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第一期的时候就聊过关于贾宝玉、林黛玉前世姻缘的神话:一个是神瑛侍者,另一个是绛珠仙子。在《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我们可以发现《枉凝眉》中有一句:“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仙葩”指的是绛珠仙草,“阆苑仙葩”也就是林黛玉,而“美玉无瑕”指的是贾宝玉。基于此,同学们可能会有些疑问。
第一个问题,女娲补天的剩余石“凡心偶炽”,于是化作“通灵宝玉”随着一僧一道去世间受享繁华,既然都是玉,那么“美玉无瑕”会不会指的是“通灵宝玉”?这和太虚幻境的神瑛侍者有什么关系,和贾府的贾宝玉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已经清楚《红楼梦》的神话发生地点有两个:一个是大荒山无稽崖,一个是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大荒山无稽崖”像是道家的道场所在,“西方灵河岸”则像是佛祖宝地,《红楼梦》的“佛道合一”思想其实贯穿于很多地方。我们也许不能简单地将两个地点分归为道家或者佛家,但是我们从作者明明可以只设一个前缘,只写一个神话背景,却非要用两个神话导入而想到,作者很可能意识到了文化的复杂性,也就是说在儒、释、道三家思想都存在的清代,读书人或多或少受到了混合文化的影响,全然分清是几乎不可能,因为三者纠葛在方方面面,共同构成一个生活中的文化场。
并且“通灵宝玉”被蔡义江先生看作“随军记者”,意思是作者不说是自己写了《红楼梦》,而说是石头记录的。《红楼梦》中,这块“通灵宝玉”对贾宝玉很重要,是他的“命根子”,后来他丢了这块玉,险些丧命。可见,这块石头不单单是他身体之外的东西,而是跟他性命相关、休戚与共。那么这块石头究竟有什么深层意味呢?我想,很可能是宝玉神性的一部分,是他区别于其他男子的原因之一;或者可以认为,对抗劫难重重的世俗,一块“通灵宝玉”还不够,还要加持上“神瑛侍者下凡”,才能成就与众男子不同的贾宝玉,可见世俗沉疴,重之又重。
所以,“通灵宝玉”不是曲子里“美玉无瑕”的指称,“美玉无瑕”指的是贾宝玉。“瑕”的本义是“玉之斑点”,神瑛侍者住在“赤瑕宫”,你可能会说,这不是有斑点吗?但是“瑛”的本义是“玉之光彩”,所谓“瑕不掩瑜”,玉上的斑点掩饰不了玉的光彩。两重神话加持下的贾宝玉,自然“美玉无瑕”,如此,他神性上的纯良之气,才可以抗衡凡间男子的儒臭之气。
第二个问题,《枉凝眉》还有一句:“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那么,贾宝玉和林黛玉究竟有没有奇缘呢?
两个人相遇了,自然是有缘的。况且,在看《红楼梦》第三回的时候,你可能会忽略一个问题。我们平时写人,一个人出场,先写他的音容笑貌是正常的,因为你要向读者介绍这个人。但是《红楼梦》中,林黛玉进入贾府,从婆子、丫头算起,碰到了好些人,到了贾母这里,再见过迎春、探春、惜春三个姊妹,后来又见了王熙凤、舅母等人,都没有写黛玉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唯独到了贾宝玉那里,方才有了: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段文字借宝玉之眼告诉了我们黛玉的样子。“罥烟眉”是形容眉毛像一抹轻烟,“蹙”有“皱眉”之意。一抹轻烟似的眉毛,若有若无地皱着,画中美人的朦胧样子显现出来。再加上她拥有一双似乎含着泪光的眼睛,怎能不叫人心生爱怜?况且这个姑娘还是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靥”指的是面颊上的酒涡,“态”指的是一个人的情态和风韵。是的,这个姑娘非但没有满载欢乐,还拥有孱弱的病体,娇怯不胜衣。最后一句最有意味,比干是传说中商纣王的叔父,被纣王剖心,因为纣王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七窍玲珑心”。在古人看来,心窍越多,越拥有智慧。黛玉竟然比“七窍玲珑心”的比干还多“一窍”,那要多聪明?不仅聪明,还要比皱眉捧心、倾国倾城的西施美上三分,这样一位美娇娘,正是宝玉眼中的黛玉。
我们在思考某个典故的时候,往往不习惯去多想一点。比如,在“东施效颦”的故事里,我们知道西施有心口疼的毛病,正是因为这个“颦”是“皱眉”之意,所以宝玉为黛玉取字号时称“莫若‘颦颦二字极妙”。可是,我们想过没有,为什么西施生了这个病?这个病的病因是什么?好像没有说法。首先,这正是我们可以去改编、去写作的一个点;再者,有文学大家也真的写过,金庸先生在《越女剑》里就给了一个很妙的版本。小说写越女阿青靠着精妙剑术帮助范蠡成就大业,并对范蠡情根深种,可惜越国复国之后,面对阿青的表白,范蠡表示,自己与西施有白头之约,他人的感情再不能接受。阿青想,若是西施不在了,不就轮到她了吗?于是,阿青提剑去杀西施,一剑直奔心口,却突然发觉西施美若天仙,阿青自愧不如,收剑而去,想成全西施一生的幸福。可是武侠世界,剑虽已收,剑气却伤了西施心脉,于是西施半生心痛。这段文字动人的地方在于,西施这样的美娇娘,最值得生病的方式是深情,而情中至美,是成全。
《红楼梦》中早就告诉我们黛玉生病的原因,那是要偿还眼泪给宝玉,一直到泪尽而逝。这种前缘只有缘分的另一边——宝玉最值得看出来,所以安排宝黛初见,黛玉的外貌才写出,这很妙。更妙的地方在于,宝玉见了黛玉之后,竟然有“摔玉”的情节。这种反应被王蒙先生看来“百思不得其解”;在孙玉明先生看来是宝玉“混世魔王”“淘气异常”的佐证;在孙绍振先生看来是体现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神秘性”;在蔡义江先生看来是“恨不能两人同有”的深情;在詹丹先生看来是从女性价值的立场和角度说问题(即宝玉认为,过去家里的姊妹没有,如今来的“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是一个女性的判斷角度,不是男性的标准。几位先生的判断都有一定道理,我想说得通俗一点,神瑛侍者跟绛珠仙子之间的感情跟“通灵宝玉”有什么干系?二人的前缘本不用这块“通灵宝玉”来见证,可是偏偏来了这块“玉”,宝玉还摔不得,摔坏了就可能提前回去“销号”了。这时候的宝玉不是一个独立的人,甚至没有在太虚幻境里那般想浇水便浇水来得自由,这样的黛玉(绛珠仙子),注定与不能自主的宝玉(神瑛侍者)有缘无分。更大的妙处在于,人间的情感就是如此,明明有那么多不可说不可做的地方,我们偏偏说那么多、做那么多,仿佛我们可以做主一样。
那到底有没有“奇”缘?
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当宝玉是神瑛侍者的时候,黛玉是绛珠仙草,而绛珠仙草即使修成女体也没机会报答。后来,一直到神瑛侍者下凡,她才能随他而去,还眼泪给他。从正常流程来看,两个人似乎总是差一点什么,于是警幻仙姑准了他们一个“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