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一般来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是一个普遍现象,古往今来的很多圣贤君子、英雄豪杰都概莫能外,似乎人间很少有如精金良玉一般十全十美之人。但在北大历史上却出现过蔡元培先生这样的例外。他执掌北大校务十年有余,无论是在职去职,生前身后,都赢得了众口一词的好口碑。无论是当年的旧派人物,还是新派先锋,无论是学界宿儒、政坛领袖,还是后起之秀、新进少年,提到先生,都会肃然起敬。冯友兰称他为中国近代的大教育家,还特别强调:“我在大字上又加了一个最字,因为一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看见第二个像蔡先生那样的大教育家。”毛泽东更是赞誉他为“学界泰斗,人世楷模”。今天的北大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是否全面了解蔡元培的生平,是否深入阅读过先生的文章著述,都会尊称他为北大永远的校长。本师肖东发教授多次对我说,北大最为珍贵的财富,是众多的大师,北大最为可贵的精神,就是蔡元培提倡并践行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无论花朝月夕,雨雪霜露,在燕园蔡元培的雕像前,经常能够看到人们自发敬献的鲜花,无声地诉说着人们的追慕和景仰之情。在北大人和世人眼里,蔡元培就是一位近于完人的圣贤。
我在读蔡元培的文章时,经常会想,是什么原因,让他摆脱了“金无赤足,人无完人”的普遍规律,成为不断为后人所追忆的传奇人物?不同的人,会从不同的角度得出不同的见解:论学问,他兼通中西,纵贯新旧;论资历,他是前清的进士、翰林院的编修,中华民国的首任教育总长、北京大学的校长、“中央研究院”的院长;论事功,他是辛亥革命的功臣,国民党的元老,教育界的泰山北斗。一身而兼数美,在并世名流中,的确少见。这些当然都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我想特别表达的是,作为一所高校的最高行政长官,他是以自己的教育思想、管理艺术和人格魅力,赢得了人们发自内心的普遍景仰。而其中最难的一点,就是在管理方面,始终做到了责人甚宽而律己甚严。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律己常带秋气,处世常带春气”的仁者气象,展示出了通过正己来正人的表率与感染力量。虽然他平日很少有疾言厉色,也未必做到了凡事必亲历亲为,但在管理方面,却收到了“其身正,不令而行”的最佳效果。
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长后,遵循世界各国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对北京大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选人用人方面,他一方面不拘出身和资格,大力延聘了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梁漱溟等新派人物,来北大传播新思想,讲授新学说。另一方面,还保留了辜鸿铭、黄侃、刘师培等一批学有专长,但思想观念相对落伍,言行方式比较怪癖的老派人物。一时之间,北大校园里新旧并存,云蒸霞蔚,让学生眼界大开,进而兼收并蓄,受益匪浅。
但蔡元培的这一做法却引起了不少人的非议。比如林纾就指责兼容并包主义使得北大“覆孔孟,铲伦常”。蔡元培则公开答复说:“无论有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以此理念为指导,自己选择教员的标准是以学诣为主,至于教员在校外的言行,则悉听自由,学校从不过问。“嫖、毒、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间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狎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夫人才至为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难成立。”有些学生对蔡先生容纳主张“尊王尊孔”、“君主立宪”,言行乖僻的教员表示不理解。蔡元培则意味深长地教导他们:希望同学们认真学习先生们的高深学问,而不要学习他们的言行方式,追随他们的政治主张。
当然,蔡元培的兼容并包,绝非不问是非、不辨优劣的一味纵容。在以学术水平为最高标准的前提下,他一方面顶住各方压力,解聘了一些不学无术、德行有损的官僚政客式教员和大有来头的洋派教员,体现了“独立不迁”“威武不屈”的耿介之气。另一方面,对那些在学术方面有精深造诣的学者,他既提供平台、营造氛围,让他们专心为广大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又针对他们以及学生中存在的问题,采取了温和的引导和感化措施。最有代表性的做法,就是蔡元培在担任北大校长一年后,在1918年1月,亲自发起组建了旨在改造旧道德、提倡新风尚的“进德会”,并自任会长。会员共分三种:甲种会员遵循三戒:不嫖,不赌,不纳妾;乙种会员五戒:除上述三戒外,再加“不做官吏,不做议员”;丙种会员八戒:除上述五戒外,再加“不吸煙,不饮酒,不食肉”。可以看出,其中的很多戒律,就是针对着当时部分师生身上的缺点而制定的。这也体现出蔡先生的高明之处:我因为尊重学问、尊重人才而兼容并包,但并不意味着认可或者赞同这些人的不良习惯。为了改变这些习惯,我以校长之尊,组建进德会,表明我在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在他的感召下,进德会成立三个月,会员就达到了461人,让北大的风气焕然一新。不仅如此,蔡元培作为进德会的乙种会员,恪守五戒,终生不渝,在私德、公德两方面都为北大人树立了最好的标杆。
蔡元培去世后,其弟子黄炎培在《吾师蔡孑民先生哀悼辞》中,用“有所不为,无所不容”八字评价他:“盖有所不为,吾师之律己也;无所不容者,吾师之教人也。有所不为,其正也;无所不容,其大也。”证之以上述事实,确非虚言,这种正大光明的气象,让他拥有了“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的人格魅力,散发出“春风化雨”的熏陶和感化之力。
据冯友兰回忆,1922年,蔡元培以北大校长的身份到欧洲和美洲参观调查,访问期间,蔡元培“仍然是一介寒儒,书生本色,没有带秘书,也没有随从人员,那么大年纪了,还是像一个老留学生,一个人独往独来”。当时在纽约的中国留学生为蔡元培开了一个欢迎会,“会场设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个大教室内,到会的人很多,座无虚席。蔡元培一进了会场的门,在座的人呼地一声都站起来了,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的整齐,好像是听到一声口令。其实并没有什么口令,也没有人想到要有什么口令,他们每个人都怀着自发的敬仰之心,不约而同地一起站起来了。”时过境迁,当我们读到这样的史料时,仍能感受到身在异国他乡的北大学子对蔡元培由衷的深深敬意。
走笔至此,我也想到了亲身经历的一件小事。2008年学生工作部在开展“两岸三地学生事务工作论坛”项目时,曾组织学生工作系统的部分工作人员访问部分香港高校。在繁忙的公务之余,我们特意安排了祭扫蔡元培墓的活动。几经周折,当我们一行十余人来到先生墓前,把未名湖畔的一抔黄土洒在墓茔周围,集体鞠躬静默时,周围显得那么安静,那么庄严,就好像是一群宗教徒来到了心中最为尊贵、最为纯洁的圣地。离开时,我放眼望去,墓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郁郁葱葱,气象非凡。青山有幸,精魂永在,斯情斯景,唯范仲淹歌颂严光的名句足以当之:“云水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数年过去,当我们回忆当年的香港之行时,最难忘的还是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这是一种怎样的强大力量,让大家发自内心地景仰膜拜,且久久难忘呢?我思之既久,终于在古人所讲的“三不朽”那里找到了部分答案。春秋时期鲁国大夫叔孙豹认为,人世间真正的不朽有三种,最高层次是“立德”,其次有“立功”和“立言”。姑且不谈事功与文章,仅就本文所论,蔡元培的确做到了最高层次的“立德”之境,所以,他无愧为全体北大人永恒的道德楷模,他作为一个大写的北大人,将永远活在一代又一代北大人最虔诚的心中!
(作者为北京大学继续教育学院副院长、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