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航
(中南民族大学,湖北 武汉430074)
美国进化生物学教授、人类学研究者彼得·图尔钦(Peter Turchin)将建模和定量方法运用于研究欧美国家的兴衰问题,提出“历史动力学”(Historical Dynamics)这一学术概念。着眼于中华民族的发展历史,各时期各政权的疆域规模、地缘政治资源、人口资源等都是战略竞争的核心。在竞争的过程中,优势民族征服弱势民族,优势文化同化、融合弱势文化,但弱势民族文化反过来也会影响优势民族文化;与此同时,王朝与民族边境相重合的区域起到了强化群体感的作用,群体感偏低的较弱群体被并入较强的群体中,群体感偏高的群体发展为成熟的民族。而民族和政体之间,则是处于动态互动的状态:核心民族提供了种子,政体围绕这个种子逐渐成形,但政体也会影响民族的动态。[1]1840年后,中华民族发展的内生机制被外部冲击所打破,中华民族在抗击外侮的过程中不断强化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一步得到强化。目前,学界有关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研究成果斐然①,但从历史动力角度,贯通分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萌芽、孕育、形成、发展、铸牢全过程的研究还尚不多见。
从地理位置看,中国位于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岸。北部和西北部干旱少雨,西南地区特别是青藏高原高寒少氧,东南沿海地区在未开发之前往往是官员的贬谪之地,属于王朝的边缘地带。王朝国家兵甲所聚、财富所出、精英所萃之地集中于黄河、长江中下游,可供开发利用的地域相对有限。中国在古代是典型的自给自足的农业型国家,拥有典型的内敛式大陆文明。随着人口的增长,中国人形成了精耕细作的农业文化传统,不断挖掘地力,激活潜力,以维系人口生存。在这样的大环境大背景之下,各地区各民族的发展需要向外获取更多的资源。新进化论学派认为:文化进化的标志是人类获取能量的增长。[2]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民族冲突的本质便是资源竞争。
秦汉时期,北方匈奴部族崛起。为了寻求自身发展,匈奴不断袭扰汉朝边境,掳掠人口,获取资源。而汉朝在于匈奴的斗争中,不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提升军事水平和治边能力。一方面,匈奴“随畜牧而转移……逐水草迁徙……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3]的游牧文明决定了他们获取资源的方式,汉匈冲突本质上是游牧文明区向农耕文明区的延申,是农耕文明对游牧文明的吸引;另一方面,汉朝对匈奴带来的冲击不断进行回应。从汉初的和亲到武帝时期的武力出击,汉匈之间在矛盾冲突中不断交融。东汉时期,汉匈之间虽仍有战争,关系已趋于缓和。建武六年,“归德侯刘飒使匈奴,匈奴亦遣使来献,汉复令中郎将韩统报命,赂遗金币,以通旧好”,建武二七年,“北单于遂遣使诣武威求和亲”。由于内部分裂和自然灾害,匈奴逐渐势衰,南匈奴南下中原,渐次与中原百姓融合,“南单于既内附,兼祠汉帝”[4]。魏晋南北朝以后,匈奴族称消失,但其实体已融入中华民族。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少数民族大发展时期,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人口大迁移时期。鲜卑族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推拉理论认为,人口迁移的动力由排斥力和吸引力两部分构成,排斥力即迁出地的推力,吸引力即迁入地的拉力。原本生活在东北兴安岭一带的鲜卑拓跋部强大后建立北魏政权,原有生存空间已不能满足需求,遂向南开拓,击败北燕,与刘宋争夺青州(今山东),在汉文化影响下从游牧经济向农耕经济转变。孝文帝时期,都城平城地区自然灾害频繁,占到了北魏全境灾害总量的一半以上。同时,北魏初年的“移民实都”政策使平城人口急剧增长,占到当时全境总人口的4%,大大超出环境的承载能力。[5]为了寻求更多的资源和适宜的生存环境,孝文帝决定继续南迁,定都于地理位置优越、环境承载能力强、因战乱而人口锐减的中原腹地——洛阳。迁都之后,北魏实行了全盘汉化,全方位融入了中华民族大家庭中。
隋唐时期,中国各民族进入大发展大繁荣阶段。汉族在政治、文化、经济等方面已高度发达,契丹、突厥、回纥、靺鞨、吐蕃、南诏等民族社会也获得巨大的发展和进步,但民族之间的资源争夺依然不绝。这一时期的少数民族政权中,文化最兴、武力最盛者当属吐蕃。据相关学者研究,吐蕃王朝时期青藏高原地区的户均人口系数不会大于4.1,[6]相较于中原地区户均人口系数5略小,吐蕃王朝仅靠河谷地带耕地提供的粮食可维持的人口十分有限。1991年,西藏全区可耕种土地面积仅占全区总面积的1.8‰,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耕地面积也只有全区总面积的7‰。[7]然而,据藏文史籍《五部遗教·大臣遗教》载,吐蕃王朝统一青藏高原后,仅后藏茹拉、叶茹、约茹的人口已至少达到286万,[8]若加上吐蕃所属吐谷浑故地的人口,吐蕃辖域的总人口至少达到316万。这就造成吐蕃人地关系的高度紧张。经略吐谷浑后,吐蕃开始大规模向外扩张,于咸亨元年(公元670年)全歼唐军于大非川,牢固控制青海地区。又经过赤德祖赞、赤松德赞两代赞普的对外经略,吐蕃王朝控制了天山以南,降伏了唐朝扶植的南诏,攫取了唐朝大片土地。吐蕃王朝为谋求生存发展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使得藏族族体内在源动力被充分激活,迅速发展壮大。
两宋时期,中国各少数民族继续发展,汉族则处于政治、军事上的弱势。宋、辽、西夏、金、蒙古、唃厮啰等政权之间为争夺资源、开疆拓土展开斗争。关于我国历史上少数民族政权综合力量的分析,尚无专门研究。笔者认为,民族政权的综合力量与政治、文化、人口、辖域、经济、军事等因素密切相关。这其中,政治因素是关键因素。在政治处于劣势时,文化产生效能的困难增大,军事上劣势凸显;当政治处于上升期时,文化效能得以产生,军事力量也能得到发挥。政治处于上升期时,人口增多,辖域拓广,政权软实力上升。同时也带动了经济这一硬实力的上升。但在政治、军事上处于劣势时,经济与其产生的效能呈现负相关(如图1)。特殊时期,在军事力量处于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对手其他方面的优势均会受到抑制。故而,蒙古文化、经济虽较宋为弱,其骑兵却能以快马弯刀征服文明高度发达的宋王朝,创造以弱势文化战胜优势文化的奇迹。
图1 中国古代少数民族政权综合实力六维模型示意图②
元明清时期,中国大一统格局形成,各民族社会发展程度与其所拥有的资源基本达到动态平衡,发展趋于平稳成熟(如图2)。除建立过中央王朝的民族外,其他民族已没有能力再建立有影响力的地方政权。蒙古族、满族成为这一时期新兴力量的代表。纵观中国历史,秦汉实现了中国小范围的初步统一,旋即进入魏晋南北朝大混战、大迁徙、大同化、大融合时期。隋唐虽为统一王朝,但与其并立的民族政权众多且实力强大。从五代至两宋,中国又陷入混战。当进入元明清时期,民族融合达到新高峰,少数民族建立起了统一全国的政权。这一方面反映出了少数民族自身强大的军事力量,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把社会生产力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经济、文化都达到了相当繁荣的程度。[9]
图2 中国历史各时期民族政权平均发展速率示意图③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形成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命运共同体,即一体包含多元,多元组成一体。多元是要素和动力,一体是主线和方向,是一个不可分割的辩证统一体。”[10]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进程,本质是中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不同文化之间的互鉴互赏成了连结各民族文化心理的重要纽带。在不断的发展交融中,民族差异性越来越小,民族共同性越来越大。
美国历史特殊论学派代表人博厄斯认为:衡量文化没有普遍绝对的评判标准,任何一个文化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各族文化没有优劣、高低之分[11]。中国历史上各民族的优秀文化,都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西周时期,夏、商、周三族已有共同的族称(夏、中国)、共同的地域观念(禹绩、夏区)、共同的祖先(黄帝),也有了共同的经济和文化特征,已具备民族共同体的雏形。与此同时,边疆各部落开始向国家和民族过渡。戎狄内迁,形成华夷杂处的局面。而春秋五霸与战国七雄之间的诸夏斗争、兼并促成了华夏民族大认同。以华夏民族为中心,蛮、夷、戎、狄分布四方的“华夷五方”格局也由此形成。此后,经过秦汉数百年的发展壮大,华夏族形成为汉族。此后,汉族作为我国人口最多的民族,不断通过经济、文化交流,和平往来,兵戎相见,互通婚姻等方式把其他民族糅合于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
习近平总书记说:“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少数民族之间也相互离不开。”在民族的交往互动中,文化总是双向传播渗透的。
少数民族文化对汉族的影响,表现在诸多方面。在物质方面,西部少数民族通过“丝绸之路”将葡萄、核桃、石榴、蚕豆、黄瓜、芝麻、无花果等特产向中原地区输送,丰富了中原汉族地区的作物种类,同时也将狮子、犀牛、良马等动物传进了中原,狮子成了祥瑞的象征;在艺术方面,西域独具特色的音乐、舞蹈、绘画、雕刻等艺术进入中原。东汉书法家、政治家蔡邕之女蔡琰(字文姬)“博学有才辩,又妙于音律……兴平中……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12]归汉后,蔡文姬将流行于西域塞北的乐器胡笳与汉族乐府诗相结合,创作了传世的长篇叙事诗《胡笳十八拍》。书法领域中,元代色目康里部(蒙古族)人康里巎巎“善真行草书,识者谓得晋人笔意,单牍片纸人争宝之,不翅金玉”。[13]其书与赵孟頫、鲜于枢等传世名家齐名,世称“北巎南赵”,对后世影响深远;在服饰方面,汉族学习北方少数民族着长袍、裤子的习俗。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为求发展,主张“胡服骑射以教百姓”[14],使赵国国力迅速壮大;在生活习俗方面,汉族人将片汤称为饼,由于行动时不便于携带,便学习北方胡人制饼技术,称其为“胡饼”,即今天烧饼的雏形。在东北黑龙江地区,满族文化对汉族的辐射与渗透体现在语言、民风性格、饮食等生活习俗等各个方面;[15]在农业水利方面,梯田多是南方少数民族的杰作。譬如以哈尼族为主的多族群在红河南岸的哀牢山脉顺应山川形变、流水趋向,因地制宜地创造出了山地梯田稻作农耕文明。哈尼梯田具备稀有性、多样性、功效性、和谐性、美学性和宜人性等价值特性;[16]在语言方面,汉语中的“哥”本是鲜卑语。魏晋之前,汉语只有“兄”而没有“哥”。[17]而“埋汰”“捅娄子”“姑爷”等词汇则来自满语;在身份转变方面,中国历史上不乏“由夏入夷”的案例。唐玄宗在《遣使分巡天下诏》中称“官吏中,有贪冒赃私,干犯名教……其浮寄逃户等,亦频处分……江淮之间,有深居山洞,多不属州县,自谓莫徭”。[18]又如,明代贵州指挥千户、广威将军顾良相因为军事指挥失误,恐朝廷降罪,便隐姓埋名逃到凯里开怀乡,取用苗名“邦迪”,并与苗族女子结婚生子。
作为主体民族的汉族文化对少数民族的影响是全面而深入的。在制度方面,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仿照中原地区的府兵制建立了四个被称为“如”的军政组织,又仿照唐朝官制设置大相(相当于中原地区的丞相)、都护(主管军事)、整事大相(相当于刑部尚书)等职官。金朝在开拓有着高度发达的封建经济和文化的汉区后,采用汉官制,即在中央废除勃极烈制,立三省六部制,加强中央集权,加速了女真社会由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转化。党项族建立西夏政权后,仿照宋朝制度设立文武两班朝官,中央政府机构有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三司、蕃学、汉学等;在文化方面,南诏国官方文书中使用汉字,记事用汉字记音文字,在建筑、雕刻绘画、音乐舞蹈、宗教等方面也受到汉文化的影响。西夏建立者李元昊亲自主持仿照汉字形体创制西夏文,简化了中原王朝的礼乐制度。清王朝建立后,统治者更是学习汉文,重用汉官,倾心汉化,推崇儒教。
在中华民族发展的进程中,有的民族从弱小走向强大,有的民族从强大走向消亡。决定民族兴衰的核心要素便是文化。一方面,强大的民族往往具有兼容并蓄的开放胸襟,能够顺势而动,顺时而行,吸收先进文化,提升核心竞争力;另一方面,历史上诸如匈奴、鲜卑、女真等民族的族体族称虽然已经消亡,但其民族基因和文化因子已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代代相传。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不存在纯而又纯的单一民族。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走到19世纪时,在政治、军事、科技等方面已全面落后于西方,但庞大的王朝仍然在凭借传统的内部动力运转着。中华民族的实体虽已形成,但中华民族的意识却未普遍觉醒。从鸦片战争到八国联军侵华战争,中国一败再败的重要因素之一便是中华民族未形成核心凝聚力。甲午战争中,各派势力相互倾轧,互相掣肘,即便有邓世昌、左宝贵(回族)等民族英雄涌现,仍难挽败局。夹缝中的李鸿章发出了“以北洋一隅之力搏倭人全国之师,自知不逮”[19]的喟叹。随着国家危机的加深,中华民族发展的内在机制遭到巨大冲击和破坏。政治上,清政府外交能力欠缺,丧失与列强谈判的筹码;经济上,中国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逐步解体;文化上,儒家提倡的“仁政”和“义战”在政治、军事、科技力量处于绝对弱势的情况下显得苍白无力,任何沉痛与愤怒都无法抑制侵略者用坚船利炮攫取的利益。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反抗近代列强侵略的过程中,明代抗清名将袁崇焕的后人寿山、永山投身军旅,为国尽忠。这表明在国家面临危机时,部分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开始觉醒,他们意识到清王朝不是满族人的王朝,而是中华民族的王朝,王朝的荣辱与自身密切相关。1902年,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首次使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1905年,梁启超又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中提出中华民族是汉满蒙回藏等多元混合的统一大民族。中华民国建立后,孙中山发展了梁启超的观点,提出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第一次用政治口号的方式呼吁民族团结,具有历史进步意义。
在抗日战争中,国共两党组织中国军民同日寇展开殊死斗争。张自忠、赵登禹、佟麟阁、郝梦龄、王铭章、杨靖宇、左权等两党优秀将领血染疆场,昭示了中华民族的铮铮铁骨。蒋介石宣称:“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20]著名教育家张伯苓更是直接发出“中国不亡有我在”的呐喊。作为抗日战争中流砥柱的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敏锐地发现并充分调动了人民群众的力量,并在抗日战争中提出建立“中华民族统一战线”。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指出:“中国近百年的解放运动积累到了今日,已经不同于任何历史时期。各种内外反对力量虽给了解放运动以严重挫折,同时却锻炼了中国人民。今日中国的军事、经济、政治、文化虽不如日本之强,但在中国自己比较起来,却有了比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更为进步的因素。”[21]毛泽东所说的进步因素,便是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各民族所迸发出的空前的团结力和凝聚力,在抗日战争中,回族将领杨靖宇、马本斋、白崇禧,维族将领赛福鼎·艾则孜,藏族妇女冯云仙、爱国高僧九世班禅等民族英雄为抗日救亡或奔走呼号,或舍生取义。杨靖宇将军“头颅可断腹可剖,烈忾难消志不磨”;冯云仙在边疆抢救伤员、慰劳战士、宣传抗战、救济难童,为抗击外敌发挥了重要作用,是全民抗战中边疆女性的典范。[22]
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胜利,百年的时间里,中华民族从“自在”逐渐走向“自觉”。中华民族具有由农耕文明、儒家思想、广袤国土、多民族人口聚合而成的强大的发展内驱力。当数千年的生存环境、文化生态、政治生态遭受巨大破坏时,中华民族强大的内在驱动力转化为持久的对外防御力,各民族凝聚力被充分激发。近代以来列强侵略对中国造成的破坏是殖民主义罪恶的积累,但没有罪恶,历史的停滞打不破,也就不会有进步。[23]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华民族政治实体诞生,各民族真正获得了平等权利,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了坚不可摧的主体。
在西方,一旦政体变得多民族化,新并入民族的忠诚度就会对其运作和扩张的能力产生强烈影响。新并入民族的群体感可能会在(每个种族居住的)区域层面和帝国层面之间出现大幅下降。这会带来两个后果:首先,由于被吞并民族的成员对帝国缺少忠诚,因此他们不愿为帝国贡献资源;其次,不同民族的人更有可能背叛帝国。简而言之,民族分歧有可能严重削弱国家的地缘政治实力。[24]但在中国,情况却大不一样。中国不仅有能力通过对内开放将各民族文化融合,也有能力通过对外吸纳来不断丰富并发展自己的文明。中华民族在历史进程中不断壮大,文明绵延不绝。
中国历史上,阶层流动开放是文明发展的主流。《尚书·尧典》云“明明扬侧陋”,主张明察荐举出身微贱而德才兼备的人。先秦时期,在秦国主持变法的商鞅是卫国人,同样是卫国人的吴起一生历仕鲁、魏、楚三国。可见当时人员流动任事之自由。汉文帝时期,诏令“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25]汉武帝时期,推行察举制,董仲舒提出:“累日以取贵,积久以致官,是以廉耻贸乱,贤不肖浑殽,未得其真。臣愚以为使诸列侯、郡守、二千石各择其吏民之贤者,岁贡各二人以给宿卫,且以观大臣之能。所贡贤者有赏,所贡不肖者有罚。夫如是,吏二千石皆尽心于求贤,天下之士可得而官使也。”[26]曹魏时期,魏文帝曹丕听取陈群建议,推行“九品官人法”(即九品中正制),延至两晋南北朝时期,“九品官人法”仅看重门第,成了世家大族垄断政权的工具,弊端丛生。隋朝建立后,隋文帝杨坚废除九品中正制,推行科举制。唐宋时期,科举制得以发展,尤其是宋代确立了三年一次的三级考试制度,并实行糊名、誊录,以防作弊。王安石任事时期,科举专以经义、论、策取士,提倡经世致用。明代,科举实行“八股取士”,形式和内容趋于僵化。总体而言,科举制是中国古代制度最为完备、标准最为公平、影响最为深远的人才选拔制度。从唐宋至明清,汉族及许多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都实行科举制。宋政府推行以文化边政策,在西部地区陆续创办各类少数民族学校、书院,境内各民族的文化水平有了不同程度的提高,诸多少数民族上层优异者参加科举乃至中进士成为士大夫。[27]清代,统治者在处理贵州少数民族科举问题时,注重吸纳下层人士,一是可使少数民族获得与强势民族相同甚至更优的机会,二是利于消解考生与家族的心理联系。[28]中国历史上,女真人图克坦镒(金)、纳兰胡鲁剌(金)、富珠哩察罕(金),蒙古人忽都达尔(元)、同同(元)、泰不花(元)、普颜不花(元)、朵烈图(元)、宝宝(元),回族人拜住(元)、买住(元),满族人麻勒吉(清)、图尔宸(清)、崇绮(清)等少数民族均在科举考试中考取状元。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在科举考试之外,实行少数民族“员外官”制,“员外官”制将边疆民族显贵从形式上纳入唐朝国家官员之列,以强化他们对唐帝国的忠顺,在实践上促进了唐王朝的统一与边疆安定。[29]不可否认,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方面,囿于阶级时代所限,统治者往往采用民族压迫政策以加强统治。但在中华民族发展的整个历史进程中,民族团结是主流,民族压迫与战争是支流。
在对待外来文化方面,中华民族也有博大的胸襟。秦汉时期,西域、印度文明传入中国,佛教在中国落地生根。在唐代,日本遣唐使屡次进入中国,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阿倍仲麻吕。他倾慕唐朝文化,取汉名晁衡,不仅与李白、王维等文坛巨擘交情甚笃,甚至以外国人的身份成为唐王朝的使节,官至光禄大夫兼御史中丞。此外,高丽人高仙芝、百济人黑齿常之、波斯王子卑路斯、新罗人金思兰、突厥人阿史那思摩等均在唐朝为官。明朝时期,意大利人利玛窦来华传播天主教,并带来了西方几何学、地理学等科学知识及人文主义思想。清初,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得到皇室器重。顺治帝“以新造历书成,加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太常寺少卿,仍理监事”。[30]康熙年间,比利时基督教传教士南怀仁来华,康熙帝虚心向其求教。意大利传教士、画家郎世宁,法国传教士、画家王致诚进京成为宫廷画师。乾隆年间,法国建筑师蒋友仁亦来华。郎世宁、王致诚、蒋友仁三人均参与了圆明园的设计与建造,并在中国传播天主教。不可否认,清代中后期的闭关锁国政策阻碍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但与长期以来对域外文明的吸收相比,仍是次要的。
需要指出的是,中国古代长期以来实行的嫡长子继承制是维持政治稳定的重要因素,有着积极意义。但是,重血缘、轻能力的封建制度使得中国政治生态如同温室中的婴儿,难以适应剧烈的冲击与变革。
中华民族是各民族在长期的交往、交流、交融中形成的从“自在”到“自觉”的民族复合体。中华民族的“自觉”随着政权的日渐强大和各民族联系的加强而愈发稳固。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各民族真正获得了平等权利。随着民族识别和少数民族社会历史情况调查等工作的开展,各民族有了较为明确的族称,各民族的语言、风俗、生产生活方式等文化清晰地呈现出来。民族文化的多元性有了系统全面的文字记载和影像资料,为我国的民族工作提供了宝贵素材。在中国共产党强有力的领导下,我国各民族发展进入快车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七十余年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发展经历了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1949-1966年。这一时期,中华人民共和国经历了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战争,完成了三大改造,在国防尖端科技上取得了突破性成就。民族工作方面,各民族地区相继获得解放,中央政府在西藏、新疆、内蒙、宁夏、广西等地实行民族区域自治制度,青海民族学院、中央民族学院、中南民族学院、西南民族学院、西北民族学院、西藏民族学院等各大民族类高校相继成立,民族识别及少数民族社会历史情况调查工作有序开展。十余年的时间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经历了战火的考验,积累了研究的素材,建立了培育的基地。
第二阶段:1966-1978年。这一时期,文化大革命使得我国多项事业发展遭遇挫折,民族学研究也被打入另册。但在动乱期间,党和国家机器仍在运转,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依然坚强,中国各民族的发展动力犹存。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我党迅速医治动乱带来的创伤,国家发展逐渐进入正轨。
第三阶段:1978-2017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为了弥补动乱期间造成的损失,抢回失去的时间,中国各族人民戮力同心,奋发图强,在各个领域都取得了突破性成就。1981-1986年,中国女子排球队缔造了世界排坛第一个“五连冠”,“团结起来,振兴中华”成为时代最强音,“女排精神”至今仍被传颂。20世纪末,香港、澳门的回归大大推进了中国和平统一大业。21世纪初,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载人航天事业取得重大突破,青藏铁路全线通车。2003年,“非典”肆虐,2008年,汶川大地震给中华民族带来了巨大创痛。但多难兴邦,每一次与灾难的对抗都使得中华民族更加团结,更加向上,更加从容,更加自信。
第四阶段:2017年至今。2017年,党的十九大召开,大会宣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从中华民族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新时代标志着中华民族迎来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伟大飞跃。这个伟大飞跃,是由中国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是中华民族的伟大成就。与此同时。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历史地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动态发展的过程,这一过程可简单表述为“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通过交往交流交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体;在抗击侵略和奋发崛起的进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并逐渐强化;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时代最强音。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袭击武汉市及湖北省,继而蔓延全国。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国遭遇的传播速度最快、感染范围最广、防控难度最大的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在党中央坚强领导下,54万名湖北省医务人员冲锋在前,全国346支医疗队4.26万名医护人员驰援湖北,火神山医院、雷神山医院拔地而起。在各族、各界人民的共同努力下,我国仅用三个月便实现了湖北在院治疗患者首次清零,创造了人类抗疫史上的奇迹。中华民族以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大无畏气概,铸就了生命至上、举国同心、舍生忘死、尊重科学、命运与共的伟大抗疫精神,极大增强了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凝聚力和向心力,汇聚起奋进新时代的磅礴伟力。
总体来看,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着多维度、多层次、长时期的历史动力。在中华民族孕育、产生、发展、强大的漫长历史进程中,各民族都参与竞争的洪流中。在阶级社会,强凌弱、众暴寡的现象是不可避免的,但残酷的竞争可以激活民族发展的源动力,形成稳定强大的凝聚核心;各民族在交流、交往、交融的过程中,汉族向少数民族学习,少数民族向汉族学习,少数民族与汉族之间联姻通婚,文明互通互鉴贯穿始终,各民族形成文化、体质上的共同体;在面临对外侵略时,中华民族从睡梦中渐渐觉醒,形成抗击侵略的全民族合力;由于中华民族长期以来在内部开放包容,对外来文明批判地吸纳接受,中华民族的文明得以长久延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不仅是新时代中国民族工作的主题,也是国家各项工作遵循的重要原则。
注释:
①代表性期刊论文有麻国庆:《民族究的新时代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陆卫明、张敏娜:《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论略》,《贵州民族研究》2018年第3期;扎西、刘玉、靳勇强:《新时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价值和路径探析》,《西藏研究》2018年第3期;青觉、徐欣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内涵、要素分析与实践逻辑》,《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郝亚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视角下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研究》,《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董楠:《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路径选择》,《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期;纳日碧力戈:《双向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高永久:《正确认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的几个重要关系》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龙金菊、高鹏怀:《记忆、认同与共生:兼论”爱国汞“精神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逻辑》,《广西民族研究》2019年第6期;严庆:《政治认同视角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考》,《北方民族大学学报》2020年第1期;丁凌、王成:《“和”思想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启悟价值》,《学习与探索》2020年第1期;李静:《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与现实基础》,《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网络首发等。
②a、b、c、d、f轴代表经济、军事、文化、地域、人口五大方面,e轴代表政治因素,α代表基本政治架构,K1~K5代表各个方面与居于主导地位的政治因素之间关联程度的大小。当政治因素发生改变时,其它各个方面的强弱均会受到影响。
③t轴代表时间,P轴代表民族政权平均综合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