下底,事情成与不成还得看上级如何考虑。
嫂子当然相信政委的话,后来她发现事情不是那样的,何慧慧突然成了她的竞争对手,而且何慧慧竞争的方式还有点不妥。即便何慧慧竞争的方式不妥,嫂子依然善良地站在何慧慧角度想问题,她说,你知道何慧慧吧?我说,当然知道,前几天刚刚被提拔为外科护士长。嫂子说,对,就是她。我说,她怎么了?嫂子说,不久前,何慧慧告了她的状,正是她被何慧慧告过状后,政委才又对她说开始的谈话仅仅是摸底,但过了没几天,提拔何慧慧为外科护士长的任命就宣布了。我说,何慧慧告你什么状?嫂子说,也没大事,说是咱们两个的关系有点不正常。
嫂子说过不再吱声了,我却急了,一会儿找她问问清楚。嫂子一听也急了,绝对不行!我问,为啥不行?嫂子说,没有为啥。我问,是政委找你谈话说的?嫂子点点头。我说,何慧慧说咱们关系不正常,咱们就不正常了?嫂子停下脚步,再也不往前走。听到被别人栽赃陷害,我气不打一处来,想着一定要找何慧慧问清楚。这时不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我一惊,意识到又有战斗打响,便对嫂子说,好像164高地旁边又开打了,快走。
嫂子说,别走。我说,再有伤员运过来咋办?嫂子说,炮声刚响,伤员不可能马上运下来。我说,嫂子,那咱们也得尽快归队,别忘了这是战时。嫂子还是说,别走。嫂子……我跺了跺脚,这时候不在岗位上,来了任务后果不可想象。嫂子说,答应我,绝对不能去找何慧慧。我问,为啥?嫂子说,政委不让找,何慧慧本来没坏意。我气愤地说,她还没坏意?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嫂子善良得有些过头。人家在背后栽赃陷害,为啥就不能问问清楚?政委说不让找咱们就不找?政委的话是圣旨?政委不把这事当回事,我们能不把这事当回事?俗话说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急得直跺脚,但望着嫂子一脸的真诚,也就没再说啥。
嫂子还在不停地劝我不能去找何慧慧,弄得我很崩溃。嫂子说,过后想想也没啥,何慧慧告状告得也有道理,毕竟有时候咱們走得太近,好像超出了战友之间的关系,今后咱们多注意就是了。
崩溃!崩溃!我脑子里充斥着这样的字眼,完全不知道嫂子是咋想的。对别人的栽赃陷害,为啥能够如此容忍?嫂子再一次丢过来几句话时,我真的怀疑她的人格是不是扭曲了。嫂子说,小弟,答应我,绝对不能去找何慧慧,这是在前线,无论她说什么,咱们的人品在这里摆着,领导绝对不会相信。而且何慧慧平时人也很好,可能突然思想上没转过弯来,也就把咱们之间的关系给扭曲了。换个角度想,也许她无意中说了啥,让领导当真了。嫂子就是如此诚实、善良的一个人,她的诚实善良有时候让人不理解。
那场战争刚刚爆发时,执行穿插任务的一团四连被几个化装成老百姓的敌方女特工抄了后路,造成伤亡,还差点耽误了穿插时机。四连只好迎头痛击,才将其彻底消灭。当时几个女特工衣衫褴褛地横尸在三岔路口,有的还裸露着下身。那里是后续部队过往之地,师医院也正好从那里经过。大家看到敌方女特工横尸的样子,都说四连打得好,就该让她们尝尝中国军人的厉害。嫂子称赞四连的同时,却跑到路旁芭蕉树上掰下几片叶子给裸露下身的敌方女特工盖上了。有人说嫂子多管闲事,敌方女特工不需要她如此同情。嫂子却一脸真诚地说,她们虽然是敌人,可她们也是人啊,而且是女人!如今已经死了,为啥不可以给她们一点做人的尊严?有人批评嫂子敌我不分,嫂子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却依然喃喃地说战争很残酷,为啥不能让在战争中死去的女人保持一点应有的尊严?想着嫂子的善良,面对她那双诚实的眼睛,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对于何慧慧,刚开始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她和我同年入伍,刚调到师医院宣传股那会儿,她经常找我聊天。她常说虽然当兵就在师医院做业务工作,后来又去军医学校学习两年,但比较喜欢弄点文字的东西,比如写通讯报道或文学类的稿子,感觉那才是自己最想干的事。我对她说文字工作不好干,文学类的东西更不好干,能在部队成为有影响的作家很难。她说正是为这才不得不安下心来搞业务,否则连干部都提不了,还得复员回到那偏僻的小山村。我说你已经是正排职护士了,这不很好吗?她笑笑说,到正排了还想正连,正连还想正营,有句话不是说得好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能理解,何慧慧从山区走出来不容易,出人头地的愿望很强烈,既然在部队提了干,谁不想好上加好呢?可你也不能为了自己往上爬,就把莫须有的事情安在我和嫂子头上吧。这样想着,我对何慧慧也就生出一些恨,对她那姣好的面容再也感觉不到姣好了。虽然答应嫂子不再去找何慧慧,却暗下决心,适当的时机要损她一顿,不能让她这个外科护士长当得太舒服,还得提醒她别忘了,她的入党介绍人是嫂子。
我又记起了嫂子说过的半月一宣誓的事。她到前线后,和何慧慧几个人自发地做了一件事,每半个月站在党旗前举起右手,庄严宣誓。嫂子她们的宣誓并不像很多人那样背诵宣誓词,而是默念自己心中想要达到的目标。嫂子说,每到那一刻,内心便就波澜壮阔,大有即将驾驶一艘冲锋舟,迎着风浪冲锋陷阵的感觉。内心既充满豪情,又充满悲壮。之后她们便忘我地工作,默默地奉献。
好在那一阵炮声与我们师没啥关系,是友邻部队的一次佯攻行动。那天晚上,回到驻地的我心绪难平。何慧慧竟然如此扭曲我和嫂子的关系,不能不说这是将一盆子屎尿扣到我们头上,嫂子却祈求般地让我容忍,也真的不好再发作。没想到的是,事情还没完结,随后发生的一切气得我差点儿骂娘。
第二天的晚些时候,医院政委找我谈了一次话。紧接着,宣传股长又按照政委的意思喊我和他聊天。听股长喊我和他聊天,我笑笑说,咱们可是每天都聊天,还需要单独抽出时间聊天吗?股长很是善解人意,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同样笑笑说,不叫聊天,叫谈心行吧。
师医院是正团级单位,股长是副营职,而我这个宣传干事,虽然干的时间不短,至今还是个副连职,和从一团指挥连副指导员任上调来时一个级别。曾有朋友玩笑说,好好的副指导员不当,跑到师医院干个宣传干事,要是一直在连队,正连或副营都当上了。对此我只能笑笑。
算起来从一团指挥连副指导员任上调到师医院当宣传干事,也有两年半的时间了。两年多来,成绩虽然不算突出,却也写出过近百篇新闻稿件,还获得过军区报纸的优秀通讯员称号,师宣传科也连续两年给予奖励。医院政委就曾说过,自从于干事到了宣传股,咱们师医院知名度提高了不少,军区报纸上不能说天天有咱们的新闻,起码每周都能上头版或二版。然而,这次找我谈话时政委却忘了他曾经说过的话。
你们太不像话!这是政委对我说的第一句。政委说过这句话,我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望着政委那张很不好看的脸,还是意识到有问题发生了,便怯怯地问怎么了。政委问,能怎么了?违犯规定下河洗澡不说,还男女……同浴。
政委做思想政治工作虽然挺会绕弯子,这次找我谈话却有点沉不住气了,上来就直奔主题。后来想想,也许因为他与我太熟悉,毕竟他从一团调来,又把我也从一团调来,表面看我是他的人,所以和我说话不需要绕弯子。这次政委谈话,上来就把“男女同浴”四个字断续地说出了口,还是把我弄得有些懵。
愣怔了片刻,依然懵懵地望着政委那张不是太好看的脸,我问,什么叫男女同浴?政委说,能什么叫男女同浴?你必须在全院军人大会上做出深刻检查。我说,政委,能听我解释吗?政委说,这还需要解释吗?我说,当然需要解释,你不了解情况。政委说,有人了解情况,人家看得很清楚。
突然之间,我没了辩解的欲望。望着政委的满脸怒容,我心中骤然生出无限的茫然。
我咬紧嘴唇,任政委怎么说怎么问,我不再有半句解释或辩解,甚至想骂一句娘,然后再问一下政委咋能如此做思想政治工作。当然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愤怒地盯着政委那张不太好看的脸。片刻之后,我抬脚走了,只听到政委在背后吼叫般地冲我喊:你回来——你回来——
那些天,感觉师医院里的男男女女均在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和嫂子刘云青。
刚开始无所谓,过了两天心里就有些慌了,慌得几乎失去控制。一天早晨,大家都急匆匆地走出帐篷端着脸盆去河边洗漱,嫂子紧走几步与我保持了同行狀态。虽然上级规定不准下河洗澡,但每天早晨大家都要去河边洗漱。
抬起头来,没什么好怕的!嫂子说,咱们的行为只能是违反规定,别的什么也不叫。嫂子又接着说,别那么窝囊,什么事都有个是与非。嫂子满脸精神,那飘柔的秀发被她梳理得格外清凉。她左右看了看,见有几个女兵在望着我们,便挥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又亲热地叫了一声小弟,笑着朝前面跑去了。嫂子是在鼓励我,不能因为政委的一次谈话影响情绪,更不能影响工作。
政委找我谈话之后,我听说之前嫂子也被政委叫去谈了一次。政委和嫂子具体谈了什么,嫂子没告诉我,我也没找嫂子问,政委更不会对我说。后来听说嫂子把事情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违反规定是她的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她仅仅是让我去为她站岗而已。但政委对嫂子的说法是不太相信的,而且第二天院长又约嫂子谈话,一方面让嫂子认识到战时违反规定的严重性,另一方面让嫂子不能背上思想包袱。作为军人,即便是受到纪律处理也得正确对待。之后医院里的另一位老乡战友文淘淘悄悄告诉我,嫂子去河里洗澡你去站岗是何慧慧告的密,否则院长和政委根本不会知道。我听后有些纳闷,陪嫂子去河边的时候天色已晚,而且我们是悄悄地离开住地,何慧慧咋会知道呢?
文淘淘就是文淘淘,她很会分析问题,也很会认识问题,她说,何慧慧不会跟踪?我说,有必要跟踪吗?文淘淘说,太有必要了,大家都知道她无端把护士长的职位争到了手,做梦都盼着刘护士出点事呢。我想了想说,有这种可能?文淘淘说,有一万种可能。
文淘淘是个精明能干的现代女孩。虽然是老乡战友,却不是同年入伍,她年龄比我小六七岁,是从地方参加高考直接考入部队院校的,毕业后分配到了师医院。刚到部队那会儿,她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每每与她聊起家乡,聊起家乡的吃食和风俗,她总是因为想家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随着部队经历的增多和实战救护方面的历练,她逐渐变得成熟了,渐渐也成了师医院的主力干将。
望着文淘淘嘟着的那张小嘴,我知道她也挺厌烦何慧慧,可再厌烦如今人家也是师医院的外科护士长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故意含糊不清地骂了句。
文淘淘不可能听清我的骂,追问,你说啥?我说,没啥。她说,听你在说啥啊?我说,是想说啥,但却没说出啥。文淘淘见我如此模棱两可,冲我笑了起来。我知道,她一定感觉我的样子有点傻,这也是如她这般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军官对我等农村兵的无言评价。之前她就曾对我说过,咱们虽然年龄相差六七岁,可这六七岁隐藏着的却是两条鸿沟,两条鸿沟决定了我们在认识问题分析问题方面相差甚大。见我有些惊异,她又说你如果不当兵,是不是至今还在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干着?我说,父辈们的路走不完,后辈只能继续走,难道你不也是?她说,当然不是,父辈们走不完的路是父辈们的事,我想走自己的路,也就会有自己的选择,不喜欢的路即便是通向罗马的光明大道,我也不会选择,也许这就是咱们之间的代沟效应。如今能在对何慧慧的认识上有所一致,我不免有点沾沾自喜。
下午,又一场战斗打响了。一团接到上级命令主攻一个山头时,遇到敌人强有力的火力阻击,不到两个小时,师医院简易病房里先后运来二十多名伤员。医院干部战士全上阵,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我这种不懂医的行政人员也忙着给各科室打下手,—会儿帮护士给伤员脱衣服,一会儿帮做手术的医生按住在行军床上不断翻滚乱叫的伤员动手术。那一刻,医院里像是炸了锅,伤员们乱喊乱叫,医护人员东奔西忙。嫂子像指挥官一样,一会儿指挥护士解绷带,一会儿叫来医生对某个伤员采取急救措施。嫂子虽然只是一名护士,却一直干着护士长的活。
一团那场攻坚战,许是人员伤亡惨重或其他什么缘故,后来被列为一场名战,参战部队也因此受到各方重视,战评时医院破例给了百分之三十的立功名额。我和嫂子尽管在抢救伤员时表现突出,但因为“男女同浴”之说,均被判作“戴罪立功”,功与过抵销了。自然我“深刻的检查”没有写,上级也没再追究,但我和嫂子的关系以及陪嫂子洗澡的事,却被人为地罩上一层阴影。平时,我再也不敢像原来那样很随意地接近嫂子,望见嫂子那张温暖的脸也慌得站不住脚。再后来连和嫂子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那天医院召开庆功会,每个立功人员胸前都戴着艳丽的大红花,红花下边有条缎带,上面写着“人民功臣”几个字。功臣们在前排就座,功臣后面是没立功而受到医院党委嘉奖的人。再后面,就是什么也没有的“裸体兵”。医院本来人就不太多,除去立功和嘉奖的,真正坐在最后面的“裸体兵”寥寥无几。
雄壮的乐曲之后,医院领导和师首长讲话。师首长先向功臣们表示祝贺,继而又高度评价了师医院从干部到医护人员,救死扶伤的英雄精神。会场上飘起激动的掌声,人们的热血随着庆功的浪潮澎湃沸腾。我和嫂子却像遭霜打了的地瓜秧提不起精神。虽然我和嫂子平时都不争强好胜,可在荣誉面前落得如此下场也心有不甘。
庆功会之后,师医院按照惯例组织了一次专题聚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嫂子端着一杯酒朝我走来,她那美丽的双眼放着晶莹的光芒。我突然感觉嫂子是那么亲切,她那慈祥的笑意望一眼就让人感到舒服。我在心里默默喊了一声,嫂子,我亲亲的嫂子!
我内心里的喊声嫂子不可能听见,但我却看到嫂子端着的那杯酒的手抖来抖去。我知道,嫂子同样心绪难平,虽然她心态一直很好,但经受如此打击却也很难承受。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脸上洋溢着的是很少见的一种笑。嫂子说,小弟,我敬你!喝下嫂子这杯酒,你就是一条铮铮的汉子。我毫不犹豫,从嫂子颤抖的手中接过那杯酒,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平时我几乎不沾酒,嫂子那杯酒的烈性使我难耐,我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眼里还呛出汪汪的泪。嫂子见状,突然大笑起来,还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弟,好小弟哩……
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医院政委要求大家唱歌,能出节目的出节目,体现庆功的本意。政委话音刚落,就见嫂子站了起来,她手里依然端着酒杯说,先敬功臣们一杯酒,再给大家唱一首歌,好不好?大家马上鼓起了掌,有的催着嫂子快唱,刘云青唱歌有范儿,可与歌星相媲美。嫂子谦虚地说,过奖了,请大家喝下这杯酒,里面藏着我对功臣们的祝福。
嫂子一仰脖子先喝下那杯酒,然后放开喉咙唱起了歌。那是一首悠扬动听的歌,虽然没有乐器伴奏,嫂子却唱得很动情。嫂子嗓音好,歌声像美丽的风铃声,轻轻灌进了每一个人的心田:
美酒飘香歌声飞,
歌声飞出人心醉;
今日共聚唱英雄,
英雄出了一辈又一辈。
…………
我从来没听过这首歌,不知道嫂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首歌在这样一个场合唱出来很合适。嫂子唱完,整个聚餐场上有了片刻的宁静。紧接着,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政委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不会放弃任何鼓励大家的机会。雷鸣般的掌声将要结束时,政委以拉歌的方式冲大家喊,刘云青唱得好不好?大家回应说,太好了。政委又喊,再来一个要不要?大家再次回应坚决要。
谁也没想到,聚餐的场面竟然因为嫂子的一首歌,弄得如此热烈。而嫂子在这个时间里却突然趴在桌子上呜呜哭了起来,而且哭声越来越大。
是乐极而哭泣?还是悲极而哭泣?想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
大家沉默了,沉默得整个聚餐场上好像只有嫂子的哭声和嫂子的泪水。
后来嫂子被人搀扶着走了,大家再也没能热烈起来。尽管政委为打破这有点尴尬的场面,对着所有功臣们赋诗一首,可聚餐还是在寥寥无几的掌声中结束了。
我是流着泪水把嫂子的事迹材料写出来的。写完之后,我又流着泪水看了三遍,生怕哪里不合适,有损嫂子的英雄形象。
把嫂子的事迹材料交到政委手里时,我看到政委刚刚溜了几眼,眼眶里就溢出晶莹的泪花。政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多么好的刘云青啊!咋就错怪了她呢……
政委没说错,在师医院谁都没我了解嫂子。不仅嫂子平时的工作情况,还有嫂子的一些思想波动,我都能明白几分。但我也很内疚,之前龙哥说过,把你嫂子交给你了,到前线后帮我好好照顾着。我却没能照顾好嫂子,竟让嫂子把命丢在了他乡异地。
内疚啊,内疚!内疚的时候最想嫂子,会想起嫂子的一点一滴。脑子里像放电影,一幕又一幕,不是蒙太奇,而是一个又一个真实的画面。164高地之戰,几天后的那个充满温馨的傍晚,医院里又出现暂时的休闲,嫂子再一次喊着我到了那条清澈的河的岸边。月亮升起来了,四周的山川、河流、树木被罩在泡沫似的纱帐中。远处仍有隆隆炮声和子弹啸叫声传过来。起初我和嫂子谁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沿着河边走。后来嫂子停下脚步,两眼望着荡起碧波的河面,似在沉思又似在陶醉。
嫂子问,小弟,你说说堵枪眼是啥滋味?我一惊,问嫂子,你说什么?她说,堵枪眼是啥滋味?嫂子转过头来,夜幕中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些许茫然。我问,咋会想起这事儿?嫂子说,你龙哥真有本事,今儿下午把电话打到前线来了。我问嫂子,龙哥有事?她说,我在心里憋好久了,早想对你说,就是开不了口。我说,嫂子,你直说。嫂子说,你龙哥转业到地方后,像是有了一些变化。我问,啥变化?嫂子说,他当上副主任后,身前身后总有女人围着转,我担心……我笑着说,哈哈,嫂子你吃醋了?她说,感觉他真的有了些变化,今天下午又打电话来说要去考驻外使馆翻译。我说,嫂子是怕他跑了不成?嫂子说,你知道,他外语水平很高。我说,这对他的发展有好处,你应该大力支持。嫂子说,我也这么想,做起来可就不容易了,心里总像有什么放不下。我叹着气说,唉……嫂子啊嫂子。嫂子说,小弟,你体会不到女人的难处和心理承受力。
月亮被一片云彩遮住了,四周出现少有的暗淡。嫂子朝我靠了靠,一只手挽起我的胳膊,携着我又沿着河边迈动了脚步。我感觉到了嫂子脚步的沉重,也生出了些许惶恐,生怕有谁看到嫂子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更说不清了。
你在电话里怎么回答龙哥的?我没话找话说,并趁机从嫂子手里抽出胳膊。嫂子对我说,我告诉他了,他要真考上驻外使馆翻译,我就去堵枪眼儿。当然我是用开玩笑的口气对他说的。我问嫂子,玩笑背后是不是也有你的真实想法?嫂子说,说不准。我说,你呀,真是个女人。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抚弄了一下嫂子的头发,便听到嫂子嘤嘤的哭泣。那哭泣声,在我的感觉中似歌、似火,似一股奔涌不息的热流。只是这热流泼洒在前沿一线,不是壮烈,更多的是几分凄然。
一个星期后,为给炮兵寻找目标,一团要组织侦察小组深入敌后,上级要求师医院派两名战场救护技术过硬的医护人员随往。医院领导要求大家报名,有二十几个人写了请战书,却只有嫂子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坚决要求随侦察小组前往。
嫂子的那封血书写得很独特,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幅画,是用血液画出来的一条河和一片土地。意思很明了,她坚决要求随侦察小组深入敌后,哪怕是血染山河也在所不惜。
动员会上,嫂子没等政委说完,就急急地站起来说,那个右胸中弹的小兵就死在自己怀里,本来能够活下来,却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而死去了。如果他早一个小时,不,早十分钟, 哪怕是早一分钟得到救治,也许他就不会死去。嫂子说,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多留住一条生命,我们这支军队就多一份无往而不胜的精神。嫂子近乎歇斯底里了。她举了右手说,在师医院有几个人比我入党早?入党早不能白早,要冲锋在前。
作为外科护士,嫂子的战场救护技术十分纯熟,加之她同别人不一样的请战方式,很自然地就被批准了。听说被批准跟随侦察小组深入敌后时,嫂子十分激动,她跳跃着热烈地抱了政委一下,把政委弄了个大红脸。政委一边怯怯地后退,一边着急地说,刘云青,你……
你怎么了……
政委嘴唇嚅动,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目光望着嫂子。嫂子却冲着政委咯咯一笑,欢蹦乱跳地跑走了。跑走的时候,嫂子还回头对政委说了一句话,政委,相信我能完成任务,我是女人,但更是军人。
师医院的壮行酒会是在外科主任林志海的一声调侃中拉开的帷幕。那一刻,嫂子刘云青与林志海站在一起,全副武装,只待一杯壮行酒下肚,便立马开拔。大家举起酒杯,都一脸严肃地望着林志海和嫂子刘云青。林志海说,有壮行酒垫底,再恶劣的战斗也能对付。嫂子说,有壮行酒垫底,再难救治的伤员也得救活。好!大家同声齐喊,我看到嫂子和林志海已是满脸泪花。
嫂子和林志海轮流和大家握手,嫂子两片薄薄的嘴唇被她咬出了血。那鲜艳的血染红了她的嘴唇,看上去像刚刚抹上的口红,分外娇美。与我握手的时候,嫂子把我的手握得很紧,使劲握着,久久不放。之后她突然放开我的手转身拉住院长和政委的手。政委刚想和她说点什么,她一下子拥抱住了政委。她放开政委,啪地来了个立正,举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最后嫂子转身对着旁边墙上挂着的一面军旗和一面党旗,大声喊道,我宣誓,一定按照誓言去实现自己的心愿,坚决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即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生命诚可贵,祖国利益高……
一般来说,喝过壮行酒也就奔赴战场了,而嫂子的这一举动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见嫂子突然对着军旗和党旗进行宣誓,根本没有思想准备的林志海有些慌了,他慌忙地往嫂子跟前跨了两步,同样举起了右手。这时候嫂子已经朗诵过宣誓词,虽然没有完全按照标准的入党誓词朗诵,却也庄重威严。而院长和政委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也像是瞬间被调动起了情绪,都不由自主地举了右手。政委激动地握住嫂子的手说,相信刘云青是好样的。嫂子一脸严肃地说,我本来就是好样的。政委又说,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嫂子再一次敬了个军礼说,定会捷报频传!
嫂子和外科主任林志海跟随侦察小组深入敌后了。一团侦察小组很负责,在最艰难的时候不忘完成任务,更不忘向师医院通报配属他们行动的两名医护人员的情况。嫂子和林志海在敌后表现英勇,他们的事迹通过电波传回医院,院长和政委读着他们发来的电报,随流眼泪随伸大拇指。
既然是战争,情况自然难以意料。后来三天三夜没有侦察小组的音讯,从师首长到我们院长、政委和每一个医务人员,都急得满嘴生泡。但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事,对一些突发事件任何人都没办法。又过了几天,正值中秋节的晚上,难以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那几天,侦察小组在敌后为炮兵寻找到六处目标,指挥我方炮火将其摧毁后,他们与敌人的搜索小队遭遇了。苦战五个多小时,侦察小组终以三死四伤的代价撤回到前沿指挥所。没想到的是,三个死者中竟然有嫂子刘云青。
侦察小组专门派人到师医院汇报情况,说与敌人遭遇后,敌人用冲锋枪、轻机枪、高射机枪夹杂着迫击炮、手榴弹,把他们死死压在一处山脚下。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人员伤亡,师医院派出的两名战场救护人员十分英勇,一次次冒着炮火救护伤员。一个战士小腹被打穿,肠子流了出来,刘云青帮那战士将肠子塞进肚子里进行简单包扎,又将那战士背到安全地带。
就人类的道德来说,战争中交战双方不能击杀医疗兵,但敌人的做法着实残忍,他们一次又一次朝着臂戴红十字袖章的嫂子和林志海开枪。嫂子再一次冒着弹雨抢救伤员时,不幸胸部中弹,她却坚持为两名战友进行包扎。后来又一发迫击炮弹打过来,她一下扑倒在伤员身上,壮烈牺牲……
那场战斗结束之后,烈士陵园里多了一墩墓穴,墓碑上清晰地写着:二等功臣、陆军某部医院外科护士、中共党员刘云青之墓。
我先后几次去给嫂子扫墓烧纸钱,每一次都有撕心裂肺的感觉,而且晚上一次次地做梦,梦到嫂子那美好的笑容和翩翩的身姿。后来我就不太敢去了,生怕自己这样的感觉惊扰了已安息的嫂子,但我却每天都在想念嫂子。
部队将要返回营房时,我想念嫂子想得更厉害了,几次恍惚地感觉嫂子又在帐篷外面喊我了,那声音十分清晰,清晰得让我以为嫂子真的活了过来。于是我跟股长请了假,再一次去烈士陵园。
去往烈士陵园的路上,我感觉四处飘动着嫂子的歌声,那歌声唤来无数花开,装点着郁郁葱葱的边关。我多想跪在地上,沖着嫂子的墓碑磕上三个响头,再亲亲地喊一声嫂子。
我心情沉重地走到嫂子墓前时,烈士陵园的管理员跟过来问,是不是要给死者烧纸钱?我说,当然要烧纸钱,难道不可以吗?他说,可以,但必须到那边的烧纸区去烧,不能在墓碑前面烧。我问,为啥?他说,为了防火,陵园里郁郁葱葱的松柏很好,可这样的松柏很容易被点燃,稍不注意就会引发山火。我说,烧纸钱的时候注意一下不就行了?他说,原来可以,只要不烧太多纸钱就行,现在不行了。我问,为啥?他说,前段时间有人来过,要在这墩墓穴前将一堆用五颜六色的彩纸扎成的东西烧掉。为了防火,管理员劝说不能在这里烧太多东西,可来的人置之不理。管理员只好喊来保安,来人依然不理。保安只能强制停止再烧东西,来人扑通跪在地上给保安磕头,祈求般地说让我烧吧,我对不起她,我这是在赎罪。从那之后,陵园就规定任何人不准在墓碑前烧纸钱。我问,来的人烧的什么东西?管理员说,都是用五颜六色的彩纸扎起来的东西,有骏马,有小轿车,还有电视机和洗脸盆,都扎得很逼真,也很好看。我问,是谁来烧的这些东西呢?知道来人的姓名吗?管理员说,不知道,听说是一个穿四个兜上衣的军官。我问,男的,还是女的?管理员说,当时我不值班,这事是后来听说的,是男是女还真没问。我问,来的人有没有说和死者是什么关系?管理员说,听值班的人说是战友,说今后还要来,有赎不完的罪。
听管理员这样说着,我脑子里出现了何慧慧的影子。嫂子牺牲后,我像霜打了的茄子,何慧慧同样也是没精打采。164高地攻下后,面对那么多牺牲的战友,她说按照老家风俗,应该给这些死去的战友扎纸马、扎纸车、扎漂亮的生活用具,然后一个一个烧掉,那样他们到了地下才能过上安生的好日子,他们的魂灵才不至于在外面没着落地乱游荡。
何慧慧说过这话,大家谁都没在意。作为军人,某种意义上血洒疆场是至高无上的荣誉,怎么能相信民间的一些说法呢?政委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场战斗中有很多战友牺牲,政委说等他们“三七”和“五七”的时候,应该给他们烧些纸钱,扎些祭品。
还有龙哥,据说师里专门派出工作组去给烈士家属做工作,嫂子牺牲的消息龙哥应该早知道了,他考上驻外使馆的翻译去了国外,还怎么来给嫂子烧纸钱?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一下,生疼,生疼。
不管谁来过,今天我来了,得好好给嫂子磕头,上几炷香。我跪在嫂子墓穴前,将头深深埋在地上……烧纸钱的时候,我一张张地慢慢烧。老家有风俗,给亡者的纸钱必须要烧彻底,绝不能留有没燃烧到的纸片。我一张张地从挎包里把纸钱掏出来,又一张张地点燃。望着蝴蝶一样升腾起来的纸灰,似是看到了嫂子美丽的身影。我自语,嫂子,我亲亲的嫂子,没钱花的时候托梦给我,我走再远也会来给你送纸钱……
烧完纸钱,我再一次想到了何慧慧,想到了政委,想到了龙哥。他们是不是都知道老家有这样的风俗?那些纸扎的骏马、小轿车、电视机和各种生活用具,随着青烟袅袅升腾的时候,是在向嫂子的亡灵致敬,还是在向嫂子的亡灵告别?
我脑子依然很乱,没敢继续想下去,却感受到了很多人内心的波澜奔腾。
这时候,耳边突然响起嫂子说过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得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