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安
冷战时期,中国与阿富汗的关系从友好逐步走向破裂。在这一历程中,苏联一直是影响中阿关系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但苏联在中阿关系的不同阶段扮演着不同角色、发挥着不同作用。对这一点,国内外学界虽有一定的研究,但鲜见较为系统的梳理和分析。(1)笔者在专著《睦邻外交视域下的中国与阿富汗关系研究(1949—1979)》(世界知识出版社2020年版)阐述了苏联因素对1949—1979年间的中阿关系的影响,本文中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就是在该书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而来的。而学界主要研究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中苏阿三边的互动,或关注苏联的军事行动与中国安全环境的关联,或聚焦中国对苏联入侵阿富汗的外交反应,或阐述中国对阿富汗抵抗组织的支持等。主要参见颜声毅:《当代中国外交》,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17—220页;李宝俊:《当代中国外交概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4—165页;《当代中国外交》编辑委员会:《当代中国外交》,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香港祖国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210页;谢显益主编:《中国当代外交史(1949—2001)》,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383页;王仲春、蔡劲松:《中美对弈大棋局》,北京:海洋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页;[美]A·D·洛乌编著:《龙与熊:中苏争端始末》,南生、钟洪等译,北京:兵器工业出版社1989年版,第62—64页;Shaheen F. Dil,The Cabal in Kabul,“Great-Power Interaction in Afghanistan”,The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71,No.2 (Jun.,1977),pp.468-476;Gerald Segal,”China and Afghanistan”,Asian Survey,Vol.21,No.11 (Nov.1981),pp.1158-1174;Alam Payind,“Soviet-Afghan Relations from Cooperation to Occupation”,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Vol.21,No.1 (Feb.,1989),pp.107-128;Qaiser Aileen,“China’s Interests in Afghanistan:In the Context of Sino-Soviet Rivalry”,Strategic Studies,Volume 10,Winter 1987,pp.56-66;Emadi Hafizullah,“China’s Politics and Developments in Afghanistan”,Journal of Asian and African Studies,Volume 28,Numbers 1-2,1993,pp.107-117等。因此,本文从中方视角分析冷战时期中阿关系演变中的苏联因素,探讨中苏阿三角关系的互动,以从中管窥中阿关系运行的轨迹。
历史上,地处东亚、南亚、西亚、中亚交汇处的阿富汗由于地缘位置的独特性,长期遭受大国的觊觎。近代以来,英俄曾长期在阿富汗博弈,阿富汗一度被迫接受英国的“保护”。一战结束后,英国霸权减趋衰弱,1919年阿富汗借机独立。苏俄第一个宣布承认阿富汗政府并与之建立了正式外交关系,但阿富汗对历史上遭受俄国的侵略心有余悸,长期对苏联(俄)保持戒心,苏阿关系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
二战后,由于阿富汗频繁“请求美国推动阿富汗的军队实现现代化”,但美国“没有人理会这些请求”,(2)Mussarat Jabeen,Muhammad Saleem Mazhar,Naheed S. Goraya,“US Afghan Relations: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of Events of 9/11”,A Research Journal of South Asian Studies ,Vol.25,No.1,January-June 2010,p.147.且在阿富汗与巴基斯坦的领土争端中,美国公开支持巴基斯坦,这使阿富汗对美国极为失望。(3)Abdul-Qayum Mohmand,American Foreign Policy Toward Afghanistan:1919-2001,ProQuest Information and Learning Company,2007,p.72;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55-1957,Vol.8,Washington D.C.: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87,p.221.因此,鉴于苏联是当时世界上惟一能抗衡美国的国家且近在咫尺,阿富汗不得不向苏联寻求支持。同时,鉴于阿富汗是苏联“柔软的下腹部”,具有特殊地缘战略价值,苏联迅速抓住了阿富汗伸出的橄榄枝,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加大了对阿富汗的援助力度,从而使两国关系在短期内飞速发展。“在阿富汗,苏联的大批军事和经济援助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打开并改变了这个偏远的国家。阿富汗军队的装备几乎都是苏联武器,其对外贸易中近一半是与苏联的贸易。并且,虽然阿富汗是个独立的国家,宣称奉行中立的外交政策,但在很多国际问题上阿富汗实际上都站在苏联一边。”(4)沈志华、杨奎松主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6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464页。
在苏阿关系日益密切的同时,中苏关系也处于蜜月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苏联第一个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1950年2月,中苏缔结《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中苏关系的这一状况,对中国的对外关系产生了重大影响。正如美国中央情报局所认为的那样:“共产党中国对亚洲施加影响的能力同样受到它与苏联关系的影响。”“通过其与苏联的关系以及其在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受到认可的地位,共产党中国在亚洲人眼中的声望已经得到提升。”(5)沈志华、杨奎松主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6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328—329页。中阿关系亦是如此。据当时在中国驻阿大使馆工作的杨冠群回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在阿富汗,中国的影响微不足道。“由于历史的变迁,我们初到阿富汗时,阿富汗全境竟找不到一个华人的踪影。上街时,我们常常被当作日本人或菲律宾人。”(6)杨冠群:《潮头戏水三十年》,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4—85页。在这种情况下,苏阿关系的发展及中苏友好为阿富汗与中国关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尤其是为中阿外交关系的建立及中国打开在阿富汗的外交局面提供了有利条件。在阿富汗承认新中国后,1950年5月,苏联驻阿大使馆就通知驻阿富汗的各国使馆,应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请求,苏联政府有责任保护其在阿富汗的利益。(7)Protection of Chinese Interests in Afghanistan by USSR,FO371/83566,Complete Files for 1950.这明确在阿富汗宣示了中苏之间的特殊关系。由于“苏、阿关系很好,中阿建交的政治上的障碍不存在”,(8)廉正保、王景堂,黄韬鹏:《解密外交文献: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档案(1949—1955)》,北京:中国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603页。由此促使1955年中阿正式建立外交关系。1955年12月11日,赫鲁晓夫、布尔加宁访问阿富汗时达成的《苏阿联合声明》更明确表示:“两国政府深信,远东一切未解决的问题必须为了合乎的利益加以解决,有关中国的问题必须在对中国人民的民族权力予以应有考虑的情况下加以解决,特别是应当让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中取得它的合法地位。”(9)《布尔加宁、赫鲁晓夫访问印度、缅甸和阿富汗期间的讲话》,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241—242页。苏联的这些举措,正如中国外交部解密档案所言:随着苏联在阿富汗的影响越来越大,“中阿两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关系的发展前途是广阔的。”(10)《阿富汗王国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基本情况》,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203-00197-06。“因为苏联的友好和平政策及真诚的援助在阿富汗已发生很大影响,使阿富汗日益靠拢苏联,并对我国和民主国家表示友好态度”,“这些都是我们在阿富汗进行工作的有利条件”。(11)《阿富汗基本情况》,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0054-03。
不过,在苏阿关系迅速发展之际,中国外交部意识到,尽管“就社会主义阵营在阿的工作而言”,“由于地理和经济力量的原因,苏联担负主要责任”,(12)《阿富汗王国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基本情况(1957年1月10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203-00197-06。但中国也要充分利用各种客观有利条件积极开展活动,“积极开展中阿两国间的贸易来往和文化交流,进行友好访问和活动,并逐步开展文化宣传工作,促进阿富汗人民对新中国的了解。”(13)《阿富汗基本情况(1956年2月25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0054-03。毕竟,“中国和阿富汗同为亚洲国家,情感容易相沟通。历史上中国没有损害过阿富汗,彼此并无纠纷,却共同长期遭受帝国主义的欺辱。新中国成立后,各项政策正确,建设速度很快,宗教信仰自由得到保障。新疆毗邻阿富汗,许多风俗习惯相同,新疆的建设和进步将对阿人民有甚大的影响。”(14)《阿富汗王国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基本情况(1957年1月10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203-00197-06。因此,不少阿富汗人认为“对中国比对苏联更易接近”。(15)同上。正是基于这一认识,中国政府积极开展了一些“既为阿方所需,又是我们不难办到的工作”。(16)《驻阿富汗使馆1961年阿富汗形势和使馆工作总结及1962年工作规划及外交部批复(1962年1月3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103-01。例如,经过协商,1961年中国政府集体遣返了大多数在新疆的阿富汗侨民。这些措施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阿关系的发展。
但在这一时期阿富汗的对外战略中,由于苏联与美国是阿富汗中立外交的两大支柱,阿富汗更重视苏联和美国,而将同属于社会主义阵营的中国和苏联视为一体,且由于中国的实力与国际影响力小于苏联,阿富汗把阿中关系附属于阿苏关系。而20世纪50年代,苏联在很短时间内急速推进苏阿关系,使“阿政府和社会主义国家靠拢也不是没有顾虑的”。(17)《我驻阿富汗使馆报回关于1956年第一季度阿富汗政治动态》,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0776-05。阿富汗担心社会主义阵营在阿富汗的影响过大而难以控制,但阿富汗不管在获取援助方面,还是在国际事务中又不得不依靠苏联。于是,在某些时候,中国以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会被阿富汗有意地有所疏远。中国外交部解密档案称,阿富汗“愿与我发展睦邻友好关系,取得我的支持,但因此事涉及阿苏、阿印和阿美关系,情况较复杂,故对我虽有所需,却怯于所求。”(18)《外交部关于1962年对阿富汗工作的几点建议(附阿富汗1961年形势回顾和1962年展望)(1962年1月4日)》,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102-01。阿富汗迟迟不敢接受中国大规模的经济援助就是如此。由于苏美竞相援助阿富汗,阿富汗在左右逢源之余收获颇多,因此它担心一旦再接受中国的援助,会破坏两大阵营在阿富汗的外交平衡,故不愿再接受中国的援助,甚至不止一次地婉拒中国的援助。1959年3月,中国政府决定无偿援助两万吨小麦给阿富汗,被阿富汗政府推脱。(19)《我驻阿富汗使馆函告关于郝汀大使拜会阿副首相兼外交大臣纳伊姆时的谈话》,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0631-01。1959年9月,阿富汗副首相兼外交大臣纳伊姆访华时,中方试探提出给阿经援,结果迟迟没有收到阿方回应。(20)《驻阿富汗使馆调研文章:从中阿关系看美、苏、我争夺阿富汗的形势》,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345-02 。因此,这一时期,苏联因素对中阿关系是一把双刃剑。它虽对中阿关系的发展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但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也存在消极影响。
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中苏两党两国之间由于意识形态与国家利益的差异而心生罅隙,双方关系不断恶化。而1961年10月苏共二十二大的召开,使中苏关系的恶化不可逆转。在苏共二十二大上,支持过中共的阿尔巴尼亚劳动党遭到苏共激烈指责,苏共又通过被中共视为集修正主义大成的新党纲。(21)中国共产党将这一党纲的主要思想概括为“三和两全”,即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和全民国家、全民党,认为其将使社会主义国家和资本主义世界的人民放弃革命。参见李丹慧:《走向分裂:从暗中斗争到公开论战——1960年代中苏关系研究之二》,《史学集刊》2006年第6期,第52页。而且赫鲁晓夫在会上多次影射攻击中国。中共断言苏共领导集团已经背叛了马列主义,走上修正主义道路。由此,中苏意识形态的冲突加剧。(22)李丹慧:《走向分裂:从暗中斗争到公开论战——1960年代中苏关系研究之二》,《史学集刊》2006年第6期,第51—67页。此后,中苏加大了对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及新兴民族独立国家的争取力度。
根据中国外交部解密档案,从苏共二十二大结束后的1962年开始,苏联在“政治上加紧灌输其修正主义观点和诬蔑中国,并更多地要阿支持其外交行动。”(23)《我驻缅甸等使馆报回有关苏联对缅甸、柬埔寨、尼泊尔、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的工作情况》,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9-03215-04。苏联驻阿富汗大使馆“已不再搞多少形式上的团结友好”。(24)《苏联同阿富汗关系(1963)》,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9-03352-08。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中国驻阿大使馆明确将苏联称为“苏修”,在阿富汗开始与苏联进行争夺。(25)《驻阿富汗使馆1961年阿富汗形势和使馆工作总结及1962年工作规划及外交部批复》,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103-01。
从1962年开始,苏联极力破坏中阿关系。据中国驻阿大使馆向中国外交部的汇报:1962年上半年,“苏联除继续大力同阿搞友好,多方扩大影响,散布修正主义外,还开始拉阿支持其推行修正主义的一些措施。”(26)《我驻缅甸等使馆报回有关苏联对缅甸、柬埔寨、尼泊尔、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国的工作情况》,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9-03215-04。1963年,苏联更加肆无忌惮,中国驻阿使馆向中国外交部的报告对此也有明确记载:“苏馆人员在阿大肆宣传,对我进行诬蔑。”(27)《苏联同阿富汗关系(1963)》,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9-03352-08。同年,在中国与阿富汗解决历史遗留的边界问题时,苏联又“大肆挑拨中阿关系”,(28)《阿富汗1963年形势及阿对我态度和做法》,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247-03。向阿富汗散布“中国要恢复成吉思汗时代的版图”的谣言。(29)同上。
阿富汗对中苏分歧一直保持密切关注。对阿富汗而言,基于传统的中立外交政策,与中苏两国均保持友好,更符合阿富汗的国家利益。此外,据中国驻阿大使馆研判,虽然“阿王室并不愿依靠苏联太深,对苏联的一些强加于人的和控制阿富汗的做法有所不满”(30)《苏联对阿富汗的一些做法》,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506-04。,但是“因阿对苏的依赖已深,阿会顾虑如何发展中阿关系不使苏联不满,从地理条件上说,如要我支持也有不少困难。同时阿也明白我不愿在阿巴关系问题上公开表示态度。”(31)《驻阿富汗使馆1961年阿富汗形势和使馆工作总结及1962年工作规划及外交部批复》,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103-01。因此,阿富汗在苏联与中国之间大多持中立的态度。
面对苏联的挑衅,中国政府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中国政府决定“正确地加强对阿富汗人士的正面宣传,以抵消一部分修正主义的影响”。(32)《1962年苏联在阿富汗的做法》,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564-11。另一方面,中国政府采取切实措施以改善中阿关系。1963年,中阿通过谈判和平解决了边界问题。此外,“与喀布尔进行短期合作,甚至是提供经济援助,都被北京认为是用来阻止美国和苏联增加他们在阿富汗势力的合理手段。”(33)沈志华、杨奎松主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6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489页。1965年3月,中阿签订《中阿经济技术合作协定》,中国政府给予阿富汗政府一千万英镑的无息和不附带任何条件的贷款。中国政府还“将派遣专家和技术人员前往阿富汗提供技术援助。”(34)《中国和阿富汗经济技术合作协定》,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105-01702-03。
面对中国的竞争,为维护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成果,苏联持续加强对阿富汗的工作,特别是对阿富汗的援助不断增加。到1978年,苏联对阿援助已达到12.65亿美元。(35)Rosanne Klass,Afghanistan,the Great Game Revisited,New York:Freedom House,1987,pp.76-77.“苏联提供的大量援助,以及日渐增加的贸易纽带将继续使喀布尔和莫斯科之间保持密切的关系。”(36)沈志华、杨奎松主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6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464—465页。由于担心苏联在阿富汗的影响过大,阿富汗国王查希尔在与中国发展关系的同时,一度加强与美国的关系,这引起了苏联的强烈不满。在苏联和阿富汗亲苏势力的支持下,1973年,有着“红色亲王”之称的阿富汗前首相达乌德发动政变,建立阿富汗共和国。苏联第一个承认了达乌德政权。这决定了达乌德政权建立之初的对外政策必然会受到苏联的影响,从而使极度恶化的中苏关系下的中阿关系必然出现停滞甚至倒退。
但随着政权的巩固,作为民族主义者的达乌德,并不想彻底投靠苏联,而是力图重拾阿富汗传统的中立外交政策。于是,他试图通过大力发展与美国、中国等国的关系以平衡阿苏关系。在此情况下,中阿关系有所恢复。中国对此进行了积极回应。1974年6月8日,时任中国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指示中国外交部:“要对阿做友好工作。”(37)马行汉主编:《外交官谈阿富汗》,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根据邓小平的指示,1974年12月,中国外交部邀请阿富汗总统达乌德的特使纳伊姆访华。期间,中国不仅和阿富汗签订经济技术合作协定,而且向阿富汗提供了一亿元人民币的贷款。(38)同上,第12页。纳伊姆此行推动了中阿关系进一步发展。据苏联解密档案称,“在达乌德时期,阿富汗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经贸关系进一步发展。”(39)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12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303页。“经济援助的性质是中国正在执行的政策的一部分,该政策主要贯彻到阿富汗。”(40)同上。
达乌德的做法逐渐超出了苏联的容忍限度。1978年4月27日,苏联支持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发动政变,推翻了达乌德政权。塔拉基任阿富汗民主共和国革命委员会主席兼总理。5月7日,应阿富汗的要求,中国承认了阿富汗新政府。据美国国防情报局判断:“塔拉基的上台令北京不安,因为领导层不清楚这位新首相在多大程度上倾向苏联。”(41)沈志华、杨奎松主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6册),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553页。而据外媒报道,“中国作出承认塔拉基政府的决定反映了它希望不要退出一个它已经发动了重大外交攻势的地区,目的是挫败它所认为的苏联包围它的计划。”(42)《法新社评论我承认阿富汗新政府》,《参考消息》1978年5月10日第3版。
被苏联扶持上台的塔拉基,虽然在上任之初口口声声宣布要奉行中立外交政策,但实质上彻底“倒向了莫斯科”。(43)[美]罗伯特·唐纳森编:《苏联在第三世界的得失》,任泉、刘芝田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1985年版,第217页。1978年底签订的为期20年的苏阿友好、睦邻与合作条约,“使阿富汗对苏联的依赖制度化了”,(44)同上。该条约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针对着莫斯科的仇敌中国……采取的外交行动”。(45)《美报评苏联阿富汗条约》,《参考消息》1978年12月9日第3版。1979年5月,苏联正式把阿富汗算作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一员。(46)雪元:《苏联干涉阿富汗自食其果》,《人民日报》1979年6月29 日第6版。苏阿关系不断密切的同时,中苏关系正处于极度恶劣之际。1979年1月,中美正式建交。对此,苏联猜测中美正逐渐形成一个集团以针对苏联。因此,在此前后,苏联的报纸多次借阿富汗问题措辞严厉地批评中国。1979年3月,苏联《真理报》和《消息报》接连发表文章,诬蔑中国等国家“干涉阿富汗内政”。(47)《阿富汗穆斯林武装同政府军的战斗继续扩大》,《人民日报》1979年3月24日第5版。苏联还认为,美国和中国勾结起来,共同装备雇佣兵匪徒,直接以武力威胁着阿富汗的安全。(48)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991)》第12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293页。
紧随苏联之后,塔拉基政权或影射,或直接攻击中国。针对中美建交,阿富汗模仿着苏联的腔调进行攻击。(49)参见马行汉:《漫谈中国与阿富汗友好关系(上)》,山东省人民政府外事办公室网站,http://www.sdfao.gov.cn/art/2010/5/15/art_338_4311.html,2010年5月15日,登录时间:2019年6月16日。1979年2月,中越边界战争爆发后,阿富汗又发表声明,谴责中国“侵略”越南。(50)彭树智:《阿富汗史》,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1993年版,第384页。1979年7月24日,阿富汗外交部以中方支持阿富汗的叛乱活动为由,要求中国撤回部分外交人员。(51)《路透社报道:阿富汗当局要美中巴削减驻阿使馆人员》,《参考消息》1979年7月29第3版。阿富汗的这些行为,必然使中阿关系日益冷淡。1979年9月阿明发动政变取代塔拉基之后,其对外政策仍是以亲苏反华为主。9月23日,阿明在上台后的第一次记者招待会上,就公开谴责中国资助“革命的敌人”,企图破坏阿富汗革命。(52)《阿明在政变后首次举行记者招待会》,《参考消息》1979年9月25日第1版。不过,随着阿明与苏联关系的恶化,他一度有心改善中阿关系。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之际,1979年9月30日,阿明还给中国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和中共中央主席、国务院总理华国锋发来贺电。(53)《阿富汗领导人阿明的贺电》,《人民日报》1979年10月3日第5版。
面对阿富汗种种破坏中阿关系的言行,一方面,中国政府予以坚决反驳。1979年6月21日,中国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约见阿富汗驻华使馆临时代办阿卜杜尔·拉梯夫·阿齐齐,就阿富汗的反华言行,代表中国政府向阿富汗政府提出口头抗议。(54)《韩念龙副外长抗议阿富汗对我国的攻击》,《人民日报》1979年6月22日第6版 。另一方面,中国政府又保持克制,“不公开与喀布尔对抗和决裂”,“没有正式宣告正在执行中的条约无效”。中国政府仍继续完成了各项援阿项目。此外,“中国人开始采取影响阿明的政策,并通过阿明,阻止阿富汗转向苏联。”(55)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45—1991)》第12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303—304页。但中国试图挽救中阿关系的种种努力,最终由于苏联入侵阿富汗而失败。(56)张安:《睦邻外交视域下的中国与阿富汗关系研究(1949—1979)》,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20年版,第225—230页。
总的来说,这一时期,特别是1973年达乌德上台后到1979年底苏联入侵阿富汗,在中苏关系破裂乃至全面对抗的情况下,苏联因素不仅是影响中阿关系最主要的因素,而且基本上是负面因素,是中阿关系绕不过去的绊脚石,极大地阻碍了中阿关系的发展。
由于担心“失掉它在阿富汗长期苦心经营才取得的地位”(57)[美]罗伯特·唐纳森编:《苏联在第三世界的得失》,任泉、刘芝田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第224页。,担心“阿富汗在未来就会成为美国反对苏联的另一个前哨基地”,以及应对苏联“穆斯林人口居住的边境地区附近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不断上升的挑战”,(58)[俄]多勃雷宁:《信赖——多勃雷宁回忆录》,肖敏、王为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7年版,第505页。时任苏联克格勃副主席兼第一总局局长的弗·亚·克留奇科夫在回忆录中也表示:苏联出兵阿富汗的原因之一是“莫斯科担心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在阿富汗占优势以后,会很快扩展到苏联的中亚地区。”参见[俄]弗·亚·克留奇科夫:《个人档案(1941—1994):苏联克格勃主席弗·亚·克留奇科夫狱中自述》,何希泉等译,上海: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81页。瓦·博尔金的《改革先锋——戈尔巴乔夫传》(吉力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页)也有类似的说法。1979年12月27日,苏联正式出兵阿富汗。它声称:“应阿富汗政府帮助其进行反对华盛顿和北京所煽动的武装干涉行动的邀请,我们根据1978年签署的苏阿友好、睦邻、合作条约第四条的规定(59)该条约第四条规定,苏阿两国“将进行磋商,并经双方同意采取相应措施以保障两国的安全、独立和领土完整”。参见[苏]安·安·葛罗米柯等主编:《苏联对外政策史·下卷:1945—1980》,韩正文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680页。采取了行动”,(60)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12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293页。以“帮助阿富汗进步力量与恐怖和专制作斗争,促使阿富汗国内局势正常化。”(61)[俄]弗·亚·克留奇科夫:《个人档案(1941—1994):苏联克格勃主席弗·亚·克留奇科夫狱中自述》,何希泉等译,上海:东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80页。阿明被苏军击毙。12月28日,苏联扶植流亡苏联的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原“旗帜派”首领卡尔迈勒组成新政府。当天,勃列日涅夫向卡尔迈勒发出贺电,正式承认了阿富汗新政权。“但是,苏联部队的到处存在,却使人产生了相反的信念:即卡尔迈勒并不是他自己国家的主人。”(62)[美]罗伯特·唐纳森编:《苏联在第三世界的得失》,任泉、刘芝田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5年版,第223页。阿富汗新政权不仅在政治上完全苏联化,而且经济上完全依赖苏联。不过苏联很快就发现,阿富汗战场似乎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泥淖,尽管付出的代价越来越大,却无法使苏联得到阿富汗人民的支持,更无法平息愈演愈烈的叛乱活动。“这场战争持续在政治和军事上榨干苏联,并看不到结束的希望。”“除了给苏联经济增加了沉重的负担外,占领也使苏联的声望在全世界一落千丈,特别是在穆斯林国家当中。”(63)[美]沙伊斯塔·瓦哈卜、巴里·扬格曼:《阿富汗史》,杨军、马旭俊译,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7页。尽管苏联多次试图通过调整对阿富汗的政策,如更换阿富汗领导人以改变这一状况,但收效甚微,最终于1989年被迫从阿富汗撤军。由于苏联“采取一系列措施继续支持阿富汗共和国政府,对阿富汗反对派和巴基斯坦施加遏制性影响”,(64)沈志华主编:《苏联历史档案选编》第32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845页。而且阿富汗抵抗力量各自为战、四分五裂,从而使阿富汗纳吉布拉政权并没有立即倒台。直到1991年12月苏联解体后,“面对依靠美国、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和其他伊斯兰国家支持的反对派的联合势力,又失去了苏联的援助和支持……孤立无援的纳吉布拉政权终于经受不住打击,垮台了。”(65)[俄]A.利亚霍夫斯基:《阿富汗战争的悲剧》,刘宪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413页。
苏联出兵阿富汗这一事件,破坏了地缘政治平衡,对中阿关系造成的影响是致命的。这连苏联自己也不得不承认:“1979年12月27日发生的事件,给两国关系带来了根本改变。中国官方没有断绝与阿富汗民主共和国的关系,但是实际上不承认卡尔迈勒政府。”(66)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1969.7—1991.12)》第12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304页。这一时期,不管是基于地缘政治的博弈,还是为改革开放寻求安全的周边环境的考量,或是出于对弱小的阿富汗的同情,中国领导人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即阿富汗已经成为中国在估算全球、地区及军事利益时的一个重要因素”。(67)沈志华、杨奎松主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6册,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553页。苏联“占领阿富汗可以被看成是苏联包围中国的整个计划的一部分”。(68)[美]弗·索洛维约夫、艾·克列皮科娃:《在克里姆林宫高墙后面》,李思治、杨永泉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 年版,第 260 页。由此,中国没有对苏联的侵略行径坐视不理,而是一直表示强烈谴责。1979年12月31日,中国外交部副部长张海峰召见苏联驻华大使谢尔巴科夫。张海峰表示:“阿富汗是中国的邻国,苏联武装入侵阿富汗威胁着中国的安全,这不能不引起中国人民的严重关注”,“中国政府要求苏联当局立即停止对阿富汗的侵略和干涉,撤出它的一切武器部队。”(69)《张海峰副外长召见苏联驻华大使 要求苏当局立即停止干涉阿富汗》,《人民日报》1980年1月1日第1版。稍后,中国政府决定暂停中苏关于国家关系正常化的谈判。1980年1月20日,中国政府宣布:由于“苏联入侵阿富汗,威胁世界和平,也威胁着中国的安全,并为中苏两国关系正常化制造了新的障碍。在当前情况下,进行中苏谈判显然是不适宜的。”(70)《苏入侵阿富汗威胁中国安全 中苏谈判当前不宜举行》,《人民日报》1980年1月21日第1版。中国政府还将苏联从阿富汗撤军当成了中苏关系正常化的必要前提之一。1982年10月,在中苏副外长级政治磋商中,中方强调苏联应该采取实际步骤消除三大障碍,即:苏联减少和撤退在两国边界和在蒙古国的驻军;从阿富汗撤军;劝说越南从柬埔寨撤军。(71)黄华:《亲历与见闻:黄华回忆录》,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7年版,第359页。据钱其琛回忆,1982年盛夏的一天,邓小平邀请几位中央领导同志和中国外交部主要领导到他家开会,研究中苏关系问题。陈云、李先念等老同志也在场。邓小平提出,要采取一个大的行动,向苏联传递消息,争取中苏关系有一个大的改善,但中苏关系的改善是有原则的,条件是苏联得做点事情才行。这就提出了要苏联主动解决的“三大障碍”。参见钱其琛:《外交十记》,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6页。尽管此次磋商没有结果,但表明了中国政府的立场。此后,中方始终坚持只有排除障碍才能实现中苏关系正常化的原则立场,力促苏联在消除障碍问题上有所作为。(72)钱其琛:《外交十记》,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页。
面对中国对苏联入侵阿富汗的谴责,并为苏联入侵阿富汗提供合法性依据,苏联进行了辩解、反驳和攻击。在苏联入侵阿富汗之初,苏联塔斯社就宣称,“中国报刊消息的意见,再次证明中国领导正在起着反对人民革命运动的帝国主义力量走狗的作用。”(73)《塔斯社攻击我有关阿富汗的报道》,《参考消息》1980年1月3日第4版。1980年1月中下旬,莫斯科的宣传机器又不断地制造所谓中国“策划反对民主阿富汗武装行动”的谎言。(74)《贼喊捉贼露贼心 苏联大肆诬蔑中国“干涉”阿富汗为进一步扩张造借口》,《人民日报》1980年1月26日第6版。阿富汗政府也多次攻击中国。1985年初,阿富汗卡尔迈勒政权在苏联的指使下大肆攻击中国,诬蔑中国“加紧干涉阿富汗”,表示中国正在训练和武装“阿富汗恐怖分子”。(75)《干涉阿富汗的是谁?》,《人民日报》1985年2月21日第3版。
面对苏联的诬蔑,中国巧妙地利用国外媒体的报道予以澄清。特别是《人民日报》等中国媒体转发了大量相关的报道。如1980年初,《人民日报》转发法新社等国外媒体的信息驳斥苏联关于中国援助阿富汗抵抗组织的污蔑。1980年1月19日法新社报道说,那里的观察家“不相信”中国“正在直接向阿富汗叛乱分子提供援助的消息”。(76)《贼喊捉贼露贼心 苏联大肆诬蔑中国“干涉”阿富汗为进一步扩张造借口》,《人民日报》1980年1月26日第6版。同月26日《人民日报》就转发了这一报道。这些转发的报道使中国不辨自清。
而针对阿富汗的攻击,中国政府直接予以反驳,多次表示:“中国人民为了维护世界和平,一贯坚决支持各国人民维护民族独立和国家主权的正义斗争,反对霸权主义和侵略扩张。这也就是我们在阿富汗问题上的立场。阿富汗是中国的邻国,苏联对阿富汗的侵略,威胁了中国的安全,中国人民坚决支持阿富汗人民的反侵略斗争。侵略者一天不从阿富汗撤走,中国人民对阿富汗人民的支持和声援就一天不会停止。任何造谣、诽谤和诬蔑都改变不了我们这个立场。”(77)《干涉阿富汗的是谁?》,《人民日报》1985年2月21日第3版。
不仅如此,中国政府还反守为攻,多次谴责阿富汗傀儡政权对巴基斯坦的入侵。1986年5月17日,在第七轮巴、阿日内瓦间接会谈进行期间,四架阿富汗军用飞机入侵巴基斯坦领空。巴基斯坦武装部队击落、击伤各一架。(78)《巴基斯坦击落一架阿富汗战斗机》,《人民日报》1986年5月18日第6版。对此,1986年5月21日,中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表示,在第七轮巴、阿日内瓦间接会谈进行期间,喀布尔当局派出飞机加紧侵犯巴基斯坦领空,这说明苏、阿当局对政治解决阿富汗问题缺乏应有的诚意。(79)《外交部新闻发言人说 巴基斯坦击落入侵的阿富汗飞机完全正当》,《人民日报》1986年5月22日第4版。1987年3月6日,中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发表谈话,严厉谴责阿富汗当局派飞机轰炸巴基斯坦边境。(80)《我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发表谈话 谴责阿富汗飞机轰炸巴基斯坦边境》,《人民日报》1987年3月7日第1版。3月28日,中国外交部新闻发言人对阿富汗飞机再次轰炸巴基斯坦边境地区表示,中国严厉谴责阿富汗当局派遣飞机对巴基斯坦边境地区狂轰滥炸,致使巴无辜平民遭受严重伤亡的暴行。(81)《外交部新闻发言人说 中国谴责阿富汗飞机轰炸巴边境地区》,《人民日报》1987年3月29日第1版。
中国政府既在舆论上支持阿富汗抵抗组织,又为其提供物资支持。《人民日报》等官方媒体多次采访阿富汗抵抗组织及其领导人,不断向国际社会展现阿富汗民众抗苏的不屈意志。(82)《人民日报》有很多相关报道。如1983年与1985年秋末冬初,《人民日报》还两次派记者深入到阿富汗帕克蒂亚省加吉县采访了穆罕默德·哈凯姆·阿尤比及其领导的反苏游击队,以揭露苏联军事入侵给这个美丽山国带来的深重灾难,展现阿富汗人民战胜入侵者的英雄气概。参见丛星、思平:《阿富汗加吉县纪实》,《人民日报》1983年12月23、24、25日连载,均是第6版;丛星:《重访阿富汗加吉战场》,《人民日报》1985年11月15、16 、17日连载,均是第6版。此外,据美国情报机构的情报称,“中华人民共和国在精神与物质上都能向阿富汗抵抗运动提供重大的支持。据报说在1982年中国人的援助增长到这样的程度,即在阿富汗北方的一些省份,抵抗武装手中的武器有五分之一都是由北京提供的。”(83)沈志华、杨奎松主编:《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6册,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556页。而且“中华人民共和国能够动员国际社会支持抵抗运动。在确保穆斯林世界各国给予阿富汗某些额外的物资和财力支持方面,北京的作用也非常重要。”(84)同上,第555—556页。此外,中美“两国政府在经巴基斯坦向阿富汗境内的抵抗运动提供援助方面进行合作”。(85)[美]威廉·R. 科勒:《20世纪的世界:1900年以来的国际关系与世界格局》,王宝泉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0年版,第 283页。1980年1月,美国国防部长布朗带领美国军事代表团访华。访华期间,布朗与中国国务院副总理耿飙以及邓小平进行了会谈。双方在支持阿富汗抵抗力量以消耗苏联实力方面达成高度共识。布朗对耿飙表示,美国已经开始采取行动旨在提高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成本。他进一步强调,“我们正在与其他人合作,以将苏联入侵阿富汗问题列入安理会议程,与其他国家磋商一起拒绝给予苏联更多的贷款,以及敦促我们的盟国采取其他适当行动孤立苏联。”他还建议美国和中国一起“必须采取行动为阿富汗反叛武装提供政治和物质支持”。耿飙则表示,“在阿富汗问题上,我们计划向阿富汗境内的各种组织、团体和人民提供援助以抵抗苏联侵略。我们计划通过巴基斯坦向他们提供援助。然而,我们的援助限于轻武器、药品和棉被、衣服等物资。我们正在这方面努力。”(86)The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Washington D.C.: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1040.邓小平强调:“对阿富汗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为阿富汗抵抗力量提供援助,我们应该就此进行合作。但我强调的是,此类援助决不能只是象征性的。”“我们必须用游击战将苏联长期拖在阿富汗的泥沼里。”(87)The United States Department,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77-1980,Volume XIII,China,Washington D.C.:United States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2013,pp.1059-1060.
据1983—1987年任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阿富汗局局长的穆罕默德·优素福准将回忆,中国是阿富汗抵抗组织武器的一个重要来源。“每年我和阿克塔将军都会在正式签署武器议定书后去中国大使馆晚餐,中国同意向我们提供特定数量的武器弹药给穆斯林游击队员”。(88)Mohammed Yousaf,Mark Adkin,Afghanistan The Bear Trap:The Defeat of a Superpower,Havertown,PA:Casemate,2001,p25.这些武器包括RPG-7式40mm火箭筒、AK-47自动步枪、迫击炮和12.7毫米重机枪等。(89)Patrick Hanlon,The Bear Trap:The Soviet Adventure in Afghanistan 1979-1989,Lancet,2008,p.48.中国甚至还曾交付过SA-7防空导弹。(90)S. Mahmud Ali,US-China Cold War Collaboration,1971-1989,London New York:Routledge,2005,p.175.为便于阿富汗游击队袭击喀布尔,在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询问后,中国还恢复了已经停产的单筒火箭炮(SBRLs)的生产。500个单筒火箭炮的订货在1986年初交付。到1987年底,中国交付了1000个单筒火箭炮。(91)S. Mahmud Ali,US-China Cold War Collaboration,1971-1989,London New York:Routledge,2005,p.176.除了物资援助,中国还曾短期培训阿富汗抵抗组织的医务人员。1983年初,中国应阿富汗抵抗力量的要求,为阿富汗抵抗组织中的伊斯兰党短期培训了十几名医务人员,以利于他们在抗苏战场上急救伤员。1984年12月,这些医务人员结业后通过巴基斯坦回国。(92)王泰平:《新中国外交50年》(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63页。
总的来说,这一时期,苏联入侵阿富汗并操纵阿富汗政权,成为中阿关系最大的拦路虎。在苏联的操纵下,阿富汗傀儡政权鹦鹉学舌地攻击中国,导致中阿官方关系实际上停止了。中国对阿富汗傀儡政权不予承认。连苏联自己也承认,从苏联出兵阿富汗开始,“阿中官方关系实际等于零。”(93)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12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304页。“中国的整个政策方向不仅开始怀疑阿富汗民主共和国新领导人,而且积极、公开参加反对阿富汗的秘密战争,完全与里根政府、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国家和反动伊斯兰政权靠拢。”(94)沈志华主编:《俄罗斯解密档案选编:中苏关系》第12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年版,第304页。苏联这一认识虽未必正确,但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中国的对阿政策,以及中阿关系所处的中断状态。这一状态一直延续到1992年阿富汗纳吉布拉政权的垮台。这一时期,中国也一直与美国、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等国一起积极支持阿富汗人民的抗苏战争,最终迫使苏联从阿富汗撤军。
冷战时期,由于阿富汗事关苏联南部边界安全,是西方国家意图从南面包围苏联的唯一缺口,苏联对阿富汗的关注是其他任何国家无法比拟的。在苏联的倾力打造之下,阿富汗成为苏联与第三世界国家关系的样板。在这一历程中,苏联对阿富汗和中阿关系的影响都逐渐加深。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阿富汗在中国周边外交中的地位并不高。中国外交部认为,“阿富汗是个地理位置偏僻的小山国,经济和文化都非常落后”,“对国际事务的作用也较小”。(95)《阿富汗王国外交政策和对外关系基本情况》,中国外交部档案,档案号:203-00197-06。因此,中国对阿富汗的关注也较少,对阿政策主要“以苏为主”。再加上阿富汗为针对其战略对手巴基斯坦,不得不借重苏联的力量,但又担心社会主义阵营在阿的影响尾大不掉。因此,在一定时期内,中阿关系虽有所发展,但较为缓慢。
中苏关系破裂后,中国在北方面临着苏联的巨大安全压力,在西南方向与印度由于边界争端而关系恶化,且苏印联手针对中国。不仅如此,20世纪70年代苏联极力拉拢越南导致中越关系恶化。若阿富汗再投入苏联的怀抱,中国的西部又将面临严重的安全威胁。这无疑“加剧了中国对陷于苏联包围的担心”。(96)[美]威廉·R.科勒:《20世纪的世界:1900年以来的国际关系与世界格局》,王宝泉译,北京:群言出版社2010年版,第 283页。因此,中国政府试图改善中阿关系,但几经努力,效果不佳。这主要是由于苏联在阿富汗的影响不仅根深蒂固,而且苏联持续推进在阿工作,已培植起了较为强大的亲苏势力。特别是1978年苏联扶持的阿富汗人民民主党发动政变后,阿富汗开始全面倒向苏联,使中阿关系逐渐恶化,最终苏联入侵阿富汗迫使中阿关系中断。面对苏联对阿富汗的入侵,“整个国际社会感到严重不安。”(97)《卡特总统在记者招待会上指出 苏联对阿富汗的军事干涉公然违反国际准则》,《人民日报》1979年12月30日第4版。中国与美国、巴基斯坦等国际社会大多数国家一起予以强烈谴责,不仅对阿富汗人民提供了道义上的声援和为阿富汗难民提供物资上的援助,而且以切实行动支持阿富汗人民的抗苏斗争。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冷战大格局下,中阿关系的演变,虽然是美国、苏联、巴基斯坦、印度、中国、阿富汗等多国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结果,但苏联是其中具有决定性的因素,中苏之间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的博弈在其中有着淋漓尽致的体现。它导致了中国对阿政策由“以苏为主”到“与苏争夺”的转变,促使了中阿关系由友好到中断的变化。
综上所述,冷战时期的中阿关系,从友好走向破裂,苏联着眼于地缘政治、意识形态和国家利益采取的种种举措无疑是其中的关键性影响因素。无论中国还是阿富汗在制定对对方的政策时不得不考虑到苏联因素。换句话说,基于苏联对阿富汗的强大影响力,冷战时期苏联因素是阿富汗对华政策的基础,也是中国制定对阿政策的重要依据。苏联在中阿关系中所起的作用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冷战时期阿苏关系的变动,尤其是阿富汗对苏联依赖的逐渐加深,使阿富汗对华政策不得不越来越看苏联的脸色行事。另一方面,中苏关系的变化常常对中阿关系带来冲击。冷战时期,特别是中苏关系恶化后,中苏两国存在着战略竞争关系,在阿富汗就是如此。苏联对阿富汗的影响逐渐加大,从通过援助等间接影响到苏联入侵阿富汗时期的直接干预,使其在中苏阿三角关系中处于最有利的地位。这深深地体现了苏联的国家战略和不断调整的南亚政策,具有着特殊时代的冷战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