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亮的第一声

○肖静

2019年12月，天，像倒扣在大地上的一口有着无数漏洞的锅，阴沉沉的，雨水绵绵不绝，大武汉笼罩在一片阴郁之中。恶劣的天气给市民生活带来诸多不便，伤风感冒的不断增多。地处武汉市中心城区江汉区菱角湖路11号的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与武汉其他医院一样，门诊部人来人往，尤其呼吸道内科，每天都有感冒病人排着长长的队，等待医生诊治。

“咳，咳—这鬼天气，太容易感冒了。”

“可不是吗，一不小心就伤风了，唉！”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咳嗽了。”

…………

咳嗽声、叹息声、哀怨声在候诊区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12月26日下午，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内科主任、科室党支部书记张继先如往常一样，带领医生们查房，对住院部所有重症患者逐一询问病情。大约4点多钟，住院部值班医生领着一位病人向张继先汇报：“张主任，这位病人情况严重，您看看吧。”张继先抬头望去，病人是一位60岁左右的婆婆，呼吸困难，气喘得说不完整话，张继先说：“快坐下。”值班医生补充道：“她还伴有发烧，全身无力的症状。”

赶紧接过值班医生递过来的化验单，张继先在心里默念着：白细胞总数低，还有些酶的升高，低钠，低氯；肺部影像表现为单纯性缺氧+二氧化碳潴留，属于I型呼吸衰竭。张继先再看其他化验单，婆婆的心功能没问题，只有单纯肺功能不好，刚好跟CT影像对应，但其表现与I型呼吸衰竭又有所不同。初步判断是病毒性肺炎。

临近下班时间，张继先很不放心，就跟值夜班的医生交代，一定要重点关注婆婆。

下班回到家，张继先仍然心神不宁。病毒性肺炎是一个大类，有许多病毒都可导致肺上发生炎症，具体是什么病毒呢？揣着心中的疑惑，从书柜上取下《实用内科学》《呼吸病学》两本书，翻来查去，还是对不上婆婆现有的症状，根本无法做一个明确的诊断。

第二天上午，医院神经内科请求呼吸内科会诊，说是有个病例比较复杂。值班医生会诊回来，对张继先说：“有一位60多岁的爹爹因复视、双影住进神经内科，后来出现发烧、呼吸困难，需要转到呼吸内科住院部来。”

张继先一听，点点头说：“赶紧办手续。”

爹爹来到住院部，第一句话就说要跟婆婆住一间房。

张继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非要男女混居呢？”

爹爹说：“她是我老婆啊，住一起，我儿子好照顾。”

张继先愣了一下，连忙查病历，原来这对夫妻是头天下午同时来医院就诊的。她将二人的肺部CT反复比对，两张胶片呈现的肺部显影表现差不多，都存在一大片的白色。白肺？张继先心里一惊，白肺病往往病因复杂，来势凶险，临床上对于该病的病原学诊断很难。治疗该病的关键在于寻找病因并及时有效地综合治疗。在2003年“非典”疫情防治中，张继先作为有着丰富经验的江汉区专家组成员，每天都要下到各大医院排查疑似者，这会儿，她凭着医生的责任感和对传染病疫情的高度敏感，觉得“这里有问题”！于是，她又仔细询问两位老人的住址、家人情况、发病起始，以及出现这种病况之前到过何处，接触过什么等一系列问题。

经过询问得知，两位老人就住在医院附近，身体不舒服已有几日，刚开始都以为仅仅是天气寒冷导致感冒，没当回事。哪知到了26日下午，身体越来越难受，实在难以支撑，才想到来医院。

两位老人从自觉身体不适到决定住院，一直是他们的儿子在照顾。职业的敏感，不明病毒的出现，使张继先警觉起来，她立刻将目光投向两位老人的儿子：“建议你也去做个肺部CT检查，不，不是建议，是一定，马上！”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又没有任何症状，没事儿的。”

“不，一定要检查。”张继先很快为两位老人的儿子开好检验单，并督促他一定要检查，绝不能忽视。

很快，检查结果出来了。没有任何症状的儿子，其肺部CT和他父母有着同样的表现，正如张继先猜想的一样，“确实有问题，问题还有点大。”

张继先的眉头重重地打了一个结：一般来讲，一家人来看病，只会有一人生病，不会三口人同时得同样的病，除非是传染病……

截止到12月29日，医院门诊又陆续收治到住院部4位病人：27日一位，28日两位，29日来了一位，巧合的是，他们全是来自华南海鲜市场，症状和肺部表现与一家三口患者的症状差不多，只是病情的轻重有所区别。

有悖常理。张继先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为了排查病因，张继先分别给病人做了甲流、乙流、合胞病毒、腺病毒、鼻病毒、衣原体、支原体等与流感相关的检查，然而，病人的这些检测结果全部呈阴性，这说明七位病人所感染的并不是已知的流感病毒。

排除了流感病毒，那么，这七位病人到底感染了一种什么病毒呢？

此时的张继先脑海中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尽管她不愿相信，但她的职业素养又明确告诉她，有一种不明病毒正在流行。

不管是什么病毒，一定要避免交叉感染。张继先当即做出决定，在呼吸科病房隔出一块与其他区域相对独立的地方，把七位病人按发病地点分别隔离到两个病房里。

这事来得太突然，根本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供张继先等待和观望，首要的是救人的命。她感觉头皮发麻，肩头沉甸甸的，此刻的张继先想得更多的还有，如何保证医生护士们的安全。

张继先平时说话语速很快，此时，心头急切，她的语速又比平日快了许多，她对科室医护人员说：“全体戴口罩，立刻！马上！特别是进入隔离区时要戴上N95口罩，患者的日常用品要单独存放，患者家属送餐通过隔离窗递进来。”

“是。”“好的。”科室医护人员都知道，身为科主任的张继先业务水平很高，她做出的决定，不会错。张继先再三叮嘱护士们加强防护，只有把自己保护好，才能更好地保护病人。那时N95口罩稀缺，张继先要求大家去隔离病室才戴，其他地方就戴一般的医用外科口罩。

部署完了科室的应急方案，张继先认为要赶紧向医院领导汇报。来到医院办公室，张继先找到分管业务的副院长夏文广，说：“夏院长，我们科目前一下子收治了七位患者，病情异常……”

夏文广一听，也很急，连忙问：“你怎么想？”

张继先摇摇头，“这个病，我以前没遇到过。”然后，她果断地说：“我建议开展全院大讨论。”

所谓的全院大讨论就是医院内多学科综合诊疗会。当天是周日，张继先叮嘱院办一一打电话，把相关处室的科主任都要请来。下午1点，医院呼吸科、院感办、放射科、药学科、医务部、检验科、ICU、心内科、血液科、神经内科等科室主任，会同夏文广和张继先，呼啦啦来到呼吸科医生办公室。大家对这七个病例逐一进行了讨论，专家们一致认为，这种情况确实不正常，要引起高度重视。

仅有重视是不够的，还要付诸行动。张继先忧心忡忡地提议：“我们要立即将疫情上报……”

张继先的提议，得到夏文广和众专家的认同。当天，医院立即按程序将疫情上报给武汉市江汉区疾控中心，然后又上报给省、市、区卫生健康委员会。

这天，省、市卫健委疾控处接到报告后，快速反应，指示武汉市疾控中心、金银潭医院和江汉区疾控中心，来到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当日傍晚，武汉市传染病定点收治医院相关专家来到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逐一查看了七位病人，用负压救护车接走了六位病人，其中轻症三位、重症三位，那一家三口的儿子坚决不去金银潭医院，要求留在张继先这里继续治疗。

正如张继先预感的那样，病毒的蔓延越来越快，范围越来越广，入院人数越来越多。经过专家定性，此种病毒为新型冠状病毒，这种肺炎命名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钟南山院士指出新冠病毒肺炎会“人传人”后，医院所有医生都配备了三级防护服。由于张继先早在二十多天前就进行了部署，她所在的科室没有一位医护人员感染，也没出现过患者交叉感染的情况。

每一项工作，每一个领域，都有其特殊性，张继先所主持的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内科也不例外。这里与传染患者零距离，尤其是“新冠病毒”的出现，让很多人谈新冠变色，惊恐万状，人们强烈意识到人类的脆弱、无助，许多人出现悲观、失落的情绪。

一位政治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要想征服世界，首先要征服自己的悲观。” 张继先在呼吸内科临床工作了三十多年，经历了许多考验。面对疫情，张继先没有悲观，她常常想，悲观，容易；不畏惧，难。人生一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一味地沉湎于不如意的忧愁中，只能使不如意变得更加不如意。悲观的情绪会出现在人类生命中的各个阶段，战胜悲观情绪，用开朗、不畏惧的情绪支配自己的生命，就会发现原来生活别有洞天，征服自己的悲观情绪便能征服世界上一切困难之事。既然悲观于事无补，那我们何不换个角度，以正常的心态，以不畏惧的态度来对待突如其来的疫情？自己是医生，就要当病人的支柱。她说：“不畏惧是击败悲观的有利武器。不恐慌，不畏惧，才能将不利于生命的局面一点点打破。”

2020年元旦过后，呼吸科的门诊量开始激增，由原来一天100人左右，增加到230人左右，住院的病人也越来越多。1月17日，医院将住院部一楼改造成为专门的隔离病区。1月25日，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成为第三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治疗定点医院。医院改造设立了6个病区，160张床位，承担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重症患者的救治任务。张继先不仅每天要对160位病人查房了解病情，制定诊疗方案，遇到危急重病人，她经常带领团队通宵达旦抢救。

张继先从不关手机，24小时守护着每一位病人的健康，夜以继日地奋战在抗击疫情的第一线。她总是说，自己不仅是医生，还是一名党员，要把危险留给自己。面对危重传染病人，她身先士卒，有时甚至关起门来抢救，不让太多人介入，以减少其他人感染的几率。她经常头一天通宵抢救病人，只稍事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又投入到新一轮查房和制定新医疗计划的工作之中。

面对疫情，张继先在医疗过程中坚持中西医结合，充分发挥中医药优势，不断优化临床诊疗方案。张继先说：“就这一领域，运用中西医结合康复疗法，对于治疗恢复期隔离患者，加快促进新冠肺炎患者出院后快速恢复肺功能，具有很好的疗效。”

当时，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在全湖北率先成立新冠肺炎恢复期康复病区，受到社会及业内的广泛关注。临床治疗表明，在帮助患者退热、止咳、止喘等减轻症状方面，中医效果非常明显。

张继先还根据临床经验，具体指导值班医生如何用抗病毒、抗细菌的西药，如何运用小剂量激素，如何以中医汤药作为调理，综合治疗。

随着疫情急剧蔓延，感染者剧增，拥有千万人口的大武汉措手不及，什么都缺，医生、护士、医疗器具、药品、防护用品……形势严峻，举国上下，纷纷援助武汉。来自京粤两地的4支医疗队、100余名医护人员增援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

张继先鼻头发酸，她动情地对身边的同事说：“全国的医疗资源集中在了湖北，那么多的医护精英前来帮助武汉，让我非常感动。而且，外地增援队伍在已知新冠肺炎的危险程度后仍然愿意前来，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比我们更勇敢。我们更应当冲在前面啊。”

戴N95口罩、护目镜、面屏、手套，穿着密实的防护服，全身不透气，几个小时下来，身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为了减少上厕所次数，医护人员几乎一天都不喝水，忙起来，吃饭也不能准点；统一佩戴的N95口罩皮筋拉得很紧，许多人的鼻梁和眼眶都生了压疮。眼看着团队的同事们一张张脸上被口罩压出的累累伤痕，张继先既心疼又感动。她语速飞快地对我说：“我的团队成员没有抱怨，大家都在全力做好分内工作。都把风险留给自己，尽力将健康还给病人。”说完，她笑了，满眼自豪，“我们医护团队与病魔零距离作战，打了一场漂亮的抗疫仗。”

张继先个头不高，身材相对瘦削，却有多个重量级身份：中华医学会呼吸分会湖北省、武汉市委员，湖北省职业病尘肺病鉴定专家，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呼吸内科主任，主任医师，教授，呼吸内科党支部书记，医院纪委委员。

作为“湖北省疫情上报第一人”，2020年，张继先被中共中央、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被中央文明办、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授予“中国好医生、中国好护士”抗疫特别人物，被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授予“全国卫生健康系统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先进个人”，被湖北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记大功奖励，被白求恩精神研究会、中国医师协会评为“白求恩式的好医生”等等一系列光荣称号。

在张继先的辞典里，这些头衔和荣誉都不重要，她最看重的是医生这个职业和党员的身份。

回顾与病魔抢夺患者生命的那段时光，张继先并没有过多地回顾他们是如何用生命守护生命的，她提到更多的是志愿者们的故事，餐馆老板免费送餐的故事，孩子们写来情真意切信件的故事……她说：“这些人和事，让我感受到医护人员并不是孤军奋战，让我感受到全社会在共同努力，这是最强大的支撑。”

栾树顶端的枯叶还未落尽，新的春天的叶子已经长出来，小小的，嫩嫩的。樟树开的嫩黄的花与绿油油的枝叶依偎着，香气袭人，它们也是张继先和这座城市千万人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