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萍 翟恒兴
摘 要:唐传奇以史传笔法构思了诸多奇闻轶事,其构造的女性角色体现了唐代女性独具一格的魅力,本文旨在借《莺莺传》《李娃传》与《霍小玉传》三篇唐传奇,通过崔、李、霍的言行分析唐朝女性相较于其他朝代女性更为大胆、豪放的表现以及出现女性意识萌芽的缘由。
关键词:崔莺莺 李娃 霍小玉 女性意识
唐传奇虽大多篇幅简短,但字里行间充满生活气息,反馈出真实的唐人风貌,是后人研究唐朝的重要资料。其中《莺莺传》《李娃传》《霍小玉传》三则唐传奇分别记录了失怙贵女崔莺莺、市井娼妓李娃、王府庶女霍小玉的爱情故事,她们的身份跨越唐朝多个社会阶层,具有极大的代表性。以崔、李、霍三人为核心进行探析,我们能够看到唐朝女性在漫长封建社会时期中的与众不同之处——女性意识的初步觉醒。
一、唐传奇中女性意识的展示
(一)女性才学素养提升
唐代女性文人的数量在中国的整个封建时期都是空前绝后的,《全唐诗》收录的诗人诗作中,女性诗人约占总数的十分之一,她们创作诗歌近六百首;《中国历代女子诗词选》中收录唐代女诗人六十六位,诗作一百七十六首。这些在历朝历代中堪称独树一帜的数据,源自唐朝女性对“枷锁”的打破,女子的学业教育得到了重视,思想阈限的扩张成为自我意识萌发的温床。如元稹笔下的崔莺莺“甚工刀札”“善属文”“言则敏辩”,不仅拥有传统所规范的大家闺秀仪态,更具有极高的文学素养。张、崔二人相会是以诗作邀,一首《明月三五夜》透露着少女的爱慕,又极具意蕴。除了诗赋,才情方面,崔莺莺的琴艺也不俗,“愁弄凄恻”一词表现出她极强的琴音感染力。
(二)择偶观和择偶方式发生转变
唐代女性的择偶标准,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注重门第等级,这一点在上层阶级中表现得更为显著;到了后期,兼容并包的开明局面以及歌舞升平的盛世发展,使得人们在满足现世生活的同时,开始重视精神的需要,这在择偶标准上的体现便是对才华的重视,如霍小玉与李生的结合。在霍小玉与李生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择偶方式表现出越来越鲜明的自主性和民主性,传统的婚姻方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逐渐宽容并突破士庶局限。父母和媒人在霍李二人中间的作用,不是婚姻的决定者,而是支持者,女子对婚姻的自主权和民主权大大提高。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鲍十一娘做媒时“昨遣某求一好儿郎”一句中窥见。
(三)对婚姻法规的突破
李娃玩弄男性、崔莺莺闺中私会外男,这样的故事不论放在哪个朝代,都会引来极大的争议,而唐人更多感叹剧中人的真性情,而非首先谴责他们不正当的婚姻关系。如白行简在《李娃传》中赞叹李娃虽是“倡荡之姬”,但其言行却是不输古时的贞洁烈女。文中作者首先点出李娃卑贱的出身,再将其品格与楷模榜样作比较,一位虽身份卑微但品格高尚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而对于李娃的骗婚行径,作者却没有多加指责,只是将其作为剧情发展的铺垫。除现实生活的宽容外,《唐律·户婚律》作为唐朝婚姻制度的总章,虽然在整体上依旧尊崇“男尊女卑”思想,但其中一些条例还是斟酌考虑了特殊情况,因此女性在婚姻上遭受的压迫大大减轻。另外,已婚妇女再嫁也在政策上得到了准许和鼓励。
综上所述,对突破婚姻法规这一观点,我们其实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指法律本身在制定过程中对女性一定权益的保护,二是指女性自身对法律存在的不公正条例进行反抗。
二、唐传奇女性意识觉醒的局限
(一)独立生存能力受限
崔、李、霍三人生存所需的经济来源有所不同,崔莺莺一家依靠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度日,李娃与霍小玉以歌舞伎为职业支撑家庭。 按照中国古代士农工商的等级分类,她们显然属于社会末流。这里我们主要借职业相同的李娃、霍小玉二人来作分析。
关于身世来历,白行简在《李娃传》原文中并没有作出交代,但在文章后半段,李娃救起落魄潦倒的郑生时曾言语反驳母亲李氏,提取信息后我们大概可以推测:李娃与李氏并非亲母女,是鸨母和妓女关系的可能性更大。李氏收养了无依无靠的李娃,成年后的李娃则通过与富贵男子交往来获取生存资财,支撑二人的生计。
与李娃不同,作者蒋防借配角鲍十一娘交代了霍小玉的身世背景:失怙的霍小玉因身份低微被趕出了王府并被迫改姓,断绝联系。不难猜测,孤儿寡母失去依托,霍小玉找上李生最大的原因,还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位男性作为依靠。
由分析可以推测,李娃与霍小玉的生存境地虽不至于贫困潦倒,但谋生依旧不易。
除歌舞伎外,唐代女性还可以通过做女官、经商等方式来谋求生存,但科举禁止女性参与,并且女性官职大多属于宫女范围。至于经商,唐朝女性商贾群体空前活跃,但她们的身份大多为社会底层女子,以小规模、低成本的营生为主。由此可见,即使女性拥有独立生存的能力,其社会地位一般也不会太高。
包容开放如唐,女性在社会上最主要的生存方式,还是依托于男性。但与其他朝代最大的区别在于,唐朝的开放与包容使得女性获得了后朝少有的宽松,出游自由、服饰自由等让她们拥有了更多生存的可能和立足的方式。
(二)地位低下
1.两性地位处于弱势。崔、李、霍三人在追逐爱情的道路上都历经坎坷。事实上,崔莺莺孤儿寡母一家幸得张生帮助才安然无恙,李娃与霍小玉依靠美貌获得青睐,从关系产生的开始,崔、李、霍便是弱势者。不能说她们没有为自己微弱的地位做过抗争,但仔细揣摩,与其说是抗争,不如说是乞求,以弱者的姿态,通过博取同情的方式来挽留情分。她们的行径是情到深处,也是穷途末路后的无可奈何,毕竟分手后女性需要承担的压力远大于男性,如崔莺莺与张生二人之后虽各自婚娶,但张生家庭完满,而失去贞洁的崔莺莺却只能是“委身于人”。张生借用“外兄”的名义避嫌探望崔莺莺,此行为尚可被朋友赞为“善补过”,已为他人妇的崔莺莺却仅有几句纸上诗词代为传达谴责之意,更无当面斥责的可能。这是妇贞妇德单方面的束缚,也是两性关系上弱势者无力抗争的悲哀。
2.社会地位低下。社会阶层之间存在等级链,封建王朝统治下,等级总体来说以权势大小定高低。如霍小玉的母亲净持,作者在文中提及,是霍王在世时宠爱的一个婢女,然而《唐律·户婚》有规定:但凡有将妻作妾,或者娶奴婢作妻妾的人,都要接受两年的徒刑。因此霍小玉即使是霍王的女儿,也由于生母地位低下,无法跨越阶层脱离贱籍。
同理,虽然通过郑生朋友之口我们得知,李娃平日里往来皆贵戚豪族,所得甚广,家底积累可观,但李娃歌舞伎的身份使她仍被视为社会末流,如作者本人对李娃的形容便是“倡荡之姬”。
霍、李的生存境况明显表明她们的社会地位并不高, 两性关系中的弱势实际上也导致了女性在社会地位上的普遍弱势,这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
(三)伦理道德束缚
1.崔莺莺的男女有别交往观。虽然唐朝礼教束缚相较于其他朝代而言已是宽松不少,但男女有别的观念依旧深深存在,崔莺莺与张生之间,从一开始就透露着浓郁的礼教气息。二人第一次相见,张生作为崔家孤儿寡母的救命恩人出现,崔母唤莺莺出来拜见张生以表谢意,莺莺却为避男女之嫌而以病推脱,原文写道:“久之,辞疾。”显然忌讳不已。此外,张生对崔莺莺一见倾心,但不敢向莺莺表露心迹,因而将心事说与莺莺的侍女红娘听,红娘“惊沮,腆然而奔”,表现出强烈的惊异与害羞之情。足可见,女性在接触异性、表达人伦常情方面,束缚远大于男性。
2.李娃的尊卑地位观。李、郑二人重逢后,李娃决心忏悔,挽救落魄的郑生,然而即使二人情投意合,李娃又有恩于郑生,但娼女的身份迫使她在郑生功成名就之后自行离去,所谓门当户对,即只有高门贵女才能与功名在身的郑大人相配。因此,李娃请辞离开一可以理解为她诚心悔过,不求回报;二可以理解为她自知身份低微,二人云泥之别,绝无相守之可能。在离去前,李娃向郑生告别,劝其与名门望族之女结亲,无需顾虑身份卑贱的她,后者的可能性占比更多。
3.霍小玉的男尊女卑观。霍小玉与李生一夜春宵后,对李生自白“妾本倡家,自知非匹”,又直言现下的喜乐不过是短暂的,表達了对日后色衰宠绝的恐惧。在霍的认知里,女性的幸福来源于男性,并且女性得到宠爱最大的倚仗就是美色,她对李生的态度,是菟丝花对木植,而非木棉对橡树,二人一开始就尊卑分明。这或许与她母亲的经历有关。其母净持虽然身份低微,但得益于美色和霍王的宠爱才使得母女二人在王府有了一席之地。因此,即使霍小玉自身才貌双全,但遇上意中人李生时,由于女性附属意识导致的自卑感作祟,仍将姿态摆得很低。
三、唐代女性意识的形成与影响
(一)形成的原因
1.政治经济繁荣发展。纵观唐朝诗文,唐人对于大唐富足气象的描绘丝毫不敛笔墨,豪气自信的情态随笔墨流淌,千百年后的今人读来依旧澎湃。这得益于唐朝拥有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大中之治等多个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的时期。
通过阅读本文择取的唐传奇,可略窥当时的社会经济情况。如霍小玉即使已经被赶出王府,但作者蒋防对其住处的描写仍是“闲庭邃宇,帘幕甚华”,市井娼女李娃家的厅堂不仅不寒酸,甚至透露着富贵之气。
虽然霍小玉与李娃处于当时社会的下层阶级,但随着社会整体恩格尔系数降低,世人对歌舞艺术等非生活必需品的追求愈发高涨,以歌舞伎为业的霍、李二人因而能够生活无忧,这其中,繁荣的经济以及稳定的政治环境功不可没。
唐王朝作为中国古代的黄金时期,在世界范围内拥有强大影响力,得到多方朝贺,唐人的民族自信达到了极高的满足,因此女性独立意识和自我意识的萌芽会在这个时期里诞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2.教育内容、对象扩大。尽管奴隶社会就已经诞生了学校,但女子真正被允许进入学校接受教育,却是在封建社会末期的晚清,此外,男女在教育内容和教育目的上也存在着巨大差异,女性教育长期受到忽视。相较于前代,唐朝女性的教育得到了巨大改观,宫廷重视皇室女子以及宫女的教育,学习内容和科目增加,由上及下,富裕家庭雇佣教师为家中女性提供教育,女性整体的才学素养、个人能力等均大幅提升。
本文在第一章节中已经提到,崔莺莺能文善琴,并且水平都达到了不俗的境界,能够得到自小为科举而饱读诗书的张生赞赏。再仔细观察《莺莺传》可以发现,在他们的交往过程中,崔莺莺赠给张生的是玉环、文竹茶碾子这些看似普通,却又极具特殊意味的物品。物、语之间充满文人的浪漫,更可见崔莺莺的文学素养。大胆揣测,崔莺莺能够冲破束缚与张生私下结合,或许也正是受了除尊卑教育外,大量兴趣教育、艺术教育的缘故,因而在面对美好爱情时,会表现得更为大胆勇敢。
3.胡风传入。胡风传入产生的影响可以说是多方面的,郭岚在《丝绸之路背景下的唐代胡风文化传播研究》一文中指出,相较于其他朝代,唐朝女性在政治、经济等社会事务的参与上,表现出极高的责任感。
崔莺莺、李娃与霍小玉虽然总体上依旧没有摆脱传统女性的内敛,但唐代女子的洒脱与豪迈在她们身上也有所体现。以李娃为例,再度相逢时郑生已经沦落为乞丐,李娃却极有魄力地与李氏抗争,放弃优渥的生活,以一人之力挽救郑生于水火之中,丝毫不显柔弱。
对于唐朝女性的大胆突破,多国往来互动、包容接纳异国风气等因素也在其中起了重大作用。盛唐时期多元文化之间的交融借鉴带动社会风气的开放,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对女性严苛的约束,女子可以自由出行甚至允许经商,责任感、担当能力随之增长,进而推动女性意识觉醒,使李娃等有勇有识的唐朝女性在封建社会里能够绽放异彩。
(二)产生的影响
唐传奇中一系列可歌可泣且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后世之人进行文学创作时仍有所继承,尤其是在塑造具有鲜明反抗精神的女性角色方面,如元杂剧《窦娥冤》中的窦娥,明代传奇剧《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清代小说《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王熙凤等,她们身上都有本文所列举的女性意识体现。例如在才学素养方面,《红楼梦》中的女性群体与崔莺莺、霍小玉一样,普遍表现出高学识、高修养水准,身世艰苦如香菱之流也有学诗的进步意识。婚姻爱情方面,杜丽娘比崔莺莺追求得更为热烈大胆,表现出浓烈的叛逆与真实的渴求。
另外,在唐傳奇爱情题材的基础上,清代文人孔尚任在传奇剧《桃花扇》中塑造李香君这一女性形象时,除了表现出自我意识、大胆追求以外,还做了更高层次的提升:剧情发展融入了李香君对国家安危、人民福祉的追求。小我的幸福提升到更高层次的国家社会层面,“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传统男性的至高追求,少有地插入了女性角色,体现出巾帼的勇敢机敏以及宽博的家国情怀。
由此可见,后世文学对塑造突破常规的女性角色这一特点进行继承的同时,也表现出了各自时代里女性对天性自然的追求以及对伦理道德束缚等各方面局限的挣脱。
虽然本文择取的三位女性表现出了唐朝有异于其他封建时代的突出性所在,但诚如前文分析所展现,她们的抗争实际上是小我的抗争,拘泥于个人的追求,没有上升到整个社会大我的觉醒,并且,崔、李、霍的抗争存在着妥协性与软弱性,这也是致使她们悲剧收尾的重要原因。然而不能否认的是,正因为她们朦胧觉醒的自我意识、抗争意识,男女之间的藩篱得以逐渐被打破。通过以崔、李、霍三人为核心的探析我们可以发现,教育、对新兴观念的包容度、政治经济的发展等都是产生影响的重要因素,今人或许可以从这些方面着手,改变当今社会存在的性别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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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方萍,浙江海洋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小学语文教学;翟恒兴,博士,浙江海洋大学教授,研究方向:语文名师、教材与教法。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