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林
1
在于小迪师徒和农民画家的努力下,花了二十天工夫,新居文化墙终于画完了。
文化墙介绍了传统的二十四节气、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每幅图都配有双语文字,图文并茂,生动形象,诙谐有趣。家家院子大门前的梧桐树已经栽活了,月季花怒放,尽情展现它的美丽。站在小巷入口,放眼望去,安居富民房有景有画,俨然一幅花园景象。
最后一批安居富民房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工了。乡亲们看到了花园般的新居,用不着动员,都抢着报名了。邓建国希望最后一批安居富民房,能赶在胡杨山庄开业时,乡亲们能够住进去。这样,整个胡杨村就形成了一个大花园。
于小迪预计在胡杨村待两个星期,可文化墙的活儿较多,国学课他越上越有感觉。于是,他多待了一个星期。
于小迪拿着一叠手写的文稿,交给邓建国说:“邓书记,我不认识维吾尔族文字,听说你在这方面比较精通,你抽空看看,这些文稿的作者说,这是他们闲暇时创作的诗歌。”
邓建国拿过文稿,认真看了几首,说:“我只能看一个大概意思,要我翻译这些诗歌,我的水平恐怕达不到。”他在这些文稿上摁了摁,“于老师,我在省城认识一个文学素养很高的翻译家。”他掏出手机,拍起照来,“我现在把这些文稿拍成图片,发给这位翻译家。麻烦他翻译一下。”
邓建国拍好图片,立即发给了那位翻译家。
于小迪回去后不久,邓建国收到了翻译家的译稿。翻译家在微信上说:“邓书记,这些诗真是你们胡杨村的农民写的吗?”他马上输入了以下文字:“是的。真是出自我们村的乡亲们之手。他们能种地,能写诗,我驻村这么久了,第一次发现,有点儿失职哦。”翻译家说:“有几首诗的水平较高,已经投给杂志社了。邓书记,没有经过你和作者的允许,敬请原谅!”
邓建国说:“啊?这真是意外收获呀!我们村的农民诗人水平能得到您赏识,难得难得啊。这件事我一定在村里大力宣传一下。然后,想办法制定一个奖励措施,好好激励一下。”他认真翻阅了一遍。其中几首诗,果然打动了他:
萨格拉姆,我可爱的家乡
艾克拜尔
蜿蜒的叶尔羌河静静地流淌,
沧桑的唐王城穿越千年时光,
4A级景区如明珠闪耀光芒,
这就是萨格拉姆,我可爱的家乡。
古老的丝路之驿驼铃叮当,
富饶的纺织之城蔚为壮观,
美丽的胡杨之都啊,令人神往,
这就是萨格拉姆,我可爱的家乡。
历史翻开新篇章,
勤劳善良的胡杨儿女,
沐浴着祖国大家庭的温暖阳光,
在党的领导下
萨格拉姆人发愤图强奔小康,
这就是萨格拉姆啊,我可爱的家乡。
这是一朵深秋的花
阿丽亚
距离冬天与雪的日子
很近 落叶沧桑的面孔
铺满了山野
淡淡的阳光 淡淡的秋风
孩子们却在落叶里搜寻什么
也许是春天嫩嫩的幼芽
也许是夏日那轮阳光的投影
雁阵带走了情人的名字
牧羊姑娘归来的鞭影
落在深秋黄昏的山梁
斜插在鬓角的那朵小花
显得格外地清新
这是一朵开在深秋的花
她没有欲望没有期待的果子
看到她孤独的旅程
使我忘记了
冬天与雪距离我们很近
很近
叶尔羌河
阿布都克热·阿布都热依木
叶尔羌河向东静静地流着
生活也依旧这样平淡地过着
仿佛 一切都不曾改变
一切又好似不复存在
记忆的原始胡杨森林
年复一年地枝繁叶茂
年复一年地沉重
风花雪月的刀
留给父亲的只是叹息的日子
耕作着肥沃的土地
棉花记载着父亲的笑颜
花开花落的过程
看到一片花瓣绽开父亲的希望
一片落叶砸伤了父亲的脚印
看清了岁月流逝的斑痕
和日月辉煌与皎洁的伤痛
在叶尔羌河的源头
与水而歌而舞的孩子们
做着欲飞的姿势 等待
等待何时解冻的消息
飞入崭新的天地
凝视汩汩远去的河水
寂静的夜里
环绕乡间的民歌
已载入远行的船舱
驶向未来美好的世界
2
邓建国不懂诗歌,但诗歌中的朴素情感感染了他。他吩咐张寒霜说:“小张,你把这几首诗编辑一下,再设计一个版面,贴在村委会的宣传栏上。”
张寒霜加班加点很快编辑设计了版面,拷上了光盘。邓建国利用上县城开会的机会,去广告传媒公司打印出来,回到村里,就叫人贴上了宣传栏。
艾克拜尔、阿丽亚、阿布都克热·阿布都热依木的詩歌贴上了宣传栏,这个消息像四五月份的沙尘暴,一下子就席卷了胡杨村。乡亲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乐呵呵地涌向村委会,站在宣传栏前,细细品味。
有些年纪大了的乡亲,不识字,也来村委会凑热闹。
识字的巴郎调侃:“大爷,您老不识字,跑来闻墨粉香是吧?”老人上前抚摸着宣传栏说:“巴郎,说啥呢?不要小瞧了老汉,要是老汉赶上你们这个好时候,老汉也会作诗呢。说不好,比艾克拜尔他们作得更好。”
乡亲们抿着嘴笑,老人不恼,说:“巴郎,不要欺负我这个睁眼瞎了。快读来让老汉听听,老汉不识字,听听内容还是可以的嘛。”
巴郎见老人一脸严肃,再调侃下去,就有些大不敬了。他正儿八经,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遍。老人闭着眼睛,脑袋跟着诗歌的节奏,一晃一晃的,陶醉了。
过了一段时间,翻译家从省城打电话给邓建国说,杂志社选用了三首农民诗,分别是艾克拜尔的《萨格拉姆,我可爱的家乡》、阿丽亚的《这是一朵深秋的花》、阿布都克热·阿布都热依木的《叶尔羌河》,将在第三期杂志上发表。
邓建国听到消息,乐得合不拢嘴。他打算把这个好消息立即告诉乡亲们,可转念一想,假如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后,他们仨的诗歌却没发表,岂不闹了大笑话?如果新杂志出来,杂志发表了胡杨村三位乡亲的诗歌,工作队可以购买一百份杂志赠送乡亲们。那时,说服力就强多了。
一天晚饭后,张寒霜又拿了厚厚一叠文稿,交给了邓建国。邓建国掂着这厚厚的文稿,掏出手机拍起照来。他拍完照,准备发给翻译家。他发了几张,又撤回来了。他想,老给翻译家添麻烦,又不给人家报酬,不太地道呀。
邓建国想起了厅里的翻译赵德鑫。办公室这块工作,正在他的管理范围之内。他把诗歌照片发给了赵德鑫,要求他能支持一下村里的工作。
赵德鑫看了微信,回复了邓建国。他说,文学艺术翻译,不同于文件材料翻译,翻译者要有一定的文学艺术水准,否则,翻译出来的作品,跟原作相差十万八千里,就失去艺术性了。
邓建国回复,先别给自己下定论,要有信心,先试着翻译几首,说不定找到了感觉,水平不比翻译家差呢。
赵德鑫说,他可以硬着头皮试试,但效果不好,请领导多包涵。
新杂志刚出来,翻译家就通知了邓建国。翻译家拍了照片,发给邓建国。胡杨村三位农民诗人的作品,赫然打成了铅字。他跟翻译家说,胡杨村工作队购买刚出版的杂志六百份。
一个单位购买六百份杂志,惊动了杂志的刘主编。刘主编向翻译家要了邓建国的电话,抽空亲自打给了邓建国,向他祝贺胡杨村三位农民诗人的作品上了杂志。
邓建国接到刘主编的电话,兴奋不已。他说:“刘主编好!我们村文化氛围特别浓。如果您有时间,可以来我们村搞个文学活动,我们村的山庄马上就要开业了,山庄吃喝玩一条龙服务,可方便了。那时候,搞搞活动,走走看看,品美食,赏胡杨,美妙得很呢。”
刘主编被邓建国的话吸引了,说:“邓书记,胡杨村真像您说的那样,方便好玩吗?你们村的旅游是怎么搞起来的?文化那么发达,又是怎么建立起来的?”
听到这三个问题,邓建国简直是个话痨,嗒嗒个不停:“哈哈哈,刘主编,您听电话方便吧?”刘主编说方便得很,邓建国一发不可收拾,“嗯,好,耽误刘主编几分钟。我们村方不方便,九月份或者十月份,您来体验就行了。事实胜于雄辩。我不多说了。我们村的旅游是怎么搞起来的?我也不废话了,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现在我跟您这个文化人,聊聊我们村的文化建设的事儿。我想,这件事您一定感兴趣。说这件事呢,要从一个人说起。省城著名的书法家于小迪于先生您认识吧。”
刘主编说:“啊?老于啊。邓书记,我打断您一下。老于和我是老朋友啦。我家客厅的国画,就是他画的呢。他这个人脾气古怪,很少人能要到他的画,买他的画,不托关系,还买不到呢。可我的新房子装修,他竟答应送我一幅画。我以为他开玩笑的。我乔迁的时候,请他吃暖房饭,他真送了一幅画给我,还事先装裱好了呢。”
邓建国说:“地球很大,人很少。说着说着,都是老朋友了。去年,文联的李书记带了一批艺术家来我们村搞活动。李书记把于老师介绍给我了。刚开始,我以为他只是一个书法家,跟他接触以后,才知道他不仅是书法家,还是画家,还研究国学。我们村第一批安居富民房建好后,我请他出主意,文化墙上搞什么好。他建议,可以把它搞成一个宣传传统文化的园地。他来画文化墙时,在村里的夜校义务上国学课。他完成了文化墙,发现了几个农民诗人。我把这几个农民诗人的作品,发给我认识的翻译家。翻译家向贵刊推荐了我们村的农民诗人的作品。”
刘主编说:“邓书记,我好奇得很。您把这些文化搞起来后,是如何保持的呢?很多时候,我们做一件事,都是虎头蛇尾的。”
邓建国说:“您问到点子上了。我们向乡亲们传授了传统文化,贵在巩固。我们想了一个招,就是奖励。我们去巴扎买些毛巾牙膏之类的日常生活用品,上课之前,先温故知新,谁能准确回答讲授过的知识,或背诵一首古诗词,就可以得到一条毛巾或一管牙膏。综合评比第一的,我们还奖励沙发呢。”
刘主编问:“什么叫综合评比?”
邓建国说:“综合评比,就是家庭卫生、传统文化、经济收入等综合起来,排在全村第一名,奖励一套沙发。刘主编,我们不是一个季度或是一年,而是一個月评比一次哦。”
刘主编说:“你们对农民诗人这一块,有奖励吗?”
邓建国说:“说实话,这个还算新鲜事物,还没考虑呢。”
邓建国前面有过考虑,但他想等到新杂志出来,再提出来也不迟。他收到刘主编寄来的新杂志后,给每户人家发了一份。认识国语的乡亲,拿着新杂志奔走相告,胡杨村出大诗人了,第一次发表诗歌,就发表在省级杂志上,太牛气了。
3
邓建国在会议上提出奖励农民诗人的问题。村支书阿布都艾尼·阿布力米提率先反对,说:“这个奖励还是算了吧。首先不说这个奖励的钱从哪里出吧。我就说,如果出台了这个奖励措施,会不会造就一些懒汉?乡亲们整天神叨叨的,不干活,光想着写诗了。”
邓建国说:“我们的阿书记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作诗能一挥而就啊。这可是比较艰苦的脑力劳动呢。乡亲们有这个天赋的,农闲之时,写写诗,练练字,画个画,是多雅的事情啊。阿书记一定还有一个误区,以为只要乡亲们写出来的诗歌,我们就给奖励。其实不是,乡亲们的诗歌要够得上一定水准,才能拿奖励。要不,胡乱写一首,我们就给奖励,阿书记说的造就懒汉,还真有可能呢。”
平常在会上很少发言的蔡宜康说:“那怎么奖励呢?”
邓建国打开笔记本,说:“我初步是这样设想的。农民诗人创作出来的作品,能够上村委会宣传栏的,奖励一百元。能被杂志或是报纸刊登的,一对一奖励。”
张寒霜问:“什么叫一对一奖励?”
邓建国说:“所谓一对一奖励,就是杂志或报纸给农民诗人多少稿费,我们再奖励他多少钱。比如,拿阿布都克热·阿布都热依木这次发表的诗歌来说,”他翻开新杂志,数了数诗歌的行数,“他的诗歌二十六行,杂志社给他的稿费为每行二十元,二十六行共多少来着?”他盯着张寒霜,“小张,你们年轻人反应快,你算算看,共多少钱?”
邓建国的话音未落。张寒霜已经算出来了,说:“共五百二十元。”
邓建国不禁莞尔,说:“这数字,就是阿布都克热·阿布都热依木爱老婆啊。嘿嘿,玩笑了。阿布都克热·阿布都热依木的稿费是五百二十元,他拿着汇款单来村委会核实后,我们奖励他五百二十元。这样奖励,大家没意见吧。”
这次没人反对。大家纷纷举起了手。
邓建国满意地点点头,说:“散会。”
肖泽军说:“慢着,我有话说。”
邓建国以为肖泽军反对刚决定的事儿,不满地望着他,说:“老肖,有话刚才不讲,散会了才讲,啥意思啊?”
肖泽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刚才没想起来,临站起来的时候,心血来潮,想起来了。”
邓建国皱皱眉头,说:“有话快说,别耽误大家的休息时间。”
肖泽军张开双手,摁了摁大家,说:“请大家坐下,耽误不了大家几分钟。邓书记刚才讲了农民诗人的奖励问题。我想,现在的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我们村能给搞创作的人发点小福利,太难能可贵了。不瞒大家说,我二十啷当的时候,也是一个文学青年呢。可我现在为什么不写了?因为我受过伤,写的东西发表不了,慢慢地失去了信心。后来参加了工作,我觉得文学养不了家,当不了饭吃,没有坚持下来啊。干脆,我们仿效一下厅里的内刊,每个季度或是半年,把农民诗人写得好的作品,汇集起来,编一本小册子,给农民诗人搭建一个展现才华的平台,”
邓建国竖起大拇指,说:“这个主意好!我下去考虑一下。”
邓建国的确把肖泽军的建议当成了一回事儿。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张寒霜。年轻人使用电脑比较溜,打字快,能编辑,输入大量文字和编辑文稿,是不成问题的。他考虑张寒霜的工作头绪多,取消了她的入户走访任务,只让她负责小剧团管理工作和文稿编辑工作了。
4
“邓书记,能不能把我家女人的照片撤下来?”一天下午,一乡亲在办公室,可怜巴巴地央求邓建国说。
邓建国热情地招呼乡亲坐下,说:“阿达西,你慢慢说,你女人的照片挂哪儿了?要我们撤下来?”
村支书阿布都艾尼·阿布力米提在旁边,抿着嘴笑,说:“邓书记,你不知道吧?这是我们村大名鼎鼎的农民诗人阿丽亚的老公卡麦郎·阿里木。他女人的照片挂在村委会的宣传栏上呢。”
邓建国饶有兴趣地问:“阿达西,你女人阿丽亚是我们村的大名人,她的照片挂在村委会的宣传栏上,是很光荣的事情,为什么要取下来呢?”
卡麦郎·阿里木的右手撑着额头,左手放在膝盖上,摇晃着,直叹气,说:“现在阿丽亚女人不像女人,在家里作威作福的,光荣啥?”
邓建国说:“阿丽亚咋不像女人了?说来听听。”
卡麦郎·阿里木说:“我说不清,比起以前来,就是感觉不对。”
邓建国问不出所以然来,说:“好。阿达西,我啥时候有空了,到你家了解一下。但我有一个条件。我没去你家之前,你不能对阿丽亚动粗,能做到吧?”
卡麦郎·阿里木说:“我现在敢对她动粗吗?他不对我动粗就谢天谢地了。”
邓建国以前在基层工作过,但很少像在胡杨村这样,跟乡亲们面对面,近距离接触。他驻村以来,总结了村干部日常工作经验,在乡亲们中间,发生的基本上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做干部的,处理起来,绝对要做到不偏不倚,否则,乡亲们心中那杆秤,一旦倾斜,失去的不仅仅是威信,还会失去乡亲们的信任。在农村,失去了威信和乡亲们的信任,就很难开展工作了。
因此,卡麦郎·阿里木说的事情,邓建国一定要了解清楚,才好有的放矢做工作,光听卡麦郎·阿里木一面之词,有可能解决不了夫妻间的矛盾,反而会加深一个家庭的裂痕。
在胡杨村,女人们的腰杆子渐渐硬起来的事例越来越多。前段时间,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就是比较典型的一例。
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的唇炎在省城军区医院治好以后,恢复了自信。她心灵手巧,动作麻利,在手工纺织品有限公司胡杨村分公司上班,一个月可挣三千多块钱。她丈夫麦代提卡尔·库尔班没在山莊工地干活前,可顶丈夫三个人挣的钱。她的腰板硬了,走路昂首挺胸,神气了。
在同龄人中间,麦代提卡尔·库尔班还算比较心疼老婆的。自从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能挣钱以后,麦代提卡尔·库尔班作为男人的自尊心,遭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
之前,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在家是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对丈夫言听计从。她在村里的微型工厂上班,没拿钱回来,也没什么改变。可她的工资随着技巧的熟练,越涨越高的时候,在麦代提卡尔·库尔班看来,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慢慢变得“飞扬跋扈”起来了。
其实不是,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还是原来的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她在工厂上班,有工厂的规章制度约束,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了,自然家务也干得少了。
不仅如此,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个头不高,相貌平平,得了唇炎,自卑心理滋长,压抑得很。她进了工厂,有了彰显自己的平台,激起了争强好胜的斗志。她一头扎进工作,心无旁骛,全部心思都在两只手上,除了喝水和上厕所,基本上舍不得挪窝。
工作一天,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回到家里,累得腰酸背痛,身体挨上床板,就呼呼睡去,有时没有胃口,连饭都懒得吃,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哪有精力和工夫操持家务呢?
可麦代提卡尔·库尔班不这么看。他觉得老婆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变得越来越不听招呼了。他从地里劳动回来,冷锅冷灶的,吃不上热饭喝不上热水。这也罢了,她上班忙顾不上,自己做呗。可她有时明明在家,躺在炕上,他劳动回来,叫她倒杯水解解渴,润润嗓子,她装着没听见,不见动静,有时听见了,会说你没长手脚,不会自己倒吗?他气得不行,但还是忍了。
更叫他忍无可忍的是,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对家里的所有事情不管不顾,让他这个大男人洗衣做饭,侍候孩子,这传出去,让他在村里怎么做人嘛?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是男人中难得的好脾气。他忍啊忍,忍到最后,还是爆发了。
一天傍晚,麦代提卡尔·库尔班劳动回来,老婆躺在炕上睡着了。他进了院子,羊在圈里嚷着要吃的,鸡没有进窝,绊着他的腳,也要吃的。两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写作业,见了他,说肚子饿。他忍饥挨饿,嗓子冒着烟,放下农具,给羊儿添了草料,给鸡拌了食,侍候了羊儿和鸡。他知道没有饭。他准备动手做饭,见锅碗瓢盆没有洗,乱七八糟地摞着,心情一下子糟透了,心火一下子窜上来了。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在厨房里,狠狠地踹了一脚盛碗筷的盆。哐当一声巨响,盆被踢翻了,碗筷散落一地,水溅得到处都是。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猛地惊醒,见丈夫抱着脚,呲牙咧嘴地吸着气。
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以为丈夫不小心踢翻了洗碗盆,上前半蹲着,捧住丈夫的脚,问丈夫伤着了没有。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正在气头上,狠狠地搡了老婆一把,吼道:“不要你管!”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猝不及防,被搡倒在地。她爬起来,说:“发那么大火干啥?有话好好说嘛。”
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不开口还好,开口犹如火上加油,麦代提卡尔·库尔班恶狠狠道:“有啥好说的。自从在工厂上班,拿了点钱回来,孩子不管,家务不做,啥事都靠我。有啥好说的嘛?”
在院子里写作业的孩子,见爸妈吵架,且越吵越凶,匆匆收了作业,饿着肚子,乖乖地回卧室睡觉了。
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说:“你也看见了,我在工厂上班,不是很累嘛。要是不累,我会做家务的呀。这么多年了,我是偷懒的女人吗?”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从地上抓起一只盘子,举起来,却停在了半空。他很生气,但没有气糊涂,这一砸下去,盘子和地上的碗都得完蛋,明天又得花钱买新的,得不偿失。他把盘子掼在腕上,不想手劲大了点,盘子碎了,还捎带砸碎了地上的一只碗。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愣住了。他心疼啊。
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也愣了一会儿,盯着地上碎了的盘子和碗,又怔怔地打量着丈夫。她缓缓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出了屋,在院子里呆站了一阵子,并走出了自家院子。
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头脑一片空白,茫然地向村委会走去。她跟麦代提卡尔·库尔班结婚以来,日子过得不宽裕,但夫妻恩爱,从没红过脸。她进了工厂,挣了钱,生活改善了,夫妻间却失去了往日的恩爱和理解。她搞不清,她错了,还是他错了,抑或是挣钱错了。她解不开心中的疙瘩,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她决定去村委会找邓书记诉诉苦,发泄一下积压在心中的苦闷。因为邓书记曾经说过,只要有困难,不管是家里的,还是邻里之间的,都可以去村委会找他找工作队的。
再说了,她家和邓书记的关系非同一般。邓书记已然把她当成了妹妹,带她去省城治病,帮她出路费出医药费,住在他家吃在他家。看完病回了家,邓书记还常常惦记着给她捎药。她的唇炎要不是邓书记和他夫人的帮助,她还有可能现在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哪里敢想上班挣钱的事儿呢?
到了村委会,邓建国吃了饭,准备开会。他听完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的哭诉,说:“阿达西,擦干眼泪回家去。听我话,回家跟丈夫不要吵不要闹,做饭给他和孩子吃,现在生活好了,不能让丈夫和孩子饿肚子嘛。过了今晚,明天我自有办法。”
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半信半疑地,想问问他有什么办法。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恰巧,有人来叫邓建国开会了。
5
第二天一早,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刚去工厂上班,邓建国就派人把麦代提卡尔·库尔班请到了村委会。
昨天晚上,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的反常举动,就让麦代提卡尔·库尔班很不安。老婆出去了半个钟头,回来就完全变了样,跟他不吵不闹,一声不响地做了饭,照顾了孩子,把饭端到了他的跟前。今天刚要下地,村干部来他家说,邓书记有事要找他。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村委会。邓建国见到他,很客气,请他到他办公室等一会儿,处理完事情就过来。麦代提卡尔·库尔班见邓建国态度和蔼,不像批评他的样子,心里稍稍好受了点。他昨晚跟老婆闹了别扭,老婆没来村委会告他,心中暗暗有些庆幸。
邓建国处理了事情,到办公室门口,向麦代提卡尔·库尔班招招手,说:“阿达西,跟我走。”麦代提卡尔·库尔班跟在邓建国身后,也不敢问到底有啥事。
到了手工纺织品工厂,邓建国附在技术员的耳朵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技术员点点头,叫人搬了一台织布机放在迪丽拜尔·赛依迪艾合买提身边。其他员工弄不清楚是咋回事,好奇地窃窃私语。
邓建国说:“乡亲们,请大家不要误会。麦代提卡尔·库尔班一直跟我讲,他老婆工作太辛苦了,太累了。他想亲身体会一下,以便在家里更好地为老婆服务。”他拍着织布机,“麦代提卡尔·库尔班,还愣在那儿干什么?过来呀,坐老婆旁边,老婆怎么做,你跟着怎么做。老婆休息的时候,你跟老婆一块休息。”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涨红了脸,摆着双手,说:“邓书记,不了不了,以前跟你开玩笑的,你当真了。”
邓建国说:“不行。既然来了,就得亲自体验一下。不然,人家技术员忙乎了半天,又搬织布机,又要叫人在你身边指导你,你不试试,怎么对得起人家呢?”他又一次拍着织布机,“来呀,甭客气!”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被逼无奈,坐在织布机跟前,在熟练员工的指导下,笨手笨脚地织起布来。
坚持了半个小时,麦代提卡尔·库尔班说:“邓书记,我地里活儿多,耽误不得呢。”
邓建国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少啰嗦,再织十五分钟。”
见麦代提卡尔·库尔班笨手笨脚的熊样,员工们埋着头,抿着嘴偷偷地哂笑。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又坚持了十五分钟,实在坐不住了,说:“邓书记,我明白了。”
邓建国说:“明白啥了?”
麦代提卡尔·库尔班哑巴吃黄莲,不敢当着村里的姐妹们说出实情,说:“这活儿坐在家里,虽然看起来不晒太阳不淋雨,其实跟种地差不多辛苦呢。”
就这样,邓建国没费什么口舌,就轻易解决了一桩家庭纠纷。从此,麦代提卡尔·库尔班主动承担了照顾老婆的责任。后来,他上山庄工地劳动,挣不少钱了,也没跟老婆斤斤计较。
现在,阿丽亚的丈夫卡麦郎·阿里木也来村委会告自己的老婆。邓建国决定先冷处理,待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细节,才好决断他家的家务事。
邓建国和村支书阿布都艾尼·阿布力米提抽空去了一趟卡麦郎·阿里木家。
阿丽亚啥也没说,从家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交给邓建国说:“邓书记,这是我多年写的诗歌。”
邓建国掂着厚厚的笔记本,不禁唏嘘不已,说:“阿达西,你以前咋不讲你有这个才能呢?”
阿丽亚说:“我从小就比较爱写诗歌。由于家庭原因,我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回到农村,我改不了写诗歌的毛病。我喜欢躲著家里人看书写诗,有时太痴迷,也误过事,嫁给卡麦郎·阿里木时,我妈妈叮嘱我,做了妻子当了母亲,就不要侍弄那些没用的东西了。嫁到胡杨村,我有了空也不敢明目张胆了,只能偷偷地弄。我怕女人们不理解,笑话我。可卡麦郎·阿里木还是挺理解我的,偶尔还从书店买几本书送给我。可我写诗得了稿费,照片上了村委会的宣传栏,他就不支持我了。”
卡麦郎·阿里木说:“你要问问你自己呀,我为什么又不支持你了呢?以前你看书写诗歌,该干的事情不耽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整天疯疯癫颠的。要不坐在那里傻笑,要不干着农活就发呆,谁受得了你?”
阿丽亚说:“我傻笑,我发呆,我在构思诗歌,你懂么?”
阿布都艾尼·阿布力米提害怕他们夫妻俩吵起来,慌忙出面打圆场,说:“哎呀,有话慢慢说嘛,争什么呢?给邓书记一个面子嘛。”
夫妻俩一听,觉得有理,不吭气了。
邓建国听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掂了掂笔记本,对阿丽亚说:“阿达西,你不为名利,长期坚持创作,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这个笔记本我带回去请人看看,如果有质量,我们可以考虑找找出版社。阿达西,你创作没有错,但我们是农民诗人。所以我们首先是农民,然后才是诗人。为了写诗歌,荒废农业生产,影响了你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影响了家庭和睦可不好。写诗歌本来是一件很雅的事情,最后搞成了一地鸡毛。”他怕卡麦郎·阿里木听不懂,“最后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的,这违背了我们提倡创作的宗旨,也是我们不愿看到的。”他扭头盯着阿丽亚,“阿达西,以后一定要处理好诗歌和农事,诗歌和丈夫的关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