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海 飞
威风凛凛的丹桂房村坐落在枫桥镇南边三华里的地方。路边有一座黑不溜秋的松林庵,就在镇与村之间的中间地带。我一直没有听到过钟声或木鱼的声音从庵堂里传出来,也没有见过庵堂里有尼姑出没,仿佛这只是一座空宅。后来松林庵改造成了茶叶加工厂,从此庵堂里装满了茶叶的清香。但我仍然觉得,松林庵三个字属于唐诗或者宋词,反正她毫不含糊地充满了江南的意象。当然丹桂房也足够江南,丹桂房的雨天来临时,人们穿起蓑衣,村外的溪水涨上来了,鸭子在岸边集结,桃花在岸边淋雨。天地苍茫,如果说这不是威风凛凛的江南,这又是什么呢?
丹桂房有三个自然村,离枫桥镇最近的是瓦窑头,中间是丹桂房,再往南就是邓村山下。这三个自然村几乎成为一条直线,组成了一座大村庄。这座村庄曾经被命名为永胜大队,有时候,也被叫做彩仙村或者彩仙大队。尽管名字那么缤纷,但是这个村庄里的人,差不多都只会自称是丹桂房人。比如我,比如建德,比如天平……比如,威风凛凛的村长校泰长佬。
假定我们能回到1655年的春天,你或许会在一条蜿蜒的泥路上,碰到一个叫陈丹葵的年轻人。年轻人撑着一把油纸伞,遮挡着那个年代的紫外线。年轻人是从枫桥镇上的陈家长道地过来的,他站在没有雾霾的一片空地上,懵然地张望着。此时陈丹葵最著名的叔辈——画家陈老莲已在绍兴病亡,清军挟带着刀光剑气风度翩翩地入境。这个平静的小镇四周,仿佛暗流涌动,这让陈丹葵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陈丹葵被邓村山下的益三太公聘为骆家私塾的教书先生。那天天气是多云到阴,陈丹葵站在骆益三家的院门口,先研究了一下房屋结构,然后中气十足地大叫一声,陈丹葵在此。
院门只开了一条缝,骆益三眯着眼睛看了陈丹葵很久。他突然笑了,说,陈丹葵你把你的简历给我。
陈丹葵就用胳膊夹住了那把心爱的油纸伞,口齿清晰地说,在下姓陈名衷丹,字丹葵。我来你家应聘当教书先生。请开院门。
1655年春天的院门吱呀一声就此打开。后面的故事十分俗套,那就是骆益三骆先生的女儿,死心塌地地爱上了有文化的教书先生陈丹葵。陈丹葵在离骆益三家不远的地方开始定居,他根本没有去有关部门批地基,也没有申请土地证和房产证,就自作主张地搭起了三间草房。陈丹葵还学会了酿酒和种田,农闲时分他会继续教人识文断字。一不小心,陈丹葵生了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又生了十八个儿子,十八个儿子又生了三十五个儿子,陈丹葵当仁不让地当起了太公。这些英武过人的传奇,都白纸黑字地记载在家谱中。最后,私塾先生陈丹葵的子孙,组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里人理所当然全部姓陈,村庄顺理成章被叫成丹葵房。又因为丹桂与丹葵音调相近,村庄被人叫成丹桂房一直至今。
假定我们能回到1655年的春天,我将匍伏在地,在年轻的丹葵太公面前磕一个响头说,玄了不知道几代的玄玄孙海飞磕头。
假定要还原一下我家在民国年间的状态,那么是这个样子的:我的爷爷陈梅品,我的奶奶骆杏林,他们是普通得一塌糊涂的村民,但是却有着还算雅致的名字。我爷爷一共三兄弟,他是做小本生意的,经常贩点水果卖个玉米。有时候有赌客到我家聚赌,陈梅品先生就炒年糕给他们吃,烫酒给他们吃,泡茶给他们吃,还要免费讲笑话给他们听。然后,在赌客们赌到天亮见输赢的时候,可以从赢钱的客人那儿收取佣金。那时候我们家坐拥三间草房,坐北朝南,甚是气派。我爷爷一点也不稀罕地主陈阿大家的台门大瓦房,因为草房的冬暖夏凉,是有科学依据的。更为雅致的是我们家屋后,有一片涤荡着清风的竹园。竹的身材是很好的,修长,精神。现在好多美女,都喜欢减肥,梦想把自己减成的,其实就是我家后院竹竿的模样。
我奶奶骆杏林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我,那时候村里有很大的樟树和乌桕,夜里猫头鹰的叫声此起彼伏,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篱笆,石井在汩汩冒着泉水,沟渠里水波潋艳,堤岸边桃李芬芳,月季闹猛地也来争奇斗艳,油菜也发疯似地开花,村里村外,树围着村,村包着树。关键是,蔬菜无公害,春风十里,绝对没有霾。
假定我能去一趟民国的年代,我想学一学裁缝或者弹花匠,或者当一回摇头晃脑的乡村诗人,不仅要吟白毛浮绿水,还要把能用红掌拨清波的鹅煮熟了下酒。这是一种多么惬意的村夫生活。我可能还会和枫桥镇上当年名头响亮的著名诗人何植三成为朋友,我们是完全可以下象棋的,当然也是可以朗诵一下他的诗歌的。
假定我们能回到1977年9月1号,那我就是光荣的小学生。我背起舅舅用过的旧书包,阳光照耀着我的破衣裳,啷里格啷啷里格啷,我日理万机地读书忙。
丹桂房小学是由祠堂改建的,那儿是陈姓子孙们办红白事的地方。我幼年的记忆里,仍记得有几口棺材疲惫地靠着厢房的墙壁睡大觉。我对这种有着猩红漆色的木头箱子心生恐惧,总觉得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巨大的秘密。有时候我会好奇地想,棺材里会不会装着金币,或者装着大米,或者躺着一个昏迷的“林中睡美人”,甚至也有可能盘踞着一条身材修长的蛇。“当当”的钟声,响彻了校园,麻雀在瓦屋顶上跳跃,或者飞翔……我们在钟声中成了光荣的少先队员,红领巾在胸前飘荡。
插图:李雨薇
我记得那发出亮堂堂的声音的钟,是一截用尼龙绳子吊在屋檐下的钢轨代替的。钢轨的身上本来是跑火车的,现在成了一种信号工具。这是钢轨作为钢轨本身,静卧在枕木上的时候所没有想到的。陈校长穿着中山装,沉着冷静地一次次地敲着钟。在批改作业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当年的祖宗,一个叫陈丹葵的同样是教书先生的年轻男人。
钢轨望着陈校长宽阔的背影,心里说,他娘的,一天到晚在我身上敲来敲去,算什么本事。
假定我们能回到1989年4月9号,我年轻得像一根灌满了水的甘蔗。我去当兵了,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我家的门框上面后来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参军光荣”四个字。那天清晨我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努力地想学习电影里解放军经过村庄时雄赳赳的模样,比如赵永生同志的模样。然后有一个叫小花的姑娘,深情地望着队伍,唱着妹妹找哥泪花流。但是我没能找到那种感觉,我走路晃荡得像个背着草药筐巡行在江南大地的游方郎中。
现在想来,春天我走出村庄的那条土埂,也就是当年丹葵太公走进村庄的那条土埂。这土埂其实是一条防护堤,发大水的时候,丹桂房的村民就在这儿敲锣救埂。我是一个十足的懒汉,我想,发大水“救埂”的时候,如果村长分给我一个工种,我愿意敲起响亮的铜锣。
1991年的冬天,我卸下了领章帽徽,穿着一身旧军装从南通一个叫环本的地方回到丹桂房。我一直想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但是词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父亲坐在屋子里,守着一把古老的茶壶。他在火炉边烧茶喝,专注得像一尊雕塑。
其实我们都是回不去的。丹桂房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遥远了。从1992年春天开始我再次离开了村庄,从此变成了一枚客人。我在诸暨县城的一些工厂里辗转,当保安,当水道工,当仓库保管员,做企划,当文书……打工谋生,娶妻生女,后来又去杭州游荡,仿佛满怀理想。
现在的丹桂房,我的那些小伙伴们盖起新房的较多,道路也被水泥覆地,没有了我当初脑海里活着的青砖黑瓦,没有了院门,没有了菜园,没有了竹篱笆,没有了一个从竹园深处一闪而过的女子。我记得当年那座叫做松林庵的庵堂,先是改为茶厂,后来茶厂倒闭废弃后,植物就在庵堂里疯狂地生长。这成了我那些年里一个触目惊心的记忆,一种叫做“十蓬头”的野草,几乎可以长到你的胸口,它怎么可以长得那么嚣张?我不忍心打扰它们的宁静,更不愿剪除和焚烧它们。我扳着手指头一算,作为一种生命,它们和丹桂房有极大的缘份。如同我和村庄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更多时候,我觉得我像一棵移栽在城市的“十蓬头”。
我和丹桂房之间的距离,那么近,那么远。我多么像一片离开枝头的叶片,随风飘荡,没有方向。我遥远的丹桂房,对我而言她已经不只是一个地名,因为她被稀释,像一滴墨汁滴入水里的那种渐渐淡去,然后进入我的血管。我充满着丹桂房的血液就开始像一列红色的火车一样,在血管里发疯般地奔跑起来。
我是突然爱上钢锯岭这个地名的。他十分的中国,有一种硬度。这让我想到了我初中毕业那会儿,跟着我玉树临风的表哥差点学会了木匠。我选择了一把趁手的钢锯,并且用它切开木头,木屑飞扬,木质的清香钻进你的鼻腔,然后你整个身体和血液、骨骼都充满了这样的气息。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少年往事。我同你讲,那应该是一个春天,衣衫单薄,那个时候我从没有想过钢锯会是一道岭的大名,也没想过在2016年的冬天,会和“冲蝇岛之战”在银幕上碰见。
在我老家丹桂房附近的地域,有许多山岭,呈倾斜的姿势横陈在大地上。万家岭,横绷岭,黄大坂岭,新店湾岭,野麦岭,当然还有虎扑岭……虎扑岭是我虚拟的地名,我把这个地名不厌其烦地用在了我的小说和影视剧本中。我非常热爱老虎纵身一扑这个姿势,挟风带雨,气势如虹,这让我想到了对手的喉管被虎齿利爪割开时喷涌的略带腥味的热血。而它真实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古博岭。这座岭就落在枫桥和绍兴之间,差不多成了两地之间的界碑。
在我的长篇小说《回家》里,虎扑岭首先有一场国军和日本人的大战。同钢锯岭一样,大雾弥漫了整个的山岭。当大雾散尽,枪声响起来了,如此明亮的声音穿透光线,子弹掀开对手的天灵盖,或者摧毁以及撕裂对手的肉身。那些血喷溅出来,同样的明亮,像一道红色的雾。
其实我是热爱钢锯岭的,一个曾经尸横遍野的地方。之后,野草会疯长,野风会掠过,野花会次第开放,野鸟会适时在枯木乱石,或者是一张死去的渔网上栖留。
所有的一切,都会安静得像死去一样美好。
我喜欢如此亲切的钢锯岭,让我想到我的家乡。我觉得这条钢锯岭就在丹桂房附近。坐在电影院里,我听到的是密集的枪声,逼真的场面向我扑来。我的老家就是越国古都诸暨,春秋年间勾践的复仇火焰熊熊燃烧,冷冰器时代的刀光在我们的视觉神经里还没有远去。从古代战争,到二战时期的钢枪钢炮,和现在的高科技战争,其本质一模一样,那就是杀戮。戴斯蒙德·道斯告别女友上了战场,他特别像一个普通的公民,履行义务穿上军装。就像我们的士兵,在1978年也走向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的零星视频,在网上能轻易找到。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观看,是想看到战争最真实的场面。
影像上的残酷意味着真实,我宁愿认为,上战场就意味着有去无回。但和大多数人一样,从本质上我厌恶战争,因为那样我的亲人和同胞不能安居,我也将失去我心爱的书房,当然更重要的是,我怎能失去自己的祖国。但是一旦战争来临,我们必须大步迎上前去,因为退缩的结果将令你更加恐惧。战争如此,生活也是如此。
我真愿意是一粒笨拙的子弹,挟风带雨穿透敌人的胸膛。
10年前我用影碟机观看《勇敢的心》,那时候我在小城生活,悠闲得像一头山岭吃草的羊,当然也远比现在年轻,相对可以动不动就热血沸腾一下。那时候影片的导演及主演梅尔·吉布森比钢锯岭还要坚硬,在影片中他持刀杀人,比楚留香的快刀更锋利。也许,他本身就是一把刀子。多年以后,这把刀子用他所有的心力导演了《血战钢锯岭》,我有些喜欢电影前半程如此缓慢而从容的叙述。和小说一样,电影需要有根,有根才能有树,有一切的美好。我看到的是电影中和平地带的烟火生活,以及一场普通而及时的爱情。战场和医院,向来都是产生故事的地方,道斯和他青菜一样碧绿新鲜的女友在此相爱,像在屋檐下躲雨时,潮湿的气息里划亮的一根火柴,小而温暖,且令人心动。
1987年我在老家镇上的机械厂做临时工,出了一点小小的工伤事故。在枫桥镇人民医院,一位医生边谈笑风生,边不打麻药直接用刀子将我的大拇指甲和手指剥离。我大叫一声,全身衣衫几乎在他下刀的那一刻被汗水浸透。那是一个湿漉漉的夏天,我闻到了医院里面特有的气息。我在医院看到过临终,看到过死亡,也看到过我的父亲在山上摔断腿骨,直愣愣地躺在医院大厅冰凉的地面上呻吟。当然,我也看到过妻子躺在狭小的病床上,在我的陪护下等待一个生命的降临。医院突然变得柔软与明亮,我站在产房门口从医生手中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了我一眼,随后又睡着了。这大概是在向我打招呼,或者告诉这个世界,我来了。这些医院的气味,经久不散,道斯和女友多萝西也是在这样的气味里相爱,并且,他要在多萝西的教导下,成为一名医疗兵。
我甚至特别愿意拥有汤姆·道斯这样一位父亲。这是一位暴力狂,在江南的村落,几乎都有这样的酗酒男人,用拳头对付自己的家人。但是在最紧要的关头,这位叫汤姆·道斯的男人站了出来。我想他是有担当的,他作为父亲站出来,通过战友的关系,替儿子争取了不需要拿武器上战场这一特殊的权利。这位曾经经历过“一战”的战士,我愿意和他相互敬礼。我们从来都不怕残酷,但我们害怕的是从此没有温暖。亲情也是如此。
父亲和女友,构成了戴斯蒙德·道斯最重要的亲人。道斯像一根乡村茅草,比方讲,有青涩的如同青椒一样的味道,有锯齿,有坚韧的信仰与意志。他差不多就是亲切的茅草。
1989年我在部队当兵,接触到的武器是54式手枪、56式冲锋枪、81式全自动步枪和微冲。我喜欢实弹射击这个训练项目,你想象一下,你趴在泥地上,扣动扳机,子弹冲出了枪膛,呈螺旋状向前快速奔跑,穿透风,穿过靶子,钻进胸环靶背后的土堆里。枪声是清脆、短促,略带钝音的,因为那是钢铁呈现力量时发出的声音。每每听到这样的声音蹿进耳膜,蛮不讲理地激活我的血液,我就觉得,力量太重要,力量几乎就是生命。
所有有力量的东西,都值得我们喜欢。所有有力量的人,都值得我们敬仰。道斯就是一个有力量的医疗兵,他简直就是钢锯岭上的“许三多”,用最笨拙的方式和坚定的信念救下了75个人,在他眼里战争是另一个样子。就像我们在集体喝酒的时候,道斯喜欢的不是酒,是收走他喜欢的瓶盖。
我真愿意写下一个与战争有关的小说和剧本。在我的梦中,有这样一位战将,他就站在打扫过的战场上,硝烟还没有散尽,许多士兵正在清理尸体、武器、战利品。这位战将长久地在风中站着,他的胸前挂着望远镜。他大概是在眺望着远去的战争,也有可能在眺望着他战后平凡的生活,或者,他就此站着死去,完成潦草、残酷,但却又豪情万丈的一生。远处传来隐隐的军号声……
我突然觉得,我完全可以把我的长篇小说《回家》,改编成这样一个可以叫做《血战四明山》的剧本。
走出电影院,冬天的夜晚正在缓慢而有序地进行。战争就在不远处向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张望,近在咫尺,虎视耽耽。我相信连蚂蚁都会打架,断足折腿,让身子分离,对于它们来说,食物是最巨大的财富,值得用生命去争抢。蚂蚁尚且如此,那么有人的地方,必定有战争与江湖。你同我一样的,都无法避开,所以你得迎上去。就像我们必须迎向残酷、温暖与百感交集的人生。
钢锯岭的野花,已经在那场道斯参加的冲绳岛之战以后,无数次地开放了。土地保持着她原有的本性,无论是战火还是野草,她都没有力量拒绝接收。就像我们无法拒绝来到世界,也无法拒绝回归尘土。
此刻,我在我的书房里快速写字,所有的战争场面,以及摇曳的树枝,光线,武器,步话器,担架,甚至凌乱的声音,焦灼与紧张的喊叫……都在我的脑海里愈加清晰。
我遥远的钢锯岭啊,我特别喜欢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