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申瑞瑾
秋深时伊曾托染霜的落叶寄意
春醒后我将以融雪的速度奔回
——洛夫
十几年前的文学课堂,著名诗歌评论家李元洛侃侃谈着唐诗宋词元曲,末了,他聊起湖南籍台湾诗人洛夫,声情并茂地背诵起洛夫写给他的《湖南大雪——赠长沙李元洛》:“……你我未曾共过/肥马轻裘的少年/却在今晚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人世啊多么暧昧/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推窗问天/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风寒……”
从那时起,我就羡慕诸多师友与洛夫有过深深浅浅的交集,而我因为不写诗,不曾系统地阅读其诗,关于他的生平,关于他的故乡,我都是陌生的。
立冬前几天,我跟着十来位作家坐中巴到衡南县相市乡艳山村,在一条简易公路边停了下来。
但见一条下坡路,两侧皆为人家,屋前屋后的橘树柚树缀满果实。几位女作家眼馋,随口问,这蜜橘可以摘不?路旁的村民听到,忙说,没事没事,随便摘。三位男老师便停下脚步,踮起脚尖,为我们摘起了橘子。我剥开一尝:呀,衡阳的橘子也好吃!酸甜的橘子入了口,我的精气神也足了,顾不上左盼右顾,跟着大部队继续下坡,左拐,经过一幢半新的农家小院,再左折,远远地见到了一幢与众不同的老宅。
我深呼了一口气,粗粗打量了下周围。正前方是一幢黛瓦青砖、翘角飞檐的老宅,却远非我想象中的深宅大院。屋前屋后皆现代民居,它便略显突兀,还有些落寞。清秀古拙的“洛夫旧居”四字木匾悬在门楣,木门两侧镌着木制对联:“曲楚才情洛阳纸,潇湘水月夫子诗。”走近一看,是本土诗人郭龙撰的联,著名学者谢冕写的字。绵墙下方两扇窗明显西洋风,木门和阁楼上的小木窗则是普通中式。我正诧异于这幢老宅的简陋,衡阳文友提醒:中西合璧的老宅是洛夫父亲1941年回乡重建的。现在看到的,不过是数十年风雨飘摇中幸存的一截南厢房罢了。
秋阳均匀地撒在青里泛黄的上半截绵墙上。下半截外墙那会儿还晒不到太阳,左前方的村民楼房挨得有些近。重重叠叠的影子,忽然在老墙上隐隐绰绰,我使劲揉了揉眼睛,那分明是洛夫童年的影子、少年的影子,还有暮年的影子呀!
右侧的原野一眼望不到边,两株立在村道旁的乌桕树,说是见证过洛夫的生、洛夫的长、洛夫的远走和八次回归。叶子绿了黄,黄了红,红了落,落了生,年复一年,迎来送往。它们大概都记得,满头银发的老诗人多年没回来了。
洛夫与夫人最后一次回乡,是2012年10月,网络视频里的老先生精神矍铄,正参观刚建成的洛夫文学馆。而六年后的早春,乌桕树与老宅只迎来一帮手执黄菊的文人骚客。洛夫的五弟莫远征接受电视台采访,说二哥原本已跟他约好,农历五月回乡,大家给他过九十岁生日。
洛夫第一次回到燕子山是1988年盛夏。乡音无改,鬓毛微衰,乡愁早已凝成《伤逝——又见衡阳老屋》:“回家真好/我从桌上厚厚的灰尘中/听到母亲的咳嗽/从老家的窗口/看到十二岁堆的雪人/至今犹未融化……”
他当年打探到老母尚在人世,却因关山阻隔,一年后等来母亲身故的消息,锥心的痛,当即化为《血的再版》:“……香港的长途电话/轰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说你已走了,不再等我/母亲/我忍住不哭/我紧紧抓起一把泥土/我知道,此刻/你已在我的掌心了……”
他去罗家祖山给母亲上坟,写下《河畔墓园》:“……刚下过一场小雨/我为你/运来一整条河的水/流自/我积雪初融的眼睛/我跪着,偷觑/一株狗尾草绕过坟地/跑了一大圈/又回到我搁置额头的土堆/我一把连根拔起/须须上还留有/你微温的鼻息。”
追溯起来,余光中与洛夫的诗相继在大陆走红,李元洛的倾力评介功不可没。诗歌的魅力就在于,数行短句,有时胜过千言万语。能瞬间俘虏人心,让陌生人秒变知交,令文人惺惺相惜。李元洛在泉州总工会招待所一张1980年10月的小报副刊上打捞到余光中的《乡愁》与《乡愁四韵》,火热出炉了《海外游子的恋歌——读台湾诗人余光中〈乡愁〉与 〈乡愁四韵〉》;1985年的香港期刊又把洛夫推到他眼前,催生出《一阕动人的乡愁变奏曲——读洛夫〈边界望乡〉》。两篇诗评先后被《名作欣赏》刊登,两位海峡彼岸的诗人自此成了华语诗坛乡愁诗的“双子星”。
余光中的乡愁诗像一幅白描,寥寥几笔便戳到读者的泪点。于是,世人皆懂乡愁是余光中诗里的邮票、船票、坟墓和海峡。而洛夫的乡愁,硬生生把自己“撞成了严重的内伤”,妙语奇句涂抹出晦涩朦胧的油画。
那年3月洛夫受邀访港,时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的余光中驱车陪洛夫去边界落马洲。离乡三十年的洛夫,“望眼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而这时,鹧鸪以火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近乡情怯的他,回台湾即写出《边界望乡》。
有着相同年纪,相同时代背景,在同一年背井离乡的余光中与洛夫,一位随父母迁居香港,次年去台湾;另一位弃家人漂泊至台湾。他们的乡愁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
余光中于2003年回过闽南祖厝,他在《八闽归人》写道:“泪水忽然盈目,忽然,我感到这一带的隐隐青山,累累果林,都为我顾盼所拥有,相信我只要发一声喊,十里内,枝头所有的芦柑都会回应。骤来的富足感一扫经年的乡愁。”他的乡愁,不仅仅有祖籍永春,也有出生地南京;而洛夫的祖辈在耒水边的相公堡,因而他的乡愁,只归一处。
插图:齐鑫
换一个角度想,两位诗人又是幸福的,远隔重洋,终还能回到故土,回到老屋。而我们这拨城里的孩子,多数出生在简陋的公房,多少年过去,我们去哪里寻找自己的老屋?
余光中小洛夫几个月,先三个月走。生老病死原是人间常态,但“双子星”相继陨落,依旧黯淡了华语诗坛的星空。
还是那天的洛夫旧居。
秋阳从爬满枯枝藤蔓的木格栅窗活泼泼地闯入,许多许多的诗句在阳光中跳跃,诗意瞬间填满了空落落的老屋。正屋后门被不经意推开,比人还高的野草,有直扑入门的架势。枝桠间缀满的毛茸茸的白,也像极洛夫散落天涯的诗句。野草应该有学名,只是我不认得。久违了人群,它们大概想倾诉倾诉守着老宅的枯寂吧。一方小天井,与天空的一小块蓝遥遥相望。三两株蕨类植物,靠着偶落的雨和不时闯进来的阳光,努力地活着。那些细密的青苔,算与蕨叶互为陪伴。
进屋左拐再回头,就能抬头见阁楼。一把旧楼梯伸向阁楼,上头空空如也,土墙欲说还休,它们还记得起当年藏身阁楼读书的那个少年吗?
正屋墙壁上挂着洛夫及家人的旧照,洛夫长得酷似其母,一样的团团脸,一样的菩萨相。洛夫手书的联与门联内容同款,制成黑底绿字的木刻挂在正屋两侧。有扇木窗外,邻居家近在咫尺,饭菜香、鸡鸣狗叫,天天会提醒老宅的旧照和零星植物。而屋里的它们,一定沾染了少主人的浪漫,关照彼此的孤独,偶然一起听听风,看看雨,找寻此起彼伏的诗句,等着慕名而来的客人……
洛夫说自己一生中有两次“流放”。
第一次“流放”台湾,跟政治无关,只跟“我是一只想飞的烟囱”有关。
他与一位叫肖牧的中学同学,被冰心的《寄小读者》里关于海洋的描写所吸引,心里皆埋下一个关于海洋的梦想,遂在1949年结伴飘洋过海走天涯。肖牧的兄长是潜伏于国民党空军的中共地下党员,次年帮弟弟弄到最后一张回大陆的机票。曾被命运捆扎一处的洛夫与肖牧,就这样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冲散,之后的几十年,隔着一条浅浅的海峡,各自挣扎在不同的命运里——回到大陆的肖牧,因有国民党特务之嫌,当年屡次在运动中受到冲击;而洛夫,日后凭长诗《漂木》,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久别四十年的两个老友重逢在盛夏的衡阳火车站。面容年轻的洛夫、俨然小老头的肖牧,紧紧相拥,热泪盈眶。多年后,洛夫提及那次忐忑的归乡,仍感叹:“与祖国恰如其分的距离,让我重新回过头审视我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土地。”
第一次的“流放”,使他创作出著名的《石室之死亡》,如同谶语的一些诗句早成经典:“而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老找不到一副脸来安置。”
全家移居加拿大温哥华,是洛夫的第二次“流放”,那是1996年的事了。
那一次的“流放”,成就了三千多字的心灵史诗《漂木》:“……漂木的内部是你思乡的痛楚/漂木的四周是咸涩的海水/一只茫然的水鸟,站在漂木上/而时间,默默流过你的白发……”
洛夫曾说过,海外华人就像漂木,在时代之风吹袭下随波逐流,他们最向往的还是祖国的关怀。他们需要透过写作求得精神的力量,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得到支持。
这只“衡阳雁”,这支“想飞的烟囱”,这根“漂木”,少年时从耒水漂到湘江,年轻时漂过台湾海峡,暮年时漂越太平洋。按他自己的说法:“孤独是一个诗人的营养。”而有一天他终于漂泊不动了,想起黄永玉当年在凤凰调侃的话:“洛夫你这块老木头疙瘩,今天漂了回来,明天又要漂离远去,你到底要漂到哪一天呢?”八十八岁那年,他选择回台北,依旧住在四四南村。若非两年后那场新书首发式,若非他勉为其难地多签了几十本书,他的感冒可能不会加重,也许三个月后回乡过了九十大寿,甚至现在还活着,谁知道呢?
辞别洛夫旧居时,我们人手捧着几瓣柚子,那是洛夫的族人从乌桕树间的柚子树上现摘的。柚子酸酸甜甜,颇有回味,像进村路上尝到的蜜橘,也像洛夫的诗歌。听我们说柚子好吃,族人又忙不迭地摘了一大袋,硬塞给大家。我就这样揣着燕子山的柚子回家,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就望见老诗人站在老宅门口,向我们频频挥别。
一行人在相市滩码头过渡,去彼岸的相公祠拜祭诸葛先生。据说诸葛亮当年督赋临蒸(今衡阳),“常泊舟陪宿于慈”,后人为了纪念这位相公,早早有了“相公堡”的地名,还在三华里外的耒水边修筑相公塔。
渡船缓缓过河,生怕惊动默默北去的耒水。我看见童年的洛夫在河里游泳、摸鱼,看见载着少年洛夫一家去衡阳城的那只船刚刚启程……
从相公祠回途的渡船上,本土作家告诉我,这条耒水,连唐代诗圣杜甫也途经过。我兴奋起来:原来耒水有这么多的传说!他说,是啊,杜甫就死在耒水上。数天没得食物的杜甫,饱食一顿耒阳县令赠送的牛肉美酒,撑死在耒水上……
我笑着听,出神地回望水上的小洲,眼见着数尾鱼相继潜过。上游一些的耒阳真有杜甫的灵魂?我决心查一查1250年前的那一页唐史。
“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呈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这是杜甫本人写的。《旧唐书》载:杜甫 “啖牛肉白酒,一夕卒于耒阳”。《新唐书》证实耒阳“令尝馈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看来,杜甫接受耒阳聂县令的牛肉美酒馈赠属实,死因却众说纷纭,有人又说,杜甫当年确实得了聂令馈赠,但原路返回潭州(长沙),再去岳州(岳阳)的途中,不幸病逝在汨罗江上……
耒水与汨罗江上,杜甫的传说飘荡了千年,版本截然不同,史学家辨不出真伪。没人真正复原出耒水上发生的杜甫故事,历史的真相有时只能藏匿在远去的风中,或者,早跟着从不回头的河流入了江海。
载过杜甫一家的那叶小舟,早被风雨岁月碎成历史烟尘。全国八座杜甫墓,哪一座埋着杜甫的真身,也无从再考证。唯独他沿着耒水播下的诗歌种子,在水里,在岸边,生根发芽,如燎原的星火。
当年的杨泗庙原址就在乡政府大院,旧貌荡然无遗,仅剩一块刻着“杨泗庙”仨字的石碑,也已经嵌入院内的水泥地坪。据说洛夫初次回乡对着石碑沉默半晌,如今我也对着石碑默然无语。洛夫应该是被物是人非的现实所触痛,杨泗庙毕竟是他读过三年私塾的旧地;我的瞬间哑然,则是叹息历史文物并非都能妥善存世。
杜甫对洛夫是有过深刻影响的。洛夫《车上读杜甫》写道:“被风吹起的一条绸巾而恻恻无言/而今骤闻捷讯想必你也有了归意/我能搭你的便船还乡吗?”他还说,四十岁前喜欢“杜甫的宇宙性的孤独感”,晚年开始爱上王维。他解构过杜甫的《登高》:“他将满身的落叶拂入江水/让倒影书写他一生的荒寒。”在《杜甫草堂》中,也跟诗圣倾诉:“我来是客/是风/是印在你足迹中的足迹。”
“从明朗到艰涩,又从艰涩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与肯定的追求中,表现出惊人的韧性……”
总有人拿洛夫与余光中比来比去,说谁比谁写得好。我却以为,诗人风格各异,适口即为珍。在我心里,两位诗人都不可替代,又交相辉映。
每个漂泊在外的游子都有乡愁。乡愁可能是回望中的那条河,那座祖屋,也恐怕只是不与人说的秘密或者隐疾。在洛夫的眼里,“乡愁是一种病,是一种医不好的病。”他和余光中皆为诗人,只能把乡愁化成诗。著名的乡愁诗,自然成了尘世间共同的乡愁。
我在衡阳石鼓书院的望江阁楼上,亲眼望到耒水的归宿。一路北上的湘江,纳河纳溪,浩荡而至,在我的眼皮底下先纳了西岸的蒸水,汇成更大的湘江;再往北,在肉眼可及的东北岸,那条诗意的河打东南而来。它或者携着无数条会吟诗的鱼,打东江来,打耒阳来,打相公堡而来,入江,入湖,再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