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
【摘要】《六国论》是苏洵政论文的典范之作,其价值不仅体现在缜密严谨的论证结构上,而且体现在“质而实绮,简而多姿”的语言艺术上。通过文本中比喻、对比、对偶、设问等修辞手法、言约义丰的语言运用,以及承转灵活的句式,可以深刻地体会《六国论》一气呵成的气势和理定而辞畅的政论文特征。
【关键词】《六国论》,修辞手法,言约义丰,开合有度,语言艺术
苏洵《六国论》《审势》等作品问世以后好评如潮,“名动天下,士争传诵其文,时文为之一变,称为老苏”。作品的成功固然得益于“议论精于物理而善识权变,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的济世情怀,但也不应忽略其别具一格的语言艺术。《六国论》交错使用长句、短句,辅以比比皆是的比喻、对偶、对比、设问等艺术手法,体现了非同寻常的艺术技巧,素有“质而实绮,简而多姿”的美誉。“质”与“绮”是雄刚与温淳的契合,互为表里;“简”与“多姿”是凝练与生动的统一,相辅相成。
一、从修辞手法运用角度看
苏洵一生志在济世,长于论理辩驳,其政论文堪称北宋文坛的一朵奇葩,上承秦汉,下启二苏。一般而言,论政与言兵一类的政论文如果仅为论理驳难则容易失之于枯燥乏味,而如果一味追求滔滔雄辩又会失之于言辞浮夸,这是任何作家在创作时都无法回避的问题。苏洵的解决策略是在追求穷情尽变且义理幽深的同时,适时设譬引喻,将抽象的论述表达得具体、生动,寓抽象道理于形象之中,不能不让人惊叹其语言艺术之高妙。
“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在前文描写六国先祖“暴霜露,斩荆棘”历尽艰辛开垦疆土之后,作者批判了六国不肖子孙的错误做法。为了表现他们对先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来之不易的土地的不珍惜,作品用了一个形象的比喻:把“土地”比作毫无价值的“草芥”。一方面是先辈获得土地之艰难,一方面是子孙丢弃土地之轻率,无怪乎明代学者陆粲评价道:“以喻相形,悠扬爽逸,用意者当法之。”此处比喻恰到好处,堪为典范。
苏洵设喻之妙,还表现在将深奥抽象的道理比作日常生活之物,其效果是通俗易懂,如见其形。如“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这句话本不是苏洵的独创,而是他对战国纵横家苏代话语的改造,其效果可谓点石成金。“薪”“火”是人人常见之物,“薪尽火灭”是人人皆知的道理。此处“薪”喻指六国有限的土地,“火”喻指秦国无边的贪欲。“抱薪救火”的结果是赂者的土地越来越少,以至于枯竭;被赂者的土地越来越多,而贪欲更大。诚如曾巩所赞:“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
《六国论》大量使用对比、夸张手法,字字珠玑,造成无可辩驳的逼人气势,使文章华美斑斓。“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一增一减的两个“百倍”的对比振聋发聩;“得”与“亡”的对比顺势推导出结论“固不在战矣”,阐明“大欲”与“大患”都因“赂”而不因“战”,令人触目惊心。“以有尺寸之地”中的“尺寸”极言其小,这个缩小夸张和前文的夸大夸张“百倍”的连续使用,把六国先辈创业之漫长艰苦与子孙败业之迅速轻慢表现得淋漓尽致,对比中沉痛惋惜之情不言而喻。“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今日”“明日”相连续,割地速度之快被夸张到无可复加;“五城”“十城”强调割地赂秦数量越来越多;安寝之时仅有“一夕”,又见苟安时间之短与得不偿失。凡此种种,战胜者的贪婪,苟安者的狼狈,韩、魏、楚国势之危急,无不跃然纸上,充溢着一种毋庸置疑的雄辩气势。
当然,这种华丽的辞采并非苏洵单纯地为文赋采,其目的是追求一种简劲质朴、含义深远的義理幽深之文,极尽能事的新奇比喻、铺陈对比与夸张形容,不过是为了将“赂秦”的危害表达得更形象可感,更有感染力。
二、从语言锤炼和抒情用语角度看
苏洵的政论文大多极尽精致,这些文章虽然篇幅不长,但是语言千锤百炼,极有说服力,毫无急就仓促之感,可谓言约义丰。
《六国论》采用开门见山的手法,开篇即以简洁的语言点明论点,言简意赅。“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开宗明义,直指要害,论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婉转延宕之词。首段仅二十五字,便将全文论点概括得精当绝伦,一个“赂”字总摄全文,贯穿全篇。表现在语言艺术上,即是用词精准,干脆利索。
“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弱者”如何能转变为“胜者”?关键在于“不赂”。在批判“赂”者的同时,也指明了“弱”者自救之路。时空变换,今天对立双方的实力又有所不同,“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拥有“天下之大”者,竞也因以“赂”为国策,进而“从六国破亡”,岂不更令人可悲可叹!“弱”者因“不赂”而能“胜之”,“大”者却因“赂”而“破亡”,不同对象的不同做法导致截然相反的结果,既令人震惊,又引人深思。“弱”与“大”,“胜之”与“破亡”,这些精准词语的使用,力敌千钧,撼人心魄。苏洵善于从经典作品中汲取营养,化而为己所用,“以西汉文词为宗师,杂采先秦诸子”,而诸子散文与西汉散文语言上无不古朴凝练,言约义丰。
“呜呼”“悲乎”两个感叹语气词的反复使用,犹如异峰突起,言语谆谆,情辞深痛,发人深省。“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暗藏机锋,婉转含蓄地讽喻了时政,令人回味不已。“老泉论六国赂秦,其实借论宋赂契丹之事,而卒以此亡,可谓深谋先见之识矣。”《六国论》绝非仅仅就史论史的言止于此,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抒发有感于现实的灼灼情怀。“谓此悲六国乎?非也。刘六符来求地,岁币顿增,五城十城之割,如水就下,直易易耳。借古伤今,淋漓深痛。”(契丹使者刘六符,奉命于仁宗庆历二年至宋强索关南十县地)以“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收束,加以“下矣”再次感叹,既是呼应前文“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呼吁不要重蹈历史覆辙,又是在告诫当下统治者吸取六国灭亡之教训,勿因“积威之所劫”导致自己赂敌畏战,追求一时苟安,语气痛惜激愤,可谓切中时弊。夹叙夹议的文字中无不充溢着作者强烈的情感:对“义不赂秦”的赞赏,对“用武而不终”的惋惜,对“以地事秦”的不满,文章不仅以理服人,而且以情感人。
细读至此,如果结合文章第三段极尽铺写六国赂秦之窘迫,赂秦之苟且,赂秦之悲惨,再仔细揣摩“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这句话,我们何尝读不出作者对当下统治者重演历史悲剧的讽刺、愤慨与悲怜,可谓深痛淋漓。
三、从开合有度及句式变化角度看
文章的气势源于语言运用的方式,语言的组合变化是表达思想的需要。苏洵政论文语言呈现强烈的论辩色彩和纡徐委备的风格,是充分吸收战国纵横策士游说之词的结果。“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北宋人惟苏明允杂出纵横之说”,论者言苏洵跌宕纵横的论辩雄风很大程度上源自《战国策》,有一定的道理。
苏洵熟谙游说技巧,往往爱用设问,一步一步地把说理推向纵深处。《六国论》开宗明义后,紧接着就故问设疑:“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六国灭亡根在“赂秦”,但是具体而言也并非如出一辙,用“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来把思维漏洞堵上,观点也就严密一些。但一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来了:“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作者仍然不断抛出新的疑问,这正是其高明之处,他把所有的特殊情况都想到,把所有的思维漏洞都堵上,读者也就更减少一分怀疑,“与赢而不助五国也”使中心论点无懈可击。归根结底,韩、魏、楚三国因赂秦直接灭亡,齐、燕、赵三国因前三国赂秦而间接灭亡。在对齐、燕、赵三国灭亡的原因分别剖析后,用“向使”一句宕开,归纳上述分析后指出“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即“当与秦相较”,那么胜负的结果就是一个未知数,这样“不赂者以赂者丧”也就有了充分存在的理由。虽然历史不容假设,但是如果通过假设能将道理辩明,那么适当假设也未尝不可。这就是《六国论》语言思维上的开合有度、收放自如,也是一般作品难以企及的地方。平心而论,《六国论》对史实材料的使用并非没有逻辑瑕疵,但是由于苏洵的别意剪裁也能够自圆其说,其高超的语言艺术功不可没。
细读《六国论》,我们还发现文章的句式变化值得玩味。文章第一、二两段多用铿锵有力的短句(“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第三段长短句齐下(“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而第四、五两段则多用长句(“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为何句式如此变化多端?开头两段是作者开门见山提出论点的地方,大量使用短促句式给人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感觉,有疾风骤雨般的震撼力量,而如果使用长句则显得拖沓冗长,入题较慢,缺乏力度。文章中间段是论述部分,语势略呈平稳,一边铺叙一边议论,有理有据,以理服人,所以长短错杂,从容不迫。文章结尾两段,作者为了向“为国者”提出施政建议,需要循循善诱、语重心长,既要把道理讲明白,又要适当婉曲便于对方接受,这是一种进言的艺术。“为国者”在上位,写作者在下位,双方身份以及写作目的决定结尾两段必须多用长句。总而言之,全文句式长短相济,各得其所。
在北宋风格各异的诸位散文大家中,苏洵政论文的语言艺术独出机杼,既不同于欧阳修的舒缓跌宕,也不同于王安石的冷峻峭折,更不同于蘇轼的文理自然,他的“质而实绮,简而多姿”的语言艺术,让我们领略到他独立坚忍的人格操守和丰富灼热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