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瑞琳
故乡,往往承载着一个人对这世界最初的欢笑泪水。是每当提起时,心头就会泛起涟漪的存在。对于作家而言,故乡更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绕不开的一环。作为生长于东北的作家,素素将大量笔墨汇集在了东北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她以独特的写作风格,展示了东北独特的气质样貌,表达了对东北历史与未来的思考和期许。字里行间都蕴藏着她对这片广袤大地的款款深情,并为读者勾勒出一幅更加深沉灵动的东北画卷。
长久以来,东北在人们的思维定式中常被打上“民风彪悍”的标签,对比中原,便被调侃“历史短暂”;提及文化,能被想起的仿佛只有难登大雅之堂的“二人转”。正如《永远的关外》中所写,“山海关不是风景,而是一扇沉重的很难开启的门……它站在那里好像就是要对东北人说,你在关外,你进不来。”
素素的文字打破了人们的这种思维定式。她的足迹北至漠河北极村,南抵辽南渤海之滨,在漫长的旅途中,每至一地便深入走进当地的风土人情,去博物馆兜兜转转了解一个民族、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从女人的烟袋和摇篮、男人的酒写到东北特有的火炕;从多次被毁又重建的古城建筑写到不断更迭的地名;从新石器时代的红山文化写到日新月异的当代社会。她不断地发现东北大地上的“荒凉”风景,那是东北大地的自然属性,又沉淀了东北的悲怆历史。
素素笔下的东北大地富含着厚重的文化底蕴,这是从史前时代开始的灿烂繁盛给予东北的独特馈赠。即使在主流文化的序列中,东北人外表是狰狞的,内里是苍白的。主流文明的排斥从秦长城再往前一直延伸至今,但辽西地区的确是第一朵花绽放、第一只鸟起飞的地方,这里也孕育出了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红山文化。人尽皆知的玉猪龙就从这炽热干燥的地方出土,这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孤竹国和三燕时期的龙城,以一己之力填补了中华神话传说中的空白时间,成为中华文明绵延五千年的有力证据。一路向北,大兴安岭茂密的原始森林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古老洞穴——嘎仙洞,这平整幽深的天然洞穴是最早入主中原的北方民族拓跋鲜卑的老家。突然有一天,他们走出了高峻严寒的大山,一路南下,成为了第一个从东北走入关内的民族。他们建立了北魏王朝,也留下了龙门石窟和云冈石窟。在国力富强之时,他们又派人回到了家族的起源、奋斗的起点,将大段大段的祝文刻在老家的石壁上,将这段传奇的故事牢牢印在东北的大地上。北魏存在的时间与中华五千年的历史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拓跋氏之后,居住在东北的民族从未停下走向关内的脚步。北宋末年,完颜氏也从东北走出,在铁马金戈的征战中南下,打垮了辽,又与两宋厮杀多年,在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朝的建立者,同样来自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他们统治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二辽阔的疆域,也贡献出康乾盛世这个鲜花着锦、万国来朝的壮观场面。
这些民族入主中原之前,早已在东北的土地上留下了他们生存活动的痕迹。时间的流转和主流文化的轻视,让大多数遗址退化到鲜有人知的角落,使东北慢慢“没有了历史和文化”。而素素用独特的空间叙事手法,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一座老城接一座老城走访,用文字扫去遗迹上的灰烬,让东北的过去变得鲜活而又清晰。除了拓跋氏的嘎仙洞,还有唐朝时期靺鞨氏建立的渤海国。其都城龙泉府是当时世界最耀眼的一隅,东北亚第二大城市,经历过千年风雨的洗礼后,如今被叫做渤海镇,也是中国现今保存最完好的中世纪古城遗址。完颜氏的故都在阿城,旧时被称为会宁府。经年的朔风让这里迅速衰败,但那座早已深埋地下的古城,默默无语,却有举世的分量。最后一个从东北出关,一统中原的是满洲八旗,他们将昔日的盛京今天的沈阳,打造成东北最后一个都城,皇城的标志性建筑沈阳故宫,至今在城中屹立不倒,和这座古老的城市一起迎接曙光与夕阳。
现当代文学中,田园牧歌般的惬意生活、简单而独特的日常美食、欢声笑语中的童稚游戏,似乎是生长在南方的作家们追忆童年和青年时代生活的专利。而提起北方故事,总要带一些冒险与波折才好,比如同大自然搏斗抗争或渲染特定时期的苦难。即使写的是自己曾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也让人有心惊肉跳之感。都说时势造英雄,近代中国特殊的历史背景使得发生在这一时期的故事格外突出。如果上数千载的积淀为东北带来了辉煌与灿烂,那么近代时期国家的虚弱落后,让资源丰富又靠近边界的东北惨遭各方势力的争夺蹂躏,每一寸土地上都浸透了斑驳的血泪。
东北广袤的土地见证了历史的荣光,更经历了近代最惨痛的篇章。这份沉重,让写作中的素素感到格外心痛,查找资料时便耗费了大量心神,通过文字,她又将这份尖锐的痛楚有力地传递给了读者。合上书页,仿佛还能听到百年前的东北无力地挣扎后发出的悲鸣。
从最北端的瑷珲惨案、海兰泡大屠杀和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开始,帝国主义扩张的野心将东北拖入了绝望的深渊。日俄战争、甲午战争、旅顺大屠杀、张氏父子、伪满洲国、“九一八”事变、十四年抗战。素素以地点为线索,四处走访相关博物馆和纪念馆,又搜集阅读了大量文献材料,把一幕幕悲歌重新组合,将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与发生地一一对应,让空间和时间共同构成叙事的组成成分,重新为读者描绘出东北大气深沉坚强的模样。
日俄战争和伪满洲国的历史,大概是这近百年屈辱历史中最为离谱的一页——日俄战争是两个侵略者为了争夺中国的土地,而在中国爆发的战争,然而在旷日持久的硝烟里,中国人却毫无话语权。东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南端的旅顺,被夺走,被赎回,又再次落入他人之手;只能看着哀鸿遍野、哭声震天,却无力挽救;只能看着敌人在这里建起防御工事、摧毁另一方的坚固堡垒,再为自己国家的将士竖起纪念碑,却不能阻止。小小的南部港湾里隐藏着冲天的愤怒和恐惧,而这也正是整个东北饱受欺凌的缩影。
伪满洲国的存在,也是侵略者们极力想将东北剥离中国的一场闹剧。素素巧妙地选择跟随末代皇后婉容的脚步,同她一起从关外老家嫁到紫禁城为后,再从皇城中被赶出至天津落脚;又追随着末代皇帝溥仪的步伐重回东北,先是赶到旅顺,大闹一场之后才终于进入吉林长春的伪皇宫;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伪满洲国树倒猢狲散,这个已经虚弱且疯狂的不幸女子又被押解着迁徙,宛如宿命般的轮回,从她曾祖父吉林将军当年的辖地出发,最终在延吉长白山脚下、百年前满族发迹之地与世长辞。素素透过这一场短促而又漫长的时空之行,叙写着近代东北“身不由己”的悲凉和荒唐。
但这满身的痛楚并不曾将东北击溃,在苦难的反复锤炼打磨下,本就豪迈刚强的东北愈发沉默而坚定。沉默是表面的,但总有东西能点燃东北火热奔放的内核。童年时乡村随处可见、不分男女皆可享受的土炕香烟,默默地见证着邻里间永不停歇的纠纷攀比;盛大的红白喜事是大人们不醉不休的酒局,释放着寒冷、贫穷和生活带给他们的压力;从山林中走出的鄂伦春猎手们依旧威武犀利,姑娘们在不经意间汹涌出血管中的野性,近乎放肆的大笑大闹;林海雪原深处,声名赫赫的威虎山依旧流传着英雄和土匪的传奇故事,去山上游览过一圈的文静作家竟也在酒席上东倒西歪地大喝大唱;老沟的淘金者,却早已习惯于辛苦和流浪……从一个人到一方土地,历史、地理和气候的特殊性在千百年间将豪爽甚至“匪气”的性格,融进了东北的每一个角落,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磨洗变得愈发闪光。
虽然素素对东北的叙写大气磅礴,更热衷于关注漫长的历史,展示东北的豪放深沉,但这一切文字的背后,都是素素对东北这片土地的温柔与热爱。是她对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民族和文化的关切与思考。因此她深深地回望过去,恨不得将这片土地上所有重要的节点都去亲自走访一遍,将东北的历史、文化和地域都匹配好梳理清,骄傲地为世人展示出一个立体完整的东北后,再充满期待地面向东北的未来。
素素的文字一直有意识地去展示故乡的历史,进而把展示范围扩大到整个东北。她的足迹踏过黑吉辽三省,努力表达故乡——东北是有历史有文化的,所以不应狭隘地将关外的世界称为“蛮夷之地”。因此她的文字里最多见的是随着脚步挪移的、对一定区域内东北特定时间段的历史的追溯。甚至是以几乎称得上争分夺秒的姿态,记录一座城市被时代发展的浪潮所冲击,终将泯灭在时光里的过去的模样。尤其体现在对大连的日式建筑群、旧的商城街道、有轨电车等文化符号的记录方面。这些细节慢慢累积,逐步丰富着东北在读者心中的形象。素素乐于记录一座城市的蜕变,但她写作的不仅是这一座城外部形象的更变,还饱含着对这方土地所承载的文化兴盛与衰退的思考:当记叙乡下火炕的形制和功能时,体现出对其既眷恋又质疑的矛盾心理。在文化村品味朝鲜族的美食,体验荡秋千和跷跷板等活动;于鄂伦春定居点参观他们的日常生活,听向导讲优秀猎手们的故事。最后却由衷地担忧以这些活动为外在表现形式的民族精神家园终将消失。除了户籍上印着的不同文字,这些民族原有的特色却已不复存在。
对旧事物历史性文艺性的保护,和帮助人民接受新事物、拥有更好生活的冲突一直存在。可以预见的是,这种矛盾势必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纠缠着东北,就连素素自己,都没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整体而言,素素对东北未来发展的展望并不多,只是偶尔会在记叙了大段历史后,让源自内心深处的慨叹轻柔地露出一点苗头。
就像《纵酒地带》中,素素一方面探索酒的起源,还有影响东北地区能喝酒爱喝酒的诸多原因,另一方面在篇章的最后却犀利地指出,酒赋予东北野性魅力的同时也容易令人变得外强中干,希望更多酗酒的人们意识到自己“悲剧气氛里的悲剧人物”形象,将酒量降下来。在《模仿的大连》中,她以无限的柔情回顾了近代大连建市以来的百年风雨,也以一个文化人的角度审视着这座城市。她一面夸赞这里的独特美好,一面毫不留情地指出现有的问题——“一方面摩登新潮,一方面又十分乡土。”而之所以呈现出这样矛盾的态度,不过是想让她的一生都与这座城厮守,于是期待它能变得更好,焕发出更加蓬勃的生命力。
叙写东北历史之时,素素一座城一座城地走访着;展望东北未来的时候,素素依旧是以城市的空间环境为单位,对不同的地域抱有不同的期待。她一座小城一座小城地细细梳理,让关内的人对关外的想象有了更加实际细腻的依托。
对于地理或者说空间批评而言,最有成效的方法,是将“真实”空间和“想象”空间,以及读者心目中的地方,交互串联起来。素素的文字依托地理方位的转换,将真实的历史、生活与情感和读者心中所想象的东北相融合,彼此互补共同勾勒出一个更加清晰而真实的东北——历史的厚重与创造的活力交织,热血豪放与温柔安闲共生。然而经历过漫长历史的打磨和无数次人员流动带来的交融,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仅仅用几个简单的标签式词语便完全概括。同一片土地在不同人的眼里总会焕发出不同的生机和魅力,跨出文化和地域的“山海关”,东北值得更多的关注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