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尘莲寸集》出版记

2021-08-09 02:12阮文生
散文 2021年6期

阮文生

清末徽州的汪渊、程淑夫妇完成的《麝尘莲寸集》是部集词而成的词集。集词始于王安石,后来不乏经营者。明末清初著名诗人、词学家万树严守规矩,可惜作品太少。这种活动难度大,曲高和寡。按照规矩,不可夹杂诗或曲的成句,也不可掺入自己的句子。如用《沁园春》调集词,就不能再从这里取句。一首作品里,一个作者只能选一句,声韵平仄必须合乎所选的词牌。

举个例子。集中的《鹧鸪天》:

一片春愁待酒浇,酒香红被夜迢迢。舞衫斜卷金条脱,拢鬓新收玉步摇。灯焰短,漏声遥,鸳帷罗幌麝烟销。曲阑干外天如水,都坐池头合凤箫。

全词九句,涉及从蒋捷、史达祖、葛长庚、王大简到无名氏等九個作者,涉及《一剪梅》《临江仙》《应天长》《浣溪沙》《水调歌头》《更漏子》《杨柳枝》《虞美人》《楼心月》九个词牌。

这里句句不是汪渊的,却句句都是汪渊的。

二百八十四首词结集,抵达《麝尘莲寸集》,历经千锤百炼,并非一蹴而就。汪渊著作丰繁,《味菜堂诗集》《味菜堂外集》《藕丝词》《瑶天笙鹤词》《齑盐词》等都是他的作品,还有数学著述《九章算代》。从沙滩草地到林端云峰,汪渊一招一式,步步稳实,成就了高深的学养和境界。

北宋到光绪年间,汪渊、程淑的《麝尘莲寸集》,在集词之中应是登峰造极。其句偶之工、声律之细、气格浑成、对仗工妙、体量之大,让多少词人读者感叹无缝天衣针线尽灭,打开来,收进去,电闪雷鸣酣畅淋漓。黄山的铺排,连成白岳的风景。足量的春光不是白来的。一气呵成里,饱含二十四个节气。可谓拂遍万柳动春影,少听新雷三两声。徽州的清丽,通达了中华的气脉。集诗成词或集词为词的集词,从源头说起,西晋有集诗活动,代表性的人物是傅咸。清初黄之隽的集诗集《香屑集》,也给后世留下不错的印象。

当代学者萧继宗评说《麝尘莲寸集》是“前无古人的奇书”。正是他,历经乱世磨难,对这部书的出版问世,倾注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

抗战时期沦陷区的政府机关、文人商贾、大量难民,被狂烈的东北风卷进皖南小城屯溪。周边的阳湖、高枧、梅林、临溪的祠堂、破庙里,都住满了人。

一天,一个叫高铁君的人,来到屯溪《皖报》编辑部,交给主办萧继宗几本书。其中就有《麝尘莲寸集》。高铁君受安徽省教育厅长、省参议长江彤侯的嘱托,为这本书的再版而来。翻开发黄的纸页,一团沉睡的书香飘上来。高铁君强调,这本集词集是孤本。高铁君是合肥人,晚清拔贡生,先后任桐城、庐江、贵池、芜湖等县县长,是当时著名的古文学家。萧继宗晓得这事的分量,满口答应了。

时局一天天恶化。日机不断空袭屯溪。歙县、休宁、黟县等地,也遭受了惨烈的轰炸。日机丢炸弹、大条石,还丢下汪精卫的“我对于中日关系之根本观念及前进目标”。

在这样的乱局之下,再版《麝尘莲寸集》的事,同样危险了。

当时屯溪有个壶碟会,也称蝴蝶会。会员多是热血青年。逢周日,他们各带一壶酒两碟菜,轮流做东聚会。东家安排画桌、文房四宝,他们或独画或合作。画作多是抗日救国的题材。一幅“挥戈落日”的漫画上,一个中国军人挑落膏药旗,边上一只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文字和笔墨浸透了抗战必胜的信念。有一回,十四人同作大幅集锦图。《麝尘莲寸集》作者汪渊的孙子汪羊是其中的高手,他的“老铁治印”挂个润格放一个拍卖行里,人多以为是来自川渝或沪上的老宿,买者甚多。汪羊家学深厚,诗书画印世谓“四全”。有时,联谊活动设在三江口的牛壑底,七拼八凑的酒菜,让大家杯觥交错,行令飞觞。新安江的涛声,小龙山上的光照,都在联谊会里响亮着。心里的光明和向往,酣畅淋漓。

精神在岁月里熔炼,曾经的千思万虑,在时光流逝里引发不断的回响和怀念。这一定系于其品质和分量。萧继宗深感,《麝尘莲寸集》诞生在这里不是偶然的。

每天新安江上的帆影、桨声、晨曦,像是从瓷画里滑来的,碎裂随时发生。“咕咕”的声音从蒿草里露出,一只麻灰的水鸟听到脚步,像个束紧身子的小媳妇躲进更深的荒芜里。迎面的叫卖,萧继宗听不懂,徽州的方言土话丰富复杂。他往挑子里看看,原来是在卖斗笠、竹篮。街上的毛豆腐,配着鲜红的辣椒,他喜欢。漂泊不定的生活里,一盘特产,就能找回家的味道。那时的篮球赛上,常常是壶碟会的成员作为本地代表队。汪羊、黄澍、万鹏振等光着脚在江心洲操场上龙腾虎跃。弄到一双球鞋难啊!有时一个人受伤了,就四个人对抗五个人。光光的脚丫子,踏在泥土里响亮极了。

在萧继宗的印象里,战时的日子,屯溪人同样过出了徽州光景,这里的文化是闪亮的深厚的活跃的,文化粘合了破碎,甚至铸成了利器或新的长城。

1945年,国民政府还都,萧继宗回到南京。他谨记承诺,写了长文《文章游戏之奇观》刊登在《中央日报》副刊,为书的再版做点前期宣传。一个叫朱兴良的人看到文章后,找到萧继宗要借书。萧继宗打量着来人,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清澈和渴望,从抽屉里拿出《麝尘莲寸集》。然而接下来的时局又乱了,炮火毁了旦旦信誓,埋没了交往、承诺和面孔。再版从何谈起?萧先生陷入深深的沉默。要紧的是,如何向高铁君、江彤侯交代呢?

萧先生是报人也是大学教授。他著作等身学殖深厚,尤其雅善诗词专诣精深。走过相同的路,才知高低深浅。《麝尘莲寸集》里的词作,没有精湛的学养是作不出的,没有高超的文字驾驭能力,也作不出。对于集词成词仅仅是文字游戏的见解,他不以为然。集词的巧思和安排,并不比原创轻松。他认为,汪渊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翡翠、象牙、珍珠、螺钿本身固然美,可拼镶成图成式,则是美上加美。萧继宗也是个奇人,他出生湖南湘乡娄底,六岁能诗。幼时枕下置《易经》,与人相对每能测中未来。人称神童。

多少个夜晚,他点亮床头灯火,翻开笔记本上凭着记忆记录的《麝尘莲寸集》的词作。波涛涌起又平息了,平息又涌起。慧心巧思,一句句一页页。夜晚是无声的,可响亮却常常脱口而出,萧继宗常常在纸页里丢失自己。光绪年间的纸张脆薄了,书里游进了蠹鱼,这样的刊刻实在装载不了这部书的分量,它理应属于明天。

1952年,台北南京东路,两个迎面相遇的人叫了起来。原来是朱兴良像海里捞针一样出现了。1938、1945、1949,这样的记时方式,像是漏斗,剩下了什么呢?有点分辨不清了。媒体、江湖、军界、时局编织的社会,就是东墙和西墙吗?萧继宗又在朱兴良的眼睛里寻找着,就像当年在南京。萧继宗是抛尽藏书,只身来到台湾的。朱兴良则丢弃所有的家当,却将《麝尘莲寸集》带在身边。萧继宗的心都在《麝尘莲寸集》里了:足够了,足够了!这一切邂逅都显得不够真实了!

萧继宗高兴地忙起来。这回他多了个心眼,为防意外,他请僚属柳作梅缮写了副本,又请政界人士许世英、于右任题签。于先生一连写了三幅。

然而萧先生、朱先生初到台湾,居无定所,囊中羞涩。那时台湾经济萧条,出版界更是一片荒芜。但萧继宗更加用心应对《大华晚报》江洁约稿,撰写《〈麝尘莲寸集〉简介》,亦附短调两或三阕并刊。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文化的页码终于开始聚集眼球。萧继宗进入实质性的段落,整理评校,以新式标点排版此书。但非常遗憾的是,萧先生多次迁居,许世英、于右任的题签遗失了,并且两位老先生均已辞世,补救亦告无门。故再版还是用了原书签。捣麝成尘,拗莲作寸。萧继宗终于兑现了一个久长的承诺。1978年,《麝尘莲寸集》由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精装出版。

屯溪工艺厂的汪羊眼前站着一个老兵。他叫汪仲民,是台湾绩溪同乡会会长。那一天阳光灿烂花地锦绣,汪仲民带来了台湾出版的《麝尘莲寸集》。

红绸包的《麝尘莲寸集》摆上桌面,在日光里印下浅浅的影子。汪仲民四下看看,双手缓缓地在包上摩挲着。汪羊一家都在等待,似乎要等到所有的目光到齐才能打开,其中也包括汪羊的儿子汪筱奇,那会儿他正在厨房往盘子里装糕点。

汪仲民带来了千山万水。

汪羊的眼睛湿润了。时光已经从每枚叶片里新崭起来。1988年包含了许多意外和新鲜事物。他从小跟着爷爷,耳濡目染,才能诗书画印四全。爷爷和《麝尘莲寸集》,就像绚烂的星空,时时让他惦记和仰望,然而,生活的磨难,压伏了心的悸动。今天,同样大风大浪里过来的汪仲民,再次波动了汪羊的心。

安徽教育出版社总编许振轩接读《麝尘莲寸集》,连连拍案称奇。安徽文艺出版社慨然同意出版《麝尘莲寸集》,责任编辑许宗元有了细致合理的安排,由于年代久远源出版本不同,为了提高质量及便于一般读者阅读,书稿要再做标点和校勘。

休宁商山的汪渊故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遭了火灾。遗址之上,嵌满了侧着身子的砖块,断断续续地连着田野,油菜和边上的小树正长着。在墙的断面上可以看到很老的时间,一个镜头切换到另一个场景留下的齿痕。汪渊是这个房子里的一个过客。他祖籍绩溪郎家溪,后来迁居休宁商山双连井。那时多是肩挑手提扶老携幼。绩溪到休宁不算近了,加上山路崎岖充满荆棘,迁徙的理由全都丢失。汪渊1851年出生,1851年是个糟糕的年份。太平天国起事,清朝被鼓捣得七处着火八处冒烟,徽州更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官场上的规则和游戏更加荒诞和暗黑。

大房子是個好地方,光是藏书已成三山五岳。汪渊1868年考取贡士,1889年优选拔贡,越发身影清秀举止斯文。然而后来经历就像老房子里的板壁一样模糊了。似乎突然遇到一个陡坡,汪渊绝意仕途,在家乡、歙县、上海等地设帐授学。江彤侯、吴尔宽等都是他的学生。

汪渊在这里不停地写着。为他笺注的程淑是汪渊的继室,时为休宁隆阜的大家闺秀,亦是行家里手,著有《绣桥诗词存》,1936年被收录于《安徽名媛诗词征略》。

汪仲民再次从台北来到屯溪。他看到了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麝尘莲寸集》。封面上红色字体标注着:一部空前绝后的集词集。老兵的眼睛湿润了。八十年代以来,他捐款近两百万元,支持家乡绩溪教育。

汪仲民写过《风雨人生》,喜欢字画。他说要跟汪羊学画公鸡。他说,率水、新安江正是在平平仄仄里开启了自己的流水。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