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曼与林肯的相互经典化

2021-07-16 01:14曾轶峰
文学教育 2021年6期
关键词:惠特曼林肯

曾轶峰

关键词:惠特曼 林肯 美国内战 经典化

沃尔特·惠特曼是美国文学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伟大诗人,他以叛逆者、革新者的姿态登上美国诗坛,大力写作自由诗,倾情歌颂和高扬普通美国人、美国的民主制度、美国精神,最终以一部恢弘的《草叶集》奠定了自己在世界文学殿堂的经典地位。亚伯拉罕·林肯是美国第十六任总统(1861-1865),他在美国南北分裂、内战迫在眉睫的历史时刻临危受命,内战爆发后,林肯带领联邦军队为维护联邦统一不懈努力,在复杂的历史情势下签署了《解放奴隶宣言》,从美国扫除了奴隶制,将美国变为真正意义上的统一的民族国家。

一位是伟大的诗人,一位是伟大的政治家,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共生的、相互经典化的关系。林肯总统为诗人惠特曼提供了创作的灵感和题材,惠特曼在诗歌中肯定、传颂林肯的历史功绩,因为林肯不可磨灭的历史功绩和广大的群众基础,又因为惠特曼真挚的情感和高超的诗歌创作技巧,惠特曼的林肯题材诗作大获成功。直至今日,惠特曼传唱度最高的诗歌就是他为悼念林肯遇刺而作的《船长!我的船长!》。这是一位诗人与一位政治家的交相辉映,在美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留下了漂亮的一笔。

一.在悲痛中创作的《林肯总统纪念集》

1865年4月14日,惠特曼刚刚在纽约完成了内战诗集《桴鼓集》的排版工作,此时他对这部内战诗集的完整性没有疑问和遗憾。惠特曼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一晚,林肯总统在华盛顿的福德剧院被人暗杀,第二天早上溘然长逝。总统遇刺后的第三天,为了赶上葬礼的时间,惠特曼在震惊与悲痛中匆忙写下了第一首哀悼短诗《今天的军营静悄悄》,并将它放入《桴鼓集》。5月初,《桴鼓集》开始装订的时候,惠特曼强烈感到林肯主题是内战诗歌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果一部内战诗集中只有一首匆忙写就的林肯挽诗,实在是一个重大缺憾。于是他决定要认真创作一组诗歌来纪念林肯。于是就有被称之为《桴鼓集》续篇的《林肯总统纪念集》,收入四首悼念林肯的诗歌:《当紫丁香最早在庭院中开放的时候》(简称《紫丁香》),《啊,船长,我的船长!》(简称《船长》)、《今天的军营静悄悄》和《这杯尘土曾经是一个人》。

《船长》是一首哀婉动人的诗歌,它以最简明也最贴切的“船”和“船长”的意象,讲述了一个最令人扼腕叹息的事实:美国人在内战结束赢来胜利的喜悦时刻却突然失去了领导者,林肯在无限接近功成名就之时倒下。从内战前笔记本里那首“自由之船”的诗,到《桴鼓集》里的《船的城市》,用“船长”和“船”分别象征林肯总统和美国早已是惠特曼驾轻就熟的创作思路。现在林肯去世,惠特曼在短时间内再次用船意象来写悼亡诗,不失为一个保险而快捷的做法,同时也体现了创作的连续性和完整性。

这首诗之所以能被广泛传唱乃至后来成为惠特曼最受欢迎的诗歌,除了悼念林肯的主题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是一首用传统格律写成的诗歌,与主战诗《敲吧!敲吧!鼓啊!》受欢迎的原因如出一辙。诗歌的版式设计出奇地整齐、对称,全诗一共3个诗节,每节四个长句,押尾韵aabb。正如惠特曼创作《敲吧》的目的是鼓舞人们参战,惠特曼作此挽诗的目的是代全体美国人表达哀思,所以他必须使用人们熟悉的诗歌形式、诗歌内容和意象。果然,这首主题鲜明、韵律整齐、情深意切的诗歌得到了最普遍的认同与赞赏。惠特曼在世时,这首诗便被频繁地选人各种诗选集,惠特曼对此感到厌烦:“又是‘船长,老是‘船长!那些读者最多还是只能接受这首。天哪!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听到我那些完整的好诗?”惠特曼对自己的妥协,竟然收获了到后来连他自己都厌烦的“成功”。

《紫丁香》是惠特曼在巨大的震惊和悲痛的情感沉淀之后,花了1865年整个夏天精心创作的长诗,从思想深度和艺术手法上看,毫无疑问是他林肯挽诗中的最优之作,也是后来无数悼念、歌颂林肯的文学作品中的无法超越的巅峰之作。

虽然《紫丁香》是在悼念林肯,但是全诗没有出现“林肯”的名字或“总统”的称谓,只在诗歌最末才点出“敬爱的死者”,“我的一生中和我的祖国里最美好、最睿智的灵魂”。惠特曼这样做是因为这首挽诗是为林肯而作但又不仅仅是为他一个人而作。诗歌描绘了林肯的灵柩从华盛顿出发一路运回故乡安葬的情形,“日夜兼程……经过大街小巷,/经过白天和黑夜,走过黑云笼罩的大地”。灵柩所到之处,“各州都如同蒙着黑纱的女人”,“卷起的旌旗排成行列,城市全蒙上了黑纱”。前来悼念的群众排起“长长的婉蜒的行列,举着无数的火炬,/千万人的头和脸如同沉默的大海”。惠特曼期望随着这尊灵柩经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和州,能够重新联结起所有的美国人,他们在悼念同一个人,“整夜唱着挽歌,无数的人发出了雄壮而庄严的/声音”。惠特曼的《紫丁香》不仅只给林肯的灵柩“献上一春天的紫丁香”,还要“献给所有的灵柩”。这首诗在林肯的同时,也悼念了来自各州的成千上万在内战中献出生命的普通士兵:“我也看见了无数战士的尸体,/我看见了青年的白骨,/我看见所有阵亡战士的残肢断体,/但我看见他们不是想象的那样,/他们完全安息了,他们没有痛苦”。惠特曼在《紫丁香》中要把“生者留下来感到痛苦,母亲感到痛苦,,他们的妻、子和沉思着的同伴感到痛苦,/还有那剩下的军队感到痛苦”,借失去总统的痛苦统统表达出来。

《紫丁香》不仅因为诗歌在内容与主题上的史诗架构而超越了其他的林肯挽诗,诗歌在艺术性上同样体现了史詩的品格。惠特曼回到了自己的领域,用自由诗体创作。借助自然界的象征物——紫丁香、星星、画眉鸟——诗歌在虚虚实实、亦真亦幻的情境中交替展开。“西方陨落的星星”和“孤独的画眉鸟”用来象征林肯和诗人自己都是再恰切不过的。然而“紫丁香”并不是一种与死亡相联系的花卉,只不过是惠特曼自己在“回想起那场悲剧时,记忆里总会飘起紫丁香的芬芳,每次都是如此。”因为《紫丁香》这首诗,紫丁香在美国历史上永远地和林肯联系在一起了。它在诗歌中充当了献祭的花卉、历史的见证者和提醒者等多种角色,它一年一度的开放,将提醒人们勿忘去怀念在1865年大好春光里逝去的伟人。

二.“林肯是我的人”:惠特曼林肯题材诗创的心理动因

惠特曼之所以能為林肯创作出情深意切、感人至深的诗歌是源于他对总统真诚而热烈的仰慕与爱戴之情。惠特曼对特劳贝尔说过,“林肯尤其是我的人,尤其属于我,同样地,我是林肯的人;我想我也是专属于他;我们漂浮在同一条溪涧上,——我们根植于同一片土地。”

但是惠特曼并非从一开始就认同自己是“林肯的人”。惠特曼在40年代从事新闻业时,是杰克逊民主党的忠诚追随者。随着他在民主党政治生活中的失意,以林肯为代表的共和党的崛起,他才开始“观望”林肯这位将要承担起历史重任的人物。根据惠特曼的自述,“第一次见到亚伯拉罕·林肯的场景让我永生难忘”。那是1861年2月19日,林肯前往华盛顿参加就职典礼,在纽约作短暂停留。成千上万慕名而来的人聚集到林肯准备下榻的纽约奥斯特酒店门口,好奇地想看一看新总统。惠特曼就坐在一辆停驶的公共马车的上层,观望。惠特曼对林肯“不可磨灭的印象,始终是第一次见他的那一幕”。

就外形和风格而言,林肯和惠特曼确实相互属于对方。从林肯进入政坛到当上总统,他的外形和造型问题一直遭到政敌们的不懈攻击,“衣着古怪、相貌粗俗、没有教养”的、固有的粗俗拓荒者形象简直成为了林肯的标签。刻薄挑剔的纽约人是这样形容林肯:“长腿而笨拙的身材……长着一双大脚,一双笨拙的手……荒凉的长脑袋,覆盖一小撮似乎没有修剪干净的毛发。”这形象实在与东部人心中完美的政客大相径庭。在竞选时,忠心的共和党人都在为林肯那不修边幅的宣传照担心。因为不讨好的外形,有可能会导致选票流失,所以他们建议林肯“注重一下外表,蓄一下络腮胡,穿竖领的衣服。”而正是林肯“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和别扭的身高”、“布满纵横沟壑的皱纹的脸”、“浓密到有些乱糟糟的黑发”、“看上去不成比例的长脖子”给惠特曼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林肯在政敌眼中的样子,就是惠特曼在新英格兰文学圈保守人士、高雅的绅士精致的太太小姐们眼中的样子:粗人一个。初版《草叶集》扉页上那幅诗人的肖像与林肯的宣传照有某种惊人的相似。惠特曼乐于歌颂的就是“避免优美、雅致、文明、奢侈”的“为灵魂所爱的粗人”。

分别成长在纽约长岛贫苦农家和中西部拓荒者之家的惠特曼和林肯,确实可以说是“根植于同一片土地。”在历史学家看来,中西部边疆不仅打造了林肯的外形,更重要的是“塑造了林肯的性格,他在那里磨砺了自己,逐渐形成了温和的废奴主义观点,并憧憬着美国的强大。”惠特曼的政治观点与林肯的相同,即把捍卫联邦统一和美国的民主理想放在绝对第一的位置,这一点是惠特曼认同林肯的深层原因。惠特曼从1861年林肯当选后逐步意识到,只有林肯才能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民主理想,美国这艘“世界的希望之船”只能由林肯来掌舵,美国内战充分证明唯有“林肯船长”才能让“自由之船”度过狂风巨浪的考验,令它航行在历史海洋的正确航线上。所以在政治观点上,惠特曼和林肯也相互是对方的人。

虽然惠特曼在言词中一再暗示他与林肯有某种特殊的联系,并默许一个未经证实的故事广泛流传。惠特曼的朋友奥康诺在《白发苍苍的好诗人》一文中写到林肯有一次在白宫看到惠特曼从窗外缓缓走过,他“久久地注视”惠特曼的身影,用他“那奇妙而亲切的声音和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啊,他看上去真像一位伟人!崇高的赞誉,伟大的言辞……”但实际上惠特曼没有与林肯正式见过面,更没有任何私人的联系。惠特曼与林肯的关系,如他在1863年的一篇日记中写到的那样:“我个人非常喜爱总统。”

艾伦提出,惠特曼“赞美林肯作为第一个伟大的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完完全全来自西部的、原汁原味的、从根本上反传统的,带有‘一种野外的或大草原的印记,实际上是一种对自我的赞美。”从某种程度上说,惠特曼写林肯就是在写自己;他倾情哀悼那位在当时处在舆论风暴中心、未能得到全体美国人认可的总统,就是在哀悼他自己,同样不被认可的诗人。惠特曼的处境就如同《紫丁香》里那只“孤独的画眉鸟”,不被理解,“独自歌唱”。可是即使是“啼血”歌唱,惠特曼也在所不惜,如果不让惠特曼歌唱,他“一定会死亡”。

三.共生与经典化

林肯在1865年去世时,他的名声并非像今天这样卓著且不可撼动,惠特曼的诗名也是如此。然而毁誉参半毁大于誉的诗人惠特曼,敢于在美国文学面对总统遇刺的震惊失语状态下,第一个站出来确认和歌颂林肯在美国历史上的重大意义,这是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总统相互经典化的开始。惠特曼在1879年纪念林肯去世的演讲上提到,“林肯之死这场悲剧……最无法估量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创造力与艺术、文学与戏剧方面。”林肯之死给美国文学带来了堪与历史上其他伟大人物媲美的悲剧题材,而且这个题材专属于美国,是“冥冥中的灵感女神”赐予美国文学的机会。惠特曼设想如果林肯生活在古希腊,将会激发出“多少动人心魄的戏剧与史诗!那些吟诵诗歌的人该怎样一遍遍朗诵与他有关的篇章啊!”

惠特曼抓住了这个机会。惠特曼对林肯的“歌唱”,助推了林肯在美国历史上经典化的进程;惠特曼也正是因为对林肯的倾情“歌唱”而获得了他渴望已久的好名声。《林肯总统纪念集》中的《船长》和《紫丁香》成为惠特曼最为人们普遍认可与喜爱的作品,直到如今。在诗歌网站“PoemHunter.corn”的排行榜中,惠特曼最受欢迎的诗歌还是是《船长》,评分4.2。《紫丁香》是“所有悼念林肯的挽诗中最动人的诗篇”。它也是第一首被译成汉语的惠特曼的内战诗歌。译者选择这首诗的理由是它“表达了平民百姓发自内心的哀痛和真挚而亲切朴素的怀念,是悼亡题材诗歌创作的高峰。”再次地,惠特曼和林肯相互属于对方,他们在经典化的历史过程中相互成就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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