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芳
在代表作《差异与重复》中,德勒兹将重复划分为两种类型——“空洞的重复”指完全由本能决定的行为,它的循环不会带来任何差异;创造性的重复则将差异置于同一之上,重复中差异的程度越高,人的行為就越是自由。[1]其中,“空洞的重复”又以是否对主体产生裨益为依据分为有益的重复和有害的重复。《隐秘的角落》中以单个个体或人物关系网为基础建构了以上所述的多种重复类型,然不论是无差异的空洞性重复抑或是有差异的创造性重复都并未简单停留在形式层面,导演真正想触及的是重复形式背后的人类共同情感。
一、空洞性重复
(一)积极的空洞性重复
德勒兹所提出的空洞性重复是蜜蜂采蜜、蚁后繁殖,抑或人类的膝跳反应等本能行为,[2]清晨的一杯白开水、夜间的早眠本是脱离本能、走向自律的个体单一行为,但在一遍遍重复后最终成为习惯,便也在潜意识中获得了本能特征,这些重复性的动作能够在日积月累中对个体生理机能和心理素质产生一定有益影响,因此被视作积极的空洞性重复。
这种重复模式在《隐秘的角落》中以主题形式呈现出来,严良对“不要做坏孩子”的执念与陈冠声发自内心的正义感相契合,两个人物相继将“正直”这一主题推至观众眼前,他们的生命并非两个孤独的个体,而是一种隐匿的轮回。陈冠声在剧中的身份是一名人民警察,但他与叶警官又有不同之处,因为他是一名即将退休的警察,年龄的苍老赋予了这个人物复杂而值得回味的阅历,而在这过往的人生中,严良便是他的遗憾,在老陈退休前夜,他与年轻同事们聚餐的这个场景中,导演特意安排这个角色发出感慨,以台词直白地进行自我悔悟,他认为自己一生公正执法、尽心尽力,却仍有一事无法释怀,那便是没有看好严良之父,导致其犯下重罪。为什么这一场内心剖析的戏码会被安排在退休前夕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更甚者或许可以探讨老陈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笔者以为老陈的苍老其实是与严良的茁壮成长相对应的,在剧情设置中,朱朝阳与严良本是同龄人,但严良却因身材高大健硕而成为朱朝阳的保护伞,显然身体强壮的严良不止于与朱朝阳形成了对比,在另一条暗线中,严良的成长与老陈的衰老是同步进行的,而与这一时间进程同时推进的还有严良心智的成熟,即他的内心世界也逐渐走向老陈所期待的方向。在作品结尾处,镜头渐渐从遥远的天际拉回到两个人物的近景中,他们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严良微笑着告诉老陈:“我以后想当警察。”这句短小而温馨的台词使老陈生命中的正直品质在严良处得到了延续,从这个意义上讲,两个人物在故事叙述的过程中均完成了坚守正直品质这一任务,且在这一过程中二者都未对人生理想有过动摇之心(即便严良参与了敲诈张东升的事件,但他内心一直坚持要在拿到钱之后自首赎罪),因此其中并无差异产生。严良的成长与老陈的衰老演示出自然万物生理层面的空洞性重复,而严良成为警察的梦想与老陈的警察身份相呼应,形成了心理层面的空洞性重复,于是双重重复共同展示出不具有差异但又向前发展的重复。老陈的退休意味着严良人生的开始,具有正面教导意义的空洞性重复展开了新的轮回。
如果说严良与老陈的关系网是通过主题形式展现积极的空洞性重复,那么影片中的另一些人物则通过自己对某一行为的不断实施展现此重复模式,这种形式更加机械化,亦更符合空洞性重复的本质性要求。例如被网友戏称为“万年老二”的叶驰敏,当她出现在镜头中时,无一不是认真学习的模样:提前做初三题型、抱怨老爸工作交谈声音打扰自己看书、获得第二时的不甘、在张东升家里偶遇朱朝阳询问补习卷事宜……超情节人物是中国学者提出的一个概念,许旺认为这一类人物不对主要情节发展起作用,但却适时出现,成为小说结构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承担了隐喻性功能。[3]叶驰敏这一角色的反复出现看似不合情理,但她作为一个“锚”衔接在故事结构中,她是联结叶警官、张东升、朱朝阳的一个关键点,因此她是一个具有情节作用的人物,但同时她的出现又过于频繁,并且这个人物的勤奋特质与剧情联系并不明显,这便是她所具有的超情节性。对于学习的热爱和好强的天性导致叶驰敏在镜头中不断重复自己的学习生活,在此意义上来说,学习不再是一种任务,而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习惯,叶驰敏的几次学习情节之间虽未生成差异,但她自己却作为一个榜样对电视机前的青少年产生了引导作用,因此这个人物本身便足以作为积极的空洞性重复的重要符号,同时她作为超情节人物出现时又是同一个符号的多次复现,不断推动情节发展并使人物网络趋于完善,又对剧作结构的丰满度起到了积极作用。
(二)消极的空洞性重复
空洞性重复不仅有积极类型,还有消极类型,例如神经官能症便是典型的消极空洞性重复,患者不受控制地做无差异的同一动作,在心理上产生厌倦感。相比于积极类型,消极类型的重复在《隐秘的角落》出现得更为频繁,人物在生活的困境中不断循环,面对命运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既有操作,缺乏改变的行动将人物推至瓶颈、陷入窒息。
这部电视剧从孩子的视角出发,对亲子关系进行了深入探讨。我们可以看到剧中出现的孩子几乎都成长于非正常的家庭环境中,孩子面对父母时的反应与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似乎都存在一定问题,而许多角色一直到结尾都在重复着这些有问题的相处模式,毫无疑问这是不利于少年健康成长的。
电视剧前半部分主要呈现朱朝阳与其父的相处困境——朱父第一次出现的场景被设置于赌博环境中,牌友夸奖朱朝阳成绩优秀又考了第一名,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显然对这个好消息并不知情,于是被牌友调侃不了解自己儿子,接着朱朝阳出现在场景中,他周身的装束之旧与其父大把赢钱的举动极不相称,紧接着朱父带着朱朝阳前往商场买新鞋。在这个短暂的动态场景中,观众很容易获得一个信息点:朱父对儿子的忽略,因为一个在意儿子的父亲不会允许儿子进入一个赌博环境中,亦不会忽视其成长过程中的重要阶段。在此后的剧情发展中,朱父无意识地、不断地重复这一态度,例如在儿女面前,只顾及女儿朱晶晶的任性,毫不在意朱朝阳被落在身后的尴尬处境;和朱朝阳约好庆生,临到头却又爽约;在包中藏录音笔试探儿子是否杀死朱晶晶;要求朱朝阳说谎应付警察只为保护妻弟王立……对儿子的忽视在这些生活事件中一步步加深,到最后,朱朝阳为王瑶和朱晶晶的利益让步几乎成了朱父的习惯性想法,显然,这种重复对于两个孩子的成长都极为不利:朱朝阳会逐渐与之疏远,朱晶晶的刁蛮任性也会日益加剧。
相比于朱父无意识的重复动作,朱晶晶和王瑶的任性则是一种有意识的习惯。朱晶晶会在商场拉走为朱朝阳买鞋的父亲,也会为了威胁他人自己踏上顶楼窗户,在这个小孩子的意识里,占有和争抢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最后她的任性将自己引向了一条不归路。如果说朱晶晶的任性还可以用小孩子不懂事来解释,那么王瑶对朱朝阳的刻意排斥便只能被阐释为恶毒。从在商场门口的冷嘲热讽到后来对朱朝阳的追赶打骂,再到楼道里张贴的杀人犯照片,甚至于后来放任弟弟王立恐吓朱朝阳,这些事件尽管程度一点点加深,但其本质并无差异,那便是对一个少年的迫害,从这个意义上讲,王瑶的重复性动作不仅对朱朝阳产生了伤害,而且最终也使她自己和弟弟深陷其中。
二、创造性重复与差异生成
在德勒兹看来,拟像是一种不具有相似性的“像”,如果说柏拉图的摹本是建立在“相似性”基础之上的“像”,那么德勒兹则将拟像看作一种“非相似性”的“像”。从拟像的本质来看,拟像是在歧异性、差异之上被建构的,将非类似性内在化。[4]两个本来具有相似性的事物在重复过程中产生了差异,这种差异使得重复本身获得了意义,并且让人们关注到事物永恒轮回过程中差异生成的重要价值。
开播不久,很多观众便从两位主角的名字中获得了一些关键信息:朝阳与东升都象征着冉冉希望,并且这两个人物在经历、性格、智商等方面也具有极大相似性,因此他们也具有能够组成重复模型的资质。但不同于严良和老陈这一组重复模型对正直品质的一致追求,朱朝阳与张东升的“像”又只停留于表面,从本质上看他们仍旧是不同的,因此是“拟像”,是具有差异性的创造性的重复。
导演对张东升的原生家庭和亲人没有直接的镜头描写,而是通过他人叙述来展现——农村家庭出身的高智商青年,因与家境优越的妻子相爱而放弃直博机会,组建家庭,之后因出身一直不被妻子父母接纳。因此张东升对待妻子和岳父母的态度总是谦卑的,他带两位老人爬山、随时注意其情绪和需求、夸奖岳父摄影技术好、一回家便张罗着做饭……他对妻子的讨好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哀求地问“我还有没有机会”到假装没看到妻子和其他男人幽会再到最后哭诉“我就只剩下你了”,张东升与妻子的地位始终处在一个不平等的位置上,他希望获得妻子的爱与目光,因此一遍遍重复着谦卑与哀求,但另一方面,他又在这个重复过程中压抑了自我。人对欲望的适当压抑有利于其进入社会秩序、正常成长,但压抑一旦过度,便会产生反作用,从这个层面分析,最后张东升对妻子一家痛下杀手是完全符合这个人物的性格逻辑和人生轨迹的。
相比于对张东升的隐匿描写,导演对朱朝阳的刻画更加全面且直接。奥数比赛的好成绩和平时考试的第一名都直接凸显了这个少年不同于常人的智商,这与张东升的高智商人设相吻合,另外,朱朝阳对笛卡尔的喜欢和关注更是与张东升如出一辙。朱朝阳对父爱的追求同样通过许多细节不断重复:收到父亲所买鞋子时瞬间的欣喜、听父亲说自己幼时量身高事件时的微笑、对儿时与父亲一同逛游乐园的回忆、与父亲一同游泳时的孩子心性……严良若有所思的一句“朝阳你真是变了好多,我记得你以前很爱说话,现在却不怎么喜欢说话了”让观众思考是什么样的变故让这个少年发生如此转变,父母的离婚与父亲对自己的忽视是朱朝阳发生变化的重要原因,正因如此,朱朝阳对于父爱一直是极度渴望的,但这种渴望在面对父亲的另一个家庭时又不得不压抑。朱朝阳面对父亲的境况与张东升面对妻子时的情况是一致的,他们都在向另一个目标寻求关注,并通过重复性动作企图达到自己的目的,但不同的是,两人所用的方式和结果。朱朝阳在压抑的过程中也会委婉向父亲表达自己的想法,例如在发现父亲偷偷录音后,他没有情绪失控,反而对父亲说下一番极为煽情的言语,不论其中真心有多少,这个孩子总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找回曾经遗失的父爱,于是他的需求最终在父亲的关爱和誓死保护中得到了满足;而张东升对妻子则是一味地放低姿态,除了求妻子不要离开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方式来改善两人关系,最终妻子并未按照他的预想来行动。
从东升到朝阳,他们在一种“像”的基础上重复着欲望的压抑和释放过程,但最终却产生了完全不同的结局,因此这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重复,差异的生成意味着困境可以在非同一化中被消解。
三、符合时代理想的启蒙逻辑
李泽厚先生在讨论“西体中用”“中体西用”时谈到“体”最终不应该只谈理论形态和思想体系,应该落实到社会存在的本体,即现实的日常生活。[5]对于当代影视文化的意义同样可以做出如此要求,电视剧带给观众的启发不应当只是理论形式的引导,更多地应涉及现实生活,改变人应对事件时的处理方式。同时,这种涉及到日常现实的启发应当与时代理想相符合,从而使处在混沌中的人们感受到启蒙式的光辉。
在朱朝阳和张东升这一组创造性的重复模型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与自己所追求的那个对象的位置是失衡的,朱朝阳对父亲的崇拜在前期压倒了他对自我的重视,张东升对妻子的爱慕同样压制着他的个性,这种不对等的状态不仅无法形成互尊互爱的良好动态循环,而且长久以往,处于劣势的一方终会将自己的所有注意力放置在处于优势的一方身上,于是灵魂的自由亦会被无形的枷锁所捆绑。后期的朱朝阳在重复张东升的过程中产生了创造性的差异,在看到糖水里的那一只苍蝇后他惊觉自己与父亲的关系早已不如当初纯粹,因此他通过另一种自我剖白的方式使父亲产生愧疚之感,愧疚之情转化为消失多年的父爱,于是二者的位置重归于平衡状态,父慈子孝在一种计谋之下获得两全,同时,不再压抑内心对父爱渴求的自由也回到了严良最初认识的那个状态,松弛而自由的状态。
古代封建社会的宗族本位制演变为当代的家庭本位制,人们对于家庭教育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在《隐秘的角落》中,导演通过消极的空洞性重复类型凸显非正常家庭可能使孩子形成的性格缺陷,从反方向呼吁观众重视我国青少年的健康成长和家庭教育。在母亲的强势控制下生活着的朱朝阳不断渴求父爱,因出身而自卑的张东升不断寻求妻子的认同,缺少父母温情陪伴的严良养成了任性而为的性子,双亲去世的普普为救弟弟而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即便是得到无微不至父爱的叶驰敏也因为母亲形象的缺失养成了过度好胜的执拗性格……这些角色不断重复一些行为或态度,最终使自己陷入困境无法自拔。当然,导演的目的并非旨在说明社会不允许非正常家庭模式的存在,而是热切呼吁家长能使用更合理的教育理念对青少年进行引导。例如朱父如能够平衡好儿女的关系,注意到双方感受,或许能够使两个家庭更为温馨和睦,再比如未曾在故事中露脸的张东升父母如果能教会其不卑不亢,在青少年时期便培养其正直善良的品格,或许便能阻止一场场悲剧的发生。
总而言之,《隐秘的角落》通过不同的重复类型展示了符合当下时代的思想逻辑,剧作精巧,散发着启蒙光辉。
结语
《隐秘的角落》凭借诡异的基调、逻辑严密的情节与充斥着悬疑气息的细节收获观众如潮好评,但更多人感受到的并非只有剧本形式设置的精密,而是潜藏于形式背后的难以言喻但又启发人心的思想启迪。当下时代中关于家庭、个人的热点问题在这一部悬疑剧中逐渐展开,故事的发展为观众提供了多种解决模式,总而言之,现实是开放的,思想是多元的,我們应该在一种去同一化的趋势中寻找到对生活与存在的最佳定义。
参考文献:
[1][2][美]尤金·W·霍兰德.导读德勒兹与伽塔里《千高原》[M].周兮吟,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9,8.
[3]许旺.僧道与农民——《红楼梦》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超情节人物[ J ].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40(04):77-82.
[4]董树宝.差异与重复:德勒兹论拟像[ J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9(04):28-34,191.
[5]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333.
【作者简介】 曹 芳,女,江苏南京人,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文化管理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20年度江苏省地区横向科研项目“巩义、旬阳交通系统形象宣传片”(编号:
2020h-13)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