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安全设计的叙事性

2021-06-30 08:46苏州大学艺术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21年2期
关键词:叙事性叙事学古人

文/江 牧,姚 洋(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

在全球化浪潮影响下,发源于西方的叙事学理论已延伸到诸多领域,依据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的观念,任何材料都适宜于叙事学,文学、绘画、电影等,因此设计自然也不例外,如今设计与叙事的交集愈发紧密,对二者融合的交叉研究也更加深入。有关叙事学的研究虽起步于西方,但在中国古代设计中早已有相关理论与实践的运用。安全设计在各形式叙事类型中都有所体现,研究其叙事性将有助于人们从另一角度重新认识古代作品背后的深意,对现代设计叙事与古代安全设计叙事之间的关系产生更多的思考。

一、中西方叙事的发展脉络

“叙事学”一词诞生于1960年代的法国。从那时起,西方开始对叙事相关的文体及语言学现象进行广泛地探索研究。其中俄国形式主义是叙事学的发源地[1],法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则扮演着孵化器的角色,此外早期人文社会学科对“物理学的钦羡”也是其发展的内在动力之一,而前期这一阶段的叙事学也被划分为经典叙事学。随后,认知论转向和跨学科趋势[2],使得经典叙事学向后经典叙事学转型。后结构主义和接受美学的出现,从文本阅读方面补充丰富了叙事学的理论,促使叙事学从封闭走向开放[1],越来越多的学科领域开始借鉴运用叙事学的思想,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探索出新的研究领域。

在国内,现代意义上的叙事学研究建立在西方叙事学的基础上。先行者大多由翻译和介绍起步,其初试啼声之作或难脱出西方窠臼[2],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在此之前没有叙事作品。恰好相反,中国叙事作品的出现甚至要远早于西方。傅修延在《中国叙事学》一书中表示“中国叙事传统初露端倪于先秦时期,许多先秦叙事的基本特点为后人传承不息。”甲骨文的卜问记录、青铜器的铭文以及四书五经中优秀的叙事篇章都是很好的例证。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等这些叙事的基本要素都可以在其中找到记述。叙事诸要素在先秦时期的顺利发育,为后世有关“叙事”的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2]。

二、安全设计与叙事

如今,叙事学科在设计领域的发展取得了长足进步。与设计学科的交流融合使得人们对于叙事的理解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文学作品上,设计作品同样可以带有叙事性,即可以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去理解认识设计作品。关于设计叙事这一新兴的学科领域,学界目前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概念界定,毋庸置疑的是二者的交流一定会碰撞出新的火花。动画、电影等通过传统叙事文本进行艺术设计表现的行业是最早体现设计与叙事之间交流的典范。保罗·约瑟夫·古林诺在《序列编剧法》一书中,将叙事学中的“时序”概念应用于电影的编剧中[3],使影片的情节结构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是大多数影视作品常用的叙事手法。随着设计与叙事相关理论的结合和实践探索,越来越多平面、产品、建筑景观等类型的设计开始与叙事产生交集。叙事在当代设计理论与实践领域受到重视,作为一种新的设计方式,焕发出无穷的生命与创造力。图1是传统叙事交流模式与设计交流模式之间的关系图示。其中引用的叙事交流模式源自申丹、王丽亚所著的《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一书,由最初查特曼的叙事交流图改进而来。需要注意的是,任何一个叙事文本都至少有一位叙述者和一位受述者[4],但他们并不一定是显性的存在,因此在叙事交流模式中需添加括号示意。而在设计交流模式中,一般认为设计作品需要显性存在,而设计作品中的人或物则不需要。究其本质原因是因为叙事交流中的叙事者和受述者必定是人或拟人化的物,而设计交流中叙事者和受述者则可为人或物。由图1可知,2种交流模式之间的基本要素一一对应,设计与叙事的联系是紧密相通的。

图1 叙事与设计交流模式之间的关系

设计包含的范围颇为广泛,设计叙事体现在诸多方面。本文就中国古代关于安全设计方面的叙事做一定的探寻及阐释。谈到安全设计,最早其实可以追溯到人类诞生的时候,人类为了生存必须给予自身足够的生命安全。原始人类自身力量的渺小使得其对外在之物充满敬畏,崇拜自然与神灵以祈求庇佑。这种寻求安全的思想从古至今在各个方面不断地发展演变,可以从古代的文学作品、图案纹样、工艺产品及建筑景观中找到相关印记。通过叙事传达安全设计思想的作品在中国古代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古人内在生存安全思想影响外在设计的具体表现。本文从叙事的角度出发对古代安全设计进行探究,因此文中有关安全设计的内容更多属于精神情感安全层面的范畴。此般设计提供给古人以内心的慰藉与保障,暗示其思想与行为“合乎天道”是正义的。除此之外,涉及到的具体设计中也包含一定的实际安全效用与价值,如提供简单的物理约束与防御等。

对于叙事性的定义,可以认为是物件承载一定的造型语言或精神内涵,且被人类所认识,并与之发生“交流”。例如圆形开关,人们第一印象会是旋钮,旋转控制开与关;方形开关,第一印象会是按钮,按压控制开与关;平面开关,则会认为是用触摸形式控制,如图2。这样的叙事性表达需要依靠人类普遍统一的经验认识作为基础,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类似事物的个体来说,他是无法解读其功能及背后意义的。同理,包含精神内涵的叙事性亦需要人们的共识,如传统社会部落组织中的图腾和印记都凝聚着族人对同一精神世界的认同。

三、中国古代各类型安全设计中的叙事

3.1 文本叙事中的古代安全设计思想

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开始,文字在华夏大地上一路发展演变,它作为表意的符号记录表达人类社会信息。我们不难理解由多个(文字)符号组成“合一的表意单元”——文本[5],也是构建于整个符号系统之上。其实符号文本可以由任何符号(不一定是文字)编织组成,但以文学叙事文本作为对象引入到古代安全设计的研究,仍是以文字构成的符号文本为主。

《山海经》是我国先秦时期一部包罗天地万物的“百科全书”,里面记载了诸多珍奇异兽和神话故事,内容包含了民间传说中的山水、地舆、物产、祭祀、巫术等。我们从其野朴怪诞的风貌中可以窥得先民生活与思维的一些真实面貌, 《山海经》关于生死问题的思考体现了先民对生命本质的理解[6]。在当时人们还处在 “天赐安全”的蛮荒时代[7],对自然充满敬畏,认为万物皆有灵性。当自然对自身生存产生威胁时,先民便赋予动植物抵御自然灾害的功能,以此来表达他们对精神安全质朴的追求。

“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谷,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8]

“又北三百里,曰带山……有兽焉,其状如马,一角有错,其名曰疏,可以辟火。有鸟焉,其状如鸟,五采而赤文,名曰鵸,是自为牝牡,食之不疽。”[8]

上述分别以植物和动物为例,古人通过“食之”或“服之”将动植物固有的功能转化到自身体内,从而具备抵御水、火、雷等自然力量的神力。这背后隐藏的是古人对生存安全的求索,向往着一个不死永生的世界:生长着各种奇花异草,生活着各种珍奇异兽,人也可以长命百岁逍遥自在。其实古人已经认识到死亡对生命的威胁,但他们仍给后世记叙描绘了一个可以不死的理想世界,驱使着无数后人对永生无止境地探索。

3.2 中国古代安全设计与图纹叙事

随着古人对物件加工水平的提高,早期在文学叙事上对精神安全的追求逐渐在各类型设计中显露出来。在图纹创作中,有不少古人对神灵表达敬畏寻求安全的设计。见过青铜礼器的人一定会被其纹饰深深震撼(见图3)。波云诡谲的兽面纹不同于普通装饰,它似乎向人们诉说千百年来王朝更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青铜器最早出现在原始社会的晚期,关于青铜器上纹样的起源、类型及内涵,学术界说法甚多。 “饕餮”一词,最早出现在 《吕氏春秋》和 《左传》中,“饕餮纹”被用来描述青铜纹样要到千年之后的北宋。而“饕餮纹”的原型究竟是什么,牛、虎、羊、鹿等众说纷纭,可以推测的是该纹饰描绘了一种生物,虽然无法确定其耳、鼻、口的样式,但“炯炯有神”的双眼足以令人敬畏三分。 “畏”为恐惧,“悦”乃欣喜,二者表面上意思相对,但有时候却有内在的深刻联系。俯首在礼器前的古人“畏”中有“悦”:一方面,青铜饕餮代表的神秘力量令他们战栗;另一方面,他们庆幸受到这种力量的庇护,使得自身安然无恙[2]。古人讲究“君权神授”,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正是被赋予这样的功能,它成为人与神灵之间沟通交流的媒介“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动物纹的“眼睛”便是其中最具震慑力和传神的图纹。然而畏悦相依,它一方面是恐怖的化身,另一方面又是保护的神祇[9]。它对异族部落是恐吓的符号,对于本族部落又有保护的神力。兽面纹样给上一代君主带来安全感的同时,又给下一代主人带来恐慌。 《北史》开皇九年中记载: “毁所得秦汉三大钟,越二大鼓。”[2]历史浮沉,新的主人摧毁旧的威严,建立起新的秩序。

图3 兽面纹

假若青铜器上的纹样是同族人通过寻求神灵庇护来获得安全,那么古人也有直接主动表达安全诉求的图纹设计。宝瓶中放入戟、磬和如意,谐音吉庆,寓意平安如意;大象背上驮着手拿如意的童子或是一个宝瓶,寓意太平景象、喜象升平;五只蝙蝠一起捧着中间的“寿”字,寓意五福捧寿,即 “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五福。这些喜庆吉祥,寄托精神安全的图纹,承载着古人对生活美好的期许,记录下古人为了生存斗争的过程。图纹与文本叙事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属于二维平面,更具有传统意义上的叙事性,主要依靠视觉观察进行解读。随后的产品和建筑景观则属于三维立体空间,人可以从更多的维度去感受其叙事性,在表现方式与手法上也更加丰富多样。

3.3 中国古代安全设计与产品叙事

古代的能工巧匠设计了诸多类型的产品,其中汉代灯具作为中国古代灯具设计的典范,其华美外表下隐含着深远的安全设计文化。灯具物理安全设计方面,在尺寸造型上充分考虑人体工学的特点;功能结构上适合不同位置和使用环境;制作工艺上多采用分体铸造,便于拆装、运输和维护,提高了灯具的使用可靠性。此外,汉代灯具设计遵循古人阴阳五行的精神安全观,鱼、女性等形象代表阴性,常与水联系在一起,利用水的阴性去控制火的阳性[10],例如西汉雁鱼铜灯(见图4),正是这一思想的典型代表。对于汉代多枝灯造型的解释,则又回到了古人对神话传说中神木的崇拜,扶桑就是其中之一。扶桑生长于东海之中,由两棵巨大的桑树组成。在神话中,扶桑树是羲和驭日的起点,也是红日升起的地方。这种利用隐喻的修辞手法借用神话传说中各类形象来满足心理上的趋利避害的安全需求[11],也为产品增添更多的叙事性。

图4 西汉雁鱼铜灯

另一个关于古代产品叙事安全设计的案例是锁具。谈到“锁”,无需过多额外解释,人们自然而然可以联想到“安全”。锁具的诞生由来已久,从早期先民发明的木锁,到青铜锁,再到东汉普及使用的金属锁[12],锁具一直与人类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成为每个家庭必不可少的实用品。在锁具千年的发展史中,其制作工艺取得了长足进步,安全性大大提升;造型装饰方面,古人也给锁赋予了更多精神文化上的内涵,用喜庆吉祥的纹样装饰其表。锁具开孔处的设计上,有 “一”“士”“吉”“喜”等字(见图5)。这些锁孔一方面体现古代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只有士大夫才能用“士”字等孔锁;另一方面也在表露古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蕴藏着深刻的文化内涵。不同的场合使用的锁具也不尽相同,如出嫁时嫁妆箱上要用“十二生肖”锁;做寿时要用“福禄寿喜”锁;小孩生日时则用百家锁、长命锁等。首饰锁,是人们将锁的实用功能上升到了精神层面,赋予它“趋吉避害”的功能意义。关乎安全又寄托安全情感的产品设计,记述了古人对物质及精神安全不断地求索。

图5 吉字锁

3.4 中国古代安全设计与建筑景观叙事

建筑在出现之初是为了帮助人类抵御自然界的日晒雨淋,提供给人类一个驱寒保暖的物质场所。之后慢慢地,建筑不再仅供人们居住,开始有了宗庙祠堂此类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建筑。对于建筑安全设计的具体表现也同样体现在上述物质和精神这两个层面。以北京古城为例 (见图6[13])。紫禁城被皇城包围,皇城又被外城包围,周边还有护城河,街区基本为田字形连续分割,呈网状结构。这种布局便于监督,使得城内暴动的可能性降至最低[14]。而陵园、宗教建筑入口的雕像、阶梯则带有威慑阻隔作用,明孝陵前的石狮象征着帝王的权力与威严 (见图7[15])。从叙事的角度来看,建筑景观设计背后蕴含的是古人心理安全的诉求,一方面展示了皇权至高无上与神灵的全知全能,另一方面希望借此守护一方安宁。

图6 明清北京城平面图

图7 明孝陵神道石象生

同样古人在城市选址上也遵从安全设计的思想,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可或缺。古代城池的选址,需寻求优越的地舆位置,即 “地利”;提倡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即“人和”;同时象天法地、人与天调等,即“天时”[16],丽江古城位于丽江盆地 (见图8)。年平均气温十二三度,四季如春。古城北靠金虹山,西枕狮子山,东、南两面沃野千里,清溪和黑龙潭的玉河水是丽江古城的主要水源[16]。古人定居于此绝非偶然,优越的自然条件是他们得以生存繁衍的关键因素。又如江南水乡类型的乌镇、西塘等,人们枕水而居(见图9)。早期的陆路运输并不发达,水上交通是古人载货送物、人来人往的重要一环。水为居住在此的人们提供出行便利的同时,也保护着古镇免于火患的威胁。依山旁水的城市规划,集古人无数智慧思想于一身,它们如实反映着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存理念。“不朽”的古城带给人们以物质和精神上的安全庇护,使得建筑回归其本原的用途之中。

图8 丽江古城

图9 水乡乌镇

四、古代安全设计叙事与现代设计叙事的关系

历史总是在交替更迭中不断发展前行,今人不会全盘接受或者否定古人的物质世界与精神思想,而会通过筛选保留“进步”的事物。可以看到在诸多类型的古代安全设计中都能找到叙事性的身影,其对于现代设计叙事产生的影响无法一概而论,它们之间的关系值得进一步思考。

在现代人的观念中,对于天地神灵的理解和态度不再只有古人眼中的敬畏。人们更愿意去相信科学,探究现象背后的本质。面对古代的饕餮、蟠螭纹,人们在欣赏赞叹先人智慧的同时,也少了一分畏惧。因此,如果简单地把这些古代纹样直接运用到现代设计中,以发挥安全警示作用,其效果可能并不尽人意。叙事作品只有在设计师和用户双方都认可和理解“编码”的情况下,才能发挥出真正的价值。现代人的思想认知与文化认同与古人相比存在一定的差异,例如危险品上骷髅的标识对于现代人来说或许更能表达其背后的含义,若用古代带有警示意味的纹样,反而让人不知所措。因此,在现代设计中使用古代元素作为叙事性的阐释,则必须要注意到思想观念转向的问题。

古代由于科技水平的先天不足,叙事性设计在表现形式上较为单一,多为样式和体量上带给观者的视觉冲击及心灵感受。现代设计除了对视觉表现的注重,同时也关注其他感官对叙事设计理解的影响[17]。色彩、声音、气味甚至味道,这些在古代很难发生变化的因素,如今都可成为变量来控制叙事设计的表达。因此,对于类似运用五感等多渠道融合的表现形式,是现代设计之于古代叙事设计重要的转变。在安全设计上,这种多重感官的相互提醒往往可以给人带来印象更为深刻的警示,更好地实现安全设计的目的。

如果说任何形式的产品诞生都是有价值的话,那么在安全设计中,实用价值无疑是放在前列的。古代安全设计作品就十分注重实用功能,其图纹装饰、造型语言都是基于完备功能前提下的补充。例如礼器被古人用于祭祀、宴飨及征伐等礼仪活动中,青铜纹样的装饰是在不影响器具使用功能的前提下,给人展现神明与皇权的威严。在现代设计中,多数作品也是以实用功能为导向,尤其是有关安全方面的设计,其形式、语意等方面的叙事传达都应满足用户生理及心理上的安全需求。

五、结 语

单纯达到基础功能的设计很好实现,一个毫无修饰的灯,只需能发光发热,其基础功能就已完成,但它注定无法承载表达自身的故事。如果它的身上开始有人为雕琢留下的痕迹,那便与批量生产出来新物件不再相同,这些痕迹将保留设计背后的故事和思想。简单的装饰也可以让设计变得有温度起来,赋予叙事性的物件更能引起观者的情感共鸣。叙事性的安全设计亦是如此,通过与叙事结合的方式,使得作品更具表现力,在内容传达上更加深刻有深度。安全设计除了在物理上进行安全限制,更在精神层面给予用户安全警示,带有叙事性的表达方式也让创作者的设计思想更加深入人心。古代安全设计凝聚着古人对个体、神灵与天地自然之间关系的思考,对于它的叙事性研究是一个深刻而富有意义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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