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玥瑜 赖正维
(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 福建福州 350117)
冲绳战役是二战末期太平洋地区爆发的最为惨烈、伤亡人数最多的战役,双方死亡总数共计200656人,其中美军12520人,日本本土军人65908人,冲绳县出生的军人、后勤人员28238人,冲绳平民94000人。[1]冲绳平民死亡人数占据日本方面死亡总人数的49.96%。冲绳战役中的平民高死亡率一直是中外学术界所关注的热点研究,八重山疟疾受害者可以视作冲绳战役高死亡率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80年代迄今,冲绳八重山疟疾受害者及遗属们持续开展了一系列声势浩大的请愿活动,强烈要求日本政府对战争期间疟疾死难者以及遗属给予个人赔偿。然而日本政府至今不承认日军对八重山平民采取的强制迁徙是导致战时疟疾爆发的根本原因,亦拒绝对因战争疟疾死亡的八重山列岛死者及遗属做出个人经济赔偿。
日本学界关于八重山疟疾受害者的研究,有2004年宫良作《冲绳战的记录·日军与战争疟疾》(新日本出版社出版),该书较为客观地梳理了八重山疟疾事件高发原因及其影响。关于二战时期冲绳八重山疟疾受害者资料的收集与问题的研究,冲绳方面整理和出版原始档案资料较为丰富。1997年八重山疟疾牺牲者追悼和平纪念志编辑委员会编写的《跨越悲伤·八重山战争疟疾牺牲者追悼和平纪念志》(上、下两册)中收录了260多名八重山地区疟疾受害幸存者的口述证言、八重山疟疾受害者及遗属抗争的相关记录以及日本政府对疟疾赔偿问题处理的资料。从总体上看,尽管原始资料不少,但日本学界对于冲绳战中的疟疾受害者问题研究还不够深入,成果并不多见。
从国内来看,有关冲绳战役中平民高死亡率方面的研究比较薄弱,仅见福建师范大学赖正维教授于2015年9月在《世界近现代史研究》(第十二辑)上发表的论文《冲绳战役中平民高死亡率原因探究》。关于八重山疟疾受害者问题,目前国内还没有研究涉足。因此,笔者在日本学界研究基础之上,希望通过解读相关资料,对该问题进行更为深入的研究。
1945年3月,美军占领菲律宾后,冲绳在日本本土防御中的地位更加突出。对于日本而言,冲绳岛一旦失守,日本本土、朝鲜以及中国沿海地区的制海权、制空权将悉数丧失,日本赖以维持生存的通往东南亚的海上交通线将被彻底切断,因此日军大本营判断,美军在进攻日本本土之前必先在冲绳岛登陆,所以日军对冲绳的防御极其重视。八重山群岛位于冲绳群岛最南端,由石垣岛、西表岛、竹富岛、黑岛、小浜岛、新城岛、波照间岛、与那国岛组成,其中石垣岛是八重山诸岛的重要大门,也是前往其他岛屿的接驳要点,是日军八重山战略防御的核心。
1944年8月15日,日本国务会议确定《沿岸警备计划设定基准》。《基准》中提出:“为了保障一年内的军粮以及作战行动,陆海军根据地势考虑将居民及年老幼儿等警备力有限的人群转移到合适的相关岛屿。”八重山方面日军也根据以上相关制作了《县民指导措施、八重山细部计划》。[2]据冲绳县“冲绳战相关第32军史实资料”中记载:
(1)六十岁以上老人及学龄前儿童皆必须在昭和二十年三月末向北部疏散完毕……
(2)剩余的非战斗人员在战斗爆发时根据战斗态势,随时准备遵从军令向北迁移。[3]
从这些战时文字记录可以看出,冲绳战役日军主力第32军早在战前就做好了“迁徙疏散”平民的准备。现今在冲绳登野城公民馆保管的《县民指导措施、八重山细部计划》中也有关于日军强制迁徙平民的记载:“撤离是指,根据情况,将危险地区的村落居民转移到安全地区。由石垣岛守备队长下令,各岛警长需无条件接受,并向住民下达撤离的命令。”[4]从该档案可以看出,日军下达迁徙命令时并无考虑八重各岛住民意愿,且不容其反驳质疑,语气十分强硬。
1945年3月27日,美军登陆冲绳岛西最小的岛屿——庆良间群岛,从此拉开了冲绳登陆战的序幕。3月下旬后,美军空袭愈发猛烈,炸弹攻击和机关枪扫射也日益频繁。多数住民在受到日军威逼后服从军命,前往日军指定的地点,进行第一次集体“迁徙避难”。鸠间岛住民被强迁徙至西表岛的上原、舟浦、伊武田,波照间岛住民于同年4月上旬前往南风见,其他岛屿住民们多于3月至4月躲入村落附近的山林、洞窟、墓穴等地方进行“避难”。波照间岛的“避难”命令由日本军官下达,区长、巡查长、村会议员皆由其支配。反对避难命令者即为“非国民”[5],立刻斩杀,并将村民家中的牛马等牲畜屠杀抢夺一空,放火烧屋,投毒入井,逼迫村民迁徙。[6]
据四十五旅司令部东畑广吉记录的《八重山兵团防卫战斗资料》中记载:“旅长宫崎少将基于右军命,考虑到八重山战斗态势,下令于6月10日起实施‘甲战备’的同时,下达前往于茂登山以及班纳岳北侧复廓阵地内避难的命令。”[7]1945年6月1日,石垣岛驻军再次发布命令:“官职人员,医生等人在6月5号之前,普通住民在6月10日之前,必须到达军队指定的指定迁徙地点。”[8]由此,八重山地区平民开始了第二次“迁徙避难”。这期间,石垣岛住民被迫迁徙到了白水、武名田原、桴海等地;黑岛、新城岛、波照间岛、鸠间岛、西表岛住民多被迫迁至西表岛南风见、上原、伊武田等地。
据竹富村民前新丰回忆强制迁徙时的情况说:“我的预产期为6月16日,但在13号区长就下达必须前往由布岛避难的命令。我以‘在船上生产不便’为由拒绝,但区长命令我‘在船上生产亦可’,强制要求我们离开。”[9]石垣岛最北端的平久保,因位置极有可能成为美军作战人员登陆的地点,第二次强制迁徙时,为防止当地村民与美军接触,日军强制下令村民向桴海迁徙:“因敌人潜水艇登陆后有任何人被俘虏都将造成严重后果,村中不可留下任何一人。”[10]
日军下令将平民迁徙有其战略需求的考虑,也有防范间谍的预想,八重山日军高级指挥官东畑广吉还曾有过“射杀指定迁徙地全体住民”的计划。为了防止平民通敌美军、泄露军事机密,日军对平民行动有着严格监视。平民们既害怕美军登陆后被其虐杀,同时也对威吓、监视自己的日军感到深刻恐惧。[11]
根据冲绳县大正十五年(1926年)颁布的《疟疾防治规则》上看,八重山岛是疟疾重灾区,特别是该岛山地地区的川平、名藏、桴海、山田原、西表岛、与那国村等地是遏制疟疾的重点地区[12],当时日军两次强制要求民众避难的区域,基本上都是八重山岛疟疾蔓延的区域,特别是山田原、与那国村、西表岛等地,都涌入了大量避难的难民。
平民到达指定迁徙地后,避难小屋条件十分恶劣。各小屋用木材与周围隔绝开来,屋顶用茅草覆盖,墙壁和地板都是用芒草制成,个别小屋旁还用大树作掩护,屋内空间十分狭窄。据新川幸存者喜舍场文子回忆:“我们到达避难小屋时里面已经住了很多人。由于小屋是木头和茅草搭建的,漏雨非常严重,将我从家里带来的被子和衣服都打湿了,我只好很多天不换衣物,但与此同时跳蚤也将我咬得难以忍受。”[13]幸存者新城良夫对当时的情况回忆说道:“我们藏身于白水,一直在茅草屋中生活。山中的蚊虫非常多,皮肤不幸被疟蚊叮咬了还会有传播疟疾的风险,有人感染后发烧到四十多度,然后死去。”[14]
大量难民拥挤在疟疾区,因指定迁徙地饮食、卫生、医疗等条件的落后,从而造成了后来疟疾泛滥的局面。
自1945年6月下旬起始,石垣岛白水等指定迁徙地开始发生疟疾。初期怀疑为登革热,随后根据疟疾防遏所的抽血检测结果显示为疟疾。据《冲绳部队史实资料》中第28师团长代理安藤忠一郎的相关记录中有关于石垣岛疟疾问题的记录如下:“根据作战要求,6月以来迁往石垣岛北部山岳地带的军民之中都爆发了严重的流行性疟疾……”[15]
疟疾集中爆发后,各避难小屋的情况皆惨不忍睹。多数患者并列躺挤在小屋里,不断呻吟,还有的避难小屋里患者与已经去世的死者共同躺在一起,小屋内尸体横陈。有人羸弱到坐卧都不能自理,也有患者全身肿胀如南瓜一样,还有的已经陷入昏迷中,手脚仍在无意识地活动。更为悲惨的是有的妇女已经患病死亡,婴儿还趴在她的乳房上不停吮吸。[16]
根据石垣市总务部市史编辑室《疟疾资料集成》中相关数据,笔者将1945年冲绳战役时期八重山平民疟疾感染情况与死亡情况作了如下统计,见表1:
表1 1945年战争时期八重山群岛疟疾感染及死亡情况表[17]
续表1
根据上表统计内容,第一、从迁徙区来看,日军下令强制迁徙且为疟疾高发的地区占整个迁徙区的46.4%。第二、从感染率上看,整个战争时期八重山列岛疟疾患病率达到16884人,平均患病率为53.3%。[18]第三、从死亡率来看,战争爆发后,疟疾所造成的住民死亡人数为3647人,死亡率达到了21.58%。[19]整个八重山战争期间,因为炸弹、飞机扫射、爆炸、房屋压塌、船只沉没等直接战争原因死亡的人数大致如下:石垣岛113人、竹富岛2人、小浜岛1人、黑岛10人,新城岛0、波照间岛0、鸠间岛2人、西表岛12人、与那国岛38人。共172人。[20]而因为疟疾死亡的平民人数如下:石垣岛2496人、竹富岛7人、小浜岛124人、黑岛19人、新城岛24人、波照间岛477人、鸠间岛59人、西表岛75人、与那国岛366人。共3647人。[21]对比而言,疟疾造成的平民死亡人数(3647人)是战争原因造成平民死亡人数(172人)的21倍。
八重山战争期间,各个强制迁徙区爆发的大规模疟疾造成了惨重的平民伤亡。其惊人的高感染虑和死亡率背后,是日军赤裸裸漠视冲绳平民生命的行径。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首先,日军施行强制迁徙政策是这场战争疟疾爆发、蔓延并造成平民巨大伤亡的最根本的原因。尽管八重山地区历史上就长期存在着疟疾问题,为了防止感染,八重山民众大都将村落迁至远离疟疾山区的地域。1944年6月,八重山民政府知事吉野高善编著的战时日军内部资料《八重山群岛卫生状况概要》[22]中详细描写了从1928年到1941年,13年间八重山疟疾感染情况,疾病区分布,防疫措施等内容。可见,日军在战前就掌握了八重山地区疾病分布的情况,而日军方面显然也知道将平民迁移至疾病区会有怎样的严重后果。战前,驻扎八重山的日军第28师团就曾在石垣岛视察时的内部作战会议上清楚指出:“石垣岛防卫地区大部分属于疟疾高发区内,……至于平民方面,则可能无法做到彻底的防疫措施,将造成大量平民牺牲。”[23]第28师团还从台湾地区借调了热带医学研究所的研究人员配合石垣岛医学会,对全军疟疾防疫做了全面部署。为防止部队疟疾感染,日军准备了药物奎宁,并于1945年1月26日在石垣岛进行了军队内部的疟疾对策实验。[24]也就是说,日军在完全了解八重山列岛疟疾分布的情况下,依旧选择将无辜平民迁往这些疟疾肆虐的疾病区,此举反映出日军对八重山民众生命的无情漠视。
其次,疟疾爆发后,日军的救治不力也是造成平民大量死亡严重后果的要因。整个八重山地区医疗救治条件的不足和奎宁等药物的缺乏,加剧了平民的死亡。日军自1945年7月之后未再给迁徙地配给医药用品。7月4日白水军方主持了疟疾相关会议。出席者中军方代表有岩光太尉,医师会方面有来自牧志、宫良、大浜、吉野支厅方面的医师,还有来自疟疾防遏所的黑岛8人。医师会方面详细叙述了指定迁徙地疟疾的实际情况,恳求军队借与奎宁,然而军队方面以奎宁不足为由,拒绝了医师会的请求。[25]疟疾集中爆发后,没有奎宁,又没有对指定迁徙地平民进行疟疾预防工作,日军放任不管、见死不救的做法使得7月之后的平民疟疾患者日渐增多,形势严峻,不断有人死亡。大浜的幸存者吉元曾回忆:“当时因为战争激烈,祖母和我们3个孩子共4人躲入了田原的山中避难,粮食太少,我们只得一天到晚都依靠白薯充饥,不久就造成了营养失调,抵抗力下降。祖母因为年迈体弱,感染了疟疾后,由于高烧不退,无人问诊,最后不幸死亡。”[26]
最后,强制迁徙前日军在八重山地区实行的粮食征集令和牲畜屠杀令,导致平民粮食短缺,这也是加剧疟疾伤亡的一个原因。自1945年3月开始的强制迁徙之前,日军以“美军登陆后,绝不可以留有粮食给敌军”“不遵从屠杀牲畜的指令就是在帮助敌军”为理由[27],下达屠杀全岛牛、马、羊、猪、鸡等牲畜的命令。这一期间,波照间岛几乎成了一个大型的屠宰场。当时共杀牛750头,马130头,猪340头,山羊550头,鸡5000只。[28]屠杀后做好的肉制品都被海上运输部队的大型运输船运往石垣岛,用以充当日军军粮。但是日军军方对于屠宰住民家畜这一行为并未有任何金钱上的赔付,属于完全的强夺。
自1945年4、5月起始,特别到战后,各迁徙地区陆陆续续出现大量营养不良患者。因长期被滞留在指定迁徙地,当地住民们只有依靠白薯充当主食,白薯叶、野菜当副食食用。在波照间岛,住民们一日三餐连白薯都很难吃得到,只能以苏铁作为主食来食用。[29]由于食物缺乏,住民一日只吃一到两顿,许多人营养不良。疟疾患者发烧时身体虚弱不堪,没有任何营养补给。由于粮食不足,抵抗力低下,许多人在极度饥饿和营养不良的情况下死于疟疾感染。
尽管二战结束至今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经历与见证了疟疾所造成严重后果的幸存者及遗属仍旧无法释怀,战争和疟疾的阴影一直笼罩在他们心头,挥之不去。大浜幸存者大岛喜久回忆说:“我的儿子克夫曾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因为他是我生养了四个女儿之后唯一的儿子,我对他宠爱有加,他也成长为了一个眉清目秀,有着高鼻梁的男孩子,那时候我想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予他。可恨的是,那个所谓的‘大东亚战争’使我的克夫最终死在了冲绳战中的疟疾里。如今,克夫的笑颜仍旧在我眼前浮现,我一想起他就觉得满心悲愁苦闷。”[30]石垣岛疟疾幸存者平良静子回想当年疟疾的惨状,说道:“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有这些悲惨的回忆,也不会因为没有食物而导致饥饿、营养不良,那么也一定不会死了。这样的残酷使人欲哭无泪。现在的世界和平安好,已经没有了疟疾,我衷心为那些逝去的人祈祷。”[31]
1989年5月,八重山战争疟疾受害者及遗属们自发组建了“冲绳战强制疏散者援助会”(以下简称“援助会”),会员人数达900人,会长由琉球大学教授篠原武夫担任,将要求战争疟疾补偿作为“援助会”抗争的主要目标。[32]“援助会”成立的当年就向日本政府递交关于1945年战争疟疾补偿问题的相关陈情书,为疟疾受害者争取政府赔偿:
厚生省厚生大臣小泉纯一郎启:
二战中,八重山地区的普通住民因遵从日军避难军命,被强制疏散至疟疾高发地区。当时疟疾横行,三千余人被疟疾夺去无辜性命。这部分住民也是冲绳战役的牺牲者,理所应当要获取国家的赔偿。然而时至今日,赔偿依旧没有得到实现,我们衷心期待该问题能早日得到政府的重视与解决。
平成元年五月二十八日
冲绳战强制疏散疟疾牺牲者援助会
会长篠原武夫[33]
此后,“援助会”分别在平成三年(1991)向内阁总理大臣海部俊树、平成四年(1992)向厚生大臣山下德夫、平成五年(1993)向内阁总理大臣宫泽喜一、平成六年(1994)向内阁总理大臣羽田孜、内阁总理大臣村山富市上书请愿。[34]“援助会”坚持认为:八重山守备军在已知疟疾区的事实情况下,将住民们强制迁徙至疟疾高发区,使得三千余名住民患病死去。对于这个问题,军队与政府都负有很大的责任。对于死去受害者们,国家理应进行赔偿。
“援助会”的呼吁也得到了冲绳媒体的声援。从1989年开始,至1995年日本政府被迫公布赔偿方案,据不完全统计就有多达48篇重要专题新闻报道,《冲绳时报》《琉球新报》《八重山日报》等冲绳当地的报社媒体对“援助会”请愿运动以及相关活动进行了大力宣传,具体情况如表2。
表2 1989-1995年间冲绳县报纸对于请愿运动的声援报道[35]
续表2
冲绳新闻媒体对于日军战时强制迁徙行为的揭露,对疟疾受害者惨痛经历的报道,激起了社会各界对于政府的不满。尤其是在日本政府迟迟不作出赔偿答复的困难时候,新闻媒体为“援助会”和战争疟疾受害遗属发声,给予了大力支持。
为抗议日本政府的不作为,冲绳各界展开了各种形式的抗议活动。“冲绳战强制疏散疟疾牺牲者援助会”于1993年5月公布了战争疟疾遇难者名录,里面都是战时因为强制迁徙感染疟疾死亡的受害者。[36]1993年6月6日,“援助会”年度总会在大川公民馆召开,约300多名会员出席了会议,大会全员通过了派遣受害者请愿团赴东京向宫泽喜一首相请愿的决议。同年6月9日,《八重山每日新闻》报道了标题为《急望战争疟疾的补偿——望趁遗属健在早日解决》的文章,敦促日本政府能早日对战争疟疾问题作出回应。[37]
1994年7月,村山富市出任日本首相,终于为苦苦抗争的“援助会”带来了些许曙光。1995年8月,村山首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50周年纪念会上发表声明表示,日本必须对给亚洲造成的痛苦自我反省,并针对日本的侵略殖民历史进行道歉。12月19日,日本政府下达了有关追加赔偿预算的公文,赔偿问题的最核心条款如下:
一、国家不进行针对遗属的个人赔偿。
二、如要进行遗属活动,由冲绳县方面自行指导安排。
三、在冲绳县接受一和二的前提下,作为冲绳发展协调会,除了2亿日元被要求作为冲绳县开发机构的疟疾牺牲者慰藉事业费用以外,另应执政党要求追加1亿日元。[38]
12月25日,日本政府公布的平成8年(1996年)预算中,正式确认了“疟疾慰藉事业经费”,总额为3亿日元,用于慰灵碑建设、祈念馆建设、疟疾受害者资料收集编撰以及死者追悼活动。[39]至此,所谓疟疾赔偿问题得到“最终解决”。但是,上述3亿日元仅仅只用于冲绳八重山地区的公共慰藉事业,而战争疟疾赔偿中最为核心的受害者个人赔偿问题仍未得到合理解决。
1997年3月,冲绳县主持建成了“八重山战争疟疾牺牲者慰灵碑”。碑文写道:太平洋战争末期,冲绳县八重山地区因军队作战需要,被迫将平民转移到石垣岛、西表岛山区的疟疾疾病区避难,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多人相继罹患疟疾,战后因疟疾死亡人数达到了3000多人。[40]然而最终纪念碑碑文中只能以“因军队作战需要”这样的理由来解释战争和疟疾问题的关系,模糊和淡化了日本军队当年下令“强制疏散”才导致平民大量死于疟疾的因果关系,间接否认了日军的罪责。“援助会”会长篠原武夫对于国家解决战时疟疾受害者赔偿问题的态度十分不满:“对国家的解决办法,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心中感觉非常复杂”,“每每想到,便觉十分气恼。”[41]对于日本政府不承认强制迁徙导致疟疾惨案事实的行为以及对疟疾受害者遗属个人赔偿请求的否决,疟疾受害者及遗属们非常不满。一位遗属老人说:“我就算勉强活到了今日,还是经常梦到那时候的丈夫和儿子,一日得不到国家的赔偿,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42]
日本政府的疟疾赔偿方案无法平息遗属们的强烈愤慨。1998年“战争疟疾遗属会”成立,该会由受害者遗属们自发组成。1999年6月,“冲绳战强制疏散疟疾牺牲者援助会”解散,“遗属会”成为“援助会”的延续存在,会长仍由篠原武夫担任。迄今,除了负责慰灵碑和纪念馆的日常运营及管理,[43]“遗属会”坚持在每年6月23号的冲绳“慰灵日”上举办疟疾死难者的相关悼念活动,八重山民众的抗争仍在继续。
七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疟疾受害者回忆起二战时期的惨痛遭遇依然悲愤欲绝。日渐老去的幸存者们用缓慢的语调讲述着当年的惨剧,而最后他们都希望世界能够远离战争。石垣岛疟疾幸存者宫良信兴在口述中说到:“我现在一边回忆一边思考,真正的战争到底是什么?是为了什么,又是为谁而战?它使国民深受其苦,使亚洲人民深受其害,究竟有何正义可言?战争作为人间最为残酷的屠杀行径,绝对不要再出现第二次了,我在此向后世大声呼吁。”[44]石垣岛新川地区疟疾幸存者东江正芳也追忆到:“这场战争最后以战败告终,而失去了三位至亲的我,又能向谁发泄我内心的愤怒!战争无论胜败,究竟有何意义?为了名誉,还是地位?可与此相比,失去的远远要比得到的多!战争绝对不是人类该做的行径,我永远不会忘记战争带给我的愤怒与憎恨,同时,我也祈愿这个世界能够永远和平。”[45]
随着疟疾受害幸存者们逐渐老去和离世,受害者们呼吁的个人赔偿越来越不可能实现。不仅是八重山地区的战争疟疾问题,日本对于侵略战争的态度也令人深思。如劳工问题、“慰安妇”问题、遗留生化武器及生化武器伤害的赔偿问题等等。赔偿问题已经不仅仅简单局限于经济范围内了,它还有着强烈的政治与道德意义。它是检验日本政府能否正面历史、反思罪责的重要标杆。日本政府只有真诚公开地向二战受害者道歉,正面回应并解决受害者赔偿问题,获得其谅解,才可能有和平光明的未来。
注释:
[1] 新城俊昭『琉球·沖縄史』、沖縄歴史教育研究会、2015年、第317頁.
[2] 大田静男『八重山の戦争』、南山舍、1996年、第176-177頁.
[3] 沖縄県教育委员会『沖縄県史·資料编23』「沖縄戦日本軍史料」、「沖縄戦6」、池宮商会印刷、2012年3月、第88頁.
[4][7][11][13][14][15][23][26][30][31][33][34][35][38][39][42][44][45] 『悲しみをのり越えて/八重山戦争マラリア犠牲者追悼平和記念誌』、犠牲者追悼平和記念誌編集委員会編、1997、第572,554,571,218,66,590,554,349,346,165,566,566-569,598-645,576,649,31,169,228頁.
[5] 非国民:近现代日本(特别在太平洋战争时期)对于“反国体”“反战活动”“不遵从政府的方针”的行为人具有的强烈憎恶、谴责以及侮辱。日语中带有蔑视的含义。
[6][9] 沖縄県教育委员会『沖縄県史』「第10卷」、「各論編9」、国書刊行会、1989年10月、第153,112頁.
[8][12][16][18][19][25] 『マラリア資料集成』、石垣市総務部市史編集室編、石垣市役所、1989、第700,507,704,708,718,703頁.
[10] 大田静男『八重山の戦争』、南山舍、1996年、第114頁.
[17] 本表制作参考『マラリア資料集成』、石垣市総務部市史編集室編、石垣市役所、1989、第714頁-718頁.
[20] 『マラリア資料集成』、石垣市総務部市史編集室編、石垣市役所、1989、第714頁、第723頁.
[21] 『マラリア資料集成』、石垣市総務部市史編集室編、石垣市役所、1989、第714頁、第720頁.
[22] 「表紙に「秘」の朱書き 危険地帯を事前に認識」、沖縄タムス、平成3年4月6日.
[24][28] 宮良作『日本軍と戦争マラリア:沖縄戦の記録』、新日本出版社、2004、第30,40頁.
[27] 『沖縄県史10』、「其他住民证言」、沖縄県文化振興会公文書管理部史料編集室編、沖縄県教育委員会、2003、第156頁.
[29] 『マラリア資料集成』、石垣市総務部市史編集室編、石垣市役所、1989、第714頁、第726頁.
[32] 篠原武夫、「国の切り捨て告発 犠牲者2000人の名簿集め」、毎日新聞、平成5年16日.
[36] 篠原武夫、「国の切り捨て告発 犠牲者2000人の名簿集め」、毎日新聞、平成5年16日.
[37] 社説、「急げ戦争マラリア補償——遺族の元気なうちに早期解決を」、八重山每日新聞、平成5年6月9日.
[40] 日本総務省トップ网站记载“八重山戦争マラリア犠牲者慰霊之碑http://www.soumu.go.jp/main_sosiki/daijinkanbou/sensai/virtual/memorialsite/okinawa_ishigaki_020/index.html.
[41] 「国の責任回避に不満会長篠原「個人給付」の道探る」、沖縄タムス、平成7年12月29日.
[43] 「慰霊之碑を洗浄 八重山戦争マラリア遺族会」、八重山每日新聞、2010年0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