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后期“弃凉之议”与马融辞赋创作再评价

2021-07-15 06:55:42韩高年
学术界 2021年6期
关键词:马融

韩高年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甘肃 兰州 730070)

马融为东汉著名赋家。据《后汉书·马融传》记载,马融“著赋、颂、碑、诔、书、记、表、奏、七言、琴歌、对策、遗令,凡二十一篇”。又《隋书·经籍志》著录《马融集》九卷,《旧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则著录为五卷,惜已散佚。明人张溥辑《马季长集》,清人严可均《全后汉文》亦辑录马融各体文章二十篇,以赋、颂、上书为主。其赋今存《长笛赋》《围棋赋》《樗蒲赋》《琴赋》《龙虎赋》,其中《琴赋》《龙虎赋》为残篇。还有一部分虽不以赋名篇,但其实质仍属于赋篇,如《广成颂》《东巡颂》《梁大将军西第颂》等。对于其赋作成就,历来评价不同。褒之者谓其“华实相扶”(刘勰语)、“腴炼缜密,自是专门手段”(孙月峰语),贬之者言其“以艰深文固陋”(方伯海语)。晚近学者,则多因马融奉迎梁冀,诬陷李固,贬低其文学成就。又凡论其创作,多及《长笛赋》而舍其余。笔者认为,作于元初二年(115)的《广成颂》,以及被“禁锢”期间所作之《围棋赋》《樗蒲赋》等,是在两次“弃凉之议”的背景下创作的“讽谏”之作,其文学价值和现实意义理应受到重视。应当将马融前期之作与五十岁后依附梁冀后所作之《东巡颂》《梁大将军西第颂》等阿世之作区分开来。

一、东汉后期“弃凉之议”与马融的校猎赋

东汉王朝虽依靠地方豪强势力建国,但到了中后期,出自洛阳周围的中原豪族与西北军功豪族之间争权夺利达到白热化。东汉王朝内忧未已,西北边患频起,危机严重。因不堪忍受地方官吏和豪强的双重压迫,凉州一带的羌族发动武装反抗,数度攻陷凉州及金城,危及三辅。东汉王朝多次出兵平乱,但屡次被羌人打败,旷日持久的征战耗费巨大,却劳而无功。在这样的背景下,朝野上下出现是否守卫凉州的旷日持久的争论,史称“弃凉之议”〔1〕。以邓骘、庞参为代表的出身中原豪族的“弃凉派”官员多为在朝文官,其理由是征羌之战耗费过大,暂时弃凉可保不拖垮国家。邓骘谓:“譬若衣败,坏一以相补,犹有所完。若不如此,将两无所保。”以郎中虞诩和太尉张禹为代表的“保凉派”则清楚地看到凉州的战略地位,认为弃凉则三辅不保,三辅不保则京师不保。虞诩对张禹言:“凉州既弃,即以三辅为塞;三辅为塞,则园陵单外。此不可之甚者也。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观其习兵壮勇,实过余州。今羌胡所以不敢入据三辅,为心腹之害者,以凉州在后故也。”张禹深以为是。

“弃凉之议”也引起了在野文人的关注。隐居陇右的王符,也因朝廷有“弃凉之议”而深感忧虑。其《潜夫论》之《劝将》《救边》《边议》《实边》等文,即为此而发。王符不无悲愤地痛斥朝廷主事者在处理羌乱之事上的无能与无识时说:

羌始反时,计谋未善,党与未成,人众未合,兵器未备,或持竹木枝,或空手相附,草食散乱,未有都督,其易破也。然太守令长,皆奴怯畏偄不敢击。故令虏遂乘胜上彊,破州灭郡,日长炎炎,残破三辅,覃及鬼方。若此已积十岁矣。百姓被害,迄今不止。而痴儿騃子,尚云不当救助,且待天时。用意若此,岂人也哉!

……

今边陲搔扰,日放族祸,百姓昼夜望朝廷救己,而公卿以为费烦不可。徒窃笑之……

为谋若此,未可谓知;为臣若此,未可谓忠,才智未足使议。〔2〕

在王符看来,正是邓骘之流的早先轻视羌乱,之后决策失误,致使困局的形成。虽然后来皇帝驳回了“弃凉”的主张,但此前朝廷强迫凉州士民内迁三辅等举措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负面影响,也为此后羌人更大规模叛乱和朝野的第二次“弃凉之议”〔3〕留下了隐患。

其时马融因邓骘之故于东观校书,可谓身处第一次“弃凉之议”的舆论中心。虽未如虞诩那样直接表示反对,但面对这样的政治现实,还是站在西北豪族集团的立场上,选择了“作赋以讽”。其《广成颂》即为此而作。因此其辞赋创作不能单纯视为文学活动,而主要是要达到政治上的目的。即希望上层统治者能够重视武备,选任良吏,彻底消除边患,以求长治久安。

张溥评价马融创作《广成颂》的动机时曾说:“广成一颂,雕镂万物,名虽讽谏邓氏,意在炫才感众,宁知适逢彼怒乎?”〔4〕张氏指出其《广成颂》是为讽谏邓氏废武备,但说马融“意在炫才感众”则不够公允。美国学者康达维在《剑桥中国文学史》中评价说:“除学术兴趣外,马融还继承了家族通晓军事事务的传统。马融最著名的赋是作于118年的《广成颂》,反对邓氏家族成员主张的‘和平’政策,这一政策在当时朝廷中影响甚大。广成,为东汉狩猎、阅兵之地。马融此作虽然以‘颂’为题,写作风格却与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夸饰大赋并无任何区别。它长篇罗列动物、植物、禽鸟与古代生物,还多用生僻字词。不过,不同于早期的猎苑赋,马融此颂对于狩猎无只字批评,相反,他详细铺陈猎苑、猎苑中的各种活动,试图说服朝廷改变其削弱军事重要性的政策。”〔5〕马融的《忠经·武备》言:“王者立武,以威四方,安万人也。淳德布洽,戎夷禀命。统军之帅,仁以怀之,义以厉之,礼以训之,信以行之,赏以劝之,刑以严之。行此六者,谓之有利。故得师尽其心,竭其力,致其命。是以攻之则克,守之则固。武备之道也。《诗》云:‘赳赳武夫,公侯干城。’”〔6〕特别强调武备对国家的重要性。《后汉书》记载:

融拜校书郎,诣东观典校秘书,是时邓太后临朝,骘兄弟辅政,而俗儒世士以为文德可兴,武功宜废。遂寝蒐狩之礼,息战陈之法。故猾贼纵横,乘此无备。融乃感激,以为文武之道,圣贤不坠;五才之用,无或可废。元初二年上《广成颂》以讽谏,……颂奏,忤邓氏,滞于东观,十年不调。

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评马融曰:“马融鸿儒,思洽识高,吐纳经范,华实相扶。”其“识高”之处,即在其对东汉王朝边患危机的清醒认识,以及多次劝谏当政者重视武备和加强边防的举措。《后汉书》本传载其曾“客于凉州武都汉阳界中”,又受其家族世为武将的影响,因而对武备对于东汉王朝重要性的理解,比出身内地的其他官员要深刻许多。故其《广成颂》正文中言:

伏见元年以来,遭值戹运,陛下戒惧灾异,躬自菲薄。荒弃禁苑,废弛乐悬,勤忧潜思,十有余年。以过礼数……今年五月以来,雨露时澍,祥应将至,方涉冬节,农事间隙,宜幸广成,览原隰,观宿麦,劝收藏,因讲武校猎,使寮庶百姓,复睹羽旄之美,闻钟鼓音。欢嬉喜乐,鼓舞疆畔,以迎和气,招致休庆。小臣蝼蚁,不胜区区,职在书籍,谨依旧文,重述蒐狩之义,作颂一篇,并封上。浅陋鄙薄,不足观省。〔7〕

田狩大蒐之礼起自先秦,是礼之大者,其目的在于演习武事,另外还将猎获之物供祭祀饮食之用。到了汉武帝,尤其重视蒐狩之礼,他曾多次扩大上林苑的面积,以为演武观将、宣示大汉武功之用。到了东汉,蒐狩之礼稍衰,时兴时废。“广成苑”就是东汉皇家举行蒐狩之礼的场所,马融的《广成颂》即由蒐狩礼废而作。其中倡言:

方今大汉收功于道德之林,致获于仁义之渊,忽蒐狩之礼,阙槃虞之佃。暗昧不睹日月之光,聋昏不闻雷霆之震,于今十二年,为日久矣。亦方将刊禁台之秘藏,发天府之官常,由质要之故业,率典刑之旧章。采清原,嘉岐阳,登俊桀,命贤良,举淹滞,拔幽荒。〔8〕

由此来看,兴蒐狩之礼废止已有十二年之久,这不仅严重地影响了军事人才的选拔和武备,最重要的是由此传递的轻忽军事的政治倾向,导致了朝中大臣在处置西北边患方面偏于软弱的立场。

我们只要看一看安帝元初二年前后的政局,就可以知道马融劝谏当权者重视武备的必要性了。据东晋袁宏《后汉纪·安帝纪》载,在元初二年之前四年,“(永初)四年春二月,匈奴寇常山。于时西北有事,民饥,国用不足,大将军邓骘欲弃凉州,专务北边,曰:‘譬家人衣坏,取一以相补,犹有所完。若不如此,将两无所保。’公卿皆以为然。郎中虞诩说太尉张禹曰:‘若大将军之策,不可者三。’禹曰:‘奈何?’诩曰:‘先帝开土辟境,而今弃之,此不可一也。弃凉州即以三辅为塞,园陵单外,此不可二也。’……凉州士民所以推锋执锐,蒙矢石于行阵,不避危亡,父死于前,子战于后,无反顾之心者,为臣属于汉也。今推而捐之,割而弃之,庶人安土,不肯迁徙,必引领而怨曰:‘中国弃我于夷狄。’虽赴义从善之人,不能无怨恨,卒然起谋以图不轨,因天下之饥弊,乘海内之虚弱,豪杰相聚,量才立帅,驱氐、羌以为前锋,席卷而东……此不可三也。”〔9〕从邓骘欲弃凉州和虞诩进谏张禹的一番话,可以看出朝廷内部很多大臣的心态。在此种政局下,马融强调武备,可谓有远见卓识者。

再如,司马光《资治通鉴·汉纪》载元初二年,庞参将羌、胡兵七千余人与司马钧共击零昌,庞参因失期致司马钧兵败,与度辽将军梁慬,共坐事入狱。校书郎马融上书称参、慬有智能,宜宥过责效。就在作《广成颂》讽谏邓骘的这一年,马融还上书请求皇帝不要枉杀武将,其用意当也在考虑汉廷边患不断,正是用人之际,不宜滥杀武将。

当然,马融讽谏皇帝重视蒐狩之礼,进而恰当处置西北羌人进犯,也有从其家族立场考虑的原因。

二、马融《樗蒲赋》《围棋赋》的创作动机

两汉魏晋时期,上层贵族和社会各阶层都流行樗蒲、围棋等游戏活动,一时蔚为风气。文人关注这种现象,于是促成了游戏赋的产生。所谓游戏赋,是指文人辞赋中以棋类、博弈、打马、斗鸡、樗蒲等游艺活动为题材的作品。

马融的游艺赋,今存《樗蒲赋》《围棋赋》二篇。虽然也是汉代和之后各代文人赋作所偏爱的题材,但在写法上却有自己的创新。一般赋家的同类之作,大多铺排的视角相似,总是先铺陈游艺的规则和过程,突出其休闲娱乐、缓解忧虑的功用,或者指出其中所包含的人生哲理。但马融的此类赋作则不局限于此,皆别有寄托。这方面,已有学者注意到了。如有的学者通过对马融、蔡洪、曹摅、梁武帝萧衍所作《围棋赋》的分析比较,认为四篇赋的共同之处是赋写围棋所具有的哲理内涵在于综合儒道思想,又融兵、天文、阴阳家思想于其中,并指出该类赋作当在中国辞赋史和围棋史上占有一席之地。〔10〕此外有的学者指出,博弈赋的时代内蕴是提供棋道、棋艺等知识,藉由棋道喻战术,棋道寓有人生哲理与情志等。〔11〕上述观点都很有启发,但对马融的游艺赋而言,犹未达乎一间。

笔者以为,要真正弄清马融游艺赋的价值,还要和他的生平与生活的时代结合起来。这就要先确定《樗蒲赋》《围棋赋》的创作时间。二赋均见于《艺文类聚》卷七十四、《全后汉文》卷十八,未注明具体作年。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肯定二赋为马融所作,但未系年。彭春艳《汉赋系年考证》谓“《围棋赋》《樗蒲赋》《琴赋》《龙虎赋》《七厉》作年以马融卒年即延熹九年(166),为写作下限”。〔12〕笔者以为,就《樗蒲赋》《围棋赋》二赋颇涉军事来推断,应当作于马融特别关心西北羌乱的时期。前文已言及元初二年《广成颂》即因此而作,但马融因此而受到邓氏的打压。故当时不可能马上创作《樗蒲赋》《围棋赋》,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采取“直谏”,而是会采取“主文谲谏”。

当然,引发马融创作动机的,仍然是朝廷在处置羌乱方面的失误。《后汉书·马融传》载永和五年(140)马融“转武都太守。时西羌反叛,征西将军马贤与护羌校尉胡畴征之,而稽久不进。融知其将败,上疏乞自效……朝廷不能用。又陈:‘星孛……’寻而陇西羌反,乌桓寇上郡,皆卒如融言”。第二年春天,皇甫规亦上书论西羌事。据《后汉书·皇甫规传》载:“永和六年,西羌大寇三辅,围安定。征西将军马贤将诸郡兵击之,不能克。规虽在布衣,见贤不恤军事,审其必败,乃上书言状。寻而贤果为羌所没。郡将知规有兵略,乃命为功曹,使率甲士八百与羌交战。斩首数级,贼遂退却。举规上计掾。”由此可见,西羌反叛之所以难平,也有所任非人之原因。马融因年已六二,其“自效”的请求未被朝廷批准,心绪难平。《樗蒲赋》《围棋赋》大概就是在永和六年后一段时间内所作。下面我们结合赋作本身来分析马融的创作动机。

马融的《樗蒲赋》曰:

昔有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忧。枰则素旃紫罽,出乎西邻;缘以缋绣,紩以绮文。杯则榣木之干,出自昆山;矢则蓝田之石,卞和所工。含精玉润,不细不洪。马则元犀象牙,是磋是礲。杯为上将,木为君副。齿为号令,马为翼距。筹为策动,矢法卒数。于是芬葩贵戚,公侯之俦,坐华榱之高殿,临激水之清流。排五木,散九齿,勒良马,取道里,是以战无常胜,时有逼逐。临敌攘围,事在将帅。见利电发,纷纶滂沸。精诚一叫,十卢九雉。磊落踸踔,并来猥至。先名所射,应声纷溃。胜贵欢悦,负者沉悴。

樗蒲是一种军事色彩很浓厚的游戏,棋具由棋盘和棋子组成,棋盘上有关、坑、堑等标志,共同构成行棋之路数。棋子有马和矢,双方以掷“木”(共五枚)确定行棋之先后及步数,以先行占领敌人营垒为胜。〔13〕据马融此赋,此游戏为老子出关“入戎”为消忧所创。而据《西京杂记》卷四载:“京兆有古生者,学从横、揣摩、弄矢、摇丸、樗蒲之术,为都掾吏四十余年,善訑谩。二千石随以谐谑,皆握其权要,而得其欢心。”如此记载可信,则樗蒲在西汉时即已流行于宫廷和民间。一般的人喜爱樗蒲,是因为其带有赌博的性质,而马融此赋铺写樗蒲则有些不同。马融赋中的“伯阳入戎”表面是用老子典故,实则暗指自己由京师出为武都太守一事。中间言“贵戚公侯”们坐在华丽的宫殿中,就想决胜千里之外。表面上是铺写樗蒲之游戏中双方的赌胜过程,而实际上是借写樗蒲暗中指责东汉王朝在处置羌乱中的所任非人。事实上,马融之所以不敢直谏,是因为外戚梁冀专权,排除异己,朝廷中已无人敢言。

其次,从其内容来看,马融创作《围棋赋》,也不只为游艺张目,而同样是受到羌乱兴起时政局的影响。表现在作品中,就不仅是形式上的创新,而主要是借赋以讽。《太平御览》引陆贾《新语》言:“世言围棋,或言兵法之类,上者张置疏远,多得道而胜;中者务相遮绝,争便求利;下者守边隅,趋作罫。犹薛公之言黥布反也。上计取吴、楚广地;中计塞成皋,遮要争利;下计据长江以临越,守边隅,作罫者也。”〔14〕由此可见,汉代人谈论围棋就是谈兵法。晋人曹摅《围棋赋序》亦称:“马融有围棋之赋,拟军政以为本,引兵家以为喻。”正指出马融《围棋赋》在立意上的特点。马融家族世任武职,受家风影响,留意武事兵法,自属应当。赋中言:

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拙者无功兮,弱者先亡。〔15〕

赋中的“拙者无功,弱者先亡”等语,不能只作表面解,深层的意思,还是要和马贤征羌失败的时事联系起来看,方才得其真意。这种迹象在赋中描写攻防战略的部分表现得更清楚一些,如:

攻宽击虚兮,跄跭内房。利则为时兮,便则为强。厌于食兮,坏决垣墙。

赋中所说的“堤溃不塞”,显然是指朝中那些主张放弃凉州的官员的主张。事实上,凉州是控扼河西走廊的重要军事屏障,凉州失守,无异于“堤溃”。这一点,马融的认识是深刻的。赋中又说“当食不食兮,反受其殃”,表面是说下棋时该吃子就果断吃子,如若不然,反而会有后患。实际是在暗讽朝廷处置羌人方面的政策和用人皆多不当之处,致使归附之羌人部族难以忍受压榨而奋起反抗地方官吏;继而在羌乱初起时,汉廷又犹豫不决,以致错失良机,任其坐大,而成骑虎难下之势。王夫之对此有精辟之评论,其中曰:“张纡守陇西,羌人反,其酋号吾首乱入寇,追而生得之,纡释之遣归;已而迷吾寇金城塞,纡与战,败之,迷吾将人众诣临羌纳降,纡以毒酒杀之。战而获,则释之;降而来,则杀之;纡以是为不测之恩威也。于是而羌祸之延于秦、陇者几百年而后定。一生一杀,不可测者如是也,彼将何据以为顺逆之从哉?”〔17〕又曰:“永元之后,降羌布在郡县,为吏民豪右所徭役,积以愁怨,及迎段禧之役,征发羌骑,诸羌犇溃,因结聚入寇,而陇右、三辅、并、益皆残杀破败,内乱乘之,汉因以衰。制之不早,火郁极而燎原”。〔18〕这两段话对东汉朝廷因对羌政策巨大失误而最终导致亡国的评论可谓一针见血!

由以上分析看,马融的《樗蒲赋》《围棋赋》具有讽世的特定创作动机,完全跳出了此前和当时游艺赋写作的固定路数,成为他关注现实的一种特殊方式。

三、马融的思想与分裂的人格

朱熹曾感叹说:“三代而下,惟东汉人才,大义根于其心,不顾利害生死,不变其节。”〔19〕在士林重节的时代背景下,马融的“不持士节”显得更加刺眼。因为阿附梁冀,飞章诬奏李固,马融在当世即遭人诟病。如外戚权臣梁冀的属吏大将军长史吴祐曾当面讥马融:“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即诛,卿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乎?”〔20〕再如“赵岐明经,有才艺,娶扶风马融兄女。融外戚豪家,岐常鄙之,不与融相见”。〔21〕赵岐曾“与其友人书曰:‘马季长虽有名当世,而不持士节,三辅高士未曾以衣裾襒其门也。’”〔22〕后世学者更是对其品节颇有微辞,并进而波及其学术与文章。北朝颜之推说:“马季长佞媚获诮。”( 《颜氏家训·文章》)元人郝经也说:“李固之罪,成于马融之手,而汉遂衰”(《续后汉书》卷六十六)。徐公持说:“马融秉承梁冀意旨,昧心写出如此不堪的文章,不顾事实,不讲良心,陷害忠良,为虎作伥,可以说其道德已经严重堕落,早年的良知已经泯灭,势利二字在他心中占有支配的地位,以致做出无良举动。”〔23〕对历史人物的道德评价是《春秋》及《左传》以来形成的史学传统,它虽然是最直接最简便的评价方式,但有时会漏掉许多历史的细节性真实。笔者认为,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还应当作历史语境的还原。促成马融飞章诬陷李固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马融助梁冀诬陷李固出于维护外戚和西北豪族势力的政治立场;二是马融思想的多元性和贪生怕死的个性所导致的人格的分裂。

首先看第一个原因,即马融的西北豪族外戚身份。东汉王朝的建立,主要依靠地方豪强势力,最重要的则是关中豪族。到了东汉后期,西北豪族崛起,与中原豪族相抗衡。前文已经言及,几乎贯穿整个东汉历史的五次“弃凉之议”的实质,就是关东、西北两大集团争夺权力的斗争。马援助刘秀平定陇西,南定交阯,以军功得封;马严之女为“明德马皇后”,在位二十三年。至马融时,马家虽威势不在,但其出身于西北军功豪族兼外戚则是事实。而梁冀籍陇西,亦属西北豪族兼外戚,梁氏一门的专权,主要是因为顺烈梁皇后在位十九年,桓帝懿献梁皇后在位十三年。前后掌握宫幄及朝廷大权三十二年之久。由此可见,马融和梁冀同属西北豪族及外戚集团。虽然在这一集团内部有时也会有明争暗斗,但在与中原豪族集团及宦官集团、清流党人的斗争中,他们的政治立场是一致的。李固反对梁冀的背后,实际上是党人与外戚两大集团的政治斗争。在梁冀之父梁商当权时,李固“感于梁商的知遇而站在梁氏外戚一方反对宦官”,〔24〕但梁商死后,梁冀因汉质帝死后的继任者选择上,与李固、杜乔等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在梁冀等拥立桓帝后,就开始了疯狂杀戮李固等政敌的报复行动。以当时情势来说,即使马融不为梁冀“飞章”,李固被杀的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只不过马融出于共同的集团利益,选择了站在梁冀所在的西北豪族外戚集团一边。尽管后来马融也被梁冀构陷排挤。

其次,马融诬陷李固,也是因为其思想的多元性和外儒内庄的矛盾人格所致。儒家重名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是其理想;而道家贵生,在乱世以自保为上。这导致了马融在“外戚”与“名士”两种身份之间左右摇摆的情况。余英时尝言:“马融之所以党附梁冀,虽可以自其‘贵生’之思想为之解释,但若不进而一究其家世,则尚不免未达一间。盖季长原为兼具名士与外戚二重身份之人……而复生当士大夫与外戚斗争尖锐化之时代,故其立身处世遂不免暧昧动摇,朝秦暮楚,然则其初所以不应邓骘之召者,盖内心尚持士大夫之道德标准,而其后所以卒依附梁冀而无愧色者,则殆已一变而至外戚之立场耶?”〔25〕诚如余氏所言,马融具有矛盾的人格,皆因其“名士”与“外戚”(外加西北军功豪族)的不同身份所致。然而如征诸行事,还需特别注意其身份的“自觉”与思想构成的内在冲突。

思想的冲突是马融分裂人格的基础。侯外庐指出:“史称汉末的经学大师马融‘学无常师’……开启了综合名、法、儒、道的魏晋玄学的先河。”〔26〕此说可谓切中要害。表面上看,马融是大儒,但他不拘儒者之节,厚生放达,在面临政治恐怖时,〔27〕贪生怕死,以致无行失节,对《老子》《庄子》《淮南子》以及黄老道家也深有会心。这一点,程元敏《汉经学史》分析得相当透彻,其曰:

马融治古文经学,家学渊源者半。融之师挚恂,“明《礼》《易》,遂治五经,博通百家之言,又善属文……既通古今,而性复温敏,不耻下问,故学者宗之。”(《高士传》卷下)是融淹贯群经,长于《易》、三礼,又通诸子(老、庄、淮南),复工文词,乃受自师(亦为岳父)门。而里人矫慎少学黄老,穴居山谷,融以所好(道家)相类,故推先之(参《后汉书》卷八三、皇甫谧《高士传》卷下《矫慎传》)。复观融所著述经子……知其经学所主,为古文经,第亦兼治今文。至其子学:《淮南子》,《汉志》列杂家,固多羼有道家思想。注《老子》,“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则宗庄。故其言有“左手据图,右手刎其喉,是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之所谓也”。李贤注以为事出《庄子》,“言不以名害其生”也。又其厚自奉养、薄葬,极似杨王孙(已详上述)。总之,融主古文经,兼治今文,影响魏晋学风;研习道家,于魏晋融合儒道,当有影响……而达生不拘仪节,实已开嵇阮辈之放诞与刻意违反礼俗。〔28〕

程氏对马融既是经学名家,又具有放诞失节的矛盾思想及分裂人格的分析是十分切实的。其实,马融这种思想和人格的矛盾性,前人已有评论。王夫之尝言:“融忧民之不足,而言曰:‘嫁娶之礼俭,则婚者以时矣。丧祭之礼约,则终者掩藏矣。’汉之季世,艳后尸政,寺人阿母,穷奢极侈以蠹国;私人墨吏,横行郡国以吮民;民之贫也,岂婚葬之糜之哉?融避不言,而嫁其罪于小民区区未殄灭之孝慈,邪说诬民,充塞仁义,其他日阿附权门而献颂,拥绛帐而纵欲,皆此念为之也。”〔29〕王氏亦指出马融因政治立场的不同而导致的对当时社会中贪官污吏、外戚、宦官集团对百姓的盘剥视而不见,其批判是极其深刻的。可以帮助我们解读马融诬陷李固的心理和动机。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关于马融及其创作,我们似可以达成如下几点共识:

第一,马融出身西北豪族,又属外戚集团,同时又是具有很高名望和成就的“名士”,但他身处东汉中后期围绕着“弃凉之议”而展开的中原、西北两大政治集团的斗争局面之中,其矛盾的思想、多重身份和政治上的高压环境,共同形成了他依违于“名士”“外戚”“豪族”之间的分裂人格。

第二,马融的辞赋创作成就不仅表现在《长笛赋》对王褒《洞箫赋》的超越上,他在“弃凉之议”的政治背景下创作的《广成颂》《樗蒲赋》《围棋赋》,是其在政治高压下“名士”干政的一种特殊方式。这些赋作以针砭时弊为出发点,言在此而意在彼,发展了西汉以来“作赋以讽”的传统,形成了独特的“赋学观”。因而在赋体演变的过程中具有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第三,对马融飞章诬陷李固的“失节”之举,不应单纯地予以道德上的评判,也不能单独从其喜好老庄的角度给予思想维度的评判,而是应当考虑到其所处时代士人思想的“内在冲突”,以及马融“名士”“外戚”“豪族”的多重身份造成的特殊心理。惟其如此,我们才能跳出由“人品”权衡“文品”的单向度的思维模式,还原文学史进程中被忽略掉的那些重要的细节,以及由这些细节构成的文学史演进的复杂性。

注释:

〔1〕〔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汉纪》“元初二年”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标点本,第一册,第571页。在由加拿大学者卜正民主编、美国学者陆威仪所著《哈佛中国史》之《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中指出:“把诸羌内迁、安置于汉朝境内,在公元35年和公元50年,甚至把他们安置在旧都长安附近。这种做法却加剧了诸羌的叛乱,导致有人建议放弃旧都附近的县。内迁和安置的规模非常大,诸羌的人口增长速度也相当快,以至于到了公元4世纪,关中地区约有一半数量的人口都是非汉人。”参见〔美〕陆威仪:《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王兴亮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50页。马彪指出:“东汉的‘弃凉’之议可统计者,至少有五次。而从上述史料内容可知,从东汉初年至末年,围绕是否放弃对西北边疆控制权的争议从未停止过。还可以看出:‘弃凉’之议一般是由朝中的关东人提出,而几乎每次都有西北人出来反对;……必须指出的是,所谓‘弃凉’与否的争议毕竟还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其背后还隐藏着一种西北豪族与关东,特别是中原豪族之间的地域性集团矛盾。”参见马彪:《秦汉豪族社会研究》,北京:中国书店,2002年,第184页。

〔2〕〔汉〕王符:《潜夫论笺校正》,汪继培笺、彭铎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70-277页。

〔3〕汉灵帝中平元年(184)西羌又叛,一度危及三辅,次年,司徒崔烈鉴于汉廷前后受敌,无力支撑,召集百官讨论,再一次建议朝廷放弃凉州。议郎傅燮厉声呵斥并反对弃凉,向灵帝陈词:“今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如弃凉州,国家必然失去屏障。得到灵帝的认可。详参汪受宽:《甘肃通史·秦汉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95-397页。

〔4〕〔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殷孟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6页。

〔5〕〔美〕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1375年之前),刘倩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180-181页。

〔6〕殷孟伦认为“《忠经》乃伪书,辨见《四库全书提要》”。参见〔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殷孟伦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8页。殷说实据张溥,笔者认为张溥据马融为脱困境而依附邓骘而否定其著《忠经》有因人废言之嫌,故不从其说。

〔7〕〔8〕〔20〕〔21〕〔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点校本,第1954-1955、1969、2102、2121页。

〔9〕〔东晋〕袁宏:《后汉纪》,张烈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57页。

〔10〕章琦:《论汉魏六朝围棋赋》,《体育文化导刊》2009年第1期。

〔11〕黄水云:《论历代博弈赋及其时代内蕴》,《东方丛刊》2009年第1期。

〔12〕彭春艳:《汉赋系年考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221页。

〔13〕参见王永平:《游戏、竞技与娱乐——中古社会生活透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5-225页。

〔14〕案:此桓谭《新论·言体》第四文也。严可均校辑《全后汉文》卷十三:“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也。及为之:上者,远棋疏张,置以会围,因而伐之,成多得道之胜;中者,则务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故胜负狐疑,须计数而定;下者,则守边隅,趋作罫目,以自生于小地。然亦必不如察薛公之言黥布反也:上计云,取吴、楚,并齐、鲁及燕、赵者,此广地道之谓也;其中计云,取吴、楚,并韩、魏,塞成皋,据敖仓,此趋遮要争利者也;下计云,取吴下蔡,据长沙以临越,此守边隅,趋作罜目者也。更始帝将相不能防卫,而令罜中死碁皆生也。”(《史记·黥布传》集解、《文选·博奕论》注、《长短经》二《国权》、《御览》七百五十三、《意林》)参见〔汉〕陆贾:《新语校注·附录一·新语佚文》,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78页。

〔15〕〔16〕〔清〕严可均:《全后汉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70页。

〔17〕〔18〕〔29〕〔清〕王夫之:《读通鉴论》,舒士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44-445、483-484、523页。

〔19〕〔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23页。

〔22〕《赵岐传》注引《三辅决录注》。见〔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点校本,第2121页。

〔23〕徐公持:《东汉文坛点将录》,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92页。

〔24〕林剑鸣:《秦汉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93页。

〔25〕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0-291页。

〔26〕侯外庐主编:《中国思想史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第158页。

〔27〕当时因反对梁冀而被杀者有李固、杜乔、吴树、侯猛、袁著、胡武、郝絜等,有很多人被弃市、诛九族。政治气氛相当紧张和恐怖。以致民间有谣谚云:“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后汉书·孝桓帝纪》引《续汉志》)。详参林剑鸣:《秦汉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94-898页。

〔28〕程元敏:《汉经学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29-6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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