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甲 乙
今天早晨坐855路公交车,去了温榆河湿地公园。公园坐落在温榆河右岸,规划总面积33平方公里。我这是头次去,从哪儿到哪儿,心里没底。
在湖边,遇到一对老姐妹,正在拍摄中秋的荷。我对她们笑笑,也蹲下身拍了几幅。这中间,交流了拍摄荷花荷叶的心得,还互相交换手机看对方拍的。当然,互夸是少不了的。
她们两人挺阳光,笑声朗朗。一个短发,稍显朴实;另一位戴眼镜,头发盘顶,洋气些。从衣装服饰看,都很用心,是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士。两人有一些神似。我说,你们是姐妹吧?她们一听大笑,脸上泛起了红晕,笑了好一会儿。这让我不由得想到少女的笑,不需多大理由,笑起来没完,头顶天空都亮了。
我和湖边的保安聊了几句,她们已经手牵手走了。随后,我也沿着健走道,向湖岸右侧的山坡走去。走到山脚,又看见这对老姐妹。
她们停留在一块芝麻地边。地里的芝麻,过了花季,结出了籽实。公园出现芝麻地,很奇妙。难道为了丰富植物种类,抑或向游人祝福“芝麻开花节节高”?
老姐妹看到我,又笑。是为巧遇还是别的?她们在讨论为什么这儿会有芝麻,又为什么没人收获。确实,芝麻籽荚绽开了,地面落了厚厚一层白芝麻粒,没人收获,看着挺可惜。
戴眼镜女士说,周边没有一样庄稼,单只是种了芝麻,也真是奇。短发女士说,未必是公园种的。我记得以前这儿种过芝麻,是落的籽又长出来了吧。戴眼镜女士一笑,你当然记得,老妇女队长,还能不清楚?短发女士嗔怪地说: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哪记得恁真确?
我笑言,这算是乡愁芝麻吧。您二位是本地人?
短发女士笑道:何止本地,我们就是本公园人。以前这儿是泗沙村,我们的田地房屋、小学校,都在这里。还有青春往事,也在这儿,戴眼镜女士补充道。
接下去,我们边走边聊。我了解到,这是一对好姐们,虽非亲姐妹,却胜似亲姐妹。她们的故事从上小学开始,班主任点名,点到李桃,又点到陶李,扶着眼镜,哈哈一乐,说,你们“桃李芬芳”,坐一张桌吧。春天到了就是一番好风景。
插图:李金舜
几十年过来,李桃一直剪短发,陶李后来则戴上了眼镜。两人由同桌、闺密到亲家,步步高。少女时代,这地儿是温榆河流域众多河汊中的一个洲岛,主要种植花生、芝麻、水稻等。她们一起下河游泳,追野鸭子,还把深秋的芦花掐回家插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温榆河修浚河道,泗沙村从河东变迁到了河西,她们也不再是小岛居民。
李桃和陶李中学毕业回村干活儿,李桃当了妇女队长,陶李当了记工员。有一年,推荐上大学,二选一,李桃提出让陶李去。这以后,李桃在农村结婚生子,陶李大学毕业,成为国家干部。两人感情依旧,来往不断。李桃儿子大学毕业,陶李女儿也长大了,两位母亲牵线,倒真是成就了儿女的婚姻,她们自然上升为亲家。现在,两人都从工作一线退休,李桃家拆迁后,除了现金补偿,还分到两套房子,家境优裕。陶李的经济条件也好,两人经常相约到国内外游玩。儿女受她们影响,也喜欢游历。
征得同意,我跟随这对老姐妹一起游园。她们指点老柳树林子,从前春天在这做柳哨,“哔哔哔”吹响田野。“飞瀑叠翠”景点处,则是传说有水怪的一片湿地,那时茅草连天。还走到芸上梯田、莺屋和木板步道,她们已经很难辨别当年这是哪儿了。
陶李说:时间是魔鬼,偷走了我们的青春、往事和记忆。二人没心没肺地大笑。我也想笑。
我冒失地提到一个话题(现在想来后悔不及),你们的孙子、外孙多大了?一定非常可爱!
她们沉默了,各自转过身。好久,李桃哀声说,我们的儿女婚后不久,就在一次旅行途中出了交通事故,都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要孩子。
陶李接话:所以,我们要好好活着,代表儿女体验世界的美好。这是必须的。
温润的秋阳,突然透出一丝悲凉,天地旋轮,鸽哨声声。
这人相貌普通,跟大多钓者没啥两样。他“独钓寒江”,心在鱼又不在鱼焉。
清河流经北京昌平南七家,河床开阔,水质清澈,众多钓鱼人,都扎堆在北岸一处河湾。他们各有所获,只是多少有别,钓到的有鲤鱼、鲫鱼、鳑鲏等。大家钓竿并列,比肩寒暄,钓鱼真是人生乐事!
唯有老杜和他人不同。他远离喧闹的钓鱼人群,只身二百米外的上游,孤竿独钓,自甘清寂。
但他不反感交谈。我在老杜身后站停,和他聊钓鱼。钓鱼,钓的不是鱼,钓的是人心。老杜说。
我想看老杜钓着了没有。别看,一条没钓着,老杜干脆说。您看,水色清透,哪见一条鱼影?连小鱼苗都没。我连着几天,就没钓过一条鱼。
我说,下面河湾子,他们多多少少都钓到几条。您怎么不去那儿?
老杜先是不吭气,后来才说,我只管固定在这儿钓,已经好几年了,不改地儿。
接着聊这条清河的变迁。老杜家在北边的沙子营,他从小就在河边走动。那时清河的水,从北京西边玉泉山流下,从西往东,流到这儿,可以直接饮用。钓鱼人少,鱼儿也多,老杜用柳条筐在水中兜鱼,每次也弄上个三五斤,足够一家人吃上一顿。长大一点,他才改成钓鱼。
河床中有沟壑,两三米深,容易藏鱼,老杜指着一片深水说。有一次,他钓起一条六斤多的红鲤鱼,轰动了沙子营全村。
老杜有个后妈,对他说不上亲疏好赖。钓到鱼回家,后妈会和颜悦色,夸他一声,这让老杜心里难得的快活。于是,他渴望钓到更多的鱼。鱼是对他童年情感的补偿。
后来,老杜读书、工作,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追随市场经济大潮,下海办公司。开头赚了一些钱,后来又全赔了。生意场凶险叵测,难免骗局陷坑。人生失落,酗酒赌牌,妻子离他而去。残生无奈,他又到清河钓鱼。
那时清河还有鱼。上游有一家毛纺厂,每到周末检修清洗机器,用过的洗涤剂排入水中,鱼群受气味刺激,哗啦啦往下游窜。再后来,附近新建高层小区,河道顺带排泄生活污水,很快成了臭泥沟,鱼就慢慢绝迹了。
大约十年前,清河开始治理,水又变清,鱼和水鸟都来了。老杜成了这里的常客。
老杜其实很消沉,在河上他尽量隐藏自己。水波拉出无数条柳丝,让他心中的苦痛不能滞留。有时不觉得在钓鱼,而是和鱼之间游戏。鱼是藏着的玩伴,他在故作夸张地寻找。
有次他长时间站到水里,恍恍惚惚变成了鱼,人向河流深处凫去。莫名之处,有一种诱惑。
这时有人说话:您在水里,鱼儿撞腿吗?它们会不会当您是钓饵?
老杜一时清醒过来,回望岸上。他看见一个满脸笑容的肥胖子,笑从眼睛、鼻孔,还有嘴角往外冒。头顶秃了,还将脑后侧头发,绕头大半圈,盘旋过来压住头皮。这人多么热爱生活啊!老杜憋不住想笑。
胖子姓费,老杜就这样和他认识了。这老费并不钓鱼,但他喜欢看老杜钓。钓到钓不到他都乐,耐性真心好。
鱼不上钩,老杜难免埋怨。老费说,鱼儿怕是挑剔您的礼数,嫌鱼饵不够满汉全席哩。老杜钩上一条大鱼跑了,懊恼得跳脚。老费又说:这鱼吓着了,估计十天找不到家,小心脏一个劲儿嘣嘣跳哩。
有老费在旁边,老杜不乐也会乐。奇妙的是,老费在,他每回差不多都钓到了鱼。老费一个劲儿夸他,高手呀、渔王呀等等。老杜很受用。
有一天,老杜钓起几条白鲫,想让老费带回去吃。老费连连推托。老杜执意要送。二人拉扯半天,老费急了,说:我是不能沾荤腥的,我这血管里边都是油。沉淀的油泥,都在盘算着,啥时候取我性命哩。哈哈。
老杜把老费说的都当笑话,心想这人能当笑星。不收就不收吧。
这样过了几个季节,老杜不再消沉,有时钓鱼还唱起少年时的歌。
立冬那天,老费大鹅样身影没有出现。老杜无心钓鱼,频往远看,但始终没见着老费。第二天,第三天,老费再也没来。
老杜心里有了挂念,后悔没让老费留个电话地址啥的。老费到底咋了?他总在寻思,可找不到答案。但他笃信老费还会来看他钓鱼。
这样子好几年了,老杜眼睛潮潮地对我说。他没和我说分手,我想他当然会再来。告个别嘛。
所以,您在这垂钓,也是在等老费,对吧?我看着天边的云说。
老杜没吭声,空望着没有鱼的河。
郭顺义是不会开玩笑,也不懂得别人玩笑的庄稼汉子。身板子高大结实,长胳膊长腿大骨节,脸型是锻打或雕塑的那样,鼻头高亢而又圆浑,让我想起古代悬钟。如披上铠甲,他就能活成当年的突厥大将。
现在他说,能看见自己的庄稼地,高粱青青葱葱的,抽穗子了;红薯藤盖住了沟垄,薯娃子把地皮拱出了裂纹。
我说你只管做梦吧,就你那老眼昏花,能看出五百里地去?你以为你的庄稼地离北京多近?
我真能瞅见那片大庄稼,还能听到它咔咔长个儿的声音哩。郭顺义有点起急,半身探出了楼边护栏。
此刻,我们站在住宅楼十八层平台,京城地面,一览无余,到处都绿,但看不着庄稼。郭顺义见我不信,不理我了,目光只是痴痴地望着西北方。
他的庄稼地就在那儿,离坝上草原不远。据说河流四季,土质肥沃。六十七岁的郭顺义,从小就在那里侍候土地。
我理解郭顺义的心情,他牵挂的是他那块庄稼地。五月份从老家出来时,地里活儿基本上做完了,庄稼长势良好。原打算七月回去照看庄稼,火车票都买好了,但是女儿不准他走,强行把车票退了,而且还联络了老家亲戚,代照管庄稼。
郭顺义满心不乐意,但也无奈,这个女儿最小,前些年结的婚,生了两个娃,大的六岁多点,小的才三岁。她和丈夫一直从事建筑项目承包,总在外场忙碌。这个行业来钱,但竞争激烈,个中滋味很难对外人道。作为父母,也是该帮她照看一下孩子和家。
郭顺义老伴张喜月,比郭顺义大一岁,心直口快,笑起来眼比天还亮堂。这些年一直在北京,帮女儿带孩子做家务,慢慢也习惯了。
但郭顺义呆不住,一是他一离开庄稼地,就浑身难受。二是一个大老爷们儿,整天不干正事算啥哩,老来就在这儿看城里人过活?
这样,他和女儿展开博弈,或者说一场拉锯战。以前他过来,没到半月,又悄没声儿回去,事情只给张喜月知道。关键是他一走,这边少了人手,张喜月一下子忙不过来,同时也牵挂郭顺义,有点身在曹营心在汉。女儿见状着急,打电话连催郭顺义赶紧回来,家里事忙叨不开了。
郭顺义口中答应,行动拖拉。女儿无法,在事先不告知郭顺义的情况下(怕他节外生枝),从北京驱车,长途奔袭,直捣老巢,把他堵在庄稼地里,然后软硬兼施,撒娇抹泪。郭顺义只得乖乖上车,和女儿一起回到北京。
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弄得郭顺义一回到庄稼地,就心惊肉跳,眼角瞄着大路,生怕女儿开车尾随而来。后来张喜月也站到女儿一边,郭顺义有什么新动向,马上向女儿告密。这让郭顺义有些尴尬。
小区后边有一条干沟,张喜月忙里偷闲,在沟沿开出一块荒地,种了十几棵南瓜,倒也自得其乐。她让郭顺义参与垦殖,说这也算种庄稼不是?但郭顺义不屑一顾,眼角都没扫那南瓜秧子。
上月,小区附近新建了公园,风景秀丽,还有健走道。我拉郭顺义去逛逛,他怎么也不去。我说,这公园花木绿草,不比你庄稼地好?
公园咋能比我的庄稼地,这是闲人的玩意儿,谁好意思吃饱饭来回走,要在乡下不给人骂死?我那土地可是给我长粮食,公园再多能长粮食吗?郭顺义给我怼了回来。
郭顺义不去公园,他也得活动,有几个清早,我因事出门,见到他绕着小区周边的马路转悠,还拉着我兴奋地说:转了快四十圈了。我想,这不是老驴拉磨吗。
郭顺义深厚的庄稼地情结,其实和酒也有关联。他有三斤酒量,是那一带庄稼人公认的酒王。哪家婚丧喜事办酒,把他请去都很有面子,一是辈分高,有威望;二是不管哪儿的贵客,他都能把酒陪好。
更有趣的是他和张喜月的庄稼日子或者说爱情,也与酒有关。夏秋农忙时节,他和张喜月晌午时从地里干活儿回家,第一件事是咕噜噜喝酒,解渴充饥,不要下酒菜,甚至饭都可以不吃,喝酒就一切都有了。他酒量大,可张喜月也能喝八两,算是女中豪杰。
话到这里,我有点疑惑地问,喝了酒,那后晌还能下地干活儿吗?怎么不成?酒后干得更起劲儿,更开心!郭顺义咧开大嘴说。
以我对郭顺义的了解,他一点没有吹牛的意思,一是一,二是二,绝对实话实说。郭顺义还说,时隔多年,他家老房子里还能闻到酒香,这是他和张喜月当年攒下的酒气喔。那时真是好时光。
上了年岁后,郭顺义和张喜月都喝不动了,只在极少的场合,才会喝上二三两。
我问,你种的高粱,会拿去酿酒吗?郭顺义说,会的,我们那儿有酒坊,可以拿高粱去加工。都是六七十度的纯酿,那酒香的,你喝过一回,别的酒都不想沾了。
于是我调侃郭顺义,好像闻到你庄稼地的酒味了。真香。他难得地弄明白我是开玩笑,呵呵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