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祥熠(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
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在 《Community and Society》一书中最早提出“社区”的概念,他认为社区是指具有共同价值取向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团体[1]。在城市化和现代化建设浪潮中,组成社区的要素因知识经济和互联网经济的发展不断扩充,从广义上理解,社区是由某种联系的人群及其所属的地域、生活、文化和设施等要素构成的生活单位,人群是社区的主体,它与其他要素共同塑造了人民群众日常生活的环境。在此背景下,立足于社区人群行为方式和社会关系的社区建设目标将驱动设计范式的转变。设计学在进行社区硬件设施改造升级提升的同时介入社区治理、公共服务等软件系统领域,根据社区现状制定具有针对性的社区设计策略,满足社区居民的需求,推动社会创新并创造更多的社会价值。
近年来,关于社区研究的范畴已逐渐从社会学向包括设计学在内的其他学科领域延伸,社区建设成为世界各国改善民生的关注点。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明确了“加强社区治理体系建设,发挥社会组织作用,实现政府治理和社会调节、居民自治良性互动”的社区建设目标,标志着未来中国社区建设坚持以人为本、鼓励人民群众积极参与社区治理和健全社区公共服务组织的发展愿景,为未来社区的建设与发展提供了坚实的政策保障。
在大力发展社区建设的背景下,各地方政府、机构抓住发展机遇,开启了设计学研究城市社区的开端,提出相应的发展规划。以上海市为例,同济大学于2015年发起的 “NICE 2035,未来生活原型社区” (见图1)项目意在通过高校与社区融合打造“创新、创意、创业”的 “三创”社区,将社区作为创新的前端,促进设计师与普通社区居民进行协同创新,立足于未来生活方式进行产品、服务、系统的研发和原型测试,促进技术的应用和转化[2]。 2016年上海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在新一轮总体规划中提出了“15 min社区生活圈”策略建议,针对15 min步行范围,优化公共资源配置,改善社区生活环境[3]。“15 min社区生活圈” (见图2)标志着上海市社区现代化建设的开始,从空间规划和资源配置、社区服务等方面推动社区构建进程。
图1 “NICE 2035”项目之一:“四平空间创生”项目
图2 社区设施圈层布局示意
上海的社区设计实践将社区与城市规划、设计等学科进行结合,满足了人民群众的基本生理需求,并尝试将社区设计的范畴逐步从设计产品、空间等物质范畴转变为公共服务和社区产业创新。以上案例在设计理念上有一定的创新,但也折射出国内社区设计的短板,即社区营造仍停留在造物阶段,忽视了居民作为社区主体应有的社会创新价值。首先,部分社区设计活动虽然运用了共同创造(Co-creation)的理念,鼓励社区居民参与社区生态构建或社区产业开发,但仍然是单一功能性、目的性的造物活动,没有将创新聚焦在人与人的社交行为、社会关系和社区整体环境构建的目标上,社会意义有限。其次,标准化的社区设计满足了社区人群的共同需求,却忽视了人群的个性特征,用同样的标准衡量不同类型社区中各类人群的行为差异并给予相似的解决方案,与“以人为本”的社区建设原则相距甚远。
产生上述问题的主要原因是设计之初对社区本质和社区人群的研究短板,缺少对社区内部、外部环境和其中的各类人群进行全面系统地研究分析,并且设计调研没有从统筹的社会创新高度思考社区与城市、社区与人群、人群与人群的相互关系,社区中的各个要素仍然相对独立。因此,中国社区设计的理念和内容都需要质的转变。
发达国家的城市建设、管理起步较早,发展相对完善,社区设计通过系统设计、服务设计的运用已经基本形成了符合国情的设计体系,关注社区人群的切身需求、注重人群间的社会关系、减缓社会服务压力。本文通过对比意大利和日本的老龄化社区设计案例,对社区设计的角度、方式和内容进行分析,探讨社区设计的普遍思维、价值和意义。
意大利米兰理工大学设计学院教授安娜·梅罗尼(Anna Meroni)编著的 《Creative Communities》书中收集了欧洲创意社区设计案例,这些案例将构建社区整体环境作为社区设计的首要目标,把居民日常生活所涉及的空间、产品、活动和利益相关者纳入创意社区设计的范围,正如埃佐·曼奇尼 (Ezio Manzini)在书中评论道:“它们(社区项目)扎根于某个地方,充分利用了当地资源,并直接或间接地促进了新的社会交流方式”[4]。
由意大利米兰的Megliomilano组织于2004年发起Prendi A Casa Uno Studene(学生家庭寄宿)服务设计项目(见图3)是其中一例关于养老方式创新的社区设计案例,目的之一是改善独居老人的生活状况。米兰有32万名65岁以上老人和18万名在米兰就读的大学生,大多独居老人有稳定的养老金收入,因行动不便和社会关系弱化,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缺少陪伴和帮助,70%的大学生却因为城市高昂的房租远离社区选择在市郊生活,独居老人与年轻人的社交关系隔阂始终存在。研究者发现,独居老人与年轻大学生的需求不同却相互兼容,因此在Megliomilano的组织和米兰理工大学的支持下实施了这项服务设计——独居老人为大学生提供低廉的房租以获取日常陪伴和适当帮助,大学生只需支付少量租金便可享受城市文化生活,双方在搭建社交关系后生活条件都得到了改善。
图3 Prendi A Casa Uno Studene服务设计项目
从老龄化社区设计的角度看,项目通过引入社会资源应对社区需求,综合考虑了社区的外部和内部环境。社区内独居老人所需要的社区功能不涉及专业的医养服务,仅仅是日常生活中的陪伴和帮助,这是年轻人可以提供的。老人在房屋共享的过程中引入年轻人群的社会关系,创造了与年轻人在年龄和空间上的社交联系,使社区养老模式得到创新:老人的日常生活环境得到了改善,实现在地养老的目的,减轻了社会的负担。同时,独居老人喜欢年轻人的加入,既能在适当的困难时刻给予一定的帮助,以维持正常的生活状态,又搭建了丰富的人际关系,与年轻人共享生活乐趣,使他们感觉到年轻,维持了良好、健康的心态。
日本的社区设计师山崎亮将社区视为社群社会关系的基本载体,运用社区相应的社群资源支撑社区活动发展和社区功能优化,持续提升社区的社会价值,并且根据人的需求切实地对区域空间规划和配套设施的精心设计,实现了社会创新的理念。山崎亮在《打造所有人的理想归宿》书中通过人物访谈的方式介绍了辛夷园的养老社区设计,强调社区内“人与人的连结”在社区营造中的作用,主张通过建立人际关系带动社区功能的有效发挥和不断健全,与社区管理者协同解决社区问题[5]。
在日本,传统的老年福利机构多位于市郊,建筑风格很像医院,并且多数老人是被家人送往机构生活的。这种养老服务使老人远离原本的生活环境,违背老人的生活意愿,剥夺了他们正常生活的权利。辛夷园作为小型化的社区服务中心,将服务场所设立在居民的住宅社区中,为社区的老人提供在地养老照顾服务。辛夷园的设计师和管理者从使用者的日常生活体验着手对辛夷园进行设计:建筑外没有招牌,为每户设置了玄关(以家庭玄关为例,见图4)和门牌(以家庭门牌为例,见图5),将住户自己的家具放置室内,营造熟悉、舒适的家庭环境,方便亲人随时探访或者进行家庭活动,服务氛围更贴近日常生活。熟悉的人居环境和稳定的社交关系同时吸引了社区居民的往来,社区居民通过做“志工”、日常休闲等活不需要担心复杂的人际交往,老人在熟悉的居家环境中自主地进行日常生活,实现了在地养老的目标。另一方面是老人的社交环境,辛夷园最大程度地保留老人原有的社会关系,避免老人产生空虚感,同时,住户的家人、朋友来访会带动社区其他人群的进出频率,建立新的人际连结,社区居民共同参与到社区养老服务的模式中,使辛夷园的医疗救助功能由服务中心向整个社区辐射,社区形成一个养老服务共同体,建立了社区创新的可持续发展模式。动加入到辛夷园的社区环境构建中,共同将辛夷园营造成情感交流和资讯共享的社区公共场所。
图4 日本家庭玄关
图5 日本家庭门牌
辛夷园的选址和设计维护了老年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为老人在享受医养照护的同时营造了日常的社区环境。一方面是老人的生活环境,他们既不用适应陌生的居住地和陈设,也
虽然意大利和日本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价值观念,但是在养老社区设计的实践中有很多共同点,这些共性也体现出未来社区设计的创新准则。经过比较论证可以看出(见图6),社区中的多数老人有基本的自理生活能力,现实处境(居家或生活环境)是他们最大的困扰,社区中的资源或潜在资源并没有得到有效地调节、分配和利用;老人遇到的困难依赖于点对点的直接帮助,这种人与社会资源的隔绝限制社区职能的发挥,夸大了专业养老服务的必要性。
图6 意大利和日本老龄化社区对比
社区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不是一个独立事件。在经过设计后,案例中的在地养老社区设计没有背离老人的原生社区。设计师切实关注老人日常真实的生理和心理需求,将他们的主要诉求纳入到社区职能的范畴中,整合社会资源或社区中硬件和软件资源在构建养老生活环境中的作用,提供产品、空间和服务设计方案,既尊重了原有的社区样貌,保证了日常生活秩序,也维持了目标人群所处环境的原有社会生态。设计师围绕居家环境氛围的要求设计社区中的各个要素和系统。设计活动不仅要创造、规划有形产品、空间,优化、提升无形的管理能力、服务质量,也要从目标人群的根本需求出发,探寻人与人、人与环境和人与社会的关联,充分利用社区资源和人的社会性特征,唤醒社区的社会性本质,通过搭建或维护老人与其他人群的社会关系解决社区老人面临的养老困境,使老人(用户)和年轻人、家人、其他利益相关者在社交的过程中互相信任,服务的接受者和提供者的行为和状态在社区运转的过程中更加真实、自然。这种建立在社区原生环境和人际关系上的社区设计模式符合社区日常运转的基本逻辑,既实现了社区养老功能的稳步推进,又在服务过程逐渐完善和强化,建设可持续发展的适老环境,使社区养老生态良性循环,实现社会创新的目标。
在社会发展过程中,设计的内涵不断丰富,体现出与时俱进的特点。1960年代末,维克多·J·帕帕奈克(Victor J.Papanek)在《为真实的世界设计》一书中批判了狭隘的商业化设计活动,强调设计必须为广大人民和社会整体服务[6],并且创造性地提出了整合设计(Integrated Design)的设计观: “把产品看作人与环境之间的一种有意义的链接,必须把人和他的工具、环境和思维方式,以及规划看作一个非线性的、同步的、完整的、全面的整体”[7]。整合设计的提出标志着设计价值的质变,设计从此从艺术、工程技术范畴转变到社会科学领域,从单一地注重造型、功能、结构和利润的小设计转变为以人为本和社会创新的大设计。
整合设计用整体观和联系观看待设计对象。社区的形态由社区类型、社区人口结构和社区内外部资源共同决定,在整合设计的思维指导下,社区设计活动应正视社区要素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特征。意大利和日本的老龄化社区设计案例为理解社区设计范式的转变提供了新的参考:同为老龄化社区设计项目,在面对老人日常照护的需求时,意大利的学生家庭寄宿服务整合了社区外部环境和内部环境,利用米兰城市的社会资源优势,将新鲜、活跃的年轻人力资源注入老龄化社区,达到更新社区社交关系的目的;日本的辛夷园社区养老中心将地址置于人口结构和社会关系相对稳定的社区之中,通过厘清社区内部资源、人际关系,整合社区内部的组成要素,提高社区功能的运转能力,构建良好的社区氛围。因此,整合设计的理念要求设计师在进行社区设计活动时,应避免因为过于关注社区中某类人群的某种需求等短期目标而忽视社区设计的整体社会价值,造成社区资源和系统的发展不平衡,必须对社区的运转系统进行整合分析。设计师需将人、产品(空间、服务)和社区综合环境看作有机的统一,充分重视构成社区的各个要素和系统之间的相互联系,从统筹规划的角度去进行社区设计活动,既要重视主要人群的需求和痛点,又要考虑他们与利益相关者的社会关系;既要分析社区的内部环境特征,也要正视社区外部环境(社会环境)的影响;既要对有形的物质资料进行改造,也要提升无形的服务、管理质量。通过整合人员、产品、体验、空间和政策等多个因素调整资源配置、提升服务体验、调动居民参与、改善人际关系、优化组织结构,将设计目标从单一的功能设计转变为对社区社会环境的整合设计,全面提升社区的价值体系,为不同的社区提出合宜的创新策略。
社区的在地设计模式为社区设计带来新的思考,回归日常设计、为大众设计的优势在社区运转中得到充分地彰显。社区设计回归日常的关键是“以人为本”,即设计内容和形式应关注居民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需求、生存现状和真实想法,设计创新是为居民创造和谐的日常生活方式,而不是用他人的意愿规范居民的行为、为居民“创造”不实的需求,或是强迫居民接受违背本意的设计,背离现实生活,更不是为了满足某一人群的需求而牺牲其他人群的利益。在老龄化社区设计的案例中可以发现,虽然意大利老人与年轻人的根本需求不同,或者日本老人与家人对养老的生活愿景各异,但有效的社区设计方案会基于多方角度考虑并权衡他们的利益,使各方对社区设计的内容和形式达成共识,最终实现“以人为本”的社会创新——老人和年轻人通过共同居住保持日常的生活方式、老人在家一般的社区公共服务机构中得到更专业的照护。
因此,基于多方角度考虑的社区设计需要对设计对象进行科学、严谨地设计调研和详细地了解,对目标人群及其利益相关者在社区日常生活中的心理、行为研究是社区设计实现“以人为本”的必要前提。首先,设计师需应用交叉学科的相关知识,运用科学的研究方法和工具挖掘居民的根本需求,从人类学、社会学的层面思考设计如何更好地为人服务。设计师必须与居民(包括目标人群及其利益相关者)产生同理心,从居民的思想和角度思考社区设计,在设计方案之初充分关注居民在社区环境中的行为和体验。例如:运用田野调查法了解和记录居民的行为、情感、社交关系和社会关系等;运用用户旅程图(User Journey Map)对人群的体验、与触点的互动、情绪进行描绘,并从研究对象的第一视角挖掘痛点和需求; 运用服务蓝图 (Service Blueprint)对社区中的前台、后台人员的服务系统进行剖析,把握社区要素的关联程度。其次,设计师也应重视设计对象的设计创造力,通过设计赋能(Enable)和工作坊(Workshop)的形式组织共同创造活动,对目标人群及其利益相关者进行赋能,让设计服务的对象表达观点、发挥作用、加入到社区设计的过程中,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并对设计的结果负责。除此之外,利益相关者的参与能收集社区居民对社区设计的广泛建议,为社区面临的问题提供多元化、日常化的解决方案,促进设计结果符合社区全体居民的集体利益和心理预期,从根本上保证“以人为本”的设计原则,实现设计为大众的目标,营造和谐的社区整体氛围。
在以人为本的设计语境下,社区设计的目的由造物转变为 “造人”。设计师对具有社会属性的人及其构成的社会关系、社会团体进行设计,设计内容既包括个人和人群的行为、体验、生活方式,也包括 “人与人的连结”所产生的社交关系、社会关系。设计可以在两个阶段对社区的“造人”活动进行规划。第一阶段是设计的过程,主要表现在共同创造的活动中——共同创造不仅是集思广益的设计过程,也是搭建人与人连结的桥梁。社区设计通过共同创造能兼顾社区中不同人群的需求,并为他们创造相互沟通、分享和理解的环境,有利于营造社区社会关系的和谐互动,为社区设计项目的有序进展和顺利运转提供内在支撑。第二阶段是设计的结果,即设计师直接对“人与人的连结”进行设计,将人的社交行为、社会关系和集体利益作为设计的终端目标。 “人与人的连结”不仅促进社区居民的团结、合作,保障社区事务的稳步进展,也会让具有“个性”的个体填补社区职能的空白。例如:日本辛夷园打造的共享空间吸引不同角色(警察、律师、全职妈妈等)、不同年龄和不同性格的人在辛夷园聚集,在社区养老的职能系统中发挥各自的作用,健全社区的社会功能。在“以人为本”和回归日常的理念下,社区设计将各家庭、各人群之间的社会关系视为社区日常运转的根本动力,利用社会关系创造良好的区域社会环境,唤醒公众自觉的公民意识。
人的社会属性和形成的社会关系、社会团体将社区中的个体和人群都纳入到社区活动的运行过程中,这是社区设计作为社会活动的必然结果,社区也回归到滕尼斯的最初定义——社会关系和社会团体的集合。居民在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发挥人的社会性特点,通过亲情、友情、热情等社会交往、社会关系铸造稳定、持续的社区功能系统,促进新的社会交流方式,积极主动地参与社区的建设和完善,承担各自社区角色的责任和义务,将个人的利益、群体的利益和社会的利益形成关联。 “人与人的连结”的社区设计将朝着居民共建、共治、共享的最终方向迈进,实现社区可持续发展和社会创新的目标。
后疫情时代对社区建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城市发展需要打造更加人本化、生态化、智能化的未来社区共同体。为了应对未来社区建设的挑战,设计学应当立足于基本国情并与时俱进,基于社区社会性的基本特征,通过设计学科的创新提升社区建设的整体环境和社会意义,保障人民的日常生活品质。设计师应抓住设计转型机遇,用更开放、多元的眼光看待社区设计“以人为本”的内涵,充分考虑设计对象的根本需求和他们与利益相关者的交互、社会关系,通过营造“人与人的连结”去创新社区硬件设施的功能和优化管理、组织、服务等软件方面的组织架构,推动设计价值的传递和功能创新的实现,为社区在解决居民自治、人口老龄化、教育分配、医疗配置和商业布局等方面的问题提供参考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