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麟
摘要:明清小说中的幌子和招牌都有具象和抽象两大类,从而,这种物象描写就有了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区别。关于那些形而下的幌子、招牌描写,我们曾经另文讨论,这里主要讨论那些形而上的“幌子”、“招牌”描写。相比较而言,形而下的幌子、招牌描写,往往是最浅层的、表面的,也是读者可以一眼望穿的;形而上的“幌子”、“招牌”描写,其审美效果和文化意蕴则大多是深层的、深刻的,又往往是读者很难一下就看清楚的。大量事例证明,这些妙趣横生而又经得起读者细心咀嚼的抽象描寫往往能出人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从而深受读者喜爱。
关键词:明清小说;幌子;招牌;抽象描写;文化意蕴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1)01-0005-08
在浩如烟海的明清小说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两个词语——“幌子”和“招牌”。所谓“幌”,本来指的是帷幔、窗帘之类晃动着的布帛。后来,在缀于竿头的晃动的幌子上用文字或图案做些招揽顾客的标识,就成为一种晃动的或外露的商家标志,这就是具象的“幌子”。而将“幌子”固定化以后,就成为具象的用于商业广告的“招牌”。关于这方面的内容,我们已经另文讨论。然而,“幌子”和“招牌”这两个意象,在明清小说中还有抽象化的表述,从而形成“形而上”的文化意蕴。这里,我们专门讨论这种形而上的“幌子”“招牌”描写。这些形而上的描写相对于那些浅层的、表面的、读者一眼望穿的形而下的幌子、招牌描写而言,其审美效果和文化意蕴则大多是深层的、深刻的,又往往是读者很难一下就看清楚的。大量事例证明,这些妙趣横生而又经得起读者细心咀嚼的抽象描写往往能出人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从而产生隽永的审美效果,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和欢迎。
顺便声明一点,本文所引用的小说作品,绝大多数产生于明清两代。但亦有少量作品,如《红楼真梦》《小八义》,正式出版于民国年间。但一方面考虑到它们的作者均为晚清到民国间人,另一方面这两部作品的内容和方式都是明清小说的套路,甚至就是明清著名章回小说的续书或配套之作。因此,我们就将它们中间涉及“幌子”“招牌”的描写与明清小说相关问题放在一起讨论。
一
先说“幌子”。一开始,抽象的“幌子”还带有具象的幌子所具有的“样子”“面子”的意思。例如:
胡先生想着帽子上一块双桃红颜色的披霞,是他祖老太爷传给他的,……于今因为到田雁门家看病,故意拿它装装幌子的。(《负曝闲谈》第二十一回)[1]133
但我兄弟从来不要这样的钱,这三七对分的话再休提起,我不过看着你们二位的面情,今天和你装些幌子。(《九尾龟》第六十回)[2]420
他妻子道:“前儿吃的是锅巴,昨儿吃的是粥,已经两天没见饭面了,你还装什么晃子呢?”(《负曝闲谈》第三回)[1]14
你说得倒很是要好,只怕你口不应心。一连两夜住在外边,还要在我面前虚情假意装着幌子。(《九尾龟》第二十七回)[2]201
敢说无法无天的话,便割掉你这没影儿的舌头!本等不干我事,不索管你这本子闲帐,却恼你装这幌子,小猢狲在大虫头上挦毛!(《野叟曝言》第五十二回)[3]612
牛幼康除了问他母亲要几个钱零用之外,捞不着一个大钱。没有法子,便只好靠着自己的年轻貌美做个幌子,到处去哄骗那些倌人,只说他还没有娶过正室,要娶他去做正室夫人。(《九尾龟》第一百三回)[2]698
上述诸例,有人拿着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装点门面,有人说给对方顾点面子,还有妻子骂丈夫死要面子,也有妓女说嫖客做虚假面子,还有人骂敌人不知好歹要面子,最有趣的是奶油小生凭着漂亮面庞做资本去取悦妓女。总之,这些“幌子”都是“样子”“面子”的意思。
有时,“幌子”亦可写作“荒子”。例如:“吕祖看罢,心中不忍,连声赞叹说:‘这孩子死的真正可惨!似这样浑身并无筋肉,旋风儿内裹着直挺挺的数根干骨,简直是雪霜白的人荒子一般,实是令人难看。”(《狐狸缘全传》第二十二回)[4] 这里的“人荒子”,就是“人样子”的意思,用现在的话讲,与“人体标本”的意义差不多。
“幌子”的这种用法如果再正式一点、形而上一点,就是以什么为“标志”的意思:
你这儒巾明明是个读书幌子,如何不会作诗?你既不懂文墨,为何假充我们儒家样子,却把自己本来面目失了?(《镜花缘》第二十二回)[5]153
黛玉看那架上陈列的多是唐宋人诗集,笑道:“走进这屋子,就知道主人必定是个诗家。这些书便是诗幌子。”(《红楼真梦》第三十四回)[6]397
“儒巾”是“读书幌子”,而“这些书便是诗幌子”。这是书中某某人物的逻辑,也是小说作者的逻辑,或许也是绝大多数小说读者的逻辑。至此,或许有人已经察觉到“幌子”具有“装模作样”或“徒有虚名”的意思。殊不知,明清小说中的“幌子”却还真有这种用法:
这位秀兰姑娘生得标志倒还罢了,他的一种性情学问,真是仕女的班头。……吾兄来了,倒是极好。陈姑娘是我认得的,也不似姓苏的自装幌子。(《海上尘天影》第二十八章)[7]
我老爷在兵部办事一二十年,哪一件古怪事没见,那装幌子,支空头,偷天换日的拐棍,历任以来,也不知死了多少!(《野叟曝言》第三十六回)[3]428
那蹇谔诨名“蹇疯子”,动不动严刑酷罚,把人性命当作儿戏,士民畏之如虎,当下先开口道:“朝廷养军千日,用在一朝,今就在出力的时候,也分不得什么文武,就是我,也上阵杀他一两场。如有畏刀避箭的,拿他来下入囚牢,请旨发落。”众官明知蹇谔酒色之徒,故意妆幌子说着大话,谁敢去挺撞半句?(《女仙外史》第六十六回)[8]740-741
你们这班曲辫子的大少爷,专喜对着别人说你自己的阔劲,如何用钱,如何发标,乌烟瘴气,闹得一塌糊涂,在你们的心上,以为不如此,装不出自家的幌子,那晓得嫖场的诀窍世路的人情?非但装不出自家的场面,还出了个吹牛皮说大话的名头,从此别人看你不起,就如贴了招子,出卖曲辫子的招牌一般。(《九尾龟》第十二回)[2]91
你有本领,有缘法,那怕他三层大两层小,一个男子汉顺了我,满家里我就是个主子,谁敢不敬。那正房里只好打着幌子,还来你手里讨歉呢。(《续金瓶梅》第四十回)[9]386-387
第一例中的苏姑娘是个“故意做出这个声价来哄人”的妓女,因此说她“自装幌子”。第二例和第三例说的都是官场中的弄虚作假、装腔作势的做派。第四例说的是嫖界的“曲辫子”们装模作样的丑态。第五例比较特殊,讲的是小妾如何取得男人的欢心,让正妻徒有虚名。总而言之,上述诸例所写的都是社会各色人等的“装模作样”或“徒有虚名”的形形色色的状态。
“幌子”的用法,由某某人自身的“装模作样”“徒有虚名”,又可转化为打着别人的旗号来干某种事,甚至拿某人当替死鬼的意思:
银瓶忽泪下道:“哥哥你有心,奴有意,只怕不得做常远夫妻。我又被你采去新红,日后如何好?”玉卿笑道,“姐姐放心!今日寻的这个主儿,全是个死桩,把你不要过他家去,只在这里,和包月的一样,你妈妈又收了我做他的拐,咱俩个似水如鱼,夜去明来,叫那翟员外打着幌子咱快活,到了几年再做商仪,这天下大乱,有了咱一对夫妻,那里不是过日处?”(《续金瓶梅》第二十回)[9]191
主意已定,恰有萧墙街南边打铜巷钱指挥一处旧宅要当,夏逢若出银一百两,典当在手里。看了个移徙吉日,竟从瘟神庙邪街,乔迁至打铜巷里。房屋有二十四五间,又有一个书房院儿,恰好窝娼放赌。访问名妓,有一个珍珠串儿,又有一个兰蕊,一时甚为有名,现在朱仙镇刘泼帽、赵皮匠两家住着,即用银钱接到家来。又思量招致赌友,须得个家道丰富,赌的又不精通,人又软弱的幌子才好。惟有谭绍闻才可中选。(《歧路灯》第五十三回)[10]494-495
新年李性全寄了几百两银子来与元茂,并写个禀帖与王文辉,要替他儿子办喜事。王文辉不耐烦作媒,俱令王恂代劳。李元茂求着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闹了一个多月,花的输的丢了好些银钱,窃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烦闷起来,不得主意。今见李元茂来求他,当日原是他与王文辉为媒,意欲借此到文辉处走动,作个幌子,便答应了。(《品花宝鉴》第三十九回)[11]547
老二笑道:“妹子,我们都是亲哥儿姊妹,既与兄弟报仇,也应出点死力,那天何妨就将你做个幌子,难道真与他有什么缘故?只要我们留点神,快快走进来就得了。横竖妹夫也要请来的,若讹着了钱,还是自己家里人分用,不比谢外人好些?”(《品花宝鉴》第四十回)[11]567
翟员外取出红葫芦来道:“你的物儿,怎生送了郑玉卿?你家拿着我妆幌子,你可养汉!”把那红葫芦照脸一摔。(《续金瓶梅》第二十五回)[9]232
又骂众人:“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红楼梦》第三十四回)[12]471
仇太监笑道:“这些事,铁先生不要瞒我,我都访得明明白白在这里了。前日你明做的打戏,不过为水家女儿不肯嫁与大夬侯,央你装个幌子,怎么就认真哄起我学生来?”铁中玉道:“老公公此说,可谓奇谈。别事犹可假得的,这婚姻之事,乃人伦之首,名教攸关,怎说装做幌子?难道大礼既行,已交合卺,男又别娶,女又嫁人?”(《好逑传》第十六回)[13]193-194
这真是一个鬼蜮的世界!玉卿让翟员外在妓院里当王八,或者说,让老翟埋单他嫖妓;夏逢若自己开赌场,却请来憨头狼谭绍闻当“名誉场长”;朋友之间的委托和走动,在魏聘才那儿却变成一种居心叵测的“晃动”;亲兄妹之间,哥哥竟然要妹妹做“色托”去引诱他人。当然,这里也有说不出内心痛苦的可怜虫。翟员外发现自己当了妓院中的王八幌子之后,当然是又羞又忿。《红楼梦》中的众人,只要为贾宝玉效劳时,总会拿着薛蟠说事,似乎这表兄天生就是表弟的反面陪衬似的。而“文武全侠”铁中玉,明明真正爱上水冰心,却长期被别人认为是女方拒绝权贵的借口。这里有色鬼、赌鬼、奸鬼、无情鬼,还有替死鬼!“幌子”被小说家们用到这个份上,你不佩服还真不行。
更有趣的是,既然可以打着某某人的旗号做幌子,当然也可以打作某某事的旗号从事另外的活动,或者给人以假象,也就是“挂羊头卖狗肉”或“虚晃一枪”的意思:
佥都令将士向前去看,原来炮是倒放着的!佥都笑道:“越发是虚幌子。他要猝然移转时,我却先有备了!”遂亲督将卒,尽力攻打。(《女仙外史》第八十六回)[8]957
原来那时候,上海地方几几乎做了维新党的巢穴:有本钱有本事的办报,没本钱有本事的译书,没本钱没本事的全靠带着维新党的幌子,到处煽骗。(《负曝闲谈》第十二回)[1]74
战场上的“幌子”就是“虚晃一枪”,政治场合中的“幌子”当然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了。这大概就是封建时代文治武功最下流的表现吧。
在明清小说作家笔下,有时候“幌子”又可从大自然和大社會来到人生“小宇宙”的身体行为之上,引申而成为“记号”“痕迹”之意: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作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红楼梦》第十九回)[12]273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红楼梦》第二十六回)[12]369
他第二日回来,一头睡在我这床上,晌午才起来。我才看见他的新衣都污了。常日衣服是我洗的,这一遭衣服也不知是谁洗的,早已都弄干净。只是有两片涴的去处,到底洗不净。到明日,算他赴席的幌子罢。(《歧路灯》第十八回)[10]184
只见那丽卿从厨房里走出来,腰里插着那口剑,做了十几个草把儿夹在怀里,手里又点着一个,去那前前后后放火。希真道:“走我们的路罢了,务要去烧它做甚?”丽卿道:“不烧了,留着它做幌子?叫他识得我老爷的手段!”(《荡寇志》第七十六回)[14]
小爷说:“我杀了尼姑,明人不做暗事,给他一个晃子。”小爷从身边里把舌头尖取出,把死尼姑的牙关弄开,把舌头放在尼姑嘴里,又把自己刀鞘,将尼姑带子解下,绑上两个人头,拿出廊房,挂在山门房檐上。(《小八义》第三十一回)[15]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冯紫英的脸上都挂过“幌子”,一个“红”,那是“爱红”的痕迹;另一个“青”,却是“愣头青”的记号。《歧路灯》中的小公子,则是衣服上挂了潇洒生活的“油渍酒痕”的幌子。至于陈丽卿和“小爷”留下的“幌子”,却都是杀人放火的记号!你看,简简单单的一个“幌子”,真被小说作者们演绎得五彩缤纷、五味杂陈,让你看了之后忍不住目眩神摇,拍案叫绝!
二
由“幌子”进而引申,就有了“妆幌子”一词,这在明清小说作品中多有表现。
“妆幌子”,自然可以理解为“装面子”的意思,如《九尾龟》第一百三十九回:“如今只要请你把身边的钱取出来给我们大家看看,一则坍了我们的台,二则装了你自家的幌子。”[2]890 但是,“妆幌子”绝不可简单地理解为“装面子”的意思。明清小说中的“妆幌子”更多的却是作“出丑”解释的。例如:
众人看了左黜,口里不说,心下思量道:“看他这一些儿大,又瘸着脚,便跳入人的咽喉里也刺不杀人,随他去恐不了事,倒妆幌子。”(《三遂平妖传》第十五回)[16]
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17]81-82
夫人将前事细述。把司户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连声道:“罢了,罢了。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丑事,败坏门风,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丑名。”这两句话惊得夫人面如土色,劝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这点骨血。若断送了,更有何人?论来吴衙内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原是门当户对。独怪他不来求亲,私下做这般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将错就错,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书与吴府尹,令人来下聘,然后成礼,两全其美。今若声张,反妆幌子。”(《醒世恒言·吴衙内邻舟赴约》)[17]563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道:“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警世通言·计押番金鳗产祸》)[18]277
许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时,门前都是垃圾,就帐子里一响不见了你?”白娘子道:“我听得人说你为这银子捉了去,我怕你说出我来,捉我到官,妆幌子羞人不好看。我无奈何只得走去华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担垃圾堆在门前,把银子安在床上,央邻舍与我说谎。”(《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镇雷峰塔》)[18]429
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红楼梦》第七十七回)[12]1110
贝氏摇手道:“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鬧一场,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醒世恒言·李汧公穷邸遇侠客》)[17]629
好笑铁家子,假装做公子,一口大帽子,满身虚套子,充做老呆子,哄骗痴女子。看破了底子,原来是拐子!颈项缚绳子,屁股打板子,上近穿窬子,下类叫化子。这样不肖子,辱没了老子。可怜吴孟子,的的闺中子,误将流氓子,认做鲁男子。这样装幌子,其实苦恼子,最恨是眸子,奈何没珠子?都是少年子,事急无君子,狗盗大样子,鸡鸣小样子。若要称之子,早嫁过公子!(《好逑传》第九回)[13]110
以上数例,“妆幌子”都当“出丑”理解。《三遂平妖传》中众人不愿追随左瘸,是因为怕吃亏出丑;《灌园叟晚逢仙女》中的恶霸张委是因为碰上更“恶”的“霸”,出尽了丑;《吴衙内邻舟赴约》中的司户夫人是因为未婚女儿“绣房中钻出个大男儿”,不敢声张,怕丢丑;《计押番金鳗产祸》之计安夫妇也是因为女儿闺门不谨,为了避免别人笑话,只好将女儿嫁给那家伙遮羞;《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白蛇怕出丑,是因为盗窃;《红楼梦》中的灯姑娘嘲笑怡红公子在自己的性骚扰之下出丑,是因为她看穿了宝二爷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李汧公穷邸遇侠客》中的房德,是怕夫妻争吵说出不该说的话出自家的丑;《好逑传》中的过其祖辱骂铁中玉大出其丑,实在是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味。所有这些,虽然有的真实可信,有的污蔑造谣,但都是当事人本身“出丑”的意思。
更有意味的是,“妆幌子”还有一种用法:“妆某某的幌子”,意谓“出某某人的丑”。这在明清小说作品中也很常见:
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扁担,迳来房里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水浒传》第二十四回)[19]
道士笑道:“你看贤妹说话,怎么专为客来才说?却不疯了?且莫说我是个清静修仙之辈,就是个俗人家,有妻子老小家务事,也等客去了再处。怎么这等不贤,替我装幌子哩!且让我出去。”(《西游记》第七十三回)[20]
作哥的道:“我好好送你出家,你却不守本分,师父不肯能容你,我们也不能顾你一世,你自去寻头路罢!若要再想回家装我的幌子,这是万万不能的,你休做梦。”(《警寤钟》第二回)[21]
邱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气?替老公妆幌子,惹得绰板婆叫骂。”(《醒世恒言·一文钱小隙造奇冤》)[17]715
《水浒传》中的武松,因为遭到嫂子潘金莲的调戏,不得已搬出哥哥家,当不知情由的哥哥问何以搬走时,武二郎只能说,不说也罢,否则出哥哥的丑。《西游记》中的蜈蚣精正准备接待唐僧师徒时,却被七个蜘蛛精的义妹纠缠说有要事相商,他不得已而言,再不见客,可就丢哥哥的丑了。《警寤钟》中当了和尚的弟弟过不了寺院生活,希望胞兄能同意自己还俗,哥哥却说,随你干什么,只要不在我面前丢人现眼就行!《一文钱小隙造奇冤》中邻里女人之间揭发“桃色老底”的辱骂,当然要以“丢了他老公的丑”为核心内容。更有甚者,在那样的时代,每一个人、每一个社会中人,不仅不能出一切活着的故旧亲朋的丑,就连死去的关系人的“丑”也是不能“丢”的。尤其对于女性而言,不仅不能让活着的丈夫“挂幌子”出丑,当活王八;就是丈夫死后,也不能“红杏出墙”,让那死者当“鬼王八”。须知,寡妇偷汉,在封建时代可是要被千夫所指的。这种社会现象,小说家们当然不会放过:
晁夫人叫人送十月的米粮等物与珍哥,又叫晁凤进去,合他说:“叫他好生安分,不要替死的妆幌子,我还诸物的照管他。这不我又替他做着冬衣裳哩?我可为什么来?千万只为着死的!他既不为死的,我因何的为他?我就从此一粒米、一根柴火、一绺线,也休想我管他,凭他里头合人过去罢!叫他也不消对人说是晁源的小老婆。他要好么好;再不好,我等巡按来审录,我锥上一张状,还送了他哩!你合他说去,休要吊下话。”(《醒世姻缘传》第四十三回)[22]
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铛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责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教人递领状领孙氏。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污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金瓶梅》第九十回)[23]
《醒世姻缘传》中要面子的晁夫人,最怕儿子晁源的“未亡妾”珍哥儿在牢房中也“一枝红杏出墙来”,反复叮咛、甚至威胁,但仍然枉费心机。珍哥儿在牢狱之墙实在太高的前提下,干脆墙内开花了:与看守人员私通,终于让晁源当上了“亡王八”。《金瓶梅》中的孙雪娥更厉害,在西门庆死后,干脆跟着仆人来旺儿私奔了。最后被抓获,官府审明案情后,要将孙雪娥遣返夫家。此时,西门家的大娘子吴月娘可不愿意接纳这个“四娘子”,因为她出了那死鬼丈夫西门大官人的“丑”。相比较而言,在所有“妆幌子”的用法中,最厉害的却是当着别人的面说:“莫装你幌子!”这差不多等于当面骂别人:“莫出你娘的丑了!”且看:
曼师笑道:“老道婆且莫打趣。我有一粒粟中藏世界的法儿,把这几郡地方,总藏在粟谷之内,那里还有什么灾荒呢?”鲍师道:“老乞尼,莫装你幌子,我就用半升铛内煮山川的法子,连你那无门洞天一并煮个粉碎,怕不做丧家之狗?比灾荒还利害哩!”众仙师皆笑。(《女仙外史》第八十五回)[8]942
鲍师与老尼相互笑詈的最具攻击性的语言居然是“莫装你幌子!”由此可见,这句话的无比威力。而抽象的“幌子”,被用到这个地步,可以看出明清小说作家对民众语言的运用简直是炉火纯青了。
三
上面两节说的是抽象的“幌子”,这一节说的则是抽象的“招牌”。下面这则材料就有所谓“活招牌”的说法:
原来这钱塘江里有一种大船,专门承值差使的,其名叫做“江山船”。这船上的女儿、媳妇,一个个都擦脂抹粉,插花带朵。平時无事的时候,天天坐在船头上,勾引那些王孙公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们都在舱里伺候。他们船上有个口号,把这些女人叫作“招牌主”:无非说是一扇活招牌,可以招徕主顾的意思。(《官场现形记》第十二回)[24]178
这里是以“人”当招牌,以打扮妖冶的女子作为色诱的招牌。当然,“招牌主”们是主动、心甘情愿当招牌的,但也有无可奈何被“招牌”者。《绿野仙踪》第八十二回写周琏差一点被别人顶替,想来后怕:“是了!我的行景必定被小厮们从门缝内看破,昨日回家,便假装我的招牌。若将蕙娘骗奸了,我真正就气死。”[25] 除了这种以“人”为之的抽象招牌之外,还有以“物”为之者,那就是将相关内容写在某一物体上,让相关的人看到,从而达到相认的目的:“永青道:‘我们先到雁荡,如或无踪,再来此处细访何如?继业道:‘极是!我已想出一个访的妙法在此。即向袖中取出两柄扇来,扇上已写着前诗,将一把递与永青道:‘目今天色正暖,用此为招牌,岂不妙甚?永青大喜,遂星夜同赶至雁荡。”(《女仙外史》第五十三回)[8]609 还有更为抽象的招牌,说穿了就是一种“痕迹”的意思,如《醋葫芦》第二回:“周智道:‘虽然如此,那里作得正经!只是老兄天竺进香,面门上挂了招牌回去,那葡萄架的谎那里去圆?”[26]21 周智嘲笑的是成珪被妻子都氏“照着面门一下”“连汤带汁的打将过去”所留下的痕迹。如果再进一步抽象的话,“招牌”就作“标志”“记号”“门面”“声誉”来理解了。例如:
林之洋接过扇子搧着道:“这样说,日后回家,俺要多买几担书摆在桌上作陈设了。”唐敖道:“奉劝舅兄:断断不要竖这文人招牌!请看我们今日光景,就是榜样。小弟足足够了!”(《镜花缘》第十九回)[5]131
贾母笑向香菱道:“你们爱做诗的,这倒是个好题目。”香菱笑道:“我通共只做几首诗,倒把诗招牌挂了出去,连老太太也当我诗呆子呢。”(《红楼真梦》第四十五回)[6]531
珏斋却只出使了一次朝鲜,办结了甲申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籘博文定了出兵朝鲜彼此知会的条约,总算一帆风顺,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还高高挂着。(《孽海花》第二十五回)[27]
仇五科道:“这事须得请洋东即刻打个电报到山东,托他们的总督向山东抚台说话,就说:‘定了机器,无故要退,商人吃亏不起。委员已经同我们打官司,他们山东官场上又派甚么姓王的道台来到这里提钱。我们的招牌已经被他们闹坏了,以后不能做生意。现在非但不准他退生意,而且还要山东抚台赔我们的招牌。照此电报打去,外国的总督没有不帮着自己商人的。”(《官场现形记》第九回)[24]133
《镜花缘》中的林之洋欲以“书”作门面,却不料遭到探花及第的妹夫唐敖的嘲讽;《红楼真梦》中的香菱被贾母称赞,不好意思,只得自我解嘲,说什么“诗招牌”云云;珏斋仕途通达,弄了个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真可谓春风得意;仇五科所言,却是做生意的商业招牌,那可是商贾之人的生命线。上面这些“招牌”的用法已经各尽其妙了,还有更加妙不可言的例子,那就是那些利用“招牌”来调侃世态人情的段子:
老天只将这云生在大人国,别处都不生,难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这块招牌,让那些瞒心昧己、不明道德的,两只脚下都生一股黑云,个个人前现丑,人人看着惊心,岂不痛快?(《镜花缘》第十四回)[5]92
如今说几个变得完全能得此中之趣的,只当替斯文交易挂个招牌,好等人去下顾。只是一件:另有个美色招牌,切不可挂;若还一挂,就要惹出事来。(《十二楼·萃雅楼》第一回)[28]
上一例调侃的是那些黑心肠的小人,作者希望像大人国一样,给这些小人脚下统一缀上黑云做标记,让他们的鬼蜮行径大白于天下。下一例则是警戒天底下的年轻人,美色招牌万万不可打出去,弄不好就会名誉扫地了!小小一个抽象的“招牌”概念,竟然被作者用来骂尽诸色,调侃世态人情。更有意味的是,不要说世态人情了,就连貌似神圣的东西,有的作家也敢于嘲弄:
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面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老残游记》第九回)[29]
刘铁云先生借笔下人物之口看似漫不经心的调侃,实际上却道出了自明代以降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大杂烩现状。如果还要抽象一点,“招牌”就成为了“榜样”的代名词:“这也是红颜薄命的招牌,不必说他。”(《青楼梦》第四回)[30] “这是恶妇的榜样、末代的招牌。”(《醋葫芦》第十八回)[26]234
然而,当“招牌”变为一种“榜样”含义之后,与它本来的意思可就渐行渐远了。对此,本文不再深入讨论。
四
一般说来,幌子是晃动的招牌,招牌是固定的幌子,而幌子和招牌都有具象和抽象两大类。如此,对这种物象的描写就不仅仅是形而下了,有时更会有形而上的展现。进而言之,中国古代小说中那些形而下的幌子、招牌的描写,往往是最浅层的、表面的,也是读者可以一眼望穿的;而那些形而上的“幌子”“招牌”的描写,却又多半是深层的、深刻的,又往往是读者并非能一下就看清楚的。进而言之,更有意味的事情就发生了。我们阅读小说作品,是希望对其间的描写一眼望穿呢?还是希望云遮雾盖呢?这对于不同层次的读者而言,可能会有不同的选择。有人阅读小说喜欢像吃馒头一样大口吞咽,有人则喜欢像吃螃蟹一般慢慢咀嚼回味,对此,我们大可不必说孰佳孰劣。笔者只想说明一点:对于绝大多数的读者而言,既能大口吞咽又能细心咀嚼的小说作品应该是最受欢迎的。因此,对于一部成功的小说作品而言,一眼望穿的描写和云遮雾盖的描写都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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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黃康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