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我所寫文章,大多是对世间的好作品——尤其是对心甘情愿承认写不出来的好作品的礼赞。这就涉及为什么阅读的问题。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回答:其一,我需要有人对我说些什么;其二,我需要有人替我说些什么。二者都不妨形容为“契合”,然而程度有所不同。前者也许讲出了有关这个世界的更多真谛,然而如果我开口,所说的将是后者讲的那些。
如果在世界范围里举出一位作家的话,那就是卡夫卡,借此正可回答我为什么不事创作的问题——因为有人已经替我写了。我这样讲,似乎忽略了才能这个重要因素。那么换个说法:卡夫卡或契诃夫是我希望成为的作家,他们是我梦想中的自己。因为世界上有了他们,我不曾虚度此生。从根本上讲,我把阅读视为对于真理和创造的一种认同过程。
我很希望能做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说的“普通读者”,具体说来,即如其所言:“很少有人问书到底能为我们提供些什么。通常情况下,我们总是以一种模糊和零散的心绪拿起一本书阅读,想到的是小说的描写是否逼真,诗歌的情感是否真实,传记的内容是否一味摆好,历史记载是否强化了我们的偏见,等等。如果我们在阅读时能够摆脱这些先入之成见,那么就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不要去指使作者,而要进入作者的世界,尽量成为作者的伙伴和参谋。如果你能尽量地敞开心扉,从最初部分开始,那些词语及其隐含之意就会把你带入人类的另一个奇异洞天。深入这个洞天,了解这个洞天,接下来你就会发现作者正在给予或试图给予你的东西是非常明确的、非常实在的。”
话说至此,实已不限于读书写作,而关乎一个人的思想,亦即安身立命的大事了。我曾说,这几年逐渐形成一个看法,与思想和文章都有关,就是不轻易接受别人的前提,也不轻易给别人规定前提。轻易接受前提的,往往认为别人也该接受这一前提;轻易规定前提的,他的前提原本就是从别处领来的,所以两者乃是一码事。又说,我觉得世上有两句话最危险,一是“想必如此”,一是“理所当然”。两者都忽略了对具体事实的推究,也放弃了一己思考的权利。我们生活在一个话语泛滥的世界,太容易讲现成话了,然而有创见又特别难。那么就退一步罢,即便讲的是重复的意思,此前也要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才行。
选自《沽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