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野
【摘要】经典小说中看似“存在即合理”的物品或许就是作者精心设计与选择的。笔者将自己的文本解读融会于小说《故乡》的讲解中,引导并启发学生发现并开掘小说中诸如“豆腐”这样被忽略的意象,领略文学大师以一蓄万的妙笔;指导学生带上证据意识“在文字中出生入死”,去尝试一种解读人物、剖析主题的新途径。
【关键词】豆腐;杨二嫂;文本解读
又讲《故乡》,果不其然,学生在分析青年杨二嫂的人物形象时又产生了分歧。持正面观点的认为青年杨二嫂端庄内敛,安分守己;持反面观点的则认为她善用姿色招徕生意,投机取巧,心机颇深。以往,学生在争议中激活了课堂,产生了思维碰撞之后,笔者总是鼓励学生在课后继续深入研讨,随即这一争议便不了了之。而这一次,在学生争执不下时,笔者选择站在了正方,并引导学生通过对“豆腐”这一意象的深入挖掘,再次得出结论。
一、“豆腐”:与“西施”相得益彰的美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设定‘豆腐西施这一特殊称谓呢?绍兴特产腐乳和黄酒,那么又为什么不是‘腐乳西施或‘黄酒西施呢?”在学生们因对青年杨二嫂的评价发生争论时,笔者顺势提出了这个问题。有的学生脱口而出:“那是因为杨二嫂就是卖豆腐的呗。”不少学生纷纷附和。确实,在笔者执教的过程中,想当然地认为杨二嫂确有其人的学生绝不是少数。但事实,并非如此。笔者未置可否,而是展示了一段周遐寿的《鲁迅小说里的人物》的文字。其核心观点是小说中的“杨二嫂”是由“衍太太”等女人杂糅合成,现实中的杨二嫂“只是平常的街坊的女人”,也并不卖豆腐。周遐寿即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他的话是颇为可信的。
持“复刻说”的学生瞠目结舌,随即又陷入“为何是豆腐西施”的思考中。“在汉语里,‘西施本来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名字,但是,‘豆腐西施,就变了味道,有了反讽的意味……在我们汉语里,‘豆腐从来都不是一个美妙的词汇,它和‘西施捆在一起,很怪异,很不正经。”因为仅有个别学生举手,笔者便又展示了一段作家毕飞宇解读《故乡》的片段,并发问:“你同意毕先生的观点吗?”
一位学生当即反对此观点:“老师,豆腐可不只有‘吃豆腐这个意思,还有‘一清二白呢。”笔者适时引导:“那么,‘豆腐与‘西施这两个意象有什么共同特征呢?”
一番讨论之后,学生们首先想到的是“豆腐”与“西施”的外在的“形似”——净洁、清白、美好。的确,我们且看古诗词中的豆腐:“漉珠磨雪湿霏霏,炼作琼浆起素衣。”(《豆腐诗》元·张勋)“色比土酥净,香逾石髓坚。”(《豆腐》元·郑允端)“稀中未藉先砻玉,雪乳初融更点盐。”(《豆腐诗二首》清·高士奇)其中,豆腐均是洁白、美好、寓雅与俗之物。而“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俗语也点出了豆腐清清白白的寓意。在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中,豆腐一直是净洁、清白、美好的意象。比较年轻时的杨二嫂,“她擦着白粉”——略施粉黛,给人以净白秀美之感;“终日坐着”——又给人以娴静端庄之感。这与“豆腐”的净洁与美好恰好映照,与豆腐的形似。持正方观点的学生受到了更多的启发,他们由外在美又延展到了内在美。“我从没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则说明杨二嫂年轻时并非势利、尖刻,内心仍是豆腐般的单纯清白,这则是与豆腐内在的“神似”,否则她便不是本分地“终日坐着”,而应该是莺啼燕语,搔首弄姿地招徕生意了。
至此,虽然回答了为什么是“豆腐西施”,却没有回答为什么不是“黄酒西施”“腐乳西施”。当笔者将问题引回于此,学生们的思维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启迪,从形与神两个方面,展开了比较和论述。相比之下,腐乳味重色浓,黄酒色泽黄厚,都与“西施”之形似不符;更与青年杨二嫂純净端庄的气质不符。在进行了还原和比较之后,我们发现作者选用了“豆腐”这一意象,其意就是要让职业与性格相匹配,让形与神相融合,让“豆腐”与“西施”从内二外都美得相得益彰。此时,学生们恍然大悟:看似理所当然的一个称谓,原来是作者天衣无缝的组合。
二、“豆腐”:世俗重压下脆弱易碎的美
“那么,豆腐这一意象在文中的作用,仅仅一种形与神的契合吗?”在分析完人物形象之后,笔者尝试着依托“豆腐”来引导学生继续挖掘杨二嫂这个形象背后的丰富含蕴。
当然,这个问题难度较大,所以笔者再次为学生思维的提升做了铺垫:“豆腐还有哪些特性呢?这又与杨二嫂有什么关系?”稍有生活经验的学生意识到了“豆腐”还有一种特性——易碎。由物及人,大家联想到了杨二嫂的“美”也是如此脆弱。这种脆弱的成因不是来自岁月的侵蚀,而是来自“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反方的重要论据便是“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这一句。乡里人的评价很模糊,“买卖非常好”到底是因为二嫂的勤快,还是因为她的美貌,并没有确指。但是联系到前文中“豆腐西施”的称谓和“擦着白粉”的习惯,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有了暗讽杨二嫂利用美貌招揽生意的意味。的确,就连“我”在回忆杨二嫂时,最先想到的便是她“擦着白粉”。持反方观点的学生一致认为,这个特征之所以令幼时的“我”印象深刻,正是二嫂的妆容看起来太招摇、太另类,与敦厚的乡俗显得格格不入。
但此时正方的学生则针锋相对,尤其女孩子们的言辞分外激烈:且不说小说中并没有提及杨二嫂年轻时有何不端,单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何过错?“她擦着白粉”又如何?生意有美貌的加持不也是人之常情?这只不过是女性真实的自我表现罢了。那么,这又怎么能说明杨二嫂“有心计”和“不正经”呢?
笔者有备而来,又展示了《蒋勋说唐诗》中片段:“农业伦理真是非常神奇,里面有一种道德性,认为美是一种骚动,美是一种不安分,所以它非常害怕美。”在笔者看来,青年杨二嫂的美,或许在乡人的眼中正是一种“骚动”“不安分”,即使她的美与世无争,但是却是“千夫暗指”。可以说乡人那句酸而藏刺的评价正是基于专制时代男权主义的凝视,是一种“共谋者”的卫道者心理。青年杨二嫂的美透露出的则是一种被世俗排斥与围剿的悲凉。而之后的她能够为了蝇头小利而不顾尊严,难道会和这些评价没有关系吗?又是一块“豆腐”,在形似与神似之外又多了一重脆弱如豆腐的命运的相似,它折射的是爱美之天性生生摔碎于保守礼教之上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