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翼斌,励坤杉
(浙江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在语言学领域,对于能指-所指间自然关系的讨论早已有之。古希腊的“词物之争”和我国古代“名实之辨”[1],拉开了能指-所指关系大讨论的序幕。现代语言学对于能指和所指关系,分为两个立场:能指-所指的任意性以及能指-所指的象似性。能指-所指的任意性,由索绪尔提出,认为语言能指和所指对应关系来自文化规约,非物理层面关联[2],体现在语用中便是特定形式频数的变化[3]。
不得不说,任意性理论对语言的演变表象的阐释存在很大的优势。但是,对于语言习得、语言的生成和语言演变背后的认知逻辑和自然逻辑,任意性假说缺乏论证能力。从语言连续统的角度,象似性理论在能指-所指对应关系上存在更大优势。尤其诸如语法隐喻此类语言现象——涉及形式层和意义层两方面知识,象似性的解释力则更为凸显。因此,基于象似性理论,本文将对语法隐喻背后的认知理据,作出象似性层面的补充。
象似性的基本论调是“非任意性”,学界对象似性的定义也基本一致:即能指-所指在音、形上的物理关联,导致了语言形式的规约化。认知语言学将象似符放置在认知视域中看待,即:对所指的概念化过程,构建了和能指之间的物理性关联。象似性最早由符号学家皮尔斯提出,他将符号分为象似符(icon)、标记符(index)和象征符(symbol)[4]。其中,象征符属于任意性范畴的符号概念,象似符属于象似性范畴。针对象似符所接受来自意义的映射内容,按照不同抽象程度由具体到抽象分为:映象符(image)、拟象符(diagram)和隐喻符(metaphor)。象似符概念的差异性可以见表1。
表1 象似符子集辨析
象似性的基本思想认为,符号是认知主体对客体的一种物理性模仿。因此,象似性的映射内容就是符号对于客体所模仿的部分,进而代表客体。皮尔斯认为,映象符直接反映了客体的直观特点(如色彩、声音、轮廓等)。拟象符,则反映客体内在结构特点(如空间、时间或逻辑)[5]。例如,“Veni, vidi, vici”这句凯撒名言,反映了凯撒征服潘斯特事件的时间顺序,要构建符号和事件的象似性,只需要抽象出事件内部结构即可。皮尔斯将隐喻符笼统归纳为“两个概念之间的类比关系”,实际上隐喻符是本体和喻体概念化之后的相似关系(如“Human mind is a computer”这句话,通过引入computer这个他者概念,对mind和computer概念化并相互映射,所建构的符号和物体(computer)之间的象似性)。由映象符到拟象符再到隐喻符,认知主体识解象似性需要更多的先验知识和抽象思维对客体进行概念化,对直观感受的依赖减少,所谓即时性(immediacy)下降[6]。
学界对象似性的关注主要分为两部分:1.关注映象符和构词法之间的关系;2.关注拟象符和句法结构的关系。
第一部分的研究重点领域是词汇生成和语言习得,通过探索象似性构建的词汇体系是否有利于人脑记忆和处理,目前主要的研究对象是手语和儿童语言习得[7]。第二部分主要由Haiman主导,将拟象符在语言符号层面进一步细分为motivation和isomorphism。Masako将其解释为结构拟象(structural diagram)和关系拟象(relational diagram),并运用意象图示理论加以解释[8]。从映射内容来看:区别于映象符,结构拟象反映概念化的事件关系的意象图示(image schema)和句段结构的相似性。关系拟象主要反映了概念和特定词缀内部属性的接近性,导致意义依附于特定词缀结构的结果,例如“gl”的发音和“光线射入、滑入”存在概念化层面的象似性,因而包含“gl”词缀的单词如gleam、glance、glare、glitter等都有视觉相关的意义,因此形成同一语义域的词义连续统(continuum),建立了“gl”和视觉意义的依附关系。如果说结构拟象发生在组合轴,那么关系拟象就是发生在聚合轴。
虽然皮尔斯提出了隐喻符,并给予解释,但是并不尽如人意。总体来说隐喻和象似性都是讨论能指-所指之间信息的传递,只是象似性不一定存在跨域映射的关系,主要以能指对所指特点的单方面模拟,两者可属一域。而隐喻一般存在跨域映射,同时也可以是纯概念层面的映射。然而,传统的概念隐喻和象似性是否存在相关性?
将隐喻放置在象似性视域下考虑,以HUMAN BRAIN IS A COMPUTER这个概念隐喻为例,将其阐释为两个分层体系:第一层体系,是两个概念“Brain(大脑)”和“Computer(电脑)”之间意象图示的拟象象似性关联;第二层,是两个概念在语言中表征具体情境时,例如“I cannot process so much memory.”认知主体对“Process memory”这一事件的概念化依照了第一层象似性的结果,借用了“computer”这个概念域中的部分特征。对于这第二层体系,究竟是否可以界定为拟象象似性,需要进一步考量。但从画面的直观象似性来看,似乎更接近映象象似性。因此以意象图示作为映射内容的隐喻系统中,目标概念和源概念存在对意象图示的拟象象似性,而当目标概念需要在语言中具体表征时,存在对目标概念类似事件行为的映象象似性。两层象似性,形成对概念隐喻的象似性诠释。
同样,对于拟象的语言现象,也将其放置在隐喻视域下阐释。Masako将涉及语言形式的拟象象似性,称之为“语法隐喻”,主要解释语义随形式出现变化的认知动因,并应用了认知语言学中的意象图示概念。由于意义表达的形式结构有其特点,意义向形式投射的意象图示在一定程度遵照这种特点,而对于形式和意义的认知结果,产生了具有跨域拟象象似性意象图示[9]。继续以凯撒的名言“Veni, vidi, vici”为例,此处语句排列的空间顺序对语义所代表时间顺序(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进行了拟象象似性,是时间领域和空间领域的跨域隐喻映射。
象似性和隐喻现象存在投射内容和机制层面的相关性。概念隐喻在意象图示层面存在象似性映射,拟象象似性又被理解为意义向语法结构的隐喻跨域映射,映射内容也是意象图示。语法隐喻现象广泛出现在历时和共时两个纬度,本文将利用象似性和概念隐喻对具体现象进行分析。
针对语法隐喻的共时性研究,最早由韩礼德提出,主要定义了同一命题意义下,不同语法形式制造不同的表述意义。韩礼德的语法隐喻所论述的意义差异,主要涉及共时层面的语义差异,这一点和上文的“语法隐喻”概念相似。然而不同的是,韩礼德在形式变化的基础上,论述了形式变化带来的语义变化,这导致了原始句段内事件关系的改变[10],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语法隐喻的“二重映射”机制。本节也将借助象似性理论,对韩礼德语法隐喻的机制进行补充。
在角色原型理论中,语义关系反映了句法要素的事件角色。动态事件中,人物属性的名词倾向于体现为行为施事(agent);而动物属性的施事属性较弱一级;静态非生命名词则为行为受事(patient)。同样,在感知事件中,人物、动物属性名词更多体现为感事(experiencer),即情感发出的源头;静态非生命名词则更多地被认为是被感(the experienced),即情感的承受方。而对于表示时空关系的名词、形容词和副词,更容易认知为事件的背景[11]。这些人物角色,被我们的认知所接受,来源于人类长期的经验。因此这种词性、语义的概念化过程以及和抽象事件角色的对应关系,成为了语法隐喻的首次映射。
当句段对应的主谓宾关系,符合语义所代表的事件角色时,我们不会感受到“冲突性”。而当事件角色在句内发生顺序置换或者移除等“非自然处理后”,“冲突感”产生,注意力聚焦,这种冲突和聚焦伴随着对事件角色相互关系认知的改变,形成了第二重映射,见例1:
1a. They climbed the mountain on the fifth day.
1b. The fifth day saw their ascent on the mountain.
在句1a中,通过“climb”可以推断“they”属于人物/动物性名词,“mountain”是一个表地点的静物名词,“on the fifth day”则属于时间背景。因此,句1a将“they”置于主语充当施事,将“mountain”置于宾语充当受事,将“on the fifth day”置于背景位置。这样的句式结构,和经验不冲突,被称为“一致式”反映真实事件关系。
在句1b中,“The fifth day”这个语义角色是背景,而在本句充当了“saw”这个感知事件中的感事,这让概念中感事的人物/动物特性映射在了“The fifth day”上,而施事“They”和行为“climbed”被压缩在了名词词组“their ascent”充当被感。于是语义所映射的事件角色关系和句子形式层产生差异,导致感觉事件向行为事件映射。因此,便有事件关系向结构层的二次映射。由事件关系向语义层的首次映射,事件关系向结构层的二次映射,共同构成了语法隐喻的二重映射机制。
对结构层的第二重映射,以认知语言学的概念隐喻为识别理据[12],在例1中,是“抽象概念(时间)是具体物体”“具体客体是感知主体”这对“根-子隐喻关系”。在基于这种隐喻性认知后,概念隐喻通过“名词化”,进一步构成“隐喻式”。即,将事件角色所反映的“一致式”语义信息,压缩进更抽象的名词系统,见例2:
2a. If you treat others with kindness, they will be kind back. Being kind that is often perceived as a polite act, by the way, when people received the respect, they always feel safe and willing to express themselves. (一致式)
2b. A wholesome amity generates chemistry of safety and expressiveness with balanced kindness and dignity invested.(隐喻式)
句2a作为一致式,直接反映事件逻辑关系,语义角色之间无显著的隐喻使用,因此显冗长。在语义层,通过句2b,将句2a中小句表达的信息,压缩进几个抽象名词“amity”“chemistry”“balanced kindness”和“dignity”。一方面,事件关系在结构层由“人际关系”变为“化学物质”,形成事件关系隐喻。同时“amity”作为一个抽象客体,扮演了施事,形成概念隐喻“抽象关系是行为主体”。在英语学习中,了解“二重映射”机制善用“隐喻式”不仅提高了语言的凝练程度,也提高了成句能力。
从象似性角度出发,第二次映射可以理解为:第一次语义-人物角色映射关系基础上,句子结构所反映的意象图示向认知事件的意象图示的映射。如果说话人对形式和语义所反映的事件关系存在认知差异,那么语义所反映的事件角色关系投射到的预先存在的由形式所反映的事件关系的过程中也就改变了句子的信息结构[12]。如此信息传达到听话人,并被察觉到语义偏差,该过程就是概念隐喻。
以上文1a、1b为例,在一致式1a中,从语句的施事、受事和事件关系,可以抽象出“上升”这一意象图示。这一意象图示,通过拟象象似性和事件产生联系。当象似性所反映的认知事件和事实或常规相一致,则称为“一致式”,反之则为“隐喻式”。在隐喻式1b表达中,句子事件的主结构层所反映的事件关系是感知,因而其意象图示是信息接收器(眼睛)和事件,作为攀登(交互)的一致式事件的意象图示被边缘化。因此,形式所反映的事件也是以感知为主导的事件,这一点和句子本身语义层面的角色关系发生冲突(“日子”无观看的现实功能),属于非事实或非常规,那么属于隐喻式。
隐喻式让句子的识解变得困难,因为其调用了新的形式层和语义层意象图示间象似性关系,这种新的意象图示对事实的描述能力存在不完整性。这种不完整性体现在,将错位的语义信息赋予原本属于该结构的角色信息。从语用角度,这样的错位制造了一种凸显效果,利于重要信息的传递和强调。同时,角色属性的错位,也会赋予角色以新意,如例1b中,对“fifth day”的处理,赋予了它动态性和人性,有一定的修辞意义。在跨语言句型差异问题中,基于象似性和概念隐喻,句型结构对不同角色配置的差异,也反映了不同语言族群的思维对经验的处理模式的差别,以及意象图示生成的差异。
韩礼德语法隐喻主要涉及共时性形态变化对语义影响的分析,在历时性研究中则较少涉足。韩礼德认为:语法隐喻的实现主要通过语法结构中语法角色的转换,其对比的基础就是两个高度规约化的句式,因此难以体现出历时性特点。而语法隐喻的传统定义:语法隐喻是任何与语法形式相关、反映意义变化的语言现象,体现为“语法化”和“名词化”。从某种程度来说,韩礼德的语法隐喻是意义、形式“二维”,因此分析的时候需要介入二重映射机制。而对于传统定义,则可以直接分析其意象图示背后的拟象象似性。
在英语中,体现历时性变化较多的是助词。因为在历时演变中,助词的形成往往是实词词组在使用上共现产生的演变。以词汇变迁的常用案例be going to举例说明。总体来说,going to的词义变化体现在逐渐由单纯空间域内的方向性动词,向时间域投射表将来时,最终发展为情态动词,表现为动力情态乃至认识情态,并发生词形变化——gonna。根据google books语料库呈现,going to在近两百年的使用频率逐年攀升,因此符合整体规约化—语法化的情况。根据Corpus of Historical American English,提取历史语料作为素材,并分析:
1a. But a gentleman of my acquaintance, who was about going to Philadelphia.
1b. I am going to take care of you now, you have taken care of me so long.
1c.We’re gonna win this game.
从上述案例中,看到了going to在历时性演变中的象似性动因,going to始终拥有从一个原点向另一个方向出发的方向性运动意象图示。
在1a中,going to体现在空间域上,它带有直观现实事件的象似性。到了1b中,going to的意象图示转移进时间域和情态域,表达将来时和动力情态[11],这源于going to意象图示强烈的方向性,由此沾染上情态意义。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going to成为将来时的话语标记,但是因为其具备情态意义,又得以区分于will等情态标记。在1c中going to成为了认识情态,但是由于其意象图示的指向性,使得指向性在认识情态中表达断然色彩。同时gonna的出现,也体现了一种临近相似性,即认知中的事件发生的必然性,使得结构上出现了靠近、最终融合的情况。
同样,象似性在词义变迁中的解释力,更多体现在象形字,如:汉语。古汉语中,常见多义词,而多义词内部意象图示的跨域投射,得以阐释词义变迁,将意义串联。如:
2a.门当户对(相当)
2b.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对着)
2c.《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正值)
2d.失期当斩(应当)
作为古汉语常见多义字,“当”的意象图示也影响了其意义转变,其意象图示主要为两个射体在水平方向上互相靠近,进行比较,发现存在相似性。
不同的词义变迁,反映了对该意象图示不同方面的侧重,以及向不同域投射的结果。2a中是“当”意象图示在空间域上的映射(门、户的大小),并再次利用转喻映射身份地位;到了2b则是由两方靠近比较,凸显为一方主动靠近(女人主动凑近镜子,结合镜中自己比较),至于2c则是由空间域向时间域的映射,表示“《易》之兴”和“殷之末世”事件相互靠近比较;到了2d,则是事件关系所造成罪责程度的比较,被赋予道义情态意义,“失期”和“斩”之间相互靠近且比较结果相似。
通过对英语和古汉语语法隐喻的历时性分析,得以体现象似性为词义变迁提供理据性解释:通过意象图示之间跨越的传递和凸显,词义得以发生改变。
象似性主要包括了映象象似性、拟象象似性,以能指和所指的物理特征、结构属性同源性作为互动的基本模式。象似性和隐喻共享映射机制,前者具感官相似性且或具跨域映射,后者仅具概念相似性且具跨域映射属性。这其中,以意象图示为基础的概念隐喻和象似性关系最近。而语法隐喻作为一种概念(语义层)映射和结构(语法结构)映射并存的语言现象,成为了隐喻和象似性互动的试验田。
从共时性角度看,语法隐喻为同一命题意义的不同表述。通过语义层和结构层二重映射,构建两个层级的事件角色关系,两者一致被称为“一致式”,差异则被称为“隐喻式”。隐喻式的关系,是语义层隐喻和结构层的意象图示之间的象似性差异所致。反映了不同语言使用者,对待事件关系不同编码和解码的认知机制。
从历时性角度看,语法隐喻主要表现为同一语言形式的不同命题意义的存在,即语言形式随时间而产生的意义变化现象。主要表现为在同一意象图示的拟象象似性下,向不同语义域映射,并伴有情态意义生成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