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我爹有句经典的话,还是外语,叫“八格牙路”。
啥叫“八格牙路”?是日本鬼子骂人的话。意思是混蛋,傻瓜。起初我也觉得我爹有点儿混蛋,但就是不傻瓜,且聪明绝顶。原因听我慢慢跟你说。
日本鬼子到了河北,中条山战役打了几年。我们村里的有志青年纷纷过河打日本了。我爹也去了,去了三回跑回来三回,每回回来都遍体鳞伤,啥话不说,先是大哭一场,哭得天昏地暗。每次回来都带来很晦气的战事,不是将士全军覆没,就是将军弹尽援绝,自杀殉国。
每次他的嚎啕,都会让全村人跟着哭,泪如雨下,流进黄河,致使河水跟着上涨。
1944年5月9日,日本人过了黄河。“跑日本”开始。
村里的人跑了个精光。我爹没有跑,他顺着河滩的小路往东走。这条小路是通往县城的。路两边是陡峭的山坡,北坡向阳,长满了小灌木和荆棘丛;南面是阴坡,满山都是石头,小草没有脚面高。我爹出村没走多远,就往光秃秃的南坡上爬,爬到半山腰上不走了,他把大大小小的石头弄到一起垒了个石墙。原来我爹已经算出日本鬼子要从这里路过,他是想放礌石砸鬼子的。正在搬运中,听到山顶叽里呱啦说话。他扭头一看,赶紧爬到一块儿大石头后面。来的是日本鬼子。我爹很纳闷:小鬼子咋跑到山顶了?只见这群鬼子荷枪实弹往下下。我爹爬着围着大石头周旋。鬼子走到我爹垒的石墙跟前散开了。看样子,鬼子准备在这里打伏击。我爹跑也跑不了,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敌人利用了他的石墙。
正后悔时,只见坡下一群国军慌慌张张开过来了,眼看到了埋伏圈。我爹想怎么告诉国军呢?他灵机一动,扯着喉咙对着山下国军惟妙惟肖地大喊一声:“八格牙路——”这一声喊响彻云霄,顿时整个山谷就像有成千上万个崖娃(回声)在喊“八格牙路……”“格牙路……”“牙路……”回声在整个山崖两边来回翻腾震荡。鬼子一是迷乱不知东西南北。哪知对面山坡“啪”的一声枪响,子弹飞过来把我爹的耳朵打掉了。原来对面也埋伏着鬼子,他们看见我爹吆喝暴露了目标,就打了我爹。
此刻山下的国军知道中了埋伏,就仓皇向两边撤退。无奈两边夹击的子弹像下雨一样铺天盖地下来。河边有个麦秸垛大一块儿大石头,没死的国军都向石头后面躲藏。我爹看到跟前矮胖的日本机枪手,一脚踏在石墙上,歪头瞄准,机枪哒哒哒地响,石头跟前的国军像稻捆一样一排一排倒下。我爹急了,扳起一块儿大石头砸向机枪手,然后顺着山梁跑了。
天黑时分,我爹返了回来,小河已经变成了红色,小路上横七竖八地排满了尸体,连下脚空都没有,没走多远鞋和袜都被血水浸满了。河边大石头旁边堆了30多具尸体,挡住了他过不去,这时爹听得死人堆里有哼声,寻着声音扒开一看,是個白净的娃娃脸,脖子被子弹穿透了,嘴像鱼一样一吸一合的。我爹把他抱起放到路边柿树下问:兄弟,兄弟,你是哪个部队的?
娃娃脸睁开眼看了看我爹,说:我是,河北民军……我家是山西……我妈……头一歪咽了气。
我爹抱着娃娃脸又一次惊天动地地大哭,恰时天上电闪雷鸣,接着倾盆大雨而至。我爹只得踏着尸体往家回。第二天早上,我爹拿着?头铁锹到村东准备挖坑埋葬战友,谁知晚上山洪暴发,几百具尸体全部被洪水冲进了黄河。其实还有一个横挂在柿树根上,就是被我爹拉在路边的娃娃脸没有被冲走,我爹就在树下挖了深坑,脱了汗衫蒙到了娃娃脸上把他埋葬了。
我曾经为我爹羞愧无颜,竟然几次当逃兵。但是,他在解放战争中跟着共产党忠心耿耿干,在我们的利津渡口为八路军运送伤员和粮草,还是值得骄傲的。不幸的是,他在一次运送粮食时翻车砸伤了腰,从此在家,享受干部待遇,月月干拿工资。我爹好哭,提起共产党的恩情,激动时就哭几声。再就是每年大年初一,非要翻山越岭到县城县委门口鞠三个躬,感谢共产党。几十年雷打不动。后来走不动了,就叫我用架子车把他拉到县委门口。不知情的说他有神经病。
那年我爹病危,在迷蒙之中喊叫党呀党的。我就捎信给他的单位经贸委。单位来了个马主任。马主任问他,有啥要求就说吧。我爹摸索着从枕边取出来一沓钱,说是要交党费。马主任明明知道他不是党员啊。就说你是不是想入党?我爹点点头,又指了炕头的小木匣子,我从里面取出了一摞入党申请书。有50年代写的,60年代写的,70年代写的。马主任激动地说:老张,我回去立即向党委汇报,让你加入中国共产党。我爹听了竟然坐了起来。
隔天,党组织来人在我家炕头挂了党旗,我爹举起拳头面对党旗宣誓。
就在这天,我爹含笑离开了人世。
我是党的人
堂屋当地上放着一口油漆大棺,材质是金丝楸木。楸木质地坚硬,是黄河沿岸仅有的树种。眼下,棺材里面躺着八十八岁的老支书张德娃。张德娃穿着一身寿衣躺在里面,浑浊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听着外面的人说话——他没死。
棺材前面跪着的是现任南村党支部书记张宏保。
张宏保说:三爷,第一批搬迁户都走了。上级的政策真不赖,搬迁到开封的,另外给1500元运输费,搬到山前的也给500元。其实运费一半也用不完,个人还能落一多半。
老支书听得清清楚楚,就是不吭声。
张宏保又说:第二批的人死活不走,工作做不通,乡政府指责我没本事,说老支书干时,哪个人敢不听!三爷,你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又是你把我扶上来当支书的,现在你不能看我笑话吧。
老支书闭上眼,像死了一样。
三爷,我也不想走,故土难舍啊,谁想背井离乡去溜人家的房檐?可这是党的决策。小浪底工程属于国家“八五”重点项目,可使下游防洪由60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
滚你奶奶的,叫你给我上政治课!张德娃开口了。
张宏保“猛”地一下从地上爬起来,“啪”地拍了一下棺材板,大喝一声:张德娃!你是共产党员吗?
张德娃“忽”地坐了起来。
张宏保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共产党员,必须提高纪律性,坚决执行命令,不允许任何组织或个人破坏纪律的现象存在!三爷,你当支书时经常拿毛主席语录凶我,你不能说理不走理吧!
张德娃低下头:我从来没有不听组织的,可我——你知道我这病——还有几天活头儿?我真的想死在黄河里,我没有破坏纪律,呜呜……张德娃老泪纵横。
第二天,老支书顺着黄河边走了一趟。在村西的瀑布前磕了三个响头,说:我刚会跑就在你怀里翻腾,我媽怕我淹死,我爹说,黄河边的娃哪有不会凫水的!想当年,我在这里跟八路军护送去延安的青年,就因为这里风高浪大,不被敌人发现。还有那年到孟津参加黄河游泳比赛,我得了第一名。可我很不满意,只超过专业游泳对手半分钟,不到十米远。记者采访问我的感受。我说在这种地方游泳,跟死水潭一样,有啥游头?要比就到我村的瀑布下比,那里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我会超他一里地。哼!拉开档距才能比出高低。他们追问我有啥绝招,我说下水前他们先“热身”,我是先“热尿”。面对黄河撒泡尿,用手接住最前头的那一股,赶紧在肚脐上拍三下。做完这个仪式,就给车胎打了气一样,轻巧又有劲,并且在水里肚子不转筋,腿肚不抽筋。他问啥原理?我不告诉他,打死都不说,因为——我也不知道,要问去问我祖宗。
他又顺着村东转到村南,再转到西,又朝北走,方圆一二十里。转到黄河边歪脖大槐树下,爬下磕了三个响头,说:传说你是先祖种下的,你眼看我们村的兴兴衰衰。想当年王莽撵刘秀,刘秀跑到这里人困马乏,就在你的荫凉下歇息。你知道刘秀以后要当皇帝,太阳照到那里,你就把脖子歪到那里,给他遮阴乘凉。我没有刘秀官大,那年批斗我这个“走资派”,我一时想不开,解开裤带搭在你这歪脖子上想上吊,谁知道你还没有麻绳结实,裤带没断,你脖子断了,“咔嚓”一声。嗨!也算你救了我一条小命。眼下我们要走了,带不走你啊!我愧对八辈老祖宗!
第三天早上,张德娃趴在堂前八仙桌前磕了三个响头。桌上摆着十几个牌位。德娃说:老老爷、老老奶奶,老爷、老奶奶,爷爷、奶奶,爹、妈,我啥也不说了。小浪底水库合拢聚水了,咱们这里就成了河中心。这是党的安排,我是党的人,听党话,跟党走。本来想带你们一起走哩,可想走到哪里都一样,国家领导人死了骨灰还往大江大河撒去哩,何况咱平民百姓,是吧?
他到院里石榴树下装了一瓶土。这里是埋他衣胞的地方,他要带上黄河的土走——到外乡水土不服了,就捏一捏化到水里喝。他也磕了三个响头,爬起来作了揖,出了大门,用铁锁把大门锁上。
只见大门两边贴着红对联:
上联:听党话哪里黄土都埋人
下联:叫咱走何处都会变故乡
老支书张德娃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贴在大门中间。纸上写着三个大字:“悔过书”。
村里没有走的人都来了,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张德娃开腔了:
乡亲们:额——张德娃,1954年2月入党。这个额,不读书,不看报,辜负了党对额的培养,撵不上时代发展的步伐,在这个移民搬迁中,拖了全村人的后腿,请大家,以额为戒。跟着党走吧!
老八家,你咋哭了?啊—— 哭吧,哭吧!哭出声,哭出来痛快。
推土机,来,推,推吧!
停在一边的推土机一声轰鸣,前进。随着房倒屋塌, 惊天动地,红杠杠日头爷下了一阵大雨。
这一天,是2000年7月1日,中午一溜汽车在支书张宏保的带领下,冒雨拉着村民,离开了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黄河。
责任编辑 婧 婷
马河静,渑池县作协名誉主席,河南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渑池县《仰韶文艺》主编。曾在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评论。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