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景楷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首先积极建构“固有领土论”并率先将其正式运用于领土问题上的东亚国家是日本。(3)和田春樹『領土問題をどう解決するか』、平凡社、2012年、32頁;刘建平:《战后日本领土的基本概念、问题发生及其国际处理规范》,《日本学刊》2017年第6期,第61、71页;Ethan Yorgason,“International Political Implications of Language:The Linguistic Puzzle of ‘Inherent Territory’”,The Kor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Vol.16,No.3,2018,pp.435-66; Takahiro Yamamoto,“Japan’s ‘Inherent’ Territory and the Enigma of Malleable Words”,LSE Blogs,August 12,2019,https://blogs.lse.ac.uk/lseih/2019/08/12/japans-inherent-territory-and-the-enigma-of-malleable-words/,visited on 5 February 2021.所谓“日本的固有领土”完全是日本政府为实现其领土政策目标而人为构建的一套政治话语体系。由于其对外侵略历史,日本在二战战败后遗留下了大量领土问题,对日本领土的“战后处理”工作至今仍未完成。在战后冷战环境下,日本从北方四岛问题开始,建构起一套“固有领土论”对抗盟国处理权,以图保住北方四岛/南千岛群岛、竹岛/独岛、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冲绳(琉球群岛)、小笠原群岛、奄美诸岛等“领土”。这套理论甚至成为了战后日本政府“近乎神学的领土主张”(4)孙占坤:《战后日本领土外交的历史演变》,《边界与海洋研究》2017年第2期,第70页。和自由民主党(自民党)的“长期国策”,(5)原貴美恵『サンフランシスコ平和条約の盲点:アジア太平洋地域の冷戦と「戦後未解決の諸問題」』、溪水社、2012年、146—148頁。其影响力存续至今。
然而,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和国际地位,与中韩等东亚国家相比,日本的“固有领土”观念又并非完全出于简单的“自古以来属于本国”逻辑,对这一概念的理解因日本国内使用者、使用语境、使用目的的不同也存在差异。本文认为,日本政治话语中的“固有领土”一词至少存在五种解读视角:国土、本土、乡土、生活圈、原住民领地。其中,“国土”与“本土”为政府使用的国家中心式领土话语,日本现行的官方“固有领土”定义主要源自“国土”视角;而“乡土”“生活圈”“原住民领地”则是日本民间行为体(如当地居民、原住民群体、非政府组织等)基于不同立场和出于各自目的阐释的非官方“固有领土论”,对“固有领土”话语的形成、演进以及领土问题的动态变化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与其他领土争端相比,日本在钓鱼岛问题上使用的“固有领土论”无论基于哪种角度分析都无法成立,这一虚构的“固有领土”叙事既在历史上名不副实,也在法理上站不住脚。
“国土”视角是以国家为中心的“官方”领土观,即一国国家主权管辖范围内的地域空间,这一视角最契合现行的威斯特伐利亚式领土主权观。从这一视角出发,如要证明某一领土为“日本固有领土”,日本中央政府既需要基于东亚式的“固有领土观”证明该领土在历史上始终是日本“永久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6)Jiangyong Liu,The Diaoyu Islands:Facts and Legality,Singapore:Springer,2019,p.52.又需要使用西方式的领土主权观证明该领土在法理上是以合法的手段被日本这一主权国家所获得。当前,日本政府对所谓“日本固有领土”下的定义为:“从未成为过别国领土的日本领土”。尽管“固有领土”一词早在战后的1946—1947年便开始出现在日本的政治话语中,但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日本政府都没有明确解释这一概念的确切含义。直到2005年议员铃木宗男向小泉纯一郎政府发出公开质询,询问“固有领土”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时,日本政府才以回答质询的方式在答辩书中间接确立起这一拗口的“固有领土”定义。(7)「内閣衆質一六三第三九号·衆議院議員鈴木宗男君提出南樺太、千島列島の国際法的地位などに関する質問に対する答弁書」、衆議院、2005年11月4日,http://www.shugiin.go.jp/internet/itdb_shitsumon.nsf/html/shitsumon/b163039.htm,登录时间:2021年3月11日。
起初,“固有领土”一词只是北方四岛问题的“专属词汇”,而后又被应用于多个日本领土问题中,如今仍被用于北方四岛问题、竹岛/独岛问题和钓鱼岛问题中。在北方四岛问题上,为了在即将进行的日苏关系正常化谈判中实现“四岛返还”目标(即苏联向日本返还南千岛群岛,即国后、择捉、色丹、齿舞群岛四岛),时任外务大臣重光葵于1955年11月30日的众议院外务委员会会议上提出:“南千岛是日本的国有领土”,而后又在12月15日和16日的国会会议上表示,四岛“从未和日本分离”,是“日本的固有领土”。(8)和田春樹『領土問題をどう解決するか』、平凡社、2012年、25頁;豊下楢彦『「尖閣問題」とは何か』、岩波書店、2012年、25—26頁。此后,日本便以“固有领土论”为依据,以“四岛返还”为目标处理日苏(俄)领土问题,这导致1956年《日苏共同宣言》中写明的苏联向日本返还色丹、齿舞两岛、双方签订和平条约等内容,在二战后70多年后仍未实现。在竹岛/独岛问题上,日本在1962年的第四回《日本政府关于竹岛问题的见解》口头照会中首次提出:“日本政府在明治初期起便将竹岛认定为日本的‘固有领土’”,(9)和田春樹『領土問題をどう解決するか』、31—32頁。这意味着“固有领土论”从日苏领土争端被扩展至日韩领土问题上。而1970年,随着美日返还冲绳时间表的敲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与中国台湾地区当局开始反对美日私相授受中国的“固有领土”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海内外也爆发了捍卫中国领土主权的“保钓”运动。同一时期,联合国亚洲及远东经济委员会(ECAFE)1969年发布的报告称钓鱼岛海域可能蕴藏大量油气资源。在这一背景下,日本政府开始重视此前并不在意的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并开始宣示主权。1970年12月7日,时任外务大臣爱知揆一在国会会议上称:“无论怎么看,这些岛屿(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都是固有的日本的领土”,(10)「第64回国会·衆議院·内閣委員会第2号」、国会会議録検索システム、1970年12月7日,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06404889X00219701207¤t=1,登录时间:2021年2月16日。这标志着日本正式将“固有领土论”应用于钓鱼岛问题上。然而,所谓“尖阁诸岛是日本的固有领土”这种说法,只不过是一个早已被大量中日学者戳穿的谎言,是日本政府为从美国手中借冲绳返还之机获取钓鱼岛主权而编造的故事。(11)邵景楷:《日本“固有领土论”的话语建构——从“北方四岛/南千岛群岛”争端谈起》,《日本学刊》2021年第3期,第99—100页;第123页。
据和田春树和丰下楢彦考证,日本“固有领土”的说法来自于二战末期日本高层使用的“固有本土”一词。(12)和田春樹『領土問題をどう解決するか』、25頁;豊下楢彦『「尖閣問題」とは何か』、145頁。从自然地理和行政区划上来说,日本的“本土”主要指以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四大岛构成的日本列岛(在有些语境中也会加入冲绳本岛),与之相对,本土之外的附属岛屿则被称为“离岛”。(13)「離島航路整備法(昭和二十七年法律第二百二十六号)」、e-Gov法令検索,https://elaws.e-gov.go.jp/document?lawid=327AC1000000226,登录时间:2021年1月22日;「離島の現状について」、国土交通省·国土政策局·離島振興課、2012年2月,https://www.mlit.go.jp/common/000190753.pdf,登录时间:2021年2月16日。而在二战中,日本的“本土”则有特定的意义。1945年初起,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的日本为应对盟军的进攻制定了代号为“决号作战”的“本土决战计划”。1945年6月冲绳岛战役结束后,美军登陆日本本岛在即,日本领导人的决策不得不从先前“一亿玉碎”的疯狂本土决战计划转向如何终结战争。1945年7月10日,前首相近卫文麿作为特使被派往苏联,希望通过苏联的斡旋与美英媾和。在由近卫文麿的助手、陆军中将酒井镐次起草、昭和天皇允准的“和平谈判大纲”中,关于缔结和约的条件有这样的内容:“关于国土问题……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要满足保全固有本土即可”。而大纲的“解说”部分也解释了所谓“固有本土”的含义:“最低限度是舍弃冲绳、小笠原、桦太(库页岛),千岛群岛只保留南半部分的程度”。(14)和田春樹『領土問題をどう解決するか』、24—25頁;豊下楢彦『「尖閣問題」とは何か』、146頁。也就是说,彼时已被美国占领的冲绳、小笠原群岛,以及日苏(俄)曾有争端或进行过领土交换的南库页岛、北千岛等领土在日本高层的眼中并非日本不可分割的“固有本土”。而战后美国向日本移交所占领土行政权的行为,也被日本称为“本土复归”。(15)邵景楷:《日本“固有领土论”的话语建构——从“北方四岛/南千岛群岛”争端谈起》,《日本学刊》2021年第3期,第102页。
丰下甚至认为,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的统治阶层内始终存在“固有本土”和“固有领土”两种领土观念,后者处于前者的边缘位置,在战后的领土争端中被贴上了“固有领土”的标签。但实际上,这些被称为“固有领土”的岛屿并非被珍视的土地,而是根据实际情况,为了保证日本“固有本土”的完整和安全,可以被“抛弃”的对象。(16)豊下楢彦『「尖閣問題」とは何か』、147頁。1945年冲绳战役中日军将冲绳视为“本土的防波堤”,甚至逼迫平民集体自杀“殉国”、1947年昭和天皇向美国传达希望在保全日本主权的形式下,由美国继续占领琉球群岛的意向(“天皇口信”或“冲绳口信”)、1951年首相吉田茂向时任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提议美国“租借”冲绳99年等事实都表明,日本政府把冲绳这一所谓“固有领土”当作了“固有本土”的牺牲品,而今日本政府也只会在涉及争议的岛屿中使用“固有领土”一词。(17)宮平真弥「沖縄は日本の固有の領土か?」、『流通経済大学·創立五十周年記念論文集』、2016年第1号、615頁;豊下楢彦『「尖閣問題」とは何か』、149—150頁。
“乡土”视角下的日本“固有领土”指的是曾有日本人定居,但在战后居民被驱逐、土地被别国占领或“托管”的领土,符合这一条件的领土主要是小笠原群岛和北方四岛。这些领土的原有居民,或一些自称代表民意的政客、民间组织,会提出以“还乡”为目标的政治要求,强调日本原居民对争议领土享有的固有权利,敦促日本政府解决领土争端,收回被强占的日本“固有领土”与日本人的“故乡”。
小笠原群岛由日本人于17世纪最早发现,日、美、英三国曾因该群岛产生过领土争端。最终日本于1876年正式取得对小笠原群岛的主权,岛上的欧美人居民(“欧美系岛民”)归化入日本国籍。1944年太平洋战争末期,为了将岛屿打造成军事要塞,6886名岛民被强制疏散回日本本土。1946年,129名“欧美系岛民”被允许返回小笠原群岛,但非欧美系的原日本人岛民直到1968年美国向日本返还小笠原群岛后才得以还乡。这期间原日本人岛民曾发起“归岛运动”,于1947年七月成立“小笠原岛·硫磺岛归乡促进联盟”,要求日美两国交涉,允许原岛民返回故乡生活。(18)ダニエル·ロング『小笠原学ことはじめ:小笠原シリーズ』、南方新社、2002年、252頁。1954年2月10日,“归乡促进联盟”委员藤田凰全和横田龙雄作为原小笠原居民代表,出席外务省委员会会议,参与了长达五个多小时的小笠原问题讨论。(19)ロバート·D·エルドリッヂ『硫黄島と小笠原をめぐる日米関係』、南方新社、2008年、274頁。在会上藤田曾做如下陈词:“(小笠原群岛)是日本的固有领土,是我们生长的故乡。与台湾、朝鲜的情形完全不同,它是我们的乡土”。(20)「第19回国会·衆議院·外務委員会第6号」、国会会議録検索システム、1954年2月10日,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01903968X00619540210¤t=1,登录时间:2021年3月7日。
在二战结束前,曾有约一万七千名日本人在千岛群岛定居。苏军于1945年8月18日开始进攻北端的占守岛并于9月3日占领千岛群岛全境,这期间许多岛民逃往北海道,至1948年,剩余的岛民除被俘军人外全部被苏联强制遣返回日本本土。1950年11月,由原千岛岛民及其后人组成的“千岛及齿舞群岛复归恳请同盟”在北海道成立。该组织于1955年更名为“千岛列岛居住者联盟”(简称“千岛联盟”),并于2013年被认定为“公益社团法人”,旨在“早日解决北方领土的回归等问题”“增进原居住者的福祉”。作为日本唯一以原岛民为中心的北方四岛问题相关团体,千岛联盟的官方网站首页标注着醒目的口号:“北方领土是我们的祖先倾注心血开拓的、我国的固有领土”。(21)「千島歯舞諸島居住者連盟」,https://www.chishima.or.jp/,登录时间:2021年3月5日。而北方四岛也被一些政治人物或团体描述成日本人的“精神故乡”,四岛的“回归”也成了全体日本人的共同愿望。例如,议员佐佐木秀世于1962年称,北方四岛是“令人怀恋的故乡”,日本政府应该考虑到“期待返回这些岛屿的被遣返者”及“渴望固有领土回归的全体日本国民”的舆论,与苏联政府积极交涉,早日实现“固有的北方领土”的返还。(22)「第40回国会·衆議院·本会議第22号」、国会会議録検索システム、1962年3月9日,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04005254X02219620309¤t=1,登录时间:2021年3月6日。1965年,议员泊谷裕夫称:“日本固有的北方领土的回归,是我国全体国民的愿望……有很多在千岛列岛这片祖传乡土出生的人在战后被迫移居北海道……即使战争已经结束了二十年,他们当中仍有很多人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祖先传承下来的土地——故乡千岛”。(23)「第48回国会·衆議院·本会議第28号」、国会会議録検索システム、1965年4月6日,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04805254X02819650406¤t=1,登录时间:2021年3月6日。
然而,作为“乡土”的“固有领土”口号在今天影响力已十分微弱。1968年美国向日本返还小笠原群岛以后,小笠原不再是日本人回不去的“故乡”,这一领土也不再被贴上“固有领土”的标签。而对于北方四岛,虽然日本政府、民间团体和媒体仍在利用安排包机让原岛民无签证登岛为先人扫墓、组织“北方领土原岛民座谈会”、拍摄讲述原岛民现状的相关纪录片等方式,维持着日本对北方四岛这一“乡土”的地缘与亲缘联系,(24)「北方領土墓参」、内閣府,https://www8.cao.go.jp/hoppo/henkan/12.html,登录时间:2021年3月6日;「元島民の北方領土を語る会集録」、北方領土復帰期成同盟,https://www.hoppou-d.or.jp/cms/cgi-bin/index.pl?page=contents&view_category_lang=1&view_pageserial=207&view_category=1206,登录时间:2021年3月6日;「北海道クローズアップ 2019年7月12日放送 “遠すぎる”郷土-元国後島民の歳月-」、NHK札幌放送局、2019年11月20日,https://www.nhk.or.jp/hokkaido/articles/slug-n3c2392093f16,登录时间:2021年3月6日。但战争已结束70多年,大多数渴望“返乡”的原日本岛民已经离世。据千岛联盟统计,2019年仍健在的原岛民只剩5913人(不足1945年时的三分之一),且平均年龄高达84岁。(25)「『命あるうちに道筋を』高齢化する北方領土元島民、募る焦りと望郷」、『産経新聞』、2019年7月22日,https://www.sankei.com/world/news/190722/wor1907220001-n1.html,登录时间:2021年3月6日。同时不能忽视的是,对于战后出生的俄罗斯现岛民来说,四岛同样是他们的“故乡”。因此,随着领土问题的解决或原居民群体的消亡,以“还乡”为目标的“固有领土”主张如今在日本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实际影响力,仅在北方四岛问题中作为一种政治宣言残存着一些象征性意义。
抛开国家中心主义的领土观,对于争议领土周边的居民来说,邻近的岛屿与海域不仅只是国家主权意义上的“固有领土”,更是与其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固有“生活圈”。日本文部科学省制定的《高中学习指导要领解说》(公民科)中也提到,领土首先是“国民基本的生活圈”,进而才要求学生理解领土与主权是现代国家的构成要素。(26)「中学校学習指導要領解説社会編及び高等学校学習指導要領解説地理歴史編、公民編(平成26年1月一部改訂前後対応表)」、文部科学省、2014,https://www.mext.go.jp/component/a_menu/education/micro_detail/__icsFiles/afieldfile/2014/10/01/1352259_1.pdf,登录时间:2021年3月10日。日本最早开始关心北方四岛与竹岛/独岛问题的,是邻近这两个争议领土的北海道和岛根县当地居民,关注的焦点也主要在于维护区域利益(主要是渔业)而非国家利益。可以说,这两个领土问题起初只是地区性的经济问题、民生问题,在战后初期的草根社会运动与冷战背景下政府的领土、外交政策的合流中才逐渐升级为全国性的政治问题、意识形态问题。(27)Alexander Bukh,These Islands Are Ours: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rritorial Disputes in Northeast Asia,Redwoo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24-25.
北方四岛返还运动起源于北海道根室町(今根室市),也是在根室的民间领土运动中诞生了最早的“固有领土”使用案例。根室位于北海道的最东端,是距离北方四岛中的齿舞群岛最近的城市。战前根室半岛便与北方四岛存在密切的经济联系,是“南千岛水产圈”的基地;战后根室也成为了接纳北方四岛难民最多的城市,并成为了北方四岛返还运动的发源地。(28)黒岩幸子「国論としての『北方領土返還』形成プロセス―千島·歯舞返還要求ロジックの変遷をたどって」、Liberal Arts、2007年第1号、54頁。1945年12月,根室町长安藤石典成立“北海道附属岛屿复归恳请委员会”(以下简称“委员会”),成员既有原四岛岛民也有根室本地居民。该委员会先后向驻日盟军最高司令部(GHQ)或最高司令官麦克阿瑟本人等先后递交过六份请愿书,希望解除苏联对四岛的占领并移交美军管理,使日本人早日实现“回归失去的故乡”。(29)「運動のはじまりと広がり」、公益社団法人北方領土復帰期成同盟,https://www.hoppou-d.or.jp/cms/cgi-bin/index.pl?page=contents&view_category_lang=1&view_category=1013,登录时间:2021年3月6日。在请愿运动的早期文档中,出现了“日本国有”和“日本固有”交替使用的记录。其中,1946年的请愿记录中出现了“齿舞群岛是日本国有的附属岛屿”字样,但原文的“国”字被涂改为“固”字,“固有”一词开始出现在战后领土问题中。而在1947年的第三次请愿书中,出现了“择捉岛、国后岛及齿舞群岛(色丹、多乐、志发、水晶、勇留、秋勇留)诸岛屿是北海道固有的附属岛屿”,成为日本领土问题中“固有”的最早正式用例;同年8月的委员会国民大会上,在向当地美军驻军递交的请愿书中出现了“(南千岛)是日本固有的附属小岛,与根室国有着古老的血族和经济关系”的描述。(30)黒岩幸子「国論としての『北方領土返還』形成プロセス―千島·歯舞返還要求ロジックの変遷をたどって」、Liberal Arts、2007年第1号、55—57頁、67—68頁;Alexander Bukh,These Islands Are Ours: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rritorial Disputes in Northeast Asia,p.35; 邵景楷:《日本“固有领土论”的话语建构——从“北方四岛/南千岛群岛”争端谈起》,《日本学刊》2021年第3期,第113页。
北方四岛在根室起源的领土返还请愿运动中,从地方问题升级为国家问题,从“北海道的固有岛屿”演化为“日本的固有领土”——后者也成为了日后日本政府与苏联进行领土谈判时的官方立场。从委员会的公开诉求来看,“固有领土”在其话语中看似是“国土”与“乡土”的混合,但实际上,包括委员会在内的诸多北方领土返还运动团体,往往是受经济利益驱动,诉求者大多更重视四岛周边的渔业资源而非岛屿的主权归属。(31)Alexander Bukh,These Islands Are Ours: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rritorial Disputes in Northeast Asia,p.28.
最早使用“固有领土”一词的国会议员坂东幸太郎,在1947年的国会会议上陈述“固有领土”北方四岛的重要性时就强调,北方四岛与北海道居民在“血族和经济上”都有深远联系。四岛和北海道本岛的分离使得北海道北部的渔民失去了重要渔场,而当时日本渔业产量的三分之一出自北海道,北海道渔业的三分之一又集中在根室、千岛附近。因此如果失去北方四岛,刚经历过战败的日本将出现“蛋白质资源不足”的严重问题。(32)「第1回国会·衆議院·外務委員会第12号」、日国会会議録検索システム、1947年10月6日,https://kokkai.ndl.go.jp/#/detail?minId=100103968X01219471006¤t=1,登录时间:2021年3月8日。委员会的成立者安藤石典本人在色丹岛上拥有自己的牧场,并在岛上经营有蟹肉罐头加工厂,(33)黒岩幸子「国論としての『北方領土返還』形成プロセス―千島·歯舞返還要求ロジックの変遷をたどって」、Liberal Arts、2007年第1号、55頁。因此安藤发起的领土返还运动也与捍卫个人经济利益的动机有关。在苏联占领四岛后,根室当地的渔民无法在四岛周边的鄂霍茨克海水域正常捕鱼或养殖水产,1946—2008年,日本共有1339条渔船和9489人在四岛周围海域被苏联/俄罗斯的边防警备厅巡逻船扣押,甚至发生过开枪伤亡案例。(34)黒岩幸子「日本北辺国境地帯としての千島·根室の視座から検証する北方領土問題」、Liberal Arts、2010年第4号、19頁。1953年,根室当地成立“根室地方和平推进复兴同盟”,领导者为根室市·齿舞渔业协会常务富坚卫。该同盟主张在日苏解决领土问题前,双方应先达成临时协议保障日本渔民在争议海域安全捕鱼的权益。富坚认为解决“根室问题”应优先于解决“北方领土问题”,开放渔场应优先于“四岛返还”。(35)Alexander Bukh,These Islands Are Ours: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rritorial Disputes in Northeast Asia,pp.36-37; 本田良一「日ロ関係の新しいアプローチを求めて」、『21世紀COEプログラム研究報告集』、2006年第15号、68頁。
与根室的北方四岛返还运动相似,在日韩竹岛/独岛问题中,战后两国领土争端的最初形式也是日本岛根县隐岐群岛和韩国郁陵岛等地的渔民争夺渔场的“斗争”,本文不在此赘述。(36)关于竹岛/独岛问题相关的“生活圈”视角论述,可参考Alexander Bukh,These Islands Are Ours: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rritorial Disputes in Northeast Asia,pp.58-127; 福原裕二「領土問題と漁業問題の交錯状況の克服:生活圏としての『領土』を巡る実証的研究」,https://kaken.nii.ac.jp/ja/grant/KAKENHI-PROJECT-25285054/,登录时间:2021年3月13日;琉球新報、山陰中央新報「環りの海―竹島と尖閣 国境地域からの問い―」、岩波書店、2015年; 坂本悠一「近現代における竹島/独島領有問題の歴史的推移と展望―ナショナリズム·グローバリズム·ローカリズムの交錯―」、『社会システム研究』、2016年第32号。
以新崎盛晖为代表的一些日本学者认为,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在成为中日各自声称的本国“固有领土”之前,便早已是冲绳(琉球)和中国台湾等地渔民生死攸关的“地域住民生活圈”,生活圈不仅有经济上的意义,也包含历史文化意义。(37)新崎盛暉「沖縄は、東アジアにおける平和の『触媒』となりうるか」、青土社、『現代思想』、2012年12月号、156—157頁;新崎盛暉「国家『固有の領土』から、地域住民の『生活圏』へ―沖縄からの視点」、新崎盛暉等編『「領土問題」の論じ方』、岩波書店、2013年1月,15—17頁。因此新崎等人主张,国家在处理领土问题时不应过度强调“固有领土”的主权排他性,而应该将东亚领土观中的“固有性”相对化,采取开放的“生活圈”视角,实现对争议领土的共同管理,努力打造出“超越国境的共生圈”。(38)西里喜行「中琉日関係から考える『尖閣問題』の歴史的前提⑻」、『琉球新報』、2012年12月 6 日。这种设想描绘了一种理想化的前景,也是解决冲突的一种可取方式,但是如要付诸实践,则必须基于正确的历史认知“正本清源”——盲目提倡“生活圈论”只会模糊领土争端的本质,合法化日本窃取中国领土的行为,还可能因此产生新的冲突。至少,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并非如新崎所说,“百分之百”是与冲绳为一体的固有“生活圈”。(39)新崎盛暉「沖縄は、東アジアにおける平和の『触媒』となりうるか」、青土社、『現代思想』、2012年12月号、156—157頁。
“原住民领地”视角下的“固有领土”指的是个别少数民族原住民在被日本奴役或殖民之前,所占据的传统生活地域或政权的统治范围,这种释义最接近英语中的“原住民土地”(native land/native territory,例如美国的印第安保留地)和“原住民土地权”(aboriginal title)概念。(40)羽場久美子「尖閣·竹島をめぐる『固有の領土』論の危うさ―ヨーロッパの国際政治から」、『世界』、岩波書店、2013年2月号、42—48頁。尽管日本长期存在着“单一民族神话”,强调日本民族血统的“纯粹性”,(41)小熊英二『単一民族神話の起源―「日本人」の自画像の系譜』、新曜社、1995年、6—9頁。但不可忽视的是,在占其人口总数99%的主体民族“大和人”之外,还存在着阿伊努人、琉球人等少数民族,这些民族也曾有自己的“固有领地”。日本曾试图通过“日琉同祖论”“阿伊努同化政策”(《北海道旧土人保护法》)等学说和实践否定多民族的存在,但毋庸置疑,这些不同于大和人的民族不仅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历史传统,甚至是自己的政权,也曾拥有与日本人并不重合的生活地域。因此,一些少数民族原住民和左翼学者提出,“北方领土”和“冲绳县”并非日本的“固有领土”,而是阿伊努人和琉球人的固有领地。
北海道、库页岛南部、千岛群岛等都曾是“阿伊努人的寂静大地”(アイヌモシリ),具有自己“固有语言文化”的阿伊努人是这些土地上的土著民族。自13世纪开始,阿伊努人不断受到来自和人势力(特别是松前藩)的侵扰、压迫、殖民。在近代与沙俄的边界谈判中,日本政府始终将千岛群岛等阿伊努人居住地视为日本领土或“无主地”进行交易。在1855年签订《日俄和亲通好条约》时日本方面曾做这样的表述:“阿伊努人即虾夷人,虾夷人属于日本臣民,(42)关于阿伊努人和虾夷人是否为同一民族,目前学界尚无定论。一些学者认为阿伊努人即《日本书纪》记载的虾夷人;而另一些学者认为虾夷人实际上是生活在本州东北部的大和人(倭人)。因此阿伊努人居住的土地无疑是日本领土”;1875年《桦太(库页岛)千岛交换条约》签订后,千岛阿伊努人便失去了自己的“固有领地”,成为“日本领土”上的国民。1884年,在北千岛居住的97名阿伊努人被日本政府以生活物资供应困难和国防需要为由,强制迁移至色丹岛。(43)上村英明『先住民族の「近代史」―植民地主義を超えるために』、平凡社、2001年、103頁。1945年苏联占领千岛群岛后,原本的阿伊努居民也大多随日本人岛民被驱赶至北海道。
在持续至今的北方四岛争端中,阿伊努人也曾作为日苏(俄)之外的“第三方势力”提出过自己的领土主张。1972年,在“北海道阿伊努协会”理事结城庄司的领导下成立了“阿伊努解放同盟”。该组织强烈批判“北方领土是日本的固有领土”这种说法,认为阿伊努民族对北海道、本州北部、南库页岛以及“北方领土”在内的千岛群岛,都拥有原住民权和自决权。该组织反对日本的“北方领土日”活动,也反对苏联/俄罗斯将北方四岛的管辖权移交给日本政府。(44)参见結城庄司「アイヌモシリ『北方領土論』」、『飛礫』(特集 扶桑社謝罪す!教科書アイヌ民族差別事件)、つぶて書房、2006年4月号、28—39頁;竹内渉『戦後アイヌ民族活動史』、解放出版社、2020年、114—115頁; 「ピリカ全国実行委員会」,http://www.ayu-m.jp/event/E-1010/101009pirika_flier02.pdf,登录时间:2021年3月8日。1991年,新谷幸吉、山本一昭等北海道阿伊努居民成立民间组织“恢复阿伊努人大地自治区大会”(アイヌ·モシリの自治区を取り戻す会),并于1992年通过俄罗斯驻日领事馆向叶利钦总统和俄罗斯萨哈林州(南千岛群岛受该州管辖)地方政府递交了请愿书和相关资料,声明北方四岛是“阿伊努人的大地”而非“日本的固有领土”,并希望俄方承认阿伊努原住民在相关地域自由往来和从事渔业活动的权利。(45)アイヌモシリの自治区を取り戻す会 (編集) 「アイヌ·モシリ―アイヌ民族から見た『北方領土返還』交渉」、御茶の水書房、1992年、2—3頁。2005年,俄罗斯总统普京访日前夕,北海道的一些阿伊努居民和民权组织向日本外务省和俄罗斯驻日使馆递交了一份联合声明,强调阿伊努原住民的固有权利,声称日俄都无权宣布对北方四岛的主权,并主张两国政府应同意在岛上建立阿伊努人自治区。(46)《日俄领土争端冒出第三者》,《潇湘晨报》,2005年11月16日,http://news.sohu.com/20051116/n227507779. shtml,登录时间:2021年5月3日。
基于原住民权益的立场,也有部分学者批判了日本政府对北方四岛的“固有领土论”。例如,岩下明裕指出,日本使用的所谓“我国的固有领土”话语实际上只有不过三代人的历史,而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些土地上一度只有独立于日本本土政权的阿伊努人居住,因此不仅“固有”一词不妥,连“我国”一词都经不起推敲。(47)Akihiro Iwashita,Japan’s Border Issues Pitfalls and Prospects,New York:Routledge,2016,p.30.大前研一认为,所谓“北方领土是日本的固有领土”不过是日本政府用来煽动民族主义情绪的政治宣传口号,历史上北方四岛毫无疑问是阿伊努人的固有土地,却从未被证实是“日本的固有领土”。(48)大前研一「『北方領土はわが国固有の領土』は日本政府の誤ったプロパガンダ」、mbaSwitch、2018年11月2日,https://media.ohmae.ac.jp/archive/20181102_komethod/,登录时间:2021年2月6日。
“原住民领地”视角的“固有领土论”也适用于琉球/冲绳问题。琉球王国是一个有约500年历史的古国,从1609年遭受萨摩藩入侵开始,琉球保持着接受中国明清皇帝册封、但同时向中日两国朝贡的特殊“两属”地位。1872—1879年,琉球经历了日本明治政府单方面的“琉球处分”,被迫脱离了与清朝的宗藩关系,成为日本的“冲绳县”。琉球国亡国后至今,在日本帝国统治(1879—1945)、美国“托管”(1945—1972)、“冲绳返还”后(1972—)的不同时期,岛内外一直存在着追求琉球自治、独立,甚至“复国”的政治势力。同样,部分学者和政治家从殖民主义和原住民权利的角度,批驳了“冲绳是日本固有领土”的说辞,1972年美日私相授受的冲绳返还也被一些坚持琉球自主身份认同的人称为继1879年日本吞并琉球和战后美国“托管”冲绳之后的“第三次琉球处分”。(49)陈静静:《三次‘琉球处分’与近代以来琉球主权归属问题研究》,《日本研究》2019年第4期,第75页。高良仓吉指出,琉球被并入日本版图的过程和幕藩体制下的其他日本领土不同——后者是天皇在1869年通过“版籍奉还”政策接受的国内大名支配的人口和土地;而前者是日本以武力在琉球王国的原有土地上强制实行“废藩置县”而吞并的领土。(50)高良倉吉『琉球王国』、岩波書店、1993年、177頁。从琉球不属于被“奉还”的“版籍”这一角度来看,琉球群岛自然也不属于日本的“固有领土”。宫平真弥和松岛泰胜等学者认为,琉球问题应该从日本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历史的角度探讨,必须考虑到历史上冲绳县是在琉球人民的人权和自治权遭到侵害后,才被迫成为所谓的日本“固有领土”,这在现代人权法中是违法行为。(51)宮平真弥「沖縄は日本の固有の領土か?」、『流通経済大学·創立五十周年記念論文集』、2016年第1号、615—616頁;松島泰勝『帝国の島:琉球·尖閣に対する植民地主義と闘う』、明石書店、2020年、3頁。
但这种基于去殖民化视角的“原住民领地论”在日本影响力有限,日本政府并未承认本国原住民的“原住民土地权”和“远古占有”法理。在当前日俄领土谈判中,两国政府都没有把北方四岛问题当作殖民地问题处理,也没有将阿伊努人原住民权益当作谈判的重点(日本政府更是在2008年才首次承认“阿伊努人”为日本土著民族)。在今天的冲绳,当地居民的主要诉求也在于美军基地迁出和获取更大的地区自治权,谋求琉球完全独立的现存政党(如“嘉利吉俱乐部”)和政治运动的影响力十分有限。同时应该注意,即使从琉球王国自身的历史来看,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也并非其传统“固有领土”——钓鱼岛问题与琉球问题是两个虽有关联,却有着不同历史根源的问题,日本政界学界和一些琉球独立运动者主张的“钓鱼岛自古以来属于琉球”的观点并不正确。
不同视角下对“固有领土”的理解,也会影响不同“固有领土”话语的使用者具体的政治诉求和主张,对领土问题产生不同程度的现实影响(见表1)。
表1 日本“固有领土”的五种含义
从国家中心主义的“国土”角度理解的固有领土是日本作为主权国家的“核心利益”,因此必须寸土必争,以不可退让的态度捍卫之,必要时甚至不惜动用武力;与固有“本土”相对的固有领土,则是在非常状态下为了拱卫本土安全,可以被“丢卒保车”的可抛弃领土;作为“乡土”的固有领土则是原日本居民的家乡和政治家口中全体日本国民的“精神故土”,“还乡”的人道主义口号与政府的领土归属主张相结合,影响领土问题的发展;在“生活圈”视角下,所谓国家的固有领土同时也是周边居民的固有生活领域,这一观念的持有者主张软化零和性质的主权之争,通过灵活的方式将争议岛屿及周边水域打造成惠及周边地域居民的通畅生活圈;“原住民领地”视角以去殖民化话语解构固有领土论,认为争议领土历史上的土著民族才是其真正的固有主人,因而支持原住民在其固有领地上建立自治区甚至独立国家。
上述五种“固有领土论”并非完全分隔独立,而是彼此关联,根据不同情境,或相互抵触,或相辅相成(例如,在战后民间的北方四岛“领土返还运动”中产生的“固有领土”一词后来逐渐成为日本的官方话语)。二战后70余年来,“国土”始终是日本政府在领土争端中阐释其“固有领土论”的基本视点。以北方四岛问题为例,自1955年在北方四岛问题上确立“固有领土论”后,“固有领土”逐渐成为日本领土主张的官方用语。1957年起,日本外务省开始在年度《我国外交近况》报告书(1987年后为《外交蓝皮书》)中写入齿舞、色丹、国后、择捉四岛是“我国的固有领土”内容,并自1978年起每年发布《我们的北方领土》报告书,反复申明日本的“固有领土”立场。北方四岛是“日本的固有领土”这种固定说辞更是自1989年被写入中小学教材编写的官方指导文件《学习指导要领》,并于2009年被正式写入日本的法律文本之中(《促进解决北方领土问题的特别措施法》修正案)。(52)邵景楷:《日本“固有领土论”的话语建构——从“北方四岛/南千岛群岛”争端谈起》,《日本学刊》2021年第3期,第119—120页。
而在“国土”之外的其余四种“固有领土”意义中,“本土”已成为历史不再适用:随着1972年美日“冲绳返还”的完成,日本战后的所谓“本土复归”运动也宣告结束,因此“本土”也不再成为判断“固有领土”的依据,从政治概念(与表示战前日本殖民地、占领地、海外领土等“外地”一词相对)转变为单纯的地理、行政概念(与“离岛”相对)。
“乡土”则成为了日本政府在北方四岛问题中的一张“感情牌”:日本政府通过内阁府“北方对策本部”等官方机构,将政府的“四岛返还”主张与民间的原岛民回归运动(例如“千岛联盟”)相结合,唤起日本国民舆论的“固有领土”共鸣。(53)内閣府「北方対策本部について」,https://www8.cao.go.jp/hoppo/shisaku/honbu.html,登录时间:2021年5月16日。一项针对北海道根室与札幌的北方四岛原岛民及其后人的调查显示,约半数受访者认为日本应坚持“四岛一并返还”主张,其主要理由为:四岛是日本的“固有领土”(58%)和原岛民的“先祖传承之地”(30%)。(54)アリベイ·?偆hマムマドフ「北方領土問題をめぐる日本人元島民·後継者のアンケート調査」、『境界研究』6号、2016年3月、150頁。
“生活圈”则成为了一种弱化主权之争的一种新设想:部分日本学者认为,1970年琉球政府(美国战后托管期间设置,1972年“冲绳返还”后改为“冲绳县厅”)开始宣称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为“日本固有领土”,并非为了维护日本的领土主权,而是为了保卫当地居民的固有生活圈,以摆脱对美军基地的依赖并确保经济自立。(55)新崎盛暉「国家『固有の領土』から、地域住民の『生活圏』へ―沖縄からの視点」、新崎盛暉等編『「領土問題」の論じ方』、岩波書店、2013年1月、16頁。中日双方领导人在20世纪70年代达成过的“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共识,以及中国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于2012年提出的五点“东海和平倡议”(56)马英九于2012年提出的“东海和平倡议”的内容为:“第一,应该自我控制,不升高对立行动。第二,相关各方应该搁置争议,不放弃对话沟通。第三,相关各方应遵守国际法,以和平方式处理争端。第四,相关各方应寻求共识,研订东海行为准则。第五,相关各方应建立机制,合作开发东海资源。”参见《马英九就钓鱼岛争议提五点东海和平倡议》,人民网,2012年8月6日,http://tw.people.com.cn/n/2012/0806/c14657-18671799.html,登录时间:2021年5月5日。及其后签署的“台日渔业协议”(2013)(57)“台日渔业协议”在北纬27度以南及日本先岛诸岛以北之间海域设置约7.4万平方公里的“协议适用海域”(“排除对方法令适用海域”),使台湾渔船的作业范围扩大了约4530平方公里,台湾渔船在该海域内的作业权益得到保障,不受日方公务船干扰,台湾渔民因此受惠。但值得注意的是,该协议也存在打击台湾“保钓”意愿、阻碍两岸东海合作等风险,为钓鱼岛领土争端带来新的不稳定因素。参见朱中博:《台日渔业谈判历程及其对钓鱼岛局势的影响》,《当代亚太》2013年第6期,第148—149页;刘海潮:《两岸在东海钓鱼岛问题上合作的现实困境——以“台日渔业协议”及其政治影响为分析重点》,《太平洋学报》2015年第3期,第68页。等,都被视为一种超越国家“固有领土”观念、向区域居民的“生活圈”“共存圈”迈进的构想与实践。(58)新崎盛暉「国家『固有の領土』から、地域住民の『生活圏』へ―沖縄からの視点」、新崎盛暉等編『「領土問題」の論じ方』、岩波書店、2013年1月、18—19頁;岡田充「『領土ナショナリズム』と闘う」、岩下明裕編『領土という病 :国境ナショナリズムへの処方箋』、北海道大学出版会、2014年、177—181頁。但正如前文所述,在厘清历史问题根源和取得“搁置争议”共识之前就盲目推行“共有生活圈”政策,只会得小利(渔权)而损大局(主权)——“台日渔业协议”对日本在钓鱼岛海域管辖权的间接承认和对两岸共同维护国家主权的负面影响即是明证。
虽然“原住民领地”概念并不被日本政府尊重,且与“单一民族”思想浓厚的国家中心式“固有领土论”相悖,但也有日本学者认为,日本政府其实可以对其加以利用,以推进北方四岛问题的解决。例如,木村泛认为,虽然阿伊努人很难直接参与日俄领土谈判,但日本政府应考虑阿伊努人在对俄谈判中的作用——比如,“虽然很难让俄罗斯将北方领土直接归还给日本,但通过将其归还给原住民阿伊努人(而不是日本)来保住俄罗斯的面子是有可能实现的”。(59)伊藤真悟「民族の誇りかけ国際社会を見据えるアイヌ民族 北方領土問題で存在感示せるか」、AFPBB News、2007年9月14日。和田春树曾向外务省提议,可以考虑在北方四岛回归后,将其交予“属于日本国民一部分的”阿伊努民族管理——如果日俄两国政府可以采取这种尊重原住民权利的“谦逊”立场,那么领土谈判也许可以取得更顺利的进展。(60)和田春樹「歴史を時代に即して理解する」、岩下明裕編『領土という病 :国境ナショナリズムへの処方箋』、北海道大学出版会、2014年、149—150頁。
对于钓鱼岛问题,日本目前的官方立场是:钓鱼岛自1895年1月14日被日本通过内阁决议划入其领土起,便一直是“日本的固有领土”,且日本政府否认钓鱼岛存在领土争端,也否认中日两国领导人曾于20世纪70年代达成过的“搁置争议”共识。(61)「日本の領土をめぐる情勢·尖閣諸島」、外務省,https://www.mofa.go.jp/mofaj/area/senkaku/index.html,登录时间:2021年2月18日。然而,如果说在日本现存的三个领土争端中,北方四岛在“原住民领地”以外的四个意义上、竹岛/独岛在“生活圈”意义上尚可勉强被称为“日本的固有领土”,那么钓鱼岛则在所有五个意义上都不为日本所“固有”。
从“国土”视角看,日本若要作为主权国家证明某一领土为其所固有,则必须提供与现代主权体系相匹配的法理依据。在领土问题上,对于“日本固有领土”的划定,可依据的最有力的法律文件是《开罗宣言》和《波茨坦公告》——前者规定:“使日本所窃取于中国之领土,例如东北四省、台湾、澎湖群岛等,归还中华民国;其他日本以武力或贪欲所攫取之土地,亦务将日本驱逐出”;后者规定:“开罗宣言之条件必将实施,而日本之主权必将限于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及吾人所决定其他小岛之内”。日本也有不少学者和政要承认,所谓日本的“固有领土”,在法律意义上其实就是这两个确立日本战后体制的文件中规定的本土四岛与盟军战后安排决定的岛屿。(62)山田吉彦「海洋国家日本 海に広がる国境の島々」、岩下明裕編『日本の国境·いかにこの「呪縛」を解くか』、北海道大学出版会、2009年、16—17頁; 孫崎享『検証尖閣問題』、岩波書店、2012年、12—14頁。2013年,日本原首相鸠山由纪夫在接受采访时指出,日本的“固有领土”范围仅限于《波茨坦公告》中规定的本州、北海道、九州、四国四岛。鸠山还表示,“钓鱼岛属于《开罗宣言》中所列日本‘盗取’的中国领土,理应返还中国这种主张是合情合理的”。(63)「鳩山元首相『反論』発言要旨」、『産経新聞』東京朝刊、2013年6月29日、総合5面。这两个文件体现了反法西斯战争的正义性,也是被日本所接受的投降条件。因此在日本战败后,《马关条约》失效,台湾及其附属岛屿钓鱼岛的主权一并回归中国。而日本时常提及的“旧金山和约”,在缔结时苏联并未签字、朝鲜半岛尚处于内战分裂状态、中国两岸政权均未参与,因此并不能将其作为处理日本与俄韩中三国领土争端的合法依据;美日《冲绳返还协定》是双方私相授受,冲绳返还的结果也并不影响自古不属于琉球群岛的钓鱼岛的归属问题,更何况美国也并未承认向日本移交了钓鱼岛的主权。此外,日本在钓鱼岛问题上坚持所谓“无主地(terranullius)先占”原则,将1895年1月14日内阁通过决议把钓鱼岛划入冲绳县的行为描述为合法的“领土编入”程序。然而,这种单方面的秘密领土编入并不符合国际法“先占”法理。如果把所谓“无主地”的概念做进一步扩大解释,考虑到阿伊努人和琉球人等土著民族的历史,那么连北海道和冲绳都难称“日本的固有领土”。
从“本土”视角看,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日本政府历史上的所作所为,都证明日本从未将钓鱼岛和冲绳视为其不可割舍的“固有本土”。除了前文所述的1945年二战末期日本高层曾将冲绳作为媾和筹码之一列入可以舍弃的“非固有本土”以外,早在1880年日本吞并琉球之初,便有放弃部分领土以换取经济利益的想法。1880年,在美国前总统格兰特(Ulysses S. Grant)的调停下,中日双方展开了琉球“分岛”谈判。日方提出二分方案:如果中国给予日本内地通商权和最惠国待遇,则日本“亦可以琉球之宫古岛、八重山岛定为中国所辖,以划两国疆域也”。清政府出于对琉球的同情,主张三分方案:“南岛归中国,北岛归日本,中岛归琉球以复国”。无论是哪种方案,如果实施,琉球群岛南部的先岛诸岛(宫古、八重山列岛等)都将被划归清朝(日本声称钓鱼岛所隶属的“石垣市”也在此范围内),日本也将无法直接取得对钓鱼岛的“实效支配”。(64)[日]羽根次郎:《“尖阁问题” 内在的法理矛盾——旨在驳斥“固有领土”论》,《抗日战争研究》2013年第2期,第114—115页。尽管1880年的“分岛”谈判最终流产,日本也于1972年实现了所谓“冲绳返还”,但从日本曾至少两度企图放弃部分或全部冲绳主权以换取国家利益和安全的行为来看,日本政府的“固有领土论”并未做到言行一致。
从“乡土”视角看,由于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长期是无人岛,因此很难被称为是任何人的“故乡”。日本宣传的所谓“尖阁诸岛的开拓者”古贺辰四郎是九州福冈人,其家族曾在日本非法占据钓鱼岛时期在岛上开设鲣鱼加工厂,但对于暂时居住在岛上的日本人雇工来说,钓鱼岛也并不是他们真正的家乡。即便确有少数在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出生的日本人,其证言反而驳斥了日本的“固有领土论”。例如,伊泽真伎于1901年出生在黄尾屿,是最早登陆钓鱼岛的日本偷猎者之一伊泽弥喜太的长女。伊泽真伎是为数不多有资格称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为其“乡土”的日本人,而伊泽在1971和1972年所做的访谈和口述却恰恰证明了两个事实:1.第一个发现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日本人并不是古贺辰四郎,而是其父伊泽弥喜太;2. 伊泽弥喜太曾在岛上的洞穴中发现两具 “身着中国服装的骸骨”,据此可以说明岛上之前已有中国人活动,钓鱼岛是无人岛却并非“无主地”。因此,伊泽真伎认为日本人将钓鱼岛据为己有的做法并不合理,并呼吁钓鱼岛“理应归还给它的故乡——中国”。(65)刘江永:《日本登岛人后代:钓鱼岛应归中国》,《环球时报》,2014年1月16日,https://opinion.huanqiu.com/article/9CaKrnJDY0C,登录时间:2021年2月22日。
从“生活圈”视角看,无论对照历史还是现实,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都不是琉球群岛居民的传统生产生活地域。尽管一些日本学者认定,钓鱼岛周边海域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福建、台湾与原琉球王国的宫古、八重山列岛等地渔民共同利用的渔场,因此今天也应该成为这些岛屿居民的无国界生活圈,(66)新崎盛暉「国家『固有の領土』から,地域住民の『生活圏』へ――沖縄からの視点」、新崎盛晖等『「領土問題」の論じ方』、岩波書店、2013年、17—19頁;上村英明「尖閣諸島問題と先住民族の権利―先住民族の視点から領土問題を考える」、『恵泉女学園大学紀要』、2014年第2号、148—151頁。但从钓鱼岛的自然地理和琉球王国的历史来看,这种说法并不准确。在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以东与琉球群岛以西之间,有深达两千多米的“黑水沟”(冲绳海槽)和自西南向东北奔流的 “黑潮”(台湾暖流),因此钓鱼岛与琉球是被海洋天然屏障分隔开来的两个地理单元,由中国大陆和台湾自西向东航向钓鱼岛远比从琉球逆流西溯容易,这也是中国人能最早发现钓鱼岛的先决条件。(67)“钓鱼岛问题基本情况”,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日本大使馆,http://www.china-embassy.or.jp/chn/zt/dyd/jibenziliao/t969400.htm,登录时间:2021年1月20日。村田忠禧认为,以古代的航海技术条件,琉球人使用的简陋平底船“鱶舟”(サバニ)几乎不可能支持琉球渔民轻松跨越 “黑潮”、穿过冲绳海槽到达钓鱼岛一侧捕鱼,因而琉球人也对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没有任何地域认同感。相反,由于钓鱼岛位于大陆架边缘,对于中国福建、台湾(特别是东部的宜兰县)的渔民来说其周边海域是浅海,可以轻松顺流而至,因此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周边自古至今都是被中国人利用的渔场。(68)Tadayoshi Murata,The Origins of Japanese-Chinese Territorial Dispute:Using Historical Records to Study the Diaoyu/Senkaku Islands Issue,Singapore:World Scientific Publishing,2016,pp.114-115; 田泓:《日本学者出书反驳“钓鱼岛是日本固有领土”》,《人民日报》2015年4月11日第3版。即便在今天,冲绳县石垣岛周边便有丰富的渔业资源,当地渔民完全没有必要舍近求远到170多公里外的钓鱼岛海域捕鱼,因此不少学者质疑,如今的冲绳本岛和石垣岛的居民是否真的如一些“尖阁生活圈论”提倡者所说的那样,将钓鱼岛视为 “生死攸关”的生活圈。(69)岡田充「『領土ナショナリズム』と闘う」、岩下明裕編『領土という病 :国境ナショナリズムへの処方箋』、北海道大学出版会、2014年、172—173頁; 松島泰勝『帝国の島:琉球·尖閣に対する植民地主義と闘う』、301頁; K·サトル「尖閣諸島は生活圏?」、2013年1月13日,https://blog.goo.ne.jp/satoru-kihara/e/bcc67e36b22fcfbc84c5a4 ede4ef6fb0,登录时间:2021年1月20日。
从“原住民领地”视角看,历史上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不仅不是琉球人传统的“生活圈”,也不是琉球王国的“中山世土”(中山王国为琉球王国的前身,琉球国王宫首里城正殿悬挂有康熙皇帝1682年所赐的“中山世土”匾额)。事实上,历史上琉球人与钓鱼岛的地缘联系非常稀薄,钓鱼岛也从不在琉球王国的管辖范围之内。琉球的“固有领土”(即“中山世土”),应为被称作“琉球三十六岛”的众岛屿(“三十六”并非确指),其中并不包括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中国与琉球的传统分界线在钓鱼岛附属岛屿的赤尾屿(中)和琉球群岛的久米岛(琉)之间,这在中日琉各自的历史记载与古代地图中都可以得到印证。(70)Jiangyong Liu,The Diaoyu Islands:Facts and Legality,p.130; 刘江永:《专家:琉球都不是日固有领土更不用说钓鱼岛》,《环球时报》,2012年7月28日,https://mil.huanqiu.com/article/9CaKrnJwqcJ,登录时间:2021年2月22日。同时,尽管琉球历史上也有对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记述,但并没有固定的命名,对各岛的称呼也十分混乱,后世甚至无法确定一些琉球语中的地名指的是钓鱼岛还是黄尾屿,这说明琉球人并没有将这些岛屿作为重要渔场使用,琉球王国也并未对其实施有效的管辖。(71)井上清『「尖閣」列島―釣魚諸島の史的解明』、62頁。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自古不属于琉球这一事实,已被许多日本“尖阁问题”专家接受,不得不转而搬出钓鱼岛古来“既不属于中国也不属于琉球”的“无主地”逻辑为日本的领土主张辩护。(72)《专家:日方公布“史料”恰恰证明钓鱼岛从来不属于日本》,新华社,2016年5月13日。甚至一些曾经认为钓鱼岛是“琉球的固有领土”的琉球独立运动支持者,也在实事求是的深入求证后承认,无论基于历史还是现状,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都不属于琉球,即便琉球获得独立也不应将钓鱼岛纳入其领土范围之内。(73)例如,日本龙谷大学教授、“琉球独立论”的支持者松岛泰胜在其2013年发表的论文中认为,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在1879年日本实施“琉球合并”前属于琉球国的领土,而不是日本的固有领土(参见:松島泰勝「尖閣諸島は本当に『日本固有の領土』なのか」、『情況:変革のための総合誌 沖縄·尖閣特集』、2013年第 1号、22—32頁)。但在其2020年的新著《帝国之岛:对抗琉球·尖阁的殖民地主义》中,松岛修正了这一观点,承认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并不属于琉球,钓鱼岛问题与琉球问题也是两个不同问题。但两者有相似的根源:日本对钓鱼岛的非法领土编入和实效支配,实际上是日本自吞并琉球以来一贯奉行的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政策的延续(参见:松島泰勝『帝国の島:琉球·尖閣に対する植民地主義と闘う』、326頁)。
此外,和日本为南千岛群岛“发明”的“北方领土”概念一样,日本对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称呼“尖阁诸岛”也并不是日本的“固有地名”。1895年日本将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单方面划入其领土之后,并没有将各岛屿的名称固定下来。在此之前,1845年英国海军军舰“萨玛朗号”曾对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进行考察,并在航海日志中将这些岛屿称为“Pinnacle Islands”(“pinnacle”意为教堂等建筑物的“尖顶”)。1900年,冲绳县师范学校的教师黑岩恒根据这一英文名,将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意译为日文“尖阁列岛”。(74)参见刘江永:《日本官方承认钓鱼岛属于中国之证据考》,《国际政治科学》2016年第2期;廉德瑰:《专家称“尖阁诸岛”非日官方命名 吁提法理证据》,《解放日报》,2012年10月12日,http://www.chinanews.com/gj/2012/10-12/4243478.shtml,登录时间:2021年3月10日;Tadayoshi Murata,The Origins of Japanese-Chinese Territorial Dispute,p.235.但这一名称并未成为正式定名,此后日本的官方文书中一直存在着诸如“尖头诸屿”“尖阁群岛”等不规范的名称。(75)『日本水路誌(南西諸島台湾澎湖列島 第02巻下)』、1908年,https://www.cas.go.jp/jp/ryodo/shiryo/senkaku/detail/s1908100000103.html,登录时间:2021年1月20日;國吉まこも「尖閣諸島の名称あれこれ」、『島嶼研究ジャーナル』2015 年第2号、117—119頁。直到1972年日本的钓鱼岛“固有领土论”故事编造完成之时,都没有形成统一的命名。例如,1972年后日本的官方话语和主流媒体中,仍存在“尖阁列岛”“尖阁诸岛”等不统一的地名称呼。(76)「日中平和条約で尖閣列島触れず 大平外相答弁」、『読売新聞』朝刊、1972年11月7日、4行政; 「尖閣列島たな上げ トウ副首相 日中平和条約で語る 日中平和条約」、『朝日新聞』夕刊、1974年10月4日、2頁。1972年5月,日本将钓鱼岛附属的赤尾屿、黄尾屿两岛租给美军作射击爆炸靶场使用,但在日本政府的公开文件中对这两靶场的称谓却始终是中国地名(赤尾屿射爆击场、黄尾屿射爆击场),而不是其日本名“大正岛”和“久场岛”。(77)豊下楢彦『「尖閣問題」とは何か』、87—88頁。且不论中国对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的命名比日本要早近500年(“钓鱼屿”等地名早在明朝初期成书的《顺风相送》中便有记载),单从“尖阁诸岛”一词源自外来的英语(而不是官方语言日语或属地语言琉球语)这种命名方式来看,也足见其地并非日本“固有”。
“固有领土”这一政治话语在语言文化上带有东亚特色的历史烙印,其影响力延续至今。以日本为例,从“固有领土”的使用语境看,日本的话语环境中存在国土、本土、乡土、生活圈和原住民领地五种“固有领土”阐释视角。以“国土”为基轴的主权国家式“固有领土论”在战后成为了日本政府主流的领土叙事用语,至今仍在北方四岛、竹岛/独岛、钓鱼岛三个领土争端中发挥作用;而“本土”视角随着美日冲绳返还的完成不再与“固有领土”挂钩;民间的“乡土”“生活圈”“原住民领地”视角则体现了主流叙事之外的“固有领土”声音,揭示出在领土争端中,除主权国家之外还存在其他不可忽略的行为体和多种领土诉求。综合考虑这些要素,既可以弥补既往领土问题研究中的“国家中心主义”缺陷,也有助于探寻新的争端解决思路。
对照历史与现实,某一领土只有同时满足上述五种标准才能称其为真正的“日本固有领土”。但在钓鱼岛问题上,日本的“固有领土论”完全名不副实。对于日本来说,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法理上非其国土,地理上非其本土,现状上非其乡土,历史上也非其生活圈或原住民领地。与之相反,中国最先发现、命名和利用钓鱼岛,且早在明朝初期起就对其实行了长期管辖,中国有充足的证据证明钓鱼岛及其附属岛屿“自古以来”便属中国所有,是中国的“固有领土”。(78)《〈钓鱼岛是中国的固有领土〉白皮书(全文)》,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新闻办公室,2012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