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故事

2021-08-09 07:23秦安江
伊犁河 2021年2期
关键词:工房青工工序

秦安江

大家都到了,就剩老庞。有人说,开始吧,都几点了。老庞家比在座的谁家都近,他不应该迟到。又有人说,还是等一等吧,人到齐了再开始吉利。正说着,服务员小姐推开门,伸开手臂引人进来,大家一看,果然是老庞。老庞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是个女的。这种事常有,本来是请一个人,来后发现他又帶来一个或两个。大家赶快招呼服务员,加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落座后,老庞环顾四周手伸向身边说,她叫王慧,是他曾经的同事,二十年没见面,今天突然联系上了。刚好老朋友聚会,我就把她带来了。说完,老庞有些歉意地向大家分别点头,意思是事先没打招呼,不好意思。大家都说好好,见到二十年没见的朋友,老庞今天应该好好喝一下。

女人还算端庄,脸白,露在外边的半截胳膊和手也白,虽半老徐娘但保养得不错,皮肤看上去还有弹性,脸上皱褶也不明显。魅力还是有的。再看看老庞,虽年龄不到五十,但酒精泡胀的脸,已不能细看。

因我去年心脏做了支架,偶尔出席饭局也主要是喝喝茶,说说话,酒是基本不沾了。他们越喝越兴奋,基本没人搭理我。有一阵,我似乎有些寂寞,就端起茶杯,边喝边随意观察起老庞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我发现老庞虽也不停地与他们纠缠着酒事,但始终不忘给她夹菜、倒茶、递餐巾纸,还时不时与她挨头低语。看着看着,我内心突然有块东西被碰了一下,记忆深处的一扇闸门一下被撞开。倏忽间,我年轻时的一段往事像流水样冲出来,那是几乎已被我忘却的我和她的故事。

那时,我二十岁出头,在一个修理厂做车工。每天的工作,就是车工件,把各种形状的铁架到车床上,对好车刀,开动机器,把铁削成预设的模样后,再取下来放回原处。从上班一进工房,耳朵里塞满的就是机器轰鸣声,手上的油泥,离开工房前是不会洗干净的。

她是钳工,修理机器上的各种零部件。我俩岗位之间,隔着一台磨床、一台镗床两个工序,也就七八米距离。她的年龄好像比我大几个月,人很白,个儿高,体态丰满。她喜欢把新工装裁剪得小一点,然后再穿上,那样身子和衣服贴得很紧,体形的轮廓就凸凹有致地展现出来。

我和她没有比别人更特殊一点的关系,既不是小时候同学,两家又不是邻里,只是两年前作为待业青年,同时分进厂里,同时固定在各自工序岗位上。

我还没有对象,是因为要求比较高,不想在本厂找一个工人,银行职员、医院护士、学校老师最好,商店里的营业员也行,只要干干净净,远离轰鸣和油泥。所以,我的眼光越过厂里,总是望向他处。

她应该也没有男朋友,男女青工宿舍是围成四合院似的四排面对面平房。下班后没见哪个男青工经常往她宿舍去,也没见她经常一人外出,很晚的回来。

我的工作经常是站着,站着固定工件,站着调车刀,站着开车床。也坐,站着车完一个或一批工件后,就坐下,坐到车床旁的椅子上休息。坐下只是一小会儿,八小时工作日,大部分时间是站着。站着时,也不是老盯着机床,扭头往旁边看看的时候也很多,往旁边一看,就看到了其他工序的师傅和徒弟在他们各自工序上劳作时的状态。这样,我就时常越过了磨床、镗床两道工序,无意间看到了她工作时的样子。

她一般是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在修理什么,头微低,身子略前倾,两条胳膊拢在胸前,一只手抓一只零部件,另一只手捏把钳子或起子,一下一下捣鼓。也站着工作,站在老虎钳跟前,双手拿把锉刀,一下一下锉着铁。这样,她的工作状态给人感觉也是站一会儿,坐一会儿,不过坐着的时间比站的时间要长一些。她喜欢上厕所,厕所在工房外右转过去五十米左右地方。其实我们青工都喜欢上厕所,走出去走回来加上蹲坑,再加上走出去前要在汽油盆里把手洗净、擦干,磨磨唧唧十几二十分钟,是休息的好机会。这样,她的坐姿,站姿,还有她走路的姿态,我全都看在眼里了。她好像是个害羞的人,不扭头乱看,不看旁边工序的人,尤其是男青工。是害羞不敢看,怕跟他们眼睛对视,还是根本不屑于看,谁也不清楚。总之,她老是低着头,坐那儿,站那儿,或低着头走进走出。

两年来,我和她,谁也没注意过谁。我的向两边张望,毫无目的,只是眼睛盯工件累了,让目光游荡一下远方,休息一下。她呢,根本就谁都不看,当然就不会注意到我。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四处张望时,不再乱看了,只向着她那边望去,眼睛也不看别的东西,只看她,看她的脸、她的身子,看她坐那儿站那儿和走路时的体态,以及被工作裤绷得圆鼓鼓的臀部一扭一扭的样子。我感到奇怪,这是怎么了,我一眼扫过去,就只有她了,她的或坐或站或走动的身体,其他人和机器都不存在了。而且,我还一直盯着看,简直可以说目不转睛了。开始时,我还不敢盯她的正面,一旦她抬起头来,我会马上移开视线,或扭转头去,好像我一直没有看她,是看别的地方,她可不要误会噢。这样大概持续了两周左右,具体时间我也记不清,反正是一段时间后,我居然敢盯着她的正面不移开,就是她偶尔抬起头来,我也不移开,我就死死盯着她的眼睛,我一手抓着车床摇柄,一手拿个卡钳垂在腿边,两只脚叠在一起,重量放在其中的一只上,只要机器没转,车床上没活儿,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她。

好些天,她什么也没意识到,她还是那样默默地低头干活,间或静静地走进走出。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我的不正常,她的眼里就多了一层讶异。难道他对自己有意思?她这样想。这个讶异,我是从她眼里看到的。

我难道对她真有意思?我也这样想。

我想极力否定这个念头,我不想在本厂找对象已经是下了决心的,我师傅和与我玩得好的几个朋友都知道。我是有抱负的人,我觉得我的将来应该飞出这里,我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工人。可是,我忍不住肆无忌惮地看她,明明是对她有意思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我脑子很乱。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就一两天,也可能一两个星期,我发现她与我互动了。她开始互动的时候,脸上还泛出红色,几天后连红色也没有了,两只眼睛就毫不躲避地与我对视上了。那对视的眼睛里,我发现已有东西在燃烧。

就在这时,车间胖胖的陈书记通知我, 说厂办要借调我去做文教工作。

我心里大大舒了口气。这口气里,主要内容是:终于没有陷入一场不该发生的恋情中。也有稍许遗憾,就是不能继续体验男女间有了情感后的美妙感觉。不过,比起我的人生目标,那点美妙感觉,就不算什么了。

第二天我就离开工房,到厂办上班了。同时我搬离宿舍,去我父母家住,再也没和工友们住一起了。所谓文教工作,就是每天往各车间送报纸信件,而且只送到车间办公室,工房是不进去的。从此,我就再没见过她。时间不久,我又离开工厂,去了事业单位。再后来,又到了另一座城市。

二十年后,坎坷的人生碰得我头破血流。我鳏寡一人,住在单身公寓。沙发里散乱着一堆要洗的衣服;地砖上到处是油渍,墙角立着几只啤酒瓶;墙上的淡黄色壁纸,竖的接缝处已有几处起了卷;厨房水池,堆放着锅碗瓢盆。我坐在沙发的靠窗一边,手里夹根烟,青色的烟雾,似向上逆涌的水流,从接近地面的手指间,袅袅流向屋顶。

突然,茶几上座机响起,把我惊了一下。自从妻子走后,家里电话已很少响。我盯住话机想去接,又不响了。也许打错了。我抽一口烟,向烟缸里弹一下,妈的,六位数的号码都能拨错,什么素质。

刚想完,电话又响起来。我想应该还是那个人,刚才不是拨错号,是犹豫,现在是确定了。

这次我没迟疑,抓起话筒贴到耳边,喂了一声。

那边是个女的:你是王鸣吗?声音不大,细。

我说:是啊。

又问:你忘记我了吧?声音怎么那么细。

我说:你是谁啊?

那边说:看来你真是忘了。

我默然几秒钟,根据声音在辨别。

她说:你不用猜了,我是李梅,修理厂的李梅。她的这串话,语气里有释放后的轻松感。

太意外了。我想到谁也不会想到是她。她的声音,我其实一点也不熟悉,我就没听到过几句她说的话。那个年代,男女青工之间是不说话的,我又是个宅男,没接触过什么女孩子。她好像也是一个害羞的人,不善与男孩子交往。所以,我和她的声音,彼此都应该是陌生的。

怎么可能是她?她怎么会找到我?她为什么要找我?如果她不说,我永远不会想到她,永远不会想起这个名字。

我噢噢了几声,不知该说什么,又想把话连上,就问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在我噢的同时,我极力搜索过往情形。那个有着丰满身体,低头干活,低头走路,脸白胳膊白的女孩子,慢慢回到我大脑中。

她说:我一直都有你的电话,不管你跑到哪,我都有你的电话,只是今天才给你打。

声音有些抖,还伴随着稍许喘息声。

我没想到,她的情绪还有些激烈。

我说:你现在在哪里?有事吗?我已从回忆中回来,显得格外冷静。

她说:我就在你在的这个城市,我想见你。

我已意识到她有这个愿望。其实我也想见见她,好奇,温故,或是男人的空虚,我也说不清楚。我和她又聊了会儿,主要是听她说她的经历。最后,我们约好了到我家来见面的时间。

电话中她说,她一直没忘记我,到很晚才处了个男朋友,草草结婚了事。她说她婚后过得并不好,不是丈夫不好,是她不好,是她爱不起来他,是她有意把日子过得一团糟。她经常去跳舞,很晚才回家;经常与朋友喝到天亮,回来找茬跟他吵架。厂子倒闭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后来找到一家建筑公司,做小工,公司业务拓展到这个城市,她就主动要求来挑灰浆,弯钢筋。她今天是鼓足勇气,才打了这个电话。她说,电话本在她身上,字迹都快被汗水洇得看不清了。她停顿的间隙,我正要简单说说自己,可一开口她就打断,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然后咔嚓挂了电话。

第二天下午下班后,她来了。

我和她,彼此都没显得特别激动。好像这是中年人应有的表现,经历过风沐雨浴,缺少了年轻人的激情和洁净。她的轮廓没变,只是没过去丰满了,脸上有了年龄的痕迹,但还是白。她还是有些害羞,眼睛扫我一眼,又迅速避开。头一会儿低下,又抬起。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快速摸摸沙发边,又抻抻自己的衣角。

我说:工地上干活,脸也晒不黑啊。

她说:哪里,这段时间没干了,让我看仓库,我这才敢给你打电话。

然后我们上了床。我们好像很默契,没有过渡语言,没有彼此试探的眼神征询,一切都那么自然,水到渠成,好像早已商量好了。我的状态还行。她喘得厉害。她在上边时动作很大,我感到她的腰身有点硬。我们都没说话。我们只做了一次,时间还不太长。

然后她就走了。

以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她在这个城市又待了多长时间,或已回她那个城市,我一概不知。我的电话一直没变,她却再也没打过来。当然,我也没再联系她的欲望。

当时她是怎么走的,走时说没说话,说的什么,以及出门时的表情,我都忘了。按照故事情节,两人应该聊聊各自家庭,彼此有什么意向性想法。没有,肯定没有,聊了的话,不管结果好与不好,我会有印象,因为这是人生大事。

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有时也想起她,想起那次见面。她没说几句话,没待多长时间,匆匆做事,做了就走,好像就为做那件事而来。她为什么以后再不与我联系?再也不露面?这个问题偶尔出现时,好多年我都摸不著头脑。是失望?是美好的幻影一刹那间破灭?还是担心我会如此,默默期待我的主动?当我两鬓斑白、满脸褶皱后,才终于明白,什么都不是,就是为了了却。有了开始,就必有终结,哪怕这个终结是残缺的,也要有个了却。了却了,就踏实了。她那次就是做了与我这个人的了却,虽然是二十年后迟到的了却。她的后半生,应该是走在地面上了。

这时有人喝高,开始大声吆喝,语言有些粗俗,并且伴有五马长枪的肢体。我去了趟洗手间,落座后看到老庞还和那个女同事低低细语。他们的肩膀有时挨在一起,有时女的额发扫到老庞的脸。老庞并没喝多,脸色特别好,白里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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