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
画鹤记
我花八分钱买过一张虚谷的画(不用注释肯定也是印刷品)。虚谷的一张《松鹤图》。在上小学时。
把那一只鹤粘在枕头那边的墙上。我睡前观赏一阵,才去合眼。鹤是瘦的,缩着脖子,蜷着腿,单腿独立,冷冷地站在那里,下面一地菊花。窗外有风,夜里开始梦鹤。
虚谷让我知道什么才是好鸟。海派里他的鹤古,再看任伯年的鹤都是俗鹤,讨市场喜欢。让商人当成板鸭。
有年除夕前要上供“挂轴”,姥爷让我“画轴”,他来“誊轴”。“轴”,是留香寨方言,读zhú,就是家族的族谱牌位。质地上分两种,布轴和纸轴。在姥爷的喝彩下我开始画轴,毕恭毕敬。收笔后兴致一来,又在家谱牌位空地前画了一只鹿。看还有空间,姥爷又鼓励,让我再添上一只鹤。皆祥禽瑞兽。那一只鹤如今飞到哪里了?它在时光里拐弯,它一直躲着我。
鹤是长寿象征,乡村集会画摊上,最好卖的画就是“松鹤延年”。里面包含着世间凡人愿望。我遇一鸟类专家用知识来煞风景,他说鹤最长年龄只有二三十年。真实和虚幻,令我感慨。
村里有一位先生叫孙鹤鸣,字九皋。我姥爷说他的名字来自《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姥爷喊他九皋。村小而古风犹存。现在北中原皆无此风,人名叫“发旺”“国富”“进取”的多。
孙九皋还是画家,有一天下晌后兴致一来,放下拾粪箩头,在我家屋后墙上用白石灰画一只老虎。青砖白虎,夜里放光。我开始摹虎,恰好又从村东头传到我家一册《芥子园》残本,里面有松鹤。我开始画鹤。三十多年后见到真正的鹤,专门坐绿皮火车穿越酷夏,到向海湿地鹤乡看白鹤。火车头一路嚼咀青草和白山黑水。
在苍茫寥落的湿地,传说里的丹顶鹤全部回归故乡,空余瑟瑟风声,只看到遗留下一只孤鹤。那位护鹤者说它受伤掉队了,养好伤未走。它是依恋还是坚守?这属于鹤自己的秘密。我手里握了一掌玉米粒,它用长喙亲切地啄我的手心,像问候大安。
沙地。草原。一条云中鹤路像梦境编织。
我调色时对比,许多鹤在飞,虚谷的瘦鹤格调最高。画品幽玄,以后我看现时画坛大部分属“厨子画”,特点是含油量大:手油、脑油和心油都有。
习惯上觉得鹤是经典中国鸟,后来知道国际上公认的丹顶鹤拉丁文,意思是“日本鹤”。情感上产生障碍,这真是一团矛盾。
落款时我想,面对世间纷争,世界上只有鹤穿越国境线时才不会被雷达警告吧。有“被雷达警告过的鹤”吗?它没有草木以外的概念,过自己的日子,它宁静祥瑞,眼里只有一汪属于自己的山水。
它还拥有朱砂一样的丹顶红。
画鸟记
世上专注一辈子画鸟的“鸟画家”不多,大多属顺坡下驴,兼笔捎带。即使在皇家画院工作的黄筌也不全是画鸟,还画蚂蚱和蛐蛐儿。
徐悲鸿画马之余兼画喜鹊、画鸡。鸡是家禽,不能叫鸟。李苦禅唱完京戏后兼画苍鹰,接着再唱,李苦禅笔下老鹰造型变化不大,水墨老鹰因遗传基因缘故,外表看都是一个巢孵出来的近亲。
那一年,同道侯钰鑫老师在河南省文学院开《大师的背影》新书研讨会,对我说,当年他收藏一幅李苦禅画的八哥,可惜没有落款。我問缘故,说是李大师画完的空隙犯了戏瘾,要唱一段京戏《霸王别姬》,唱到高兴忘题款了。我对侯老师说,没有落款的八哥只能卖上一只老鸹价。
八大山人笔下之鸟,一只一只孤独站立,都在藐视这个冰雪世界,它们羽毛冷峻,这些鸟没有自己的名字,且是一条腿独立,翻着白眼,和一个新政府的政策叫板。八大山人也不是专一画鸟者,兼画荷花画松风画残山画剩水画咳嗽画叹息画眼泪。唐寅画美人之余才画一只学舌的八哥。齐白石的题材如统计可以得出结果:莲蓬、虾米多于小鸟。潘天寿多画山水,石头铁一般坚硬。铁青络腮胡子似的山水,不断增加宣纸的厚度。他很少画鸟。
黄宾虹干脆离案,避鸟。
诗史上有个幽默诗案叫“众鸟欣有托”,是赞颂疝气的。我除了不敢画领袖的像之外,其他题材都画,尤其画鸟多,落款不同。省美协陈逸鸣主席看到,叹道:这真叫见什么鸟说什么鸟话。
在《猫头鹰》落款:“此鸟可避瘟疫,避鼠辈,避雀噪,避虫鼓,避乌鸦之声,十丈之外,最可避鸟人也。”落款我一向不喜欢重复,许多人非叫我来回重复不断地题款这几行字,我都烦了,许多人还未烦,足见世风走向。
《乌鸦图》上的落款是:“乌鸦自白: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老杜说的是我此时的心声。”许多人皱眉,攒着手偏不让我题这几行字。
《白鹭图》上落款:“我追寻月光的影子,然后融为一体。”现代抒情诗的句子。
《麻雀图》的落款是穷款,瘦款,仅四字“大地赤子”。惜墨如金。
我一向认为,落款是画的帽子,是画家的眉毛。
没有眉毛的画家成何体统,只能叫蛤蟆眉。现在留蛤蟆眉的画家很多。面白无须无眉目。
数年来凡是遇到出手必写“宁静致远”“厚德载物”的书画家,我多是在旁边理纸,看他们写。
见什么鸟就要去说什么话,这才是对鸟的尊重。我知道急就章的游戏最见突然的妙趣。如果要说艺术立场,我只有一种移动的态度,像不断移动的云彩。一种带有翅膀的艺术立场,是一个“鸟立场”。
不仅仅是画画。一个诗人也须拥有一个“鸟立场”。这接近《金刚经》里的“应无所住”那一句。让一位从艺者在艺术里有所受用。
画芋记
鸟类怎么能和植物联系到一块儿?属于猫头鹰嫁接芋头。染色体不配对。
鸱是《山海经》里说的一种鸟。一首三身。接近猫头鹰。
因大芋状如蹲伏的鸱,古人称芋头为“蹲鸱”,因形赋意,作以文艺贯通。中医里有一味药叫“蹲鸱丸”,主要成分就是香芋。望文生义,多数患病者看说明书还以为是叫人生吃一只猫头鹰。
从芋到鸟自有出处,这称呼很早就有。画芋头落款我抄过四个人的——《史记·货殖列传》:“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左思《蜀都赋》:“坰野草昧,林麓黝倏,交让所植,蹲鸱所伏。”苏轼《上神宗皇帝书》:“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谷,岂不难哉!” 清人陈维崧《满江红》词:“论生计,蹲鸱一顷,菰蒲百亩。”
我掉书袋是为了画。让芋头收羽蹲下,古人都不怕那芋头出首飞翔。
因叶子近似荷叶,我家把芋头叫“旱藕”。
有一次我画一页芋头,落款手生写反了,下笔弄成“鸱蹲”,自以为天然得古。许多天后,荷翁先生纠正,说这样写就不是指芋头了,“蹲鸱”和“鸱蹲”是两种蹲法,姿势不一样。“鸱蹲”如鸱蹲状,局促而瑟缩。欧阳修有诗句:“儿吟雏凤语,翁坐冻鸱蹲。”
我反击说,最后这一个“翁”字是指荷翁吧?
看来一块芋头是不能胡乱摆放的,白纸黑字,尤其不能在纸上放颠倒。放颠倒的芋头会发冷。有行家在地面上抗议,有芋头在地下叫唤。
积累了一个经验:画家要会落款。画家不会落款时一定要谦虚,譬如《韭花帖》最后一定要写成杨凝式不要写成杨凝氏或杨列宁,勤学多问有益,画芋叶前要问问芋头:
吁,芋,你到底是起还是落?
画艾记
到抱朴谷去是为了画艾。
那里有一条溪叫回龙湾,许多年前上下两个村落,上游物产丰厚,下游贫瘠欠缺一些,下游羡慕上游,近似一国两制。下游村民商议要峰回路转,便从县城请来一位方士作法,要把上游好风水占住,具体细节是需要找来九位老道前去破风水,先把青龙拦腰断了。
方士交代,听到山道上马铃铛响就躲起来,没有声音就凿。
所谓青龙,就是一条十多丈长的青石。横在溪涧。我好奇心害死猫去看时,果然上面九道深缝,缝中都有青苔。往上一坐,屁股有点凉。我随便一问,便引出来上面这一传说。石头象征性凿空九道,大概是九位老道的象征。
路边见到有奇草开着白花,曲曲弯弯爬上树,像树开的花,同行马导游说,这是“铁线莲”。回镇上,马导游拿册页趁机让我题字,我故作风雅写上急就句:“老道不知何处去,青龙依旧卧水中。”
一路山艾气息逐渐浓烈。
回来把传说里的一条青龙和九位老道都忘记,只记住约我来的老杜宴席上的一盘炸艾叶。原料是山里的野艾叶,上来一盘,马上吃光,再要第二盘。绿艾叶用白盘子衬托显得好看,我是第一次吃炸野艾叶,我的标准是:一次旅途能记住一道菜就算不虚此行。譬如有一年到濮阳老城,一路下来,只记住一味卤羊头。
一直想着酸菜是可以酿造口水的,像曹操的梅子,我开始惦记着炸艾叶,也要带回家一试。山里厨师交代,取材时只掐艾枝上面的新芽,下面老叶不用,炸前一定在清水里浸泡一夜,去掉浓烈苦味。在旅途山路上,我开始留意两旁的艾叶。
山上的艾叶清瘦,远没有平原上的艾叶肥大,气味充足。它们才是一身艾的气息,风来,几乎能代表艾的方向。老杜说,近年社会上艾灸需要艾量大,山下人工种艾一年都割四茬,早没药力了。这山里的艾只在端午节这一天割一茬,故香气浓烈。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说当年神农尝百草就是尝的这里的艾。
艾叶还可蒸馒头,可揉艾叶丸子,做艾叶鸡蛋汤,最好吃的方式是这一种油炸,缺点是费油。和炸“荆芥鱼”“香椿鱼”一样,细致一点的活可叫“艾叶魚”。
回到家里,让太太炸了一盘艾叶,特意盛在一面白盘子里。上来后孩子们觉得苦,不吃。
我夹一片,吃得新鲜,再细细品,却没有山里那一盘炸艾叶气韵生动。那是抱朴谷的艾叶。
我说炸得不太好吃,完全没山里艾味地道。太太有大于艾叶的强烈情绪,说,比起上一段全市新冠肺炎封城俩月,你在单位干啃方便面强多啦,将就吃吧。
画柿记
一个画家在酩酊大醉状态下才会用蓝颜色画蓝柿子。我没喝酒有一次也画过一颗蓝柿子。
蓝柿子一直没人硬画。画蓝柿子需要蓝色的画胆。
画家荷翁叼着烟斗,眯着眼把图看了,对我说:蓝柿子就是烂柿子,我都不画。毕加索画过蓝柿子吗?没有。大家都画红柿子,图个吉利。
他说,京城的画家们都不画蓝柿子。
想想也是。我初学画描摹齐白石的“四世同堂”,它们依次是青柿子、红柿子、黄柿子、墨柿子,齐白石不画蓝柿子。称世不能只好画柿,借其谐音也。五世分甘,三世太平,事事如意。这些都是称上好柿子。
太行山里有一种小火罐柿子,汁液透亮,晚秋时节,吸溜一声,立马成空壳子了。我曾抄着手,连着试吸了六枚。空旷得很。
甲午初夏,沈秋雄先生自台北寄来一包快件,打开时过程慢如侦探。里面像俄罗斯套娃一般,大信封套着小信封,最后一封里装一方折叠扇面,徐徐展开,扇面是画家李猷在约二十年前的癸酉年写的诗,李猷是江苏常熟人,台湾已故著名书画家。我先以为是赠送,待读了几帧古色古香信札后,方明白是沈先生让我为另一扇面补图。
沈先生是台湾收藏家,是画家江兆申入室弟子。
另一信封里,沈先生赠我三帧二百年前的高丽纸, 他说这是早年在韩国首尔仁寺洞古董店置得,一直珍藏着。我一一展开,似有高丽旧日风云掉落。
我没有到过朝鲜半岛,最近的事是到集安访高句丽遗址好大王碑的旧事。在中朝边境,旅次的金顺姬小姐热情,说在对岸有亲戚,有一年还和妈妈去送过米。
细雨慢慢来临,织梦一样,并坐高句丽旧日石头,眺望鸭绿江,江雾迷蒙迷离,静静细数那岸炊烟升起。旅程涂上立体的江水。多年后她竟南辕北辙地从云南送我一包特制的古法营造的土纸。我用素纸,画两只红柿子端坐,无处可寄。
一张高丽纸能折叠多少旧事?二百年前,朝鲜人出使中国只是游山观水吟诗作赋。他们回国经鸭绿江时甚至要洗眼濯耳,嘴里念着“如今尽观清夷之劣俗”。崇祯上吊之后,朝鲜认为华夏已绝,以小中华自居。高丽纸一直是一片素色。
我花三天时间,青石覆纸,将扇面压平舒展,在上面画四颗红柿子,柿毕也就事毕,顺手多加一颗七星瓢虫。几年后,沈先生来信。
一次和诗人下太行山,路上我还增加了一个常识:有一把好胡子的人千万不能去吸溜熟柿子,就像蟋蟀不能常在蟋蟀草旁边鸣唱一样。
画蒲记
在民间环保协会参与环保那两年,知道在评估环保标准里,有一个朴素的“蒲草标准”:水中如有蒲丛生长,证明此地环保质量过关。香蒲和鹭鸶都是水质的天然监督员,可信程度高过拿国家工资的环保局长。鹭和蒲还不需要供给。鸟和植物心有灵犀。
我腕下画出的香蒲别于古人案头香蒲。不是画技好,是材质独特。
我画蒲草不带清气,咖啡味道,用瑞士正宗雀巢咖啡来画中国蒲。不设他色,一步到位。材质是咖啡调和熟普洱茶汤。
咖啡在宣纸上交融那一刻,静处生变,“咖啡因”也是“咖啡洇”,随即会自然洇散,迷幻,提神,似满天的雀巢,配合着膨胀熟透的香蒲花要炸裂升空,常用的赭石色不能作如此表达,赭石色的渗透力嫌弱。
纸张要用存放五年以上的白宣。
在北中原湿地,香蒲茂盛,用途多种。主要编制蒲团和蒲包,历史上的蒲团供真和尚打坐,现实里的蒲团供假和尚使用。乡村编就的蒲包,带着草气,专供豆腐坊里生长豆芽,现在爱马仕包包再贵,长豆芽时不能使用。蒲根可入药,最高处的蒲穗棒治疗外伤,在河滩割草时我们划破了手指,敷上它止血,疗效近似云南白药。
我童年过冬铺的草褥子和它有关,草褥子下就是蒲叶编织的蒲席。暄松,厚实,散发清逸之气,温暖程度如一篇带有感情的课文。在冬天马厩,马匹身上也常常苫盖蒲草褥子,用于午夜御寒。
香蒲和菖蒲,本是两种草,药方上说菖蒲能治疗心神不宁,可开窍,菖蒲配上远志、龟板,治健忘症。我画蒲棒槌为蒲草的标识,远看极为醒目,在潜意识里,画菖蒲也是为了治疗健忘。怕遗忘掉草木形状,遗忘掉草木讲的方言。读到马一浮的诗:“已识乾坤大,猶怜草木青,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便抄下来作我画植物的标准。
画蒲后用曙红色添一粒瓢虫,会意外出彩,意境算是活泛了,理论上近似画龙点睛、画人点阿睹,近似画美人点那么一滴乳红。纸上飞逝的蒲花可是那年见到的一片?
我办一个小型画展,晚报的女记者马思璐人高马大,戴一身玉,竟不知菖蒲为何物,问我,是像春都火腿肠那样?你是比着火腿肠画的吗?
我才知道是说菖蒲棒。
我听后只好卖弄说,这是古代女子的定情物,面对爱情,古代女子是这样抒情的: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不像现在城市姑娘只知道要房要车。
她反问:要是你有个女儿出嫁,她愿意只要菖蒲吗?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