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恽
狼虎会,文人们狼吞虎咽的聚餐之会也。这两个字千万不能倒过来,一旦倒过来变成虎狼会,注入了凶残与勇猛的含义,与文人的吃吃喝喝就毫无关联了。
狼虎会还有第二个含义,这些吃吃喝喝的文人,有的颀瘦,有的肥硕,他们就把前者称为狼,后者叫作虎,狼和虎的聚餐,称为狼虎会。
上海的媒体,要数《申报》和《新闻报》历史悠久。凡谈起上海的新闻报纸,有“申新”之称。这两种报纸的副刊,《自由谈》和《快活林》,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个由周瘦鹃主编(1932年底,黎烈文接编后,周改编《春秋》),一个由严独鹤主编,时人目为报界的一鹃一鹤。
这一鹃一鹤,都好口腹之欲。两人常常呼朋唤友,聚在一起撮一顿,于是渐渐形成了狼虎会。
☉前排左起王汝嘉、周瘦鹃、紫罗兰
关于狼虎会的发起,成员之一的漫画家丁悚却另有说法。他说狼虎会最初源自4个超级影迷的观影之旅。这4个超级影迷是周瘦鹃、陈小蝶、李常觉和他。据丁悚的回忆,他们4人当年在上海“每星期必往桥北看影戏两次(桥南影戏院还没有),每次从中华图书馆出来,就往武昌路倚虹楼夜饭,有时,或在别的菜馆进膳,膳后再观戏,每逢星期一五,换新片之日,风雨无阻,兴致之好,真不作第五人想”。这里的桥北桥南指外白渡桥的南北。一段时间后,他们的这一习惯被陈小蝶的父亲天虚我生陈蝶仙(又称老蝶、栩园)知道了。“(老蝶)大跳说:岂有此理!你们倒会独乐其乐。当下一定要我们扩大范围,老少同乐,我们就依了他老人家的主张,凑成一桌之数,遂定老蝶、(王)钝根、(李)常觉、(严)独鹤、(周)瘦鹃、(毕)倚虹、(陈)小蝶、(江)小鹣、(杨)清磐和我十人,后来又加入了任矜苹、周剑云两位。”(见丁慕琴《狼虎会起源》)
陈小蝶在1941年写过一篇《狼虎会的回忆》,对狼虎会的发起是这么回忆的:“那时节,我们都是影迷,最初看电影是泥城桥‘幻仙’,后来高升到虹口的‘新爱伦’。常觉和我们三人轮流做东,风雨无阻。”“因为坐黄包车看影戏,时间真不经济,往往不及回家吃饭;吃了饭出来,又看不到影戏;就发起每逢礼拜六,先在一家小馆子吃饭,吃了再去看,这就是狼虎会;而发祥地则是四马路民乐园。”
这几个人里面,除大家熟悉的天虚我生、王钝根、严独鹤、周瘦鹃、毕倚虹、陈小蝶、江小鹣、丁悚外,李常觉,字新甫,是民立中学的数学教员,后来是天虚我生的家庭工业社的经理,是周瘦鹃在民立教书时的同事;杨清磐是画家,上海美专教员。
狼虎会的得名,丁悚说源于一鹃一鹤的吃相“难看”。他说:“狼虎会的得名,因为独鹤和瘦鹃两人,每在席间,总是穷凶极恶的(地)抢菜吃,我就说他们像‘狼吞虎咽’,后来就叫它狼虎会了。狼虎会是笑话的制造厂,口头禅的出品所,会外人无论如何不会懂的,而且日新月异,层出不穷,那时,老蝶很有编纂《狼虎会辞源》的伟举,后以事不果而中止,我们认为莫大损失。”陈小蝶也回忆说:“会里笑料百出,几乎可以造成十部辞典。”
周瘦鹃《记狼虎会》说:何为狼虎?“盖谓与会者须狼吞虎咽,不以为谦相尚。而八人之中以体态作比,适得狼四,而虎亦四也。”周瘦鹃说的四狼四虎,乃是指膀大腰圆的胖子和薄皮棺材腔子大之瘦子也。郑逸梅在《狼虎会旧话》中进一步坐实为:“肥硕者为虎,独鹤、钝根、天虚我生、筱巢是也;颀瘦者为狼,瘦鹃、小蝶、常觉、清磐是也。”这里的筱巢指的是涂筱巢,是天虚我生的好朋友,著易堂书局的老板,也是当年狼虎会中的一员。
狼虎会的组成人员,都是文人、艺术家。文人聚会,亦称雅集,其实未必,如狼虎会,其实就是文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闹作一团。大家都是熟人朋友,在席上不拘虚礼,放浪形骸,尽可放开腰带,张开大嘴吃得肚子圆滚滚,满嘴油光锃亮也。这种暴饮暴食,在现在看,未免不懂养生,然文人日常生活,其实也甚辛劳,每周一次聚餐,是生活的一种调剂。
狼虎会一开始每周聚餐一次,地址或某人家里,或某饭店,事先安排,到时会聚。
周瘦鹃笔下的“狼虎会”场景之一:“某日,狼虎会同人集予庐,并予凡十人……时江小鹣高歌《上天台》,铿锵动听;杨清磐与陈小蝶合演南词《断桥》,既毕,杨复戏效‘蒋五娘殉情十叹’,自拉弦,索小蝶吹笙,予击脚炉盖和之,一座哗笑。”这是饭后的余兴了,原来他们在吃喝之余,还要搞笑,以幽默、滑稽烘托气氛。
说到这里,大家会好奇狼虎会的众人到底在狼吞虎咽些什么菜肴呢?
当年上海滩也就燕菜席、全羊席、鱼翅席、海参席、一品席等等。周瘦鹃描写“狼虎会”上的场景:“前天我在虎狼会席上,趁他严独鹤伸筷子来取鱼翅的当儿……”这就是鱼翅席了。
狼虎会还留下过一个菜单,从中可以窥见他们吃了些什么。一个署名狼虎书记的成员写了一篇《狼虎会食单》,发表在期刊《半月》上。这里全文抄录如下:
狼虎会食单(狼虎书记)
于休沐之日,每一小集。酌惟玄酒,朋皆素心。与斯会者,有钝根、独鹤之冷隽;栩园、常觉之诙谐;丁(悚)姚(啸秋)二子,工于丹青,江、杨两君,乃善丝竹。往往一言脱吻,合座捧腹,一簋甫陈,众箸已举。坐无不笑之人,案少未完之馔。高吟喌喌,宗郎之神采珊然,击筑呜呜,酒兵之旌旗可想。诚开竹林之生面,亦兰亭之别裁也。
匝月以还,佳肴迭出,爰举其名,列之如下:菊花心 和合豆腐 奶油银丝 双红鸡红绒翅 松子黄鱼 金瓜鸽片 咖啡冻薯绒鸡 松坡牛肉 鸽子冠 玉屑银丝西瓜莲心鸭 金镶碧玉汤
编既成,以示会长大虎,大虎者,栩园先生也。见单,遽色然曰:“食单当附烹调之法,此粤菜馆菜品价目表也,安得名为食单?”书记曰:“吾但欲以嘉名炫人耳,烹调之法,将终秘之。虽然有食指动而必欲知之者,请往问一品香任矜苹先生。”
这位狼虎书记,其实就是狼虎会的所谓“会长”大虎,即天虚我生栩园先生也。之所以可以肯定,是因为他有一首诗《即席赋诗寄拜花余杭(拜花,吾宗,隐居于杭,亦酒阵诗场中一健将也)》,诗前的小序正是上文的第一节。文人故弄狡狯,往往顾首而不顾尾,倒使得后人有了索隐之资。
文章中提到这个菜单属于粤菜,他们的聚餐地点则是任矜苹开设的一品香。任矜苹,宁波人,他生有六个指头,又名六指翁。他是中国早期电影界的一位重要人物,也是电影导演、报刊编辑和菜馆老板。他一度是狼虎会的成员之一。
狼虎会还有一个“工作”,就是发掘各种小吃馆子。例如陶乐春,是大舞台对面的一家只有一开间的川菜馆子,店堂里只有三张桌子,专卖榨菜炒肉丝、干煸鲫鱼和鸡豆花汤;还有湖北路转角的雅叙园,只卖油爆肚、炒里脊丝、合菜带帽带薄饼;小花园里的闽菜馆小有天,卖奶油鱼唇、葛粉包带杏仁汤。这些不起眼的小馆子都是经过狼虎会吃过以后,在副刊上写文章捧出了名气。这有点像当下的抖音,吃一处,拍一拍,评一评,网红店家就这么诞生了。
1921年秋,狼虎会成员在上海滩狼吞虎咽大嚼特嚼之后,又把“会”开到了苏州。
汪珠,客串性的狼虎会成员,写过一篇文章《狼虎会艳话》,他听说诸狼诸虎将贲临苏州,“乃鼓捋虎须之胆气,揣攀狼尾之小心”在火车站接站,一会儿果然看见十三四人狼行虎步而来,好在都是些雅狼与文虎,他这只猪(珠的谐音)才不太心惊。
这群狼虎到苏州的第一站是留园,园丁泡茶款客。这群狼虎放声大笑:我们是来大嚼的,一杯清茶能果腹么?汪珠想:“狼虎游园,殊窒其性,不如纵之归山,然后饭之,必有奇观。”于是,汪珠马上奔出留园,买了一大篓大闸蟹,雇了阊门外的画舫,很可能是李掌寿家的画舫,邀请大家往天平山一游。画舫的船娘“娇而俏”,先问人数多少,汪珠对她说:“狼虎十数个。”船娘没听懂,追问说:“客皆郎姓乎?”原来船娘把狼虎,听成了郎府。
大家从留园北的堤岸上了船,开船进发,忽然变了天气,一路狂风大作,船娘吓得变了颜色,船也开始在河中波荡起来。汪珠说:“我们这是未遭狼虎之噬者,先结鱼水之缘矣。”船上的狼虎们也担心起来,大家都不谙水性,船翻了可不得了,又考虑到不能让船娘半途而归,白跑一趟,大家商量决定改道赴虎丘。
“一桨循山塘而溯”,已经是中午时分,只见船中静了下来,“老蝶瘦鹃扪腹无语,小蝶与其弱弟叩舷而歌,歌声细如螀;丁悚先生悚然而和之,亦无聊之驱饥法也。”这群狼虎早已饥肠辘辘。不久,虎丘到了,系舟李公祠前,大家上了岸,一窝蜂拥进了虎丘。船娘则留在船上准备船菜。
不一会儿,草草游过虎丘的这群狼虎回到船上,狼虎会在画舫里开幕了——
“开幕第一声,枣糕两盘,先遭抢劫。”汪珠说,他紧跟捧盘人的足迹进入包间,刚入座,才拿起筷子,把筷子伸向盘子,盘子已经空了,所有的枣糕都已经不见了。扑了个空的筷子,汪珠只能暗暗放下,生怕被大家嘲笑。这时,一大盘蟹也上了桌。这下,船舱里全乱了。
周瘦鹃看见了,撸起袖子站了起来,说:“大家不要抢,分一下,每人两只。”大家说好,但接着众人又因为蟹的大小雌雄,开始抢夺起来,桌面上一片混乱。这时,汪珠注意到陈小蝶不在席上,在船舱里搜索一转,原来正坐在东边窗前的凳子上,独自埋着头。汪珠抢了两只蟹,走过去递给小蝶,他却摇手不要。汪珠就近一看,小蝶一个人早捷足先登,藏了三只肥蟹,正吃得尽兴。原来,当蟹端进来时,小蝶早已在窗间拦住船娘,伸出手去盘子里挑了三只大蟹,还帮弟弟也抢了几只肥蟹。
李常觉笑着对老蝶说:“你这两个宝贝儿子,就像《三笑》书里的‘杜笃倪刁’华文华武。”说起《三笑》,大家更是谑浪笑闹起来,把周瘦鹃比作周美人,小蝶比作唐伯虎,老蝶比作祝枝山,赵眠云拟作王老虎,对景入谐,大家博笑一场。最后,大家把船上的饭菜吃了个精光。
船到阊门,付了四块大洋谢别船娘(三十年代需六元)。狼虎们上了岸,乘黄包车来到刘氏遂园游览一番。出了遂园,再到汪珠苏州的家里和花园里游览一番,吃了汪家精美的点心。从汪家出来,一群狼虎浩浩荡荡来到了观前街,“转瞬,群狼蹲于采芝斋,瞪其糖味,有所筹维,遽竞出墨银,攫其食品。采芝斋既遭劫,狼爪虎臂,满载而归。”墨银指墨西哥银元,泛指当年的通用货币银元。晚餐由汪珠做东,在新太和菜馆开宴,众人又是大嚼一通。然后,这群狼虎抹了嘴巴,抚着肚子,乘沪宁火车回到上海。
狼虎会这般暴饮暴食,自然引来各种疾病。据郑逸梅《狼虎会旧话》记载:1922年,天虚我生陈蝶仙犯了盲肠炎,治疗期间,有所反思,写了五首律诗,其中一首写道:只取精华弃糟粕,食单排列试羹汤。鹌鹑出骨炊双脆,萝匐连皮渍五香。豆乳牛茶调味素,菜心鸡粥拌流黄。蔗渣矢橛原多事,怪底偏为吃饭忙。另一首后半则说:“夜半呻吟忘自禁,搴帷劳煞按摩人。荀衣蒸透桂枝香,误我原来是热肠。”周瘦鹃却余勇可贾,颇不服气,笑称这简直是坍了狼虎会同人的台,是狼虎会之耻。
然而,随后周瘦鹃病胃,严独鹤病肠,这些文人的消化系统开始出现问题。狼虎会就慢慢停止,直至无形中解散了。
当年这种名目的聚会,寓风雅于粗鲁之中,社会上认为这些文人风雅成性,是至性流露,足以风动社会。狼虎会的大吃大喝,也就成为了文人之间传诵的佳话。
陆文夫先生曾说过,他在周瘦鹃处获得了对美食的品赏能力。据陆文夫先生回忆:周瘦鹃认为,到饭店吃饭不是吃饱,只是“尝尝味道”。要吃饱到面馆吃碗面就行了。看来,晚年的周瘦鹃对吃,已经不再表现得年青时期那样饕餮贪婪,而是着重于品鉴。作为曾经的狼虎会一员,周瘦鹃已经用自己的切身经历,获得了饮食之道的真谛:美食需要品赏,而不是填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