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如此美好

2021-07-30 06:42
海燕 2021年8期
关键词:流浪汉摩托车和平

文 唐 诗

20年前,王立新还是个卖发电机组的,就在107国道边上一家叫做巨棱的贸易公司。他每天翻看一本很厚的黄页,往福永街道周边的工厂打电话,问他们要不要买发电机组,如果对方说不需要,他就会问对方是否要为已有的发电机组做保养。老板告诉他,到了夏天,每个辖区都会错峰用电,毫不夸张地说,深圳的每家大型企业,甚至是中小企业都会备一台发电机组。这段经历,他印象最深的是客户摔电话的巨大声响,先是啪的一声,紧接着进入一阵令人精神紧张的嘟嘟声。一天下来,他不知道被人摔了几次电话,也不知道几通电话顺利地接通过,更不知道这样的电话一直拨下去,他的命运到底会在哪里拐弯。

偶尔能接到一两个需要修理发电机组的单,他与客户约好某天带工程师去看。如果是个大客户,到了约定的日期,老板亲自开车,载着他和工程师去拜访客户。这种情况微乎其微,通常情况下,他和工程师都会一人拦一辆摩托车去。自然是无牌照的摩托车,一些上晚班的流水线工人,白天只留给自己一点点睡眠时间,其余时间出来拉客。也有一些专门靠拉客为生的。多数是男人,骑着摩托车在人行天桥下、酒店,或是某个工业区的门口、车站守着。见到行人便蜂拥而上,车轮扬起灰尘,他们不管不顾,叉开腿,晒得黑亮的面皮蹭到人的胸前去。“靓妹,去哪里呀!”他们这样喊,声音高亢。也有无数次,王立新见到拉客仔围着几个美女怪叫:“小妹,我送你!上来!我送你,不要钱!”吓得年轻的姑娘只管躲,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有拔腿就跑的。拉客仔的哄笑一路尾随着她们。

可以这样说,王立新讨厌拉客仔。他坐上摩托车后座,屁股挪来挪去心里很不是个滋味。碰到个没话找话说的,问他一句,他“嗯”一句,没别的话。讨厌归讨厌,外出办事,还是顺手就拦一辆摩托车去。一来辖区摩托多,招手就来,不像等个的士,半天不见踪影;二来拉客仔知道的地方多;三来车钱便宜。一些工业区往往挂着“禁摩”的宣传横幅,让王立新觉得过瘾,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这拉客的摩托车就要从附近消失了吧。转念又想:等没有拉客的摩托车了,自己也该有辆私家车了吧。

插图:包蕊

与剧和平这个拉客仔成为朋友是王立新从没想过的。那是个被太阳无情炙烤的日子,剧和平额上汗如雨下,整个后背都是湿的,棉布衬衫紧贴着身体,没有一丝风。摩托车开起来会有热风,夹带着沙尘,倒也令人舒畅,不至于口干舌燥。从工业区大门走出来,王立新一眼看见剧和平耷拉着脑袋坐在摩托车上,脚上穿着白色的运动鞋,胳膊半曲,随时准备驰骋出去。他二话没说,一抬腿跨上摩托车。剧和平将车发动,侧脸问他:“去哪儿?”他回答说还去刚才来的地方,语气像是对待一个熟识的朋友。一路上,两个男人都神情疲倦。剧和平将油门踩得勤,急急忙忙去追赶什么似的。王立新盯着他的后脑勺,小板寸,能看见头皮上细密的汗,一层又一层。他将目光移开,低头去看旁边的车轮:大卡车、货柜车、小三轮、巴士……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剧和平是在赛车,跟谁较着劲。他想大声让他开慢点,张了张嘴,又止住了。

到了公司门口,王立新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拉开公文包的拉链,掏出钱来。他不慌不忙地跨下车,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往剧和平的耳朵上夹一根。这烟是他跟着老板去见客户时,老板派给他的芙蓉王,他没舍得抽,一根一根攒起来,放到一个空的硬装芙蓉王烟盒里。就连这个硬装芙蓉王烟盒也是老板刚放进废纸篓时被他偷偷拾起来的。他想好了,去见客户时总得装装大尾巴狼,闲聊时派支好一点的烟总归是好的。除了见客户,这烟只会派给可以当朋友的人。

“你的烟还是留着见客户吧,一根一根攒着不容易。”剧和平说,面上没什么表情。王立新咧开嘴笑起来,反问:“你凭什么说我是攒起来的烟?”剧和平眯着眼睛扫他一眼,将摩托车熄了火。王立新笑得厉害了些,又重复问了一句。剧和平只管拿眼睛扫他,并不吱声。他的态度让王立新觉得有趣。

“你怎么还不走?”

“你还没给钱呢。”

“上午我给了钱,你咋也没走?”

“等着你继续给钱呢。”

这简单的对话让王立新乐坏了。他何尝不知道,想要在那个偏僻的工业区拦到一辆摩托车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在等他的那么长时间里,剧和平完全可以跑到热闹的工业区做成好几单生意。

“留个电话呗?”

“那你下次出门可得坐我的摩托车。”

“那必须的呀。”

将剧和平的电话存到手机里,王立新转身就走,到公司后才发现忘记给车钱了,拨通剧和平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嘈杂不堪,嗓门大得吓人。剧和平含糊不清地喊:“找你去要钱的那时间我还不如去多拉两趟客呢!”

一如承诺的那样,认识剧和平之后,每次出门要用到摩托车,王立新都会事先打电话预约。只要不是正在拉客,剧和平都是随叫随到。两个人话不多,见了面,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与剧和平接触多了,王立新发现他和别的拉客仔也没什么两样,看见美女便冲过去吆喝,发出些难听的声音,讲些无意义的调侃的话。王立新看在眼里,感觉到几分别扭,奇怪的是并不觉得讨厌。

剧和平撞伤腿那天,王立新正准备去客户那里。连续拨了几个电话没打通,左等右等又不见他回电话,便觉着是出了什么事。剧和平拉客的时候和另外一辆摩托车相撞了,所幸对方没事,对方拉的乘客也没事。惨的是剧和平,他的摩托车几乎摔得不成样子,车上的女乘客摔成了脑震荡。经过抢救,两个人捡回一条命。女乘客昏迷了两天,剧和平从病床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到她病床边守着。看着那张缠着白绷带的头,王立新有个奇怪的想法:剧和平就栽在这个女的身上了。果然,先是女的家属要剧和平赔医疗费、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等到拆了绷带,女的额上留下个一寸长的猩红色的疤,又要求去做除疤术。剧和平有求必应。不管女方提什么要求,他都肯定对方提的要求很合理,他大声说着:“好的好的好的。”无比诚恳地保证自己会对此事负责到底,直到那女的冲他嚷起来:“我变丑了,嫁不出去了。你说你要怎么负责?”他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回答她:“那你嫁给我吧!”算是公开求了婚。那女的涨红脸,愤愤地背对着他。她的家人发怔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揪着这话不放,将家里的婚嫁礼节都搬出来,何时选黄道吉日,何时见双方的家长,何时订婚,办喜酒应该在哪儿办,要办几桌,礼金应该多少,都一一交代清楚了。再问剧和平是否办得到。他回答得脸不红心不跳:“能!”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认识剧和平的没有一个不说他对婚姻大事过于草率的。他自己争辩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可他并不说自己是怎么考虑的,谁问也不说。王立新能理解他是出于什么心情下才做出这个决定的。参加剧和平的婚礼时,王立新举着酒杯说:“我敬你是个男人。”同桌的人瞎起哄,也学着他的样子端起酒杯,敬的却是新娘,话也变成了:“我敬你像个男人。”话刚落,新娘利落地将一整杯红酒浇到了对方的头上。整桌的人都傻了,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有点不知所措。剧和平看了王立新一眼,眼神懒散,带着股自嘲的笑容将手中的红酒泼到自己身上,这才说:“我老婆那儿的风俗是这样啊,她往客人头上泼红酒时,我往自己身上泼红酒。”说完,拉着新娘子走到另一桌去了。那个被泼红酒的带头笑出声音来。

剧和平婚后,禁摩的风声更紧了,只有小学文化的剧和平不知道除了拉客自己还能做什么。找不到更好的活计,他削尖了脑袋想方设法去拉客。为了不被协警抓住,他专门到一些偏远的工业区等待工人上下班,有意避开执法区域。尽管这样,半年内,他的摩托车还是被扣了两次,每次都是交了罚款,写了保证书才将车领出来。被抓的次数多了,多数拉客仔和协警熟悉得像朋友一样。剧和平和其中一个协警特别聊得来,那协警见了他,不但不抓,反而称兄道弟。两个人偶尔相约着去潮州人开的铺子吃一顿砂锅粥,喝两瓶冰镇啤酒,炒一盘田螺,外加一份炒米粉。呼啦啦吃完,各忙各的。别的拉客仔撞见他俩在一起,取笑剧和平有后台撑腰,这一辈子能靠拉客发家致富。剧和平并不恼,咧着嘴笑笑,不置可否。有个广西的拉客仔将他拉到一旁,偷偷问他每次给多少好处费给协警?他愣半晌,无法解释。越解释人家越不信。可沉默也不是个事儿,他正在考虑怎么回答,对方伸手五根手指头问他是不是这个数,他摇摇头。对方又伸出另一个手掌的一根手指。他还是茫然地摇头。对方睁大了眼睛,一副惊恐不安的表情,又连续几次伸出更多的手指头。每次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剧和平,一次又一次地摇头,一次又一次的无法理解。那人的手指头都快不够用了,剧和平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没给他一分。”说完跨上摩托走就走。那人站在那里,举着两个巴掌,远远地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痰。

最后一次和协警吃砂锅粥,剧和平喝得有些醉。他听见协警对他絮絮叨叨说起那些交通事故,都是些拉客仔造成的惨案。某个人拉着孕妇不小心撞到公共汽车了,一尸两命。某两台拉客仔的摩托车撞到一块,一伤一残。某个拉客仔不小心撞了捡垃圾的老太太。协警复述的表情充满悲伤,讲得绘声绘色。剧和平的眼前不断出现那些血淋淋的画面……剧和平买单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外面暗下来的街道,像对协警又像是自言自语:“从明天起,不做拉客仔了!”

剧和平所在的菜市场常年有一个流浪汉,每天定时出现。说是流浪汉,穿着倒干净,并不邋遢。天冷的时候,流浪汉披着一床棉被坐在菜市场某个摊商用来装菜的麻袋上,帮人家临时看一下摊铺或者照看满地跑的孩子。到了夏天,他摇着一把塑料圆扇,帮摊商赶蚊蝇。过了饭点,卖肉的会奖给他一块带骨头的半肥半瘦的猪肉,卖青菜的挑一把不怎么发黄的青菜丢给他,卖鸡蛋的塞给他一两个鸡蛋,也有人打发他两根芹菜、葱、蒜,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干货。总之,这些食材足够他一个人吃一天或者两三天。流浪汉并不在拥有食物之后就消失不见,他像个朝九晚五的工人那样,每天早出晚归,给每个需要帮忙的摊商提供短暂的服务。

菜市场的摊商来自五湖四海。平日里见面,大家和和气气打招呼,同行之间也互相通个气,物品的价格上下浮动不能超过多少,今天的价格应该定多少,明天过节,价格应该全部上涨多少。没人打乱这种墨守成规的东西。就连对待流浪汉这件事,大家也心照不宣。卖猪肉的达成共识:今天你给了肉,我就不给了,明天我给,你不用给;卖菜的也都如此。大家的这种默契让流浪汉提前进入了小康生活,餐餐有适量的肉和青菜,营养均衡不过剩——无意间达到了富人们追求的养生状态。

和王立新闲聊,剧和平总要说一说流浪汉:他闹了个什么笑话;他怎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穿着清凉的女人;他刮了胡子,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他换了一套新衣服。形容流浪汉时,剧和平的眼睛看着立新湖两旁三三两两的行人,声音低沉。湖面有人扔了些方便袋子、一次性杯子进去,垃圾随风舞动,带着一种看不见的体温。旁边的人行道,地板砖莫名其妙就缺了一块,道路变成高低不平。下雨天,原本看起来平整的瓷砖突然变身成具有攻击性的活物,更像一把被人操控的水枪,趁你不备,张开铁石心肠的大嘴,喷你一身一脸的泥水。剧和平最喜欢的是立新湖小区旁边的参天大树,道路两旁的树枝叶蓬勃生长,在空中缠绕在一起,互相搭撑,形成一个碧绿的树拱门。夏天,饭后散步,剧和平喜欢走到树拱门下去,听风从耳畔吹过,类似响起一首又一首动听的歌谣。他也随风轻轻唱,迈着欢快的步子。好几次散步,他在林荫小路上撞见王立新,两个人看着被树叶遮挡的烈阳,相视一笑。王立新说:“这立新湖应该改建一下,铺条绿道。”剧和平捶了捶腰,声音不大:“你叫立新,与这湖有缘,你铺吧,铺好了喊我每天早上陪你来跑步。”王立新笑了笑,他确实跟立新湖有不解之缘。他出生时,他妈坚持给他取名叫立新,说这个名字好,他一直不知道好在哪儿,直到南下打工,来到福永,住在立新湖边上。夏天,他去湖里摸鱼:“我一个猛子扎进立新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妈给我取名的所有意义了。”冬天,他在湖边跑步,老婆就这么认识了:“多好的姻缘呐,不嫌我穷,不嫌我丑。”

受剧和平的影响,王立新也关心起流浪汉来。每次见到剧和平就习惯性张口问:“他还好吗?”这个他指的就是流浪汉。

流浪汉抱走卖鱼的老吴的儿子那一天,王立新特意去了一趟菜市场。这件事让菜市场的人全部沸腾了。老吴是潮州人,菜市场有百分之八十的摊商都是潮州人,他们一呼百应。有人猜流浪汉是人贩子伪装的,说不定早将孩子脱手卖掉了;有人说看那流浪汉并不像坏人,估计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有人提议到附近找一找,说不定就找到了。经过商议,大伙儿对漫无目的地找一名流浪汉没什么信心,加上小区没有围合式管理,别说事发多时后找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浪汉,就算是及时发现了一个小偷、抢劫的,大喊一声也没那么容易抓到那个到处逃窜的坏蛋。最后还是选择报警。办案民警询问了流浪汉的相貌特征,告诫大家以后要提高警惕,便让老吴去派出所做笔录。老吴临上警车时站住了,回过头伸手指着剧和平:“让他一起去,他对那个流浪汉最好,说不定他会知道点什么。”

第三天晚上,菜市场快收摊的时候,流浪汉抱着老吴的儿子,像抱着一只珍贵的小猫小狗那样出现了。他一出现立即被摊商团团围住。剧和平只能在人群外看到他的后脑勺。流浪汉的后脑勺没几根头发了,头皮光亮。

流浪汉嗫嚅半天,大家的拳头就下去了,一拳一拳打得结实。剧和平看见那个后脑勺像被人猛不丁摘下的瓜果,扔到地上,只闷哼了一声。完全制止不了失去理智的人群,剧和平脸上第一次有了除了冷漠以外的其他表情。他慌乱地往口袋里掏手机,手机拿到手里刚要拨号,一下子滑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捡了好几次才捡起来。等他抬起头,人群已经散开。流浪汉躺在那里,小小的一堆,看不出有任何的生命迹象。他跑过去,慢慢蹲下身去,想了想,没敢动流浪汉的身体。他回头看着周围那些越看越陌生的脸,然后跳起来:“你们干什么啊?他也是个人!”没人回答他。他呆立着,等了一会儿,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你放心,命贱的人没那么容易死。”他重新蹲下身体,对着眼前静止不动的肉身显得语无伦次,他嘴里喃喃地发着一个简单的字音:“哎……哎……”

流浪汉被剧和平背到了王立新家,睡在王立新家的阳台上。他的鼻息微弱,剧和平的老婆怕他死了,坚决不让放家里,王立新不怕。每天早上,剧和平给王立新带来新鲜的蔬菜和肉,其实他们并没有说好要一起照顾这个生命垂危的可怜人。

此时,王立新已辞职在家专门写起了小说,有时间看管流浪汉。剧和平要早出晚归做小买卖,就负责提供食物。王立新给流浪汉熬了三天的粥,用鸡肉、青菜、大米和盐。第四天,流浪汉睁开了那双混浊的眼睛,看到剧和平,他扯动嘴角的几根肌肉,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剧和平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笑,就是这样的。

他们没有主动问流浪汉为什么要抱走那个男孩,又为什么把孩子送了回来。流浪汉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坐在床上,摸着落地窗边新挂的窗帘,对王立新说他曾经也有过一个像样的阳台,他也曾想过要将阳台整成四面都是玻璃的,收纳阳光的书房。他说王立新真了不起,他做不到的事,王立新做到了。王立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不置可否。流浪汉的嘴唇上脱皮,像他头上的头屑一样。说话的时候,他习惯用手摸一摸嘴唇上的死皮。间歇,又用粗壮的大手指用力扯,一扯就是一条小口子,渗出些血。光想这个画面都会恶心,王立新微笑地看着流浪汉的手和手指甲里的黑泥,奇怪自己为什么不觉得这有多恶心。

这样说了很久,流浪汉话锋一转,双目炯炯:“我老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男孩?”

“对,一个小男孩!”

谁能责怪一名流浪汉想要一个小男孩的心呢!半年后,住在立新湖的一位盲人女按摩师在下班的路上听见婴儿啼哭,她将孩子抱回住处,又托人找到了流浪汉。

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位盲人女按摩师捡回去的是个男婴。谢天谢地,那是一个除了声音有点嘶哑外看不出来会有任何问题的小男孩。流浪汉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这个孩子,把他当作是上天的恩赐。他开始振作,发誓要为了这个孩子能过上好生活而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在这件事情上他表现出惊人的毅力。他像个女人那样用布背带将孩子捆在背后,去饭店应聘洗碗工,去物流公司应聘装卸工,去工厂应聘清洁工。然而,他年老的面容、削瘦的身体以及背上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令所有贴出招工启事的用人单位都将他拒之门外。他们用充满同情又无能为力的目光打量他,最终坚定地摇了摇头。熟悉他的人建议他重新回到菜市场去,只为他和他的孩子不必挨饿。可他表现出了害怕,他害怕再看到摊商憎恨的神情。他觉得自己已经没脸回去了。

有好几次,他背着孩子在剧和平租住的那栋楼下徘徊。他想向剧和平或者他的朋友王立新求救,让他们施舍一点东西给他,他知道他俩会帮助他。可当他拉开出租屋的铁门,一步一喘爬到他们居住的那层楼,站在门口,甚至有几回都举起了手要敲门,又将手放下了。他觉得他俩给予他的,他已经还不清了。那还有什么理由,再向他们提出任何要求呢?那些要求将多么不合理啊。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个流浪汉,很快就要沦落成一个冷血的强盗了。在他的内心,他宁愿带着孩子乞讨也不愿意被人当成强盗或者窃贼。

几年后,剧和平在车站附近看见领着孩子的流浪汉在掏垃圾桶里的东西时惊呆了。他身边的男孩约摸四五岁,长得白白胖胖,除了身上的衣服有点脏,光看长相,像个营养过剩的孩子。流浪汉更老了,又黑又瘦,皮包骨头,他一停下来,让你觉得下一秒他的全身就要散架了。剧和平要带流浪汉去餐厅吃饭,他不肯,口腔里像是含着糖,脸有些肿。经过一番推辞拉扯,他只同意去车站旁边的一家快餐店解决中餐。他的孩子不讲话,一进餐厅就用满是油污的小手到处摸,对万事万物充满了好奇的模样。流浪汉讲话的声音小得像是对人耳语,气若游丝。原本他想利用剧和平点餐的时间说说自己是如何得到眼前这个孩子的,又是如何走到这步田地,说了几句,剧和平没听清,餐厅里声音嘈杂。

从餐厅出来,流浪汉将剧和平拉到一个僻静的小道,坐在树阴下。他打发孩子到旁边捡石头玩,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粗麻绳绑住孩子的大腿,将绳子的另一头攥紧在手心里。得知他并没有为孩子办理合法的领养手续,剧和平答应替他再去打听打听,让流浪汉三天后去他住的地方听信。

三天后,剧和平在出租房里隐约听见楼下有人喊他,声音断断续续的,探出头往窗外看又没看见人。天黑的时候,他才记起来,流浪汉没有出现。他不知道流浪汉遇到了什么事情,会不会像几年前从他家里出去后就杳无音讯。一想到流浪汉以及自己答应替他办的事,失落感便塞满了心脏。“也许他不知道也好。”他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已经锁好门躺在床上看书了,王立新敲响了剧和平的门。和他一同来的还有流浪汉和他的孩子。看见剧和平,流浪汉脸上生硬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解释说楼下的大门上了锁,有人进出的时候,他想上来,人家又不让。他朝楼上喊剧和平又没得到回应。剧和平解释说这座楼装了门禁系统,问流浪汉为什么不按响他家的门牌号,流浪汉说他不懂,他不懂什么是门禁。王立新告诉他,可以将门禁理解成防偷盗系统。流浪汉战战兢兢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只用半边屁股占着沙发的一角。他小声地感叹:“这片儿变化大,我才几年没来,又新盖了不少楼房。你住的这栋楼还装上了防盗门,发展快啊。”剧和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看着流浪汉,有些不忍心告诉他,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说孩子这么大了,他又没任何凭证说孩子是捡的,没办法为他办理合法的领养手续。又说他不是本地人,孩子没法在深圳落户。

几个人干坐了一会儿,看着剧和平欲言又止的表情,流浪汉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缓慢地将孩子搂到怀里,生怕孩子飞了似的。剧和平脸上的表情复杂,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根皱巴巴的香烟,丢一根给王立新,一根自己点上。“孩子眼看着大了,该上学了。”剧和平在烟雾中说。王立新附和了一声,点燃了剧和平丢给他的那根烟。流浪汉看了看他们,用手捂着嘴巴,剧烈地咳起来。他的孩子靠着他的肩膀,贴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两个抽烟的男人对视了一眼,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流浪汉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拼命想止住咳嗽。他越是这样想,反而咳得越厉害。剧和平在流浪汉的咳嗽声中掐灭了香烟。他皱着眉头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很多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的能力太小了。这样的感觉让他内心沮丧无比,他喃喃地说了一句:“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他的声音很小,王立新却听得仔细,他的声音从阳台穿过落地窗折射进剧和平的耳膜:“你不是说你认识一个记者吗?要不我们让他们针对这个事写个报道怎么样?”

剧和平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的声音充满希望:“我看行!通过媒体关注也许真能解决问题呢!”流浪汉也觉得这事靠谱,他说了一堆客气的话,然后将自己苍老的下巴挂在孩子的小肩膀上,眼睛里噙着泪。

令人意外的是,剧和平请记者采写流浪汉的那篇报道不仅引起了媒体的广泛关注,就连街道办也派人找到流浪汉了解了详细的情况,并将那个盲人女按摩师等人都找了出来。一夜之间,流浪汉成了辖区的爱心典范。好几家报纸都派记者来采访他,大家将镜头对准眼前这个没有几根头发的老人,问各种他们关心的问题。

作为辖区的爱心典范,政府为男孩落实了户口,还奖励给流浪汉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就在立新湖小区。

孩子上学那一年,流浪汉让孩子认剧和平做干爸,姓剧,取名叫福永,他希望孩子能在福永这块热土上狠狠地扎下根来。他教育孩子时总把类似的话挂在嘴边:“你要懂得感恩,没有好心人,没有政府,我们就没有房子住,你也上不了学。”

经人撮合,流浪汉和那个盲人女按摩师结婚了。流浪汉代替了她的导盲犬。白天,他替她引路,夜晚,她给他按摩。立新湖小区的人都认识流浪汉,从他的身上,大家都说看到了福报。小区里传递着积极、阳光、向上的正能量。后来,又有记者采访流浪汉,问他生活有了怎样的改变,他转过头去,背对着摄像头,肩膀抖动得很厉害,激动得不能自已。他旁边的剧福永对着镜头,咧开嘴笑得灿烂:“我们现在每三个月换一次牙刷!以前听我干爸说每三个月要换一次牙刷,我们现在能做到了。”

流浪汉一家不再流浪,彻底留下来了。也有人选择了离开,剧和平最终选择回到老家去。飞机起飞的时候,剧和平看着越来越近的蓝天和白云,心里的失落感消失了一些,他笑了笑,靠到座位上,闭上眼睛。尽管他对未来还一无所知,可生活教会了他如何应对不可知的命运。他感到此刻的生活正如潮水退到不可预见的黄昏中,却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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