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园深几许?

2021-07-14 14:16李雨佳
锦绣·下旬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庭园

李雨佳

摘要:明清小说多有庭园叙事,《玉娇梨》也不例外。其中的几处庭园在不同视角下发挥着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凸显主题思想等艺术作用,包含从世俗到理想的性灵之域、兼公共与私密的双重性质、揉性情与理智的矛盾背反等文化寓意。

关键词:玉娇梨;庭园叙事

Abstract: Many novel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ave garden narration, and Yu Jiao Li is no exception. Several of the gardens play an artistic role in promoting plot development, shaping character images and highlighting theme ideas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which contain cultural connotations such as the spiritual domain from secular to ideal, the dual nature of both public and private, and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emperament and reason.

Key words: Yu Jia Li; garden narration

绪论

庭——“堂前之地”1,园——“所以树果也”2。需注意的是,汉语大词典对“庭院”解释为“庭园正房前面的宽阔地带;也泛指院子”3,而庭园则意为“种有花草树木的庭院或附属于住宅的花园”4,庭院为包围建筑物的前后左右的空地,而庭园则强调其中有花草树木,属于花园,具有景观意义。本文所探讨的是《玉娇梨》中那些具有审美意义的后花园,即庭园,而非庭院。

庭园深几许?花木繁茂,帘幕重叠,纵深处联通的或是千金小姐的闺房或是后园妻妾的绣阁,内外隔绝,暗藏玄机。中国古建筑历史悠久,体系完整,建造时秉持“天人合一”的理念,具有日常生产功能和艺术审美功能。而庭园在中国传统建筑中地位特殊,运用广泛,不但在建筑史上意义深远,同时也对文学艺术举足轻重。

中国的建筑结构与明清章回的小说结构有相似性,“无论是中国建筑式的‘院落式结构,还是明清章回小说的‘缀段性结构,其实都是中国特殊的宇宙观及其‘关联式思想方法(思维方法)的产物。”5空间叙事在明清章回小说中数见不鲜,而庭园尤为特别。“庭园作为一个空间性概念,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故事情节的线性发展,展示和转换出多个颇具生活质感的横断面。”6在庭园叙事中,作者往往巧妙构思、精心布置,将人物安排在这种独特的空间内生活起居,以此渗透市井社会或者贵族社会的家庭结构、主仆结构,甚至社会制度和伦理价值。

《玉娇梨》(又名《双美奇缘》)被明末清初文学大师金圣叹列为“十大才子书”之一,是中国才子佳人小说的开山之作。“作为明清世情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几部作品是浓缩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通俗化典型,对深入理解中国文化的内在构成和近代转型具有重要的史料意义和文学价值。”7在《玉娇梨》中,作者或浓墨重彩或曲笔点染,描绘了吴翰林家、白太玄家、张轨如家、李中书家、卢梦梨家的五个庭园,无一不风景优美,环境清雅。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古代奉行“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活动结构,《红楼梦》刻画的是贵族家庭的生活图景,主要角色以女性居多,男性主角贾宝玉也因为是少年的缘故暂居大观园,因此小说的主要情节依靠大观园这个特殊空间来铺展。但《玉娇梨》的情节推进主要仰赖于男主角苏友白的行动轨迹,苏友白是一名出身贫寒的成年男性,不可能长期混迹于贵族女性聚集的后花园,相反庭园外的广阔世界才是他活动的主要舞台,因此和《红楼梦》、《金瓶梅》此类以庭园为主要情节发生场所的小说不同,在《玉娇梨》的空间叙事中庭园所占篇幅较少,但作用却至关重要。作者往往在关键节点插入庭园空间,借此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和凸显主题思想。

一、对庭园叙事的刻画

庭园作为连接外厅和内室的桥梁,它从来都是幽深、隐秘的代言词。当人们想到园林、庭园、后花园等词语的时候,脑海中往往浮现的是一幅回环曲折、小径通幽的画面。高门禁锢,楼台紧锁,深处隐藏的究竟是衣香鬓影的闺房意趣还是窗明几净的文人雅室?对于半遮半掩,忽明忽暗的事物,人们总是兴致勃勃,这样隐秘深邃的所在,自然惹人流连,引人遐思。既然幽深难寻,便难以轻易进入,那么作者是如何展开庭园叙事书写的呢?这就要靠视角变换。“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是作者把他体验到的世界转化为语言叙事世界的基本角度。”8在《玉娇梨》中,作者主要使用非窥探视角和窥探视角来刻画庭园空间。

1.非窥探视角下的庭园叙事

文本中使用非窥探视角明写庭园的有三处。

第一处为第二回:“遂邀三人过厅东一个小轩子里闲步。这轩子虽不甚大,然图书四壁,花竹满阶,殊觉清幽,乃是吴翰林习静之处。”9这便是吴翰林家的庭园——“弗告轩”,从“图书四壁”、“花竹满阶”等辞藻可见此轩清雅宜人,堪为佳境,展现了吴翰林身为一位文人的审美格调和闲适操守。在弗告轩中,吴翰林宴请诸人,以试探杨芳才学,为白红玉选婿,怎料杨芳错读“弗告”,丑态尽显。

第二处为第八回:白太玄“遂一只手挽了张轨如,竟望后园中来,……不多时,到了后园,仔细一看,果然千红万紫,好一个所在!”10另赋诗两首,将一个莺声燕语、姹紫嫣红的后花园绘刻地淋漓尽致。白太玄的这个后花园是情节演进的重要场所之一,是一个具有独特艺术作用的審美空间,为后文情节发展作了铺垫。

第三处为第八回:“梦草轩一株红梨开得茂盛异常。”11因此白太玄欲以红梨花为题,命张轨如作一套时曲以考验其才学,张轨如提前知晓风声,哄骗苏友白为其作诗,便道:这株梨花是他梦草轩中的,若要看,只消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得见了。”二人同携着手,走过园来。到了百花亭上,隔着墙往内一望,只见一株红梨树高出墙头,开花如红血染成,十分可爱。”12这株红梨色泽明媚,艳烈如火,是诸多清雅庭园中难得的亮色,因着这条线索,男女主人公才得以相会、互订终身。之后张轨如对苏友白说:“这梦草轩是白太老的内书房,内中直接着小姐的绣阁,岂肯容闲人进去。”13这点强调了庭园的隐蔽性和私密性,以凸显白红玉千金闺秀端庄稳重的品格,也为苏白二人姻缘因这些礼教曲折而大费周章埋下伏笔。

2.窥探视角下的庭园叙事

窥探意为暗中探索察看,既是窥探,则窥探者有意無意暗自行事,被窥探者全然不知。因为庭园是较为私密的场所,如果要使用内视角借人物之眼展开故事,有时便不得不使用窥探视角这种独特的艺术手段。

文中有八处窥探,第一处是张媒婆窥看白红玉,第二处是苏友白窥看无艳,第三处是苏友白窥听张轨如、王文卿二人,第四处是嫣素窥看张轨如,第五处是白红玉窥看苏友白,第六处是嫣素、苏友白互相窥看,第七处是白太玄窥看张轨如、苏有德二人,第八处是卢梦梨窥看苏友白。

第一处为张媒婆窥看白红玉,在第三回中提到吴夫人因无娇(白红玉)日夜思念父亲便带她去后院看花解闷,小童便引张媒婆到后园楼上,“果见夫人同无娇小姐在那里,凭着楼窗看碧桃花哩。”14吴翰林家的这个花园“与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乔木疏林,城外又有许多青山环绕,甚是幽静。”15张媒婆出后门一回头,“远远望见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下暗羡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苏秀才何如?”16古时闺秀足不出户,容貌不能给人窥看,皆因后院看花,闺秀们内在隐蔽的闺房生活与外在热烈繁华得以相连。前有红梨花,现有碧桃花,若不是墙外春光潋滟、繁花似锦,又怎能惹得寂寞愁苦的美人移步高楼?也正因此,张媒婆才得以窥看芳姿,仅是远远一见便知“小姐容光秀美,宛然仙子”,这是从侧面烘托出白红玉之风华绝代。从原文描写可知,此庭园四周山高林茂,清幽旷远,张媒婆眼中窥见的白红玉的面容身形,既有枝叶扶疏之鲜翠铺染,又有桃花烂漫之嫣红点缀,两相辉映,更衬得白红玉琼姿花貌、耀如春华。

第二处为第三回中苏友白窥看无艳。因张媒婆感叹于无娇(白红玉)之貌,苏友白好奇心顿生,意欲窥看。“苏友白恐怕被人看见,知他窥探,便要回避”17,上文提到庭园外花木繁盛,他便借势“将身闪在一株大榆树影里,假做寻采那城阴的鲜花,却偷眼觑着楼上。”18读者们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将自身代入到苏友白的视角,紧跟后续情节发展。而作者此时偏卖关子,竭尽所能设置悬念,铺陈叙事,不必说“恰闻得楼上有人笑语”19的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也不必说“只见有两个侍妾,把中间一带纱窗都推开,将绣帘卷起两扇”20,更不必说“忽见有一双紫燕从画梁上飞过来,在帘前飞来飞去,真是轻盈袅娜,点缀得春光十分动荡”21,单是“日色平南,微风拂拂,早有一阵阵的异香吹到苏友白鼻中来”22便足以令读者心痒难耐,如饥似渴。这是用了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重感官激起苏友白“不觉情动”23,也引起读者的期待。另外“不多时”、“此时”、“又立了一歇”、“忽见”24等词,在时间上造成了“延宕”的艺术效果,更勾起读者一探究竟的欲望,为后文无艳小姐的出场作铺垫。而这时,我们的主角才姗姗来迟——“果见一位小姐,半遮半掩,……忙忙探了半截身子,在窗外来看。”25苏友白一看,“意态端庄,虽则是闺中之秀;面庞平正,绝然无迥出之姿。”26原来这是无艳,并非无娇!此刻读者们和苏友白异体同心,大失所望,情兴索然。庭园在无形中拉近人物关系,但因为此空间特殊的私密性,人物之间仍存在一定合理距离。

第三处为苏友白窥听张轨如、王文卿,出自第六回——苏友白“不觉沿着一带杉影,便走离寺门有一箭多远。忽听得有人笑语,苏友白仔细一看,却是人家一所庄院,又见内中桃李芳菲,便信着步走将进来。”苏友白因好奇“走到那院边,往里一看,只见有两个人,在那里一边吃酒,一边做诗。苏友白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27窥听之下发现二人诗才贫乏,“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来。”28此庄院正巧是张轨如读书所用的花园,苏友白被笑语及庄院中桃李芳菲的胜景吸引,碍于院墙阻隔,无意中窥听到庄院内部张王二人作诗丑态,苏友白没想到自己后来也会住进这个庄院,还生出张轨如冒名顶替之事,这座庭园对于后文情节发展至关重要,同时也给小说带来一丝揶揄和幽默的意味。

第四处为嫣素窥看张轨如。第八回的篇名便叫《悄窥郎侍儿识货》,嫣素“这日领了小姐之命,忙到厅后来将张轨如细细偷看”29。古来闺秀珍重芳姿,不如丫鬟行走方便,这次嫣素偷看张轨如,之后嫣素偷传诗稿,也都是在森严礼教之下的无奈之举。正因此次院中窥看,千伶百俐的嫣素对这位假才子的品貌印象不佳,产生怀疑,才引得下文佳人偷入园中一见钟情。

第五处为白红玉窥看苏友白。第九回中白红玉难忍牵肠挂肚,也顾不得矜持,意欲一探究竟,便“悄悄的开了西角门,转到后园中来。忽听得百花亭上有人咳嗽,便潜身躲在一架花屏风后,定睛偷看”30,因这一看,惹得佳人芳心暗许,幽情顿生。如此俊俏书生——“神凝秋水,衣剪春烟。琼姿皎皎,玉影翩翩”31怎不令人春心萌动,心驰神往?由此便有了二人以诗传赠,私定终身的情节。

第六处为嫣素、苏友白互相窥看。因白红玉所见真才子与嫣素所见假才子有出入,嫣素便再入园中窥看苏友白,谁知反被苏友白发现,苏友白遂“躲入花丛中去偷看”32嫣素那“亦有婀娜一种娇”33的别样风流。又有后文白红玉“时时叫嫣素到后园来探望”34无奈人多口杂,“嫣素只好张一张又躲了去”35,更有苏友白“悄悄闪入后园来……走到亭子上来,四下观望。恰好嫣素有心,正在那里窥探,刚刚撞着”36。从这些文字可知,二人的数次往来,皆是借庭园的曲径通幽、满园春色而小心翼翼地躲躲藏藏,互相窥看。白公的庭园作为一个具有独特审美意味的艺术空间,成为二人私会的场所,仿佛勘破虚假辨明真才的伯乐、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使苏友白得以知晓白红玉之深情慧心、坚贞自爱,白红玉亦知苏友白之笔精墨良、才情一流。

第七处为白太玄窥看张轨如、苏有德作诗,在第十二回中白太玄已意识到二人可能有假,为辨明真伪便邀请二人赴宴作诗——“就来邀张轨如到梦草轩来闲话”37,筵席过后“白公遂邀二人到梦草轩散步”38,命二人作《赋得‘今夕何夕》,之后白公回避,“在轩后,窥见二人如此形状”39。只见张苏二人一个假作呕吐一个推说腹痛,都未成诗,原形毕露。白公的回避,反将梦草轩作为一个视角焦点和舞台中心,集二人于一所,使他们出丑以显明真伪,而白公自己则退居幕后,于暗中窥视着这场闹剧。

第八处为卢梦梨窥看苏友白。第十三回中:苏友白在李中书家的花园作诗,乘着酒兴,笔走龙蛇,妙笔生花,“忽抬头见隔壁高楼上,依稀似有人窥看,遮遮掩掩,殊觉佳丽。”40卢梦梨家的庭园和李中书家的庭园相邻,因此“隔壁高楼”想来便是卢梦梨家,而遮掩之态和佳丽风姿便是暗示窥看者乃是一名女子,从后文我们得知这就是卢梦梨。庭园成了卢梦梨出场及苏卢二人巧妙相遇的特殊场所,无巧不成书,世事机变幽深难测,这正是二人日后姻缘的前奏。

二、庭园的艺术作用

作者苦心孤诣布置庭园空间,就是为情节张弛有度,人物舒卷自如,情思半含半露,以达到圆熟完满的艺术境界。庭园空间的艺术作用在于故事情节得以推衍,人物内心世界得以拓展,主题意蕴得以显现,即推动情节发展、塑造人物形象、凸显主题思想。

1.推动情节发展

从《玉娇梨》整体叙事结构来看,庭园空间叙事加强了小说情节的组合性和联缀性,使得情节曲折有致、结构严谨缜密。而其间之巧妙离奇令人叹为观止,正如第二十回中白红玉所言“总是一个人,不意有许多转折。”41又如第十七回末尾题诗——“无缘千里空奔走,有幸相逢咫尺间。造化小儿太无赖,撺来掇去许多般。”42究其原因,正是庭园叙事造成了曲折和延宕,使得故事处处峰回路转,节外生枝。

庭园不僅是故事发生的背景和环境,同时也是情节推衍的叙事动力。一方面,在人物无法见面的情况下,庭园成了勾连二人关系的桥梁,另一方面,也正因庭园空间的束缚,小说也更显曲折离奇。

比较典型的现举几例。一为文中的几次男女相遇,例如苏友白窥看无艳小姐一节,他欲目睹佳人谁知妍媸颠倒,致使错过无娇误拒婚事。又例如白红玉于庭园中窥看苏友白一见倾心,于是“俏佳人私开香阁”43,令嫣素替他在庭园内与苏生传情。再如卢梦梨先在自家庭园的高楼上窥见苏生,叹于其秀拔出群,后再女扮男装于后园相会,只因这一会“闺中路上,担不了许多透骨相思;月下花前,又添出一段风流佳话。”44之后苏生衣锦还乡“只见大门上一把大锁锁了,两条封皮横竖封着,绝无一人。……只得又转到后园门首来看,只见后园门上也是一把锁、两条封皮,封得紧紧。”45方知卢梦梨已经离开,便南下去寻踪迹。这些桥段中,庭园空间对叙事的作用不可磨灭。一方面,庭园具有私密性,因空间束缚,男女无法共处一室,才发生下文许多波折辗转。男女双方若要相见只有三种方式,一是窥探,二是通过中间人间接“相遇”,三是通过女方女扮男装。苏友白见无艳、白红玉见苏友白、卢梦梨初见苏友白都是通过窥探,苏白二人传情是通过中间人嫣素,卢梦梨则是女扮男装。另一方面,庭园成了嫁接男女主角关系、滋生爱情的发生场所和见证舞台。

二为张轨如和白太玄的庭园,由它们所引发的真假才子之事是整部小说的精华情节。张轨如的庭园是张王二人与苏友白初见的场所,后来张轨如为了掩盖真相,便“明日就接他(苏友白)到园中来住”46更兼“在园中游玩,苏友白兴高,往往即景留题,今日无心中都为张轨如盗窃之用”47可见其作用关键。再则梦草轩是整部书中描写篇幅最多的庭园空间,主要的情节铺展都与梦草轩息息相关,无论是白红玉才貌显扬还是白公求婿真假难辨乃至苏白相遇互许终身、卢白二女互通心事等都在这个空间里上演。

2.塑造人物性格

作者匠心独运,于庭园叙事的曲折繁复中渗透人物的性情,展现人物内心的丰盈世界,对他们或褒扬赞美或贬低嘲讽。虽不乏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程式,但也算是缤纷多彩,别具一格。

从赞美的方面来看,几次主要的庭园相会中,几位主人公都展现了鲜明特色和美好品格。

庭园叙事勾勒出了白红玉、嫣素、苏友白等人的形象。第九、十回的梦草轩相会中,白红玉情思婉转、才貌双全,是当之无愧的佳人。总体而言,她恪守礼教,是一位举止有度,娴雅淑静的“英英闺秀”。但白红玉正值青春年少,会对耀眼风流的翩翩少年郎一见倾心,作情思萌动的女儿之态也不足为奇。更难得的是,她所作出的窥见和私相授受之事虽为封建社会所不容,却仍大胆求爱,这与她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经历密不可分。嫣素虽为奴身,却见识不浅,慧眼识珠。在庭园中与苏生的对话便可见一位伶牙俐齿、蕙质兰心、机敏娇憨的俏丫鬟跃然于纸上。苏友白几进张轨如和白太玄的庭园,还多次即兴赋诗,可看出他才貌双全、情趣高雅、心志坚贞,为求一位红颜知己亦可放弃功名利禄,但同时他对自己的诗才颇为自信且心思单纯,否则也不会入了旁人圈套,徒生事端。在卢家庭园中,卢梦梨“唇红齿白,目秀眉清”、“东邻有宋,白雪窥人”48般的美貌深入人心,后园赠金事件中仗义疏财、女扮男装的果敢英气令人敬服,在白家庭园与红玉抒发心事可见她聪慧大方,行事有主见,外柔内刚。

值得一提的是,白红玉和卢梦梨作为小说中两位女主角,《双美情缘》中的灵魂人物,二人的形象具有相似性和互补性。二人的相似性在于同样的才貌双全、秀外慧中,且皆对苏生有情。但这种有情只因匆匆一面和几首诗生发,显得有些幼稚浅薄,缺乏深层次的心灵和情感交流,是《玉娇梨》艺术上的缺憾。二人的互补性在于她们一个温柔妩媚一个洒脱率真,庭园叙事则巧妙体现了这种差异。面对情郎意图表明情意的白红玉选择了矜持的方式——通过丫鬟嫣素在后花园中传诗的方式互通心意,并劝苏生自去向吴翰林提亲,而自己并未向父亲提及只言片语。相反,卢梦梨就没有通过丫鬟传情,而是女扮男装,以“兄长”的身份给“小妹”定亲。卢家虽则门庭衰落,难道连一个“嫣素”也找不出?为什么不再安排卢梦梨身边的“嫣素”再次传情呢?一方面是避免审美疲劳,给读者以新鲜独特的审美体验,使故事更悬念迭生,引人入胜,二是为凸显卢梦梨性格中的大胆率真,洒脱侠义。从后文卢梦梨劝白红玉共嫁一夫也可看出卢梦梨是一位有主见有胆识的女子。这或许是因家教不同,白红玉由父亲养大,虽然也主管家中事务,但许多事情仍是父亲做主不需操心,而卢梦梨孤儿寡母,造就了她坚强果敢的个性,让她毅然决然借“兄长”的身份为自己争取幸福。另外,在第十五回中卢白二女相会白公庭园,二人惺惺相惜,为永不分离,永会一园,二者约定同嫁一夫。在第十六回中白红玉窥镜自照,这时卢梦梨上前感叹红玉美貌并题《美人帘下照镜》一首,这个情节非常具有象征意义。双美如同一花双生,镜中双影,临水自照之时,自己的人生和人格也得以完满,而庭园叙事的作用就在于使得二人相聚并成全了彼此的人生。

从贬低的角度来看,庭园叙事使得杨芳、张轨如等反面角色的形象得以树立。

在吴翰林家的庭园内,杨芳错读“弗告轩”从而暴露其并无实学。张轨如在自家庭园内作诗被苏友白听见发笑,可见他腹内草莽,胸无丘壑,又兼他将苏友白骗到自家园中居住,还盗窃苏友白在园中的即景留题,便知他奸诈狡猾,心思不正。庭园空间都表现了二人人物形象中丑陋的一面,都表明了作者对这几个人物形象讽刺贬低的态度。

作者通过庭园空间将人物个性中较为深层和隐秘的一面揭示,笔法老练,但多次庭园书写并未看到人物性格的变化,未完全点明典型环境对典型人物的塑造和改变,这是《玉娇梨》艺术上一个不完满不深刻之处。

3.展示主题思想

后人对《玉娇梨》作者考据众说纷纭,难以确定,但作者很有可能是一位明清之际不得志的下层文人。他将怀才不遇的满腔怨愤蘸满笔端,用春秋笔法将对才情、功名和爱情的期望寄寓在小说创作中。但即便是有所期待和幻想,对爱情和功名的渴望也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无逾矩。作者采用庭园叙事,将爱情规范在礼教之内,体现作者雅正的审美意趣。而人物以正当手段博取功名,即使仕途不顺也从容处世,符合中国儒家和道家双重影响下的文化价值体系。

三、庭园的文化寓意

庭园不仅是叙事中重要的媒介和推进动力,还蕴含着多重深层的文化寓意,具有丰富的精神内涵。

1.从世俗到理想的性灵之域

庭园是特殊的审美符号,这个世俗之域通过净化和升华,成为了闪烁着审美趣味和诗性色彩的性灵空间。例如吴翰林家的花园“图书四壁,花竹满阶,殊觉清幽”49,端的是雅致静谧,水木清华。白公的庭园百花争艳,疏密有致。李中书家的庭园“亭子朱栏曲槛,掩映着疏竹名花。四围都是粉墙,墙外许多榆柳,树里隐隐藏着一带高楼,到也十分华藻。”50就连张轨如家的庭园也是桃李芳菲,馨香满园。这些人物对庭园的布置体现了当时文人雅客普遍的审美趣味和性灵追求。古人秉持“天人合一”的理念,将山水木石、花鸟虫鱼与园林建筑融为一体,打造了一个人人向往的心灵栖息地和灵魂休憩所。在这些庭园里,《玉娇梨》中的人物或吟诗作赋,或饮酒赏花,或品味丝竹之乐,或赏玩山水之趣,好不自在快活。庭园是人内心世界诗性精神外化的象征,是人舒展天性回归自然的理想王国。

在庭园叙事的审美性方面,《玉娇梨》的作者就不如后来者曹雪芹对《红楼梦》的描绘更精妙深刻。曹雪芹对于人物不同的性格把握炉火纯青,他们的庭园也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例如黛玉的潇湘馆之幽静清明,宝钗的蘅芜院之清冷苍翠,探春的秋霜斋之阔大舒朗,宝玉的怡红院之华美明艳。不同的人物自家布置的庭园也是斑驳多彩,逸趣横生,体现出强烈的个性化特点。而《玉娇梨》中的庭园却显得有几分千人一面,扁平呆板,这是其庭园叙事的不足之处。

2.兼公共与私密的双重性质

庭园中的门窗、屏风、小径、山石、花木、台阶、院墙等将庭园分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单元,这种隔而不绝,连而不断的结构兼顾公共性和私密性。庭园与外厅和内室相连,相对于外厅是内部结构,相对于内室则是外部结构。

《玉娇梨》的庭园叙事中白公邀请男子进入庭园实则是对其身份的接纳,意味着在主人家心中他们地位特殊,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能由庭园闯入内室惊扰家眷。因张轨如冒名顶替《新柳诗》,白公对他另眼相看,便邀请张轨如来庭园中游玩,之后将后园书房收拾洁净令他住进来,并请他在园中给颖郎教书。由此可见,庭园虽然是私密场所,但不完全与外男隔绝,也具有一定的公共性。

深宅大院中的庭园作为边缘的幽深地带,往往也隐藏了主人家的许多私密行为。例如张轨如、王文卿二人在庭园中写诗,因这些苦苦构思的行为不能公之于众以免外人抄袭或捷足先登。

3.揉性情与理智的矛盾背反

“杨义先生曾在论析中国小说的叙事结构中谈到:中国的著作界有个共识,即‘意在笔先‘以心运文,而‘意、‘心又都携有‘中国文化行李。”51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等思想渗透入中国文化血脉,沉淀为民族群体意识,自然也使得文艺创作携带了此项“中国文化行李”。

在明清之际,资本主义的兴起改变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文艺界也随之风起云涌。一方面,既有李贽“童心说”、公安派“性灵说”等流派主张对情感、个性的尊重和抒发,另一方面,盘踞文化源流长达千年的儒家学说对于伦理道德的理性规范也不曾断绝。两相作用之下,形成了当时文艺创作中张扬性情和以理智克制性情的矛盾背反现象。

这种文化现象也在一个小小的庭园空间中得到印证。一方面,庭园是情爱和青春的乐园,凝聚了人们对爱情、自由、纯洁的美好想象。人们与其中的花鸟虫鱼、草木山石作伴,贴近自然,情感得到陶冶,才子佳人们得以漫步月下花前,在朝暾夕月、阶柳庭花中体悟情爱,释放天性,缔造许多玫瑰色的幻梦。另一方面,儒家恪守道德底线和伦理规范的理性克制了情感,使得才子佳人们无法逾越雷池作过于出格之举。庭园是对比、反差和矛盾的融合体,是性情和理智相矛盾、相制约的结果。

四、结语

庭园空间在《玉娇梨》中刻画鲜明、作用多样、寓意丰富,因中国园林的独创性和高超的艺术审美性,使其具有迥别于西方空间叙事的中国特色,对之后的诸多才子佳人小说,乃至于名篇《红楼梦》等影响深远。庭园既是一个现实场所,又是一个超脱尘世满足理想的诗性空间,它既法度森严,又浪漫疏放,既容纳着光明崇高的士子追求、绮丽辉煌的爱情赞歌,也隐匿着黑暗卑劣的小人讒言、虚假阴晦的下流欺骗,有时光芒万丈,有时荒芜凄凉,叠合着万千悲欢离合,上演着世事机变难料。

注释:

[1]苏育生主编. 中华妙语大辞典[M]. 1990

[2][东汉]许慎.说文解字[M]. 北京:中华书局, 2013. 125.

[3]沈米成,宋福聚主编. 新编现代汉语词典[M]. 2008

[4]沈米成,宋福聚主编. 新编现代汉语词典[M]. 2008

[5]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5. 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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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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