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冠疫情的社会影响与政策选择

2021-07-06 08:25
日本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危机新冠日本

崔 岩 张 磊

2020 年新冠病毒疫情在全球范围的暴发性蔓延,在很多国家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危机。作为一个综合性危机,其影响涉及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经济、政治及社会管理等,几乎覆盖了所有的社会范畴。目前,尽管疫情在一些国家得到了有效的平抑,社会影响也有所减弱,以新型冠状病毒疫苗的成功研制和陆续大范围使用为代表的抗疫手段的增加,为全世界最终战胜新冠疫情提供了重要的保障。但是,迄今为止,在欧美等发达国家以及众多的发展中国家,疫情仍在继续发展甚至还处于非常严重的程度。从目前的状况到或基本消除病毒感染,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不同区域和不同类型的国家,由于社会基础条件和卫生防疫政策与体制存在着较大的差异,所以防疫的效果也完全不同。总体来讲,美国和欧洲的大多数国家的疫情仍很严重,亚洲国家的防疫更为有效,但是在亚洲内部也存在着差异,如中国较早时期就成功地控制了大范围的病毒感染,而日本的疫情却存在着巨大的波动。由于疫苗有充分的保障,发达国家有望比发展中国家更早地消除疫情。但是要在全球范围内实现国际社会秩序的恢复,还需要群体免疫覆盖大部分人口,这将是一项更为艰巨的任务。

日本作为亚洲的发达国家,因具备东亚国家文化背景的同时还具有发达国家良好的社会条件,应该说其防疫成效是相对好的。尽管如此,日本的疫情防控仍然存在着很多不尽人意的地方,疫情对各个领域产生的冲击与影响也极具典型意义。因此,本文以日本为研究对象,分析其新冠疫情演变、社会影响及对策,试图加深对新冠疫情引发的社会危机有更深入的认识并深入思考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本文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内容:一是新冠病毒疫情在日本的发生、变化过程和卫生防疫对策;二是总结和分析新冠病毒冲击下的日本经济面临的困境和政府实施的经济对策;三是分析日本国内政治发生的波动以及在国际环境发生重大变化的背景下对外政策的选择。

一、日本疫情蔓延及其社会影响

在人类社会的前近代历史上,随着人口的增多和人口流动性的扩大,增加了对自然资源的利用和环境的破坏,因此会频繁暴发大型的传染病疫。正如马尔萨斯主张的那样,在生产力没有得到大幅度增长之前的历史上,人口增加与资源之间的平衡,总是通过战争、瘟疫以及自然灾害实现的。但是,人类社会进入现代工业化发展阶段以来,随着生产力的大幅度提高,社会生活条件和公共卫生条件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改善,尽管大型传染病疫情仍有发生,但是已经大大减少,除特殊情况之外,大幅度提高的社会防疫和医疗能力已经能够将传染病疫的影响限制在较小的范围内。但是在21 世纪的10年代到20 年代的交替期,全球范围发生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疫,其危害之重、影响之深,是一百多年以来罕见的,人类与这次重大传染病疫情的斗争无疑将会载入人类社会发展的史册。

和世界上大多数受新冠疫情影响的国家相同,日本也经历了类似的感染变化状况(见图1)。自从2020 年3 月中下旬新冠病毒开始在国内加速蔓延以来,日本一共经历了三波疫情高峰,主要集中在2020 年4 月中旬、8 月上旬和2021 年1 月初。在这三波疫情期间,每日新增感染者数量的波峰从最初的500 人左右攀升至1500 人左右,直至2021 年1 月6 日全日本报告当日新增感染者数量超过6000人。据日本厚生劳动省统计,日本新冠疫情第三波高峰出现在2021 年1 月中下旬,在当月18 日日新增病例数达到了最多的7949 人[1]。

图1 日本全国每日新增新冠肺炎病例数

日本新冠病毒疫情的演变经历了三个高潮,但是将其界定为三个波段并不只是以感染人数发生的变化为依据的,在人数变化的背后还存在着病毒类型的差异、社会影响的不同和政府实施了不同的应对政策等等。

根据日本国立感染症研究所病原体染色体解析中心发布的关于新冠病毒遗传信息的研究报告,医生出身的日本参议院议员足立信也认为,在三个阶段病毒类型存在着差异,其三次变异主要为自中国传入的病毒、从欧洲传入的“欧洲型病毒”,最后演变为日本本土化的“东京型病毒”。三种类型病毒的感染特征不同,应采取不同的防疫政策,但是日本政府并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采取的对策有很多失误[2]。日本最初从中国传入的病毒感染,在2020 年3 月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欧洲传入的“欧洲型病毒”,这种病毒在日本的蔓延经过了隐性到显性的变化过程,即在6—7 月经过了隐性的蔓延,后来演变为第二波疫情;在2020年9—10 月“欧洲型病毒”再次发生了变异,即转化为本土化的“东京型病毒”,这一类型病毒同样经历了从隐性到显性的演变,最终酿成了第三波疫情。

关于前两波疫情期间日本政府的防疫对策,国内有比较多的总结和分析。在疫情发展初期,日本政府给予了高度重视,安倍内阁于2020 年3 月13日紧急通过了《新型流感对策特别措施法》修正案(简称“特措法”),将新冠肺炎列入新型流感病毒适用名单,为此后“紧急事态宣言”的发布提供了法律基础,并基于“特措法”第15 条第2 项之规定,在3 月26 日于首相官邸设置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症对策本部”[3],并在此前后成立了一系列相应的咨询机构和决策与实施机构,形成了应对重大公共卫生危机的管理体系。在大力宣传基本防疫措施的同时,基于这一时期的病毒感染主要是来自海外,所以政策的重点放在对国外传入的封堵方面,即严格检查和限制海外人员入国的所谓的“水际政策”①基本的防疫对策主要是要求人们勤洗手、佩戴口罩和避免前往“三密”地方,即空气流动不好的密封空间、人员密集的地方和易于与感染者密切接触的地方。。这一时期尽管日本政府依据其危机管理规则进行了组织和资源动员,但是出于其对自身危机管理和卫生医疗体系的自信,以及顾及到对东京奥运会召开的影响等,日本政府防疫措施迟缓且无力,因而受到了批评。随着国内确诊病例的持续增加,日本政府在4 月7 日不得不发布“紧急事态宣言”,开始实施严格的公共卫生措施(Public Health Measures)管制②适用“紧急事态宣言”的对象地区所采取措施包含如下两种:一类是非强制措施:要求避免不必要非紧急的外出;要求或指示学校、福祉设施、电影院和百货商店等停止营业;要求或指示限制或中止公共活动。二是强制措施:政府有权向特定机构买断医疗物资、食品、口罩等卫生用品;特殊情况下,政府有权对相关物资进行征收和保管命令;当医疗资源不足时,为设立临时医疗机构,政府有权无需得到业主同意,临时征地征房。。安倍政府发布的“紧急事态宣言”涵盖范围最初只涉及包括东京在内的7 个都府县,原定的实施期限截止日期为5 月6 日。但是随着疫情的快速蔓延,“宣言”的对象范围扩展至日本全国,期限也被迫延长至5 月底。

2020 年5 月末日本的疫情趋于平稳,所以政府终止了紧急事态管理,社会生活也逐渐回归正常。但是好景不长,在6 月下旬到7 月上旬,疫情又开始反弹,发生了以8 月中旬发病数为峰值的第二波。这一时期的防疫对策,主要是延续了第一波的内容,一方面是要求国民加强基础性防疫措施;另一方面也进一步加强了对外来输入的管控,加强外国人和海外日本人入国的控制,加大核酸检查的力度及隔离两周等措施。但是与前一时期不同的是,发病人数大幅度增加,重症率也提高了。在感染方式上出现了局部地区和特定行业的集中感染。这一时期政府的防疫对策出现了多方面的偏差,一是对病毒转型认识不够;二是没有针对诸如前述的特定地区和行业集中感染的情况采取有效的措施;三是为了促进经济复苏,没有采取宣告进入紧急事态的措施,相反却采取了鼓励人们外出旅游的政策。

从图1 可以看出,与疫情第一波与第二波之间感染人数大幅度减少的情况不同,第二波到第三波之间的感染人数还保持了一个相对高的水平。有意见认为在第二波的末期病毒类型又发生了变异,即从“欧洲型病毒”变为日本本土化的“东京型病毒”,2020 年夏天日本政府实施的鼓励旅游政策扩大了不同地区之间的人员流动,把“东京型病毒”带到了日本各地,后来演变为疫情的第三波③足立信也在其文章中认为鼓励旅游政策是疫情第三波的元凶,参见本文参考文献[2]。对于民间存在的这种把疫情第三波的发生与政府鼓励旅游、消费的政策联系起来的观点,菅义伟首相多次做出否定,他认为感染扩大的原因与外出旅游之间不存在因果关系。。尽管对此存在着不同的意见,虽然不能绝对地把鼓励旅游导致的人员移动的增多作为第三波疫情的原因,但是也不能说没有影响,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际联系方面,都存在着一定的关联度。与前两波相比,第三波疫情的主要特征表现为:首先是感染人数大幅度超过了前两波,最高日增人数达到了7949 人(2021 年1 月18 日),其次是重症患者人数和死亡人数也达到了历史最高点,第一波的重症率是28.7%,第二波为16.9%,第三波为20.7%,高于第二波,死亡率的情况和重症率也是相似的[4]。

2020 年11 月后日本的新冠病毒感染者人数开始增加,防疫局势开始逐渐严峻。这一轮的疫情传染的主要特点是在餐饮店和工作单位,特别是年末年初是单位聚会的集中时间,发生集体感染的风险非常高,另一个是特点是由于患者增多对治疗资源需求增加,给医疗体系带来了空前的压力,出现了“医疗崩溃”的担心。鉴于这种情况,日本政府在2020 年12 月28 日在全国范围停滞了鼓励旅游的政策,在2021 年1 月宣布首都圈一都三县进入紧急状态,后扩展至大阪等十一个府县。

再次实施的紧急事态管理,并没有太多的新意,主要措施包括:一是对餐饮场所和工作单位作为重点管控的对象,如要求餐饮场所缩短营业时间等;二是对医疗机构给予支持,减轻医疗体系面临的压力和防止发生“医疗崩溃”现象;三是考虑到英国、巴西等出现的具有更强传染性的变异病毒的问题,要加强防范,以在早期加以控制。

新冠疫情对日本社会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也是非常深刻的,这里仅就新冠疫情对日本公共卫生管理及社会治理体系产生深刻的影响和挑战作以简要的分析。

重大传染病疫情的防治是重大危机事件管理的重要内容,也是社会治理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日本普遍使用“冠状病毒之祸”来表征新冠疫情产生的深刻的社会影响,足见其影响之深之广。日本作为发达国家有着比较高效的社会治理基础,加之它饱受地震、台风等重大自然灾害伤害,所以重大危机治理有着世界最为先进的体系。

现代的公共危机管理研究是在上世纪50 年代以后以美国为中心发展起来的,最初是以国际危机作为主要研究对象,是国际关系及国际问题研究的一个主要内容。60 年代以后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学者将危机问题研究纳入到多学科的综合研究范畴。20 世纪90 年代以后特别是进入21 世纪后,国际社会矛盾出现了分散化和深刻化的特点。在这一背景下,国际学术界有关危机管理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危机管理研究的内容已经高度系统化。人类社会危机现象的成因、国家风险、社会冲突与危机发生的关系,操作层面上社会危机的预警、防范的可行性,政府危机管理决策的选择与危机控制的途径和方法,后危机的管理与处置,社会危机管理体制、机制的建立等等成为危机学的主要内容[5]。日本作为亚洲的发达国家,其危机管理研究起步早于中国,由社会经济条件决定的应对危机的社会基础和管理体制也相对发达或完备。日本的危机管理研究在20 世纪50—70 年代都是以应对自然灾害为主要内容的,其后随着国际危机管理研究的发展,扩展到现代危机管理的研究范畴。

日本学界及管理部门将危机分为五大类:大规模自然灾害、重大事故、重大事件、武力攻击事态及其他危机。自然灾害包括地震灾害、风灾、水灾及火山灾害。重大事故包括航空、海上、铁道、道路、危险物、火灾及核灾害。重大事件则包括绑架、大规模杀伤性恐怖事件、重要设施恐怖事件、可疑船只,其他危机包括日本人救出及网络恐怖袭击等[6]。危机分类中前三类占主要地位。日本在对危机概念进行界定时,并未有明确单独列出重大传染病疫情等公共卫生事件,而是将其包含在其他类之中。但实际上公共卫生事件能否作为危机看待,主要是由其发生的规模、损害、影响及传播力等因素决定的[7]。

可见,在日本的危机管理体系中,是以自然灾害产生的危机作为重点管控对象的,重大卫生事件被称为健康管理,属于较容易控制易于管理的对象,当然这类可能危及人们生命的重大危机事件,也是被高度重视的。21 世纪以来人类社会遭遇了多次重大疫情,如埃博拉病毒、SARS 等,这些大型传染病疫情引发的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具有高度不确定性,非但不易于控制,反而具有更大的复杂性,这次新冠疫情最具代表性。首先对于这些新型病毒的性质、感染症状及对人体的侵害和如何医治,都对当今高度发达的科技提出了挑战;其次,这类公共卫生事件具有突发性和长期性。在发展初期人们对其认识不够,采取的措施或者不足或者过度,或者偏颇,是该类事件初期危害比较大的主要原因。新冠病毒没能像SRAS 那样很快就自然消失,相反可能长期与人类共存,这也是出人意料的。

纵观日本疫情的防控,应该说是相对高效的,也取得了很好的成果。比较突出的特点表现为:一是在疫情发展初期比较迅速地从法律、组织等各方面做了防控准备并实施具体对策;二是在政策决策方面尊重科学,认真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三是注重对国民生活困难和企业经营困难给予有力支持。尽管如此,日本的这次疫情防控,也反映了该国尽管有完善的世界一流的包括公共卫生危机管理在内的危机管理体系,但是日本的强项还是在应对自然灾害方面,对具有突发性或复杂技术性的危机管控方面,也存在着不足之处。

首先,如前所述,新冠病毒作为侵害人类的新型病毒,在短期内无法对其加以清楚认识和有效防治。总体上看日本政府出于对多方面的顾虑或者对其重视不够,应对还是比较迟缓,多次丧失了及早有效控制的时机;其次,日本对于突发事件的应急管理还存在着不足,如在医疗机构和养老设施等场所都多次发生集体感染事件。这种不足不仅表现在这次疫情的应对上,在“3·11 大地震”引发的复合危机中,对核电站的核设施损坏应对不当也是如此;最后,受制于包括法律和民意等制度约束,政府难以有效整合社会资源用于疫情防控,且很多措施是软性的,主要依靠国民的自觉。前一方面表现在日本医疗资源遭受的压力上面。日本是世界上医疗体系高度发达且能提供优质医疗服务的国家,但是在新冠病患快速增加时却出现病床等医疗设备短缺和医护人员不足的问题。其原因在于一方面日本小型医院占多数,这些医院难以承担新冠患者的治疗;另一方面政府无力去征用和整合民间设施。这一情况反映了完备的日常体系与危机管理体系之间存在的有效连接的问题。

危机管理及社会治理是新冠疫情产生的社会影响的最直接领域,在其他社会领域同样也存在着严重的影响,比如部分行业经济活动的停滞造成的失业,导致部分人员收入降低,出现了生活困难现象并扩大了收入差距。居家办公及短期失业,在一些人群中产生了心理问题,等等。这些影响无论在严重程度上还是在地理范围上都远远超出以往由自然灾害引发的社会危机,是社会治理面临的新课题。

二、新冠冲击下的日本经济走势与政策应对

新冠疫情发生以来日本社会出现了诸如“冠状病毒之祸”“新冠冲击”等词汇,用来形容新冠疫情产生的社会影响,但不同词汇的含义和应用存在着差异,如最为常用的“冠状病毒之祸”主要是指新冠疫情对全社会带来的重大危害;而“新冠冲击”则专指新冠疫情导致的经济衰退乃至危机①日本习惯于使用引发经济危机的重大代表性事件为经济危机命名,如2008 年发生的国际金融危机在日本通称为“雷曼冲击”。。新冠疫情的经济影响在其社会影响当中是首当其冲且非常严重的,早在日本疫情出现深刻化的初期(2020年4 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就明确表示,日本经济正面临二战后最为严峻的局面。新冠疫情冲击一方面导致了经济的大幅度下滑和产业面临困境,同时其特殊性和复杂性也导致了经济对策的困难。

(一)新冠疫情冲击下日本经济

根据日本内阁府发表的统计数字,2019 年第四季度扣除物价变动的真实GDP 速报值下降了1.6%,换算成年率降幅则高达6.3%。受到2019 年10 月的消费税增税、19 号台风等负面影响,日本经济开始步入泥淖。日本政府在2020 年3 月26 日发布的3月份月例经济报告中表示,因受到新冠疫情影响经济形势严峻。其中,“严峻”一词的表述是自2012年7 月以来的首次。

国际上的通行定义是:一旦遭遇连续两个季度的负增长,那么也就意味着经济进入技术性衰退的阶段。外国游客的消失、出口贸易额下降、制造业停工停产、企业投资萎靡不振、居民消费骤减、东京奥运会被迫推迟等因素对于困境中的日本经济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2020 年2 月,日本在一定范围内已经发现了新冠病毒的传播,但是由于并未发生大规模感染,因此在没有采取严格防疫措施的前提下,对经济没有产生直接的冲击。这一阶段的新冠疫情对日本经济增长的影响十分有限。根据日本内阁府在8 月3 日发布的2020 年第一季度GDP 速报(修正)显示,1—3 月期的GDP 实质增长率为-0.6%,换算成年增长率为-2.2%[8]。受国内消费税增税以及国际经济与贸易环境恶化等负面因素影响,2019 年下半年开始日本经济已经出现明显的下滑态势,而2020 年第一季度经济的负增长更可能是前一年经济不景气状况的延续。

2020 年3 月疫情开始在日本本土迅速蔓延,感染人数逐渐增加,而进入4 月之后日本的疫情愈发严重,在经过一系列相关政策的酝酿之后,安倍政府于2020 年4 月7 日发布“紧急事态宣言”,范围从最初的7 个都府县扩大至全国,实际上是宣布了日本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时任首相的安倍晋三在3月7 日晚的记者招待会上直言不讳地表示“日本经济正在面临战后的最大危机”[9]。“紧急事态宣言”的发布意味着日本全国范围实质上进入某种程度的“软性封城”状态,包括学校、商店和电影院等在内的福祉设施与娱乐设施被迫停课停业,居民“非必要不外出”,受此影响社会经济活动进入停滞状态。

日本内阁府在9 月8 日公布了2020 年第二季度GDP 速报(2 次速报值),日本4—6 月期的实际GDP 同比下降了7.9%(参照8 月17 日日本内阁府公布的第1 次速报值下调了0.1%),如果换算成年GDP 增长率的话则下降幅度高达惊人的28.1%[10]。但是在日本政府出台的一系列经济刺激政策的作用下,加之人们对疫情的恐慌心理有所稳定,日本经济在2020 年的最后一个季度出现了较大幅度的反弹。12 月8 日,日本内阁府公布的2020 年第三季度GDP 速报(2 次速报值)显示,日本7—9 月期的名义和真实GDP 增长率均由负转正,分别为5.5%和5.3%,换算成年增长率可以达到23.9%和22.9%[11]。

伴随着国际经济贸易发展的颓势和国内消费的疲软,2019 年第四季度的日本经济已是强弩之末,日本实际GDP 增长率出现了负增长,而2019财年的日本实际经济也陷入负增长状态。2020 年第一季度日本经济受新冠疫情影响有限,更多的是2019 年下半年经济萎缩的惯性使然。通过考察2019 年第四季度到2020 年第三季度日本经济的运行轨迹,就可以发现疫情对宏观经济产生冲击的特点。首先,上述4 个季度的真实GDP 增长率分别为-1.8%、-0.6%、-7.9%和5.3%;民间最终消费支出增长率分别为-2.8%、-0.8%、-7.9%和5.1%;企业设备投资增长率分别为-4.6%、1.7%、-4.7%和-2.4%;商品与劳务的出口增长率分别为-0.1%、-6%、-18.5%和7%;政府购买的增长率分别为0.2%、0%、-0.6%和2.8%。相较于其他因素而言,企业设备投资的降幅相对较小,经济停滞的主因来自于民间消费支出的下降和出口贸易的萎缩,这主要是基于新冠疫情引发的严格防疫措施以及全球供应链中断所导致的结果。由此可见,2020 年受疫情影响的日本宏观经济的负增长主要是在内需和外需二者共同作用下产生的,国内与国外的消费不足直接导致了推动日本经济发展的两台重要引擎熄火;其次,在经济衰退的过程中,来自于日本政府的公共需求并未起到有效的支撑作用,尤其是2020 年第二季度疫情最为严重的时期,日本的政府购买也出现了0.6%的负增长;而从第三季度开始日本政府加大了公共需求的投入,在疫情有所缓和的背景下,与民间消费和出口贸易共同促进了日本经济的反弹。

宏观经济数据反映的是经济整体受到疫情的影响,但是在产业乃至更微观的经济层面上受到的冲击能够更清楚地反映经济衰退的严重性和特殊性。在产业部门餐饮业和旅游行业受到的影响最为严重,这种影响不仅局限在经济领域,甚至深入到社会领域。

比如在旅游行业,截至2019 年,访日外国游客数量已经连续7 年突破新高,达到约3188 万人次。在消费方面,2019 年到访日外国游客的消费额达到惊人的4.81 万亿日元,同比增加了6.5%,占同年日本GDP 的0.9%。可以说,海外游客是日本旅游业的重要支柱,同时旅游经济所带动的消费也给日本带来了可观的收入。然而,2020 年初暴发的全球新冠疫情持续蔓延导致第一季度的访日外国游客人数大幅下降,在购物和住宿等方面的消费金额也随之大幅减少。据日本观光厅同年4 月的统计数据显示,第一季度访日外国游客的消费额预计比去年同期减少40%以上。国外游客数量骤减、日本民众纷纷减少外出令日本旅游业和服务业企业营业额骤降,因此而导致许多中小企业陷入经营危机。2019 年是日本的“令和元年”,为期10 天的五一“超级黄金周”曾经为日本带来了2.1 万亿日元的经济收益,相当于日本全年国内生产总值的0.4%。而2020 年的五一黄金周因为受到“紧急事态宣言”措施的影响,绝大多数的日本人选择居家而非外出,据日本国营铁道公司JR 和日本航空业的统计,新干线、普通列车以及航班的上座率均不足一成,比去年同期减少了90%以上。在制造业高度依赖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下,外部冲击导致的供应链断裂会致使生产停滞,这是当今国际分工体系的脆弱性所在。在本次疫情发生以来,日本企业在国外特别是亚洲地区广泛的供应链分工,再次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广泛区域的疫情蔓延导致人员来访和国际贸易的中断,使得海外的中间品难以及时得到供应,导致最终产品生产的停顿。如在汽车产业,在疫情发生初期由于在中国的日资企业停产,导致了向日本输出的零部件停止供应,使得日本国内的整车生产受到影响。

(二)防控疫情与振兴经济两难的经济政策选择

新冠冲击即由新冠疫情引发的经济衰退不同于经济体系内生的经济波动,前者只要使用普通的宏观及微观经济政策进行调节即可实现经济景气复苏,但是新冠冲击则存在着经济政策与以防疫对策为主的社会政策之间的两难抉择。新冠冲击下的经济衰退主要是由于在疫情蔓延的情况下,为了防疫要求人们减少包括工作和消费等外出活动,使得经济活动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正因为如此对旅游、餐饮和娱乐等服务业造成严重的冲击。一方面防疫政策要求减少人员接触和外出活动,另一方面经济政策要求增加商品和服务消费,增加生产性活动,两者之间形成了两难抉择。中国的经验是克服困难大力进行疫情防控,在取得疫情成功防控之后大力恢复生产,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但是这一方式在其他国家难以复制。日本政府坚持了防控疫情与振兴经济并举的路线,甚至在很多时间内政策的重点向恢复经济倾斜,由于对疫情发展估计不足,这种政策路线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疫情的长期化。

表1 列出了2020 年新冠疫情期间日本政府出台的重要防疫政策和经济政策。两者之间并不是完全分离的,在财政支出政策中既包括防疫目标也包括振兴经济的目标,当然也有大量的两类相互独立的政策。两类政策的交互出台,反映了日本政府推进防疫和经济复苏并举的方针。

表1 2020 年以来日本政府主要防疫与经济政策

1.超强力度的财政金融政策

日本的紧急经济对策顺利实施的关键更多是依靠财政方面给予的保障。2020 年4 月初,随着“紧急事态宣言”的发布,日本政府随即出台了总额高达108 万亿日元的史无前例的经济刺激计划,其规模相当于日本国内生产总值的20%,该项紧急经济政策是集多种经济政策为一体的综合性经济刺激计划。随后(4 月20 日),日本政府又将经济刺激计划的规模扩大至117 万亿日元。4 月30 日,日本国会批准了第一次补充预算案,总额为25.69 万亿日元。由于疫情对日本经济的冲击持续加剧,日本政府在5 月27 日又推出第二次补充预算案,进一步加大经济刺激力度,防止经济大幅下滑。第二次补充预算案规模为31.9 万亿日元,超过了4 月份的第一次补充预算案金额,再创日本补充预算规模的新高。这也意味着日本在2020 财年的预算规模将由原先的102.7 万亿日元扩大至160 万亿日元[12]。在过去的一年中,日本金融系统的稳定并没有像在过去的金融危机中那样经历难以承受的考验。新冠疫情对金融体系冲击的直接表现是资本市场的“雪崩”——其主要特征是股票综合指数的急剧下跌和迅速反弹,这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经济危机或金融危机所带来的影响。自从2020 年3 月开始,基于未来经济的不确定性以及新冠疫情在全球的肆虐,日本银行采取了一系列救助措施,试图维持金融市场的稳定。其中包含了两个关键的考量部分,首先是确保企业的融资便利——为此必须保持金融体系的稳定和宽松的货币条件,从而避免由金融侧引起实体经济进一步下行的压力;其次是企业和家庭的增长预期下降所导致的谨慎消费态度,类似于20 世纪90 年代金融危机后日本企业长期抱有谨慎的投资立场,意外冲击可能会给投资和消费带来某种程度的滞后效应(hysteresis effects)。实际上日本银行加大了长期坚持的量化质化宽松政策。

2.以鼓励旅游政策为代表的提振消费政策及其凸显的“逆防疫效果”

在日本政府退出的扩大财政支出中,很多资金是用来扶持产业发展和刺激消费。鉴于旅游等服务业受到的冲击最为严重,所以2020 年5 月底“紧急事态宣言”解除之后,日本政府随即推出了名为“Go To Campaign”的旅游补贴计划,试图提振遭受新冠肺炎疫情重创的旅游服务业。这项计划的财政预算被纳入到日本2020 年第1 次财政补充预算案里,其资金规模高达1.7 万亿日元。在2020 年7 月的一项评估中,日本财务省使用了“经济形势停止恶化”和“部分地区出现复苏迹象”的表述,而在10 月份的相关报告里则给予了日本各地区经济“正在复苏”的评定。前文中的季度经济统计数据也表明日本经济的“V 字复苏”始于2020 年7 月,这说明了日本政府推出的“Go To Campaign”计划项目为消费回暖起到关键作用。日本首相菅义伟在2020年9 月上台之后几乎沿续了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全部经济政策,其中也包括该项计划。但是,在疫情没有得到有效控制之前,不加限制的人员流动使得新冠病毒继续大范围传播,并在入冬之后愈发严重,使得新冠疫情出现了第三波。因此,菅义伟在2020年12 月14 日晚宣布全国将暂停上述旅游补贴项目,而日本政府也不得不对经营方进行相应补偿。尽管不能把新一波的疫情归咎为鼓励旅游、消费的政策,但是也难以推卸这一责任。把鼓励增加经济活动、有效实现经济复苏作为政策的首要目标,但是对疫情的再发重视不够,疫情的严重使得政府不得不进行政策调整,再次实施紧急事态管理,停止鼓励旅游的政策。

第三波疫情的发生及再次采取的紧急事态管理,无疑对已经开始复苏的日本经济带来又一次打击。原本预计的日本经济从2020 年第三季度开始的V 型反转,恐怕会发生夭折,或许出现再次衰退,导致经济复苏的长期化。

三、国内外政治变局与对外战略的再选择

新冠疫情暴发以来,日本国内外政治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当然政治领域发生的变化与社会经济领域不同,后者的波动是新冠疫情直接影响的结果,或者说是决定因素如导致经济衰退等。政治领域并非如此,当然新冠疫情与政治变局不是没有联系,新冠疫情的发生也在某种程度上对政治产生影响。国内外政治发生的变局,直接影响到日本对外战略的变化,这里我们最为关注的是日本对外战略定位和日本与中韩及其他东亚国家关系的未来发展。2020 年日本国内政坛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首相的更替。2020 年9 月实现长期执政即稳定政局的安倍晋三首相突然因病辞任,长期担任安倍内阁官房长官的菅义伟出任新首相。安倍晋三的辞职使人感到非常突然,他长期患有疾病,第一次当选首相时就因为身体原因而在执政一年内辞职。但是2012 年自民党在大选中获胜,安倍再次组阁并长期执政,在经济复苏和对外关系等多方面得到国民的认可,直到2020 年9 月辞职,安倍成为日本宪政史上执政时间最长的首相。对于安倍的辞职,不否认身体疾患的原因,但是有人认为安倍健康出现问题,和疫情期间日本社会经济面临的严峻局面不无关系。

此外在发生疫情的同时,因为私立大学、樱花会等事件受到的政治追究,也使安倍首相面临重大政治困境。安倍第二次组阁以来推行所谓的“安倍经济学”,大力振兴经济,日本经济取得了不错的业绩,但是近两年来“安倍经济学”的效果越来越弱,单靠扩张性宏观经济政策难以改变日本经济及社会存在的结构性问题。在政治方面,安倍政治存在着较强的右倾倾向和民族主义色彩,其之所以能够在当今的日本社会得到支持,与长期以来日本政治势力弱化、经济长期不振而形成的国民对传统政治的不满情绪相关。菅义伟接替安倍成为新首相,是自民党内各派政治势力合谋的结果,很多分析认为菅义伟会全盘继承安倍的各项政策,成为没有安倍的安倍政治,但是逐渐会凸显自身的政策特色[13]。几个月以来的执政实践表明,菅义伟内阁总体上是延续了安倍内政外交的方向,但是其政治手腕和政策力度上,与安倍相比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社会经济方面兼顾防疫与经济振兴且稍偏向后者,在对外政策上更高调地强调日美安全同盟关系的重要性,声称在香港问题和东海南海问题都要对中国说出自己的主张。

2020 年是美国大选年,美国政权更迭和对外政策发生的重大转变是日本面临的国际关系发生的最重要变化。近年来,在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世界形成了强劲的逆全球化思潮,美国特朗普总统上台后将其付诸行动,在“美国优先”的口号下大力推行贸易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政策,相继退出各种国际协议和减少对国际组织的支持,对中国发起了以贸易战为核心的多种战略组合的围堵和切割。

美国作为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其采取的上述一系列行动,对当今国际关系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严重破坏了二战后形成的国际秩序。在这一局势下日本存在着两难的对外政策困境,一方面要发生与中国等发展中国家的经贸关系,特别是要维护自由贸易体制,另一方面受制于与美国同盟关系在大方向上要与美国保持一致,但是也受到美国在经贸领域的挤压。新冠疫情的全球爆发,将进一步加速逆全球化和国际秩序重构的进程,具体表现为:

第一,特朗普政府借助新冠疫情病源调查,试图污名中国进而造成不同国家集团的对立并导致国际关系的割裂;第二,特朗普政府发动对中国企业的进一步制裁措施,是继对中国发动贸易战之后割裂中美关系及国际关系措施的强化,让人们担心其进一步对中国发动的科技战、金融战等,将严重破坏作为世界第一和第二大国之间的关系,对国际关系造成严重的冲击。甚至有人认为将导致中美之间的“新冷战”;第三,新冠疫情对以全球价值链连接的世界经济产生重大冲击,导致世界经济面临大萧条的风险,将加速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的重构。美国大选民主党获胜,拜登成为美国新一届总统,上述的危机局面得以缓解,但是中美之间的竞争大格局已经无法改变,拜登政府回归国际社会、重视同盟关系寻求国际新秩序的重构,尽管短期内使得特朗普造成的国际乱局得以缓解,但是同时也意味着更为激烈的竞争局势的到来。这一国际格局的重大变化使日本的对外战略面临重新定位。

新冠疫情作为重大公共卫生危机事件在全球暴发,要求各个国家及国际社会通力合作来应对疫情的伤害,但是我们很遗憾地看到在应对新冠疫情中国际社会发生的严重分裂局面。当今世界一体化程度最高的欧盟各国在突发的重大疫情面前,不仅没有实现相互合作,反而内斗不已,英国不顾疫情冲击最终实现正式脱欧。美国特朗普政权更是不顾国内疫情的泛滥而把疫情政治化,不断指责中国。疫情背景下上述国际局势的形成,不能不影响到日本与东亚特别是中韩等主要国家间的关系。

中日关系经过的2014 年前后的重大波折,在近几年内逐渐摆脱困境进入了正常发展轨道。两国在诸如维护自由贸易体制、解决全球性问题和双边及区域合作等多方面有着很多共同点和积极的合作意愿。但是疫情冲击下日本国内政治右倾化将对中日关系产生不利影响。

前所未有的新冠疫情的大暴发,给中日社会经济带来了重大的冲击,但同时也提供了两国从民间到官方的相互支援与在公共卫生等社会领域加强合作的重要契机。在中国疫情暴发之初,日本的企业及社会组织等民间力量就对中国抗疫给与了大力的支援,其后,中国对日韩两国的防疫也给予了大量的物资支援。在至今的抗疫过程中,中国非常重视同各国和世界卫生组织等国际机构展开国际合作,最早将对病疫的研究成果和蔓延信息向世界传递,日韩两国及东亚地区是中国开展国际合作的重点对象。

一时间中国民众对这种合作大加赞赏,认为重大危机可以改善和促进国民乃至国家之间的关系,但是从结果看是否定的。关于灾害支援具有的外交功能问题,陈锦莹、贺平认为:救灾领域的功能性合作,解决不了对领土、资源等涉及国家核心利益的矛盾,也很难从结构上改变历史、宗教、意识形态等更深层次的心理问题造成的差异,整体而言,救灾外交具作用局限,也难以从根本上逆转日本对华认知[14]。这种从外交学理论上的分析可以解释救灾外交在发展国家间关系上具有的局限性。事实的发展也正是如此。一年多来,日本政界关于对华关系发出了越来越多的不和谐声音,在南海问题、东海及钓鱼岛问题、香港问题上,右翼势力愈加对中国发难。尽管中日政府改善双边关系、加强合作的大局没有发生变化,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在疫情影响下国际局势和日本国内政治发生的变化,警惕这些变化对中日关系的侵害。

结 语

当今世界已经步入巨变的征途,谓之“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进入21 世纪以来人类社会遭遇了包括非典(SARS)、埃博拉病毒等多次大型的传染病疫,这是近现代社会所罕见的。当今世界面临的重大考验和紧迫课题,要求各个国家一方面要实现自身的发展,同时要通力合作,如此才能摆脱国际竞争中面临的囚徒困境,实现共同进步。这次新冠病毒疫情给人类社会再次敲响了警钟,抗击疫情的任务还很艰巨,唯有摒弃意识形态的偏见,相互学习、交流合作,才能摆脱困境,回归到正常的发展轨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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