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尧长篇小说《民谣》出版之后,引起了文坛上下的热议。有的学者认为它是一部突破文体界限的小说,有的学者认为它是一部以“革命叙事”为主体的小说,有的学者认为它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而我认为它是一部以地理叙事为主要艺术手段的回忆性小说。本文着重讨论小说中的地理图式的建构问题,包括地理图式的概念、地理图式的来源、地理图式的形态、地理图式的审美价值等。没有以地理图式的建构为主体的情感投入与艺术审美,就没有小说强大的思想和艺术魅力。
[关键词]《民谣》;地理叙事;地理图式;审美价值
[作者简介]邹建军(1963-),男,文学博士,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武汉 430079)。
长篇小说《民谣》王尧:《民谣》,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是中国当代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出版后不仅获得好评,并且进入了“收获文学榜”,是值得我们认真研读和重新评价的作品。学界已经对此做出了一些解读,但我认为一些文章的作者只知皮毛,而不知究竟,并没有认识到小说成功的关键与根本。本文从地理叙事的角度,运用中国文学地理学的理论,对小说中存在的并且居于核心地位的地理图式问题进行讨论,以期对小说有一个全新的解读,并力图推进中国文学地理学建设和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
一、《民谣》中地理要素的多样性
王尧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民谣》,采取以自我抒情方式为主的艺术手段,把自己从小在乡下开始的生活记录下来,成为一部近年来不可多得的文学杰作。作者当然是以回忆的语气进行故事叙述的,在文体选择与文体建构上,体现了一种比较独特的建构与创造。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少有客观地展开宏大的故事,也没有什么曲折的情节,对于人物的描写也不太集中,全书似乎是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在进行回忆性的讲述。从表面上看,这部小说是由一篇一篇的散文或随笔组合起来的,所以严格说来,并不像一部真正的长篇小说,而是一部涉及到许多人物命运与地方风物的散文或随笔的集合。正如2020年《收获》“文学榜”颁奖词中所说:“在漫长的书写过程中,故事的跌宕起伏早已化为历史的烟云,留下的只是琐碎的细节和无法复原的碎片。”
程德培:《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12月29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1229/c403994-31982307.html。只有读完了整个作品,我们才会发现它的确是一部很有意思的长篇小说,小说中所有的人物才会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整个时代与社会的历史画卷,以那个地方为中心和重点的风俗画卷,才会在我们的脑海中逐渐地清晰起来。而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作者在小说中采取的是一种地理叙事方式,即把作者自我的生存环境、小说中人物的生存环境,以及自我、众多人物与这个地方之间的关系等,从地理的角度和以地理的方式,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与独到而有力的刻画,这样的地理图式可以给我们相当深刻的记忆,取得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审美效果。“我坐在码头上,太阳像一张薄薄的纸垫在屁股下。”
王尧:《民谣》,题记。这是长篇小说里的核心句子,成为了作者放在小说最前面的“题记”,其实也是作家对小说中所采取的地理叙事的一种暗示,不然他不会将其放在小说的最前面,并且单独成为一页。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有多种多样的地理因素存在,而这样做所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创造了一种在其他小说中所少有的地理图式,并且是作为小说艺术核心之一而发挥意义的地理图式。然而,小说中的地理图式并不是被作家直接表现出来的,而是通过对多种多样的地理因素的展示与组合,最后才得以完整地、全面地和立体地呈现出来。
所谓小说中多种多样的地理因素,表现在以下几个主要的方面。
首先就是地理空间。作家在小说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些特有的地理空间,这就是作为抒情主人公的生存环境而出现的几个镇与镇之间的关系、乡与乡之间的关系、村与村之间的关系、街与街之间的关系等。在小说开始不久:
我差不多重复了父亲当年站在这个码头上的疑问,这条河怎么没有名字?镇上的河都有名字,镇东的那条河叫牛河,镇西的那条河叫小西溪。码头南面的这条河村上的人习惯称它南河,庄北的那条河则叫北河。庄子的东西两侧分别是东泊和西泊。如果用线条表示,这个庄子是在南北两条线、东西两个圆圈之间。这个村庄的祖先,当年选了这个地方做庄。庄的东西南北,以天地玄黄命名了四片农田。农田里聚聚散散的民居,我们叫舍。庄和舍拼在一起,就是村庄。我住在庄上,勇子、李先生、三小,他们住在舍上。我后来知道,革命烈士王二大队长和勇子的祖父是舍上的邻居。王尧:《民谣》,第7页。
这里的引文虽然有一点长,却是十分必要的,非如此就不能让我们了解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基本地理空间。作家在这里以地理的方式,向我们简要地介绍自己居住的镇所在的方位,以及在这个镇的东西南北的河流构成,以及田、舍、庄、村与镇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以此为地图去到该镇,要找哪个更细小的地方,大概是不会迷路的。然而,我们要知道作者的用意,他并不是要画一个地图让我们来利用,而只是告诉我们他所讲的故事就是在那里发生的,以及这个地方的所有来历与社会现实的真实形态。果然不久,他就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描述:“村中有庄,有舍,舍围着庄转,庄围着镇转,镇围着县城转,这就是通常的社会秩序。有一天,我们村庄的秩序被打破了。”
王尧:《民谣》,第14页。在这里,几个地理区域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构成了一种什么样的地理图式呢?原来它们之间是一种权力关系,正是这种权力关系才构成了所谓的“社会秩序”;同时,有一天所发生的突然变化,预示着这种本有的、固定的权力关系“被打破了”。在小说中所有的地理因素里,地理空间的建构还是最为基础的,因为这正是人物所生存的基础,也是故事发生和发展的前提。因为作家知道任何人都会生活在特定的时空之中,生活在真空中的人是并不存在的。
其次,则是小说中大量存在的地理影像。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了“桥”的影像、“湖”的影像、“街”的影像、“船”的影像、“村”的影像、“舍”的影像,以及各种各样的与地方风物相关的影像,其实都是多种多样的地理影像。“我看到了南岸的槐树。隐隐约约,桥南西侧的那棵槐树好像长高了,已经高过了树下的小房子,房子里的水泵轰轰地响了一个月还没有停下。村庄就是槐树的树干,外公只是树枝上的一片叶子,甚至是已经落地的一片叶子,但和外公这片叶子相互映衬的树枝上,还有地主家族、游击队、还乡团、合作化,他们都与外公生长在同一棵树上。”
王尧:《民谣》,第18页。作者在这里所描述的首先是地理影像,如“南岸的槐树”“桥南西侧”“树下的小房子”等。然而作者所要表达的,绝不仅仅是地理影像本身,而是它们和人物、人物的命运、时代的变动之间的关系,所以他说“村庄”是这棵槐树的“树干”,其他所有的人与物只是这棵大槐树上的一片叶子,如“外公”是已经落地的一片叶子,而“地主家族”“游击队”“还乡团”“合作化”等,他们也都生长在同一棵大槐树上,不过有的只是叶子,有的只是树枝,有的只是树皮而已。可见,作家在小说中并没有孤立地来描写这些地理影像,而是以此来表现人物的命运,塑造人物的形象。显然,在作家看来所有的这些人生都是悲剧性质的,都只是历史这条大河里所发生的一些事件而已,它们的确都已经成为了过眼云烟。
再次,就是多种多样的地理意象。所谓地理意象,就是作家的主观之意与地理之象之间的融合与统一,如小说中前后出现的各种各样的“死亡”意象、“伤残”意象、“爱情”意象、“历史”意象、“战争”意象等,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标准的地理意象。“这个叫台南公社的地方,便是传说中天仙配的故乡,那里的田野里到处生长着槐树。姨奶奶家是董永的乡邻,我的几个舅舅和他们邻居的男人都像憨厚的董永。七仙女上天时,一只鞋子掉在这里,这地方叫‘东鞋庄’。我问姨奶奶有没有西鞋庄,姨奶奶说:‘有啊,你大舅母就是西鞋庄的。’我后来知道,方小朵和她父亲也在西鞋庄待过几年。”
王尧:《民谣》,第12页。这里的“东鞋庄”和“西鞋庄”,就是作家有意经营的、特别突出的地理意象,只不过是以地名意象的方式而得到存在与表现的。显然,它们已经不只是两个普通村庄的名字,而是与当地的神话传说相关的地理意象,并且也与作家自我的家族历史相关,本质上已经是一种文化意象。如果只是说“南台公社”,这只是一个地名,还不能构成一个意象,因为它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而作家之所以要在此营造两个具有文化传统的地理意象,就是因为他所要表现的是故乡的神秘性及其特有的美学价值。“老先生还说这是玄学,我不懂玄学是什么。老先生还说胡鹤义家当年给两个儿子造房子时,他就明言,那个地方风水不好,没有人听。老先生摇摇头,说:‘后来不是出事了吗,大少奶奶上吊了。’”
王尧:《民谣》,第52页。所谓的“那个地方”就是大地主胡鹤义的老宅,这个地理意象所要说明的就是“风水”,这是“老先生”在多年以前就已经预测出来的,“大少奶奶上吊了”之所以发生就是有力的证明。像这样的富于表现力的地理意象,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作家对于相关地理实体的描写,多半都是作为地理意象存在和出现的。
并不是说小说中与地理相关的所有图像都是地理图式,许多地理因素的相合与相加,才可以构成地理图式。地理图式是一种从作家心中所出来的,并与作家的思想、作品的主题相关联的地理因素,因此,表面的地理因素只是外在的东西,而地理图式则是从整部小说的思想和内容深处呈现出来的,已经处于内在形态的东西。小说中所创构的与所运用的所有地理要素都是有价值的,不仅有认识价值和历史价值,同时也有文献价值和艺术价值。因为它们作为读者阅读时的重要审美对象,已经成为小说艺术审美的重要一环,读者从中可以得到许多只是从人物形象身上得不到的审美享受。如果小说中没有具体而突出的多种多样的地理因素,作家如何充分与深入地表达主题和思想,而读者的审美过程又何以能顺利进展下去呢?
二、居于小说艺术核心地位的地理图式
这部长篇小说中存在多种多样的地理因素,我们对此已经有所分析。如果有人要问小说中的核心地理图式是什么?我们可以说,正是作家心目中的故乡形态和作为审美对象而存在的那一片水乡。“我跟在奶奶后面,熟悉的人和奶奶打招呼:‘你上来了。’到镇上是上来,回莫庄是下去,是下乡。有了两次经验,我区别出在镇上的词典里‘上’和‘下’的定义。过了牛桥,是贯穿镇中心最长的街道。我听镇上的人说,这是大街。大街的南边是公社医院、邮电局、银行,北面是公社中心小学、供销社、照相馆。我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法国梧桐树,说不出名字,问奶奶,奶奶说是国外的树,梧桐树。这时我也知道了法国。”
王尧:《民谣》,第84页。这就是作家心目中的自我出生地所在的“镇”,并通过“上”与“下”而连接起来的与莫庄之间的关系,同时也通过“最长的街道”而区分出的公社主要机构与单位,当然还包括通过“梧桐树”而联系起来的“法国”。与法国的联系只是一种联想的产物,前面的“庄”与“镇”之间的地理图式,却成为了小说叙事的核心内容,几乎所有的故事和人物都是以此而生存与发展的。长篇小说中的核心地理图式,就是作家以自我为中心而建立起来的对于故乡的认知,成为了他心中的“民谣”,成为了他在这部小说中的重要审美目标,也是作家最重要的审美趣味之所在。作品中所有的人物形象都是与作者相关的同伴、亲属和邻居,而所有的人物形象都会生活在这个特定的地理空间,小说中所有的由东西南北所组合起来的地理空間,以及在地理空间中所呈现的多种多样的地理意象、地理影像与地理形象等,都构成了一个整体上的地理图式。除了台湾、新疆、山东、上海、东北这样的地名不是小说核心的地理图式之外,其他以作者生活的乡与村所形成的人物活动场所,都成为一种作为审美目标的地理图式。“外公和奶奶的故事不同,他们分别筑起了一条田埂和一条砖头铺成的街道,我沿着奶奶的街道摸到了以前镇上的老屋,沿着外公的田埂回到了我现在的村庄。但我渐渐发现这两条路是交叉的,村庄和那个小镇有时重叠在一起。”
王尧:《民谣》,第71页。作家在这里所要表现的,正是人物与地理之间的关系,并且这种关系是由于历史的发展所形成的,当然也是由特定的地理空间所构成的,然而所有的这些都只不过是作家本人的感知与理解而已,正如在他的“发现”中所告知我们的一样:两条路是交叉而存在的,同时在村庄和那个小镇之间,有时也是“重叠的”。也就是说,在小说中的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与地理之间、地理与历史之间、现实和理想之间,都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故事讲述中得到了统一。不论小说人物与故事所涉及到的地理多么广阔,时间多么长远,自我的感觉与发现才是小说内容和人物之所以成立的基础,也是小说最为重要的内容与最为深厚的思想所在。
三、地理图式的构建方式
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在营造和呈现地理图式的过程中,有着自己独特的建构路径和构建方式,主要体现在:第一,通过作家自我对从前生活和经历的回忆而建构。“南河西边出了西泊有一条河,河向南再向西,可连通到镇上。东泊与南河没有衔接,南河向东穿过进胜大队。进胜之前叫圣堂庄,一个非常奇怪的名字。父亲说,圣堂庄上曾经有一座教堂,生我的那一年,‘大跃进’中拆了。庄后的河也就是北河,西边融通了西泊的北水面,东边拐了个弯子向东北,流到吴堡大队,拐向东南,便是东泊。大队要在东泊围湖造田了。”
王尧:《民谣》,第7—8页。这里涉及到了许多的地名,所有的地名加起来,通过各个方位与方向的相连,就构成了自己所在的村、庄与镇之间的一幅立体的、详细的地图,还颇有一点儿航拍的效果,这正是所谓的地理图式。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所有的地名及其地理方位,都是通过作家的回忆而表现出来的,这就不只是一种外在的叙述,也不只是一種客观的描写,而是一种自我的、主观的抒情。第二,通过自我的想象而建构。如上面所述的关于“东鞋庄”和“西鞋庄”的故事和构图,多半是出自作者的一种联想或想象,并不是一种纯粹客观的描述。如果没有产生“天仙配”的土壤,也就不会有如此地理图式的产生。第三,通过人物的故事而建构。小说还是以人物的故事为中心,只不过在这部小说中故事没有连贯性,也就是不存在一个完整的情节,作家只是通过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的回忆,最后才将故事情节完整地呈现出来。然而由于地理图式的稳定性和深厚性,人物的形象也就得到了立体的塑造。“我们已经基本不说镇了,说公社,正如我们不说村,说大队一样。到公社去,就是到小镇去。连奶奶也不说镇,说公社了。公社大会堂坐北朝南,居于石板街的中央位置,如果以大会堂为界,可把石板街分为东街西街。西街,差不多是公社的商业中心,各式各样的商店都开在这里。也许有些不协调,公社的文化站也在这条街上,两大进房子,还有东西厢房。奶奶说,这地方就是以前的‘昶利和’,胡家的洋行。石板街道西头连着水码头,向南,在大街的西段,分成南水巷和北水巷,我家的祖屋就在南水巷的中央东侧。”
王尧:《民谣》,第88页。作家在这里的叙述涉及到了三个故事:一个是关于“公社”的故事;一个是关于“胡家洋行”的故事;一个是关于“我家的祖屋”的故事。如果没有在历史上所发生的三个故事,作家对于镇中心地理空间的描写,就会没有生气也没有味道,就不会有什么独立的思想内涵和独特的美学意义。第四,通过重大历史事件及自我感受而建构。“奶奶说薛仁贵的船过了西溪,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月,船队行到了东北的一片海。奶奶说不出那海的名字,但她说后来日本人和俄国人在那里打过仗。她让问问老师,我问了,老师说那是什么地方?你奶奶说书,哪个晓得真假。我想也是。几十年以后,我到了大连,又到了旅顺口。我站在日本人修了塔的山顶上,第一次看到了旅顺口。”
王尧:《民谣》,第91页。在这里,故事的内容涉及到了四段比较重要的叙述:一是唐朝的时候名将薛仁贵东征的故事;二是日本人与俄国人在中国东北发生战争的故事;三是作家本人后来在旅行中对于旅顺口的印象;四是奶奶要让他问老师而不得知的故事。如果没有这样的四段叙述,那么小说对于东北名城旅顺口地理图式的建构,则可能会存在严重的问题,只是在小说中的一个地名而已。第五,通过诸多其他人物的讲述而建构。如小说通过地主胡鹤义的两个儿子的讲述,建构了一些相距遥远省份相关的地理图式;通过抒情主人公的奶奶与外公的讲述,建构了在旧的历史时期里故乡真实可靠的山水面相,和在历史上所发生的一些重大变革,以及这些变革对于人物命运所产生的重要影响。
可以看出,作家并没有在小说中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的只是故事的片断;作家也没有讲述一条清楚的情节线索,有的只是从小就开始了的自我感觉与印象;然而,作家通过对核心地理图式的建构,让所有的人物实现了落地化,让所有的故事实现了实在化,让所有的情感实现了实体化,让所有的思想得到了外在化,从而实现了自己重要的审美目标,圆满地完成了在艺术上的诸多建构。
四、地理图式所具有的独立审美价值
对于广大的读者来说,小说中所存在的地理图式及其建构过程,都具有重要的审美价值。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少有完整性,故事也没有曲折之美可言,小说的语言却拥有一种抒情的美感,一种特有的情调与节奏,我们读起来发现很有意思,觉得颇有意味。然而这样的美感,基本上不是由小说中的故事所带来的,也不是由人物形象的塑造所带来的,而主要是由小说中所存在的地理叙事和地理图式所带来的。
我们认为作家主要的时间、精力和才华,都花在了地理叙事上面(这里的“叙事”,同时也包括了“抒情”),因为作品中的确是存在着多种多样的与地理相关的叙事内容与叙事方式。地理叙事的核心则是地理图式,也就是在诸多地理叙事基础上的最后结果。在小说中,诸多地理叙事的本身也具有特别的美感,因为作家的叙事方式总是自带节奏的,小说的主要内容是根据自己的回忆而进行的,这种饱含情感的叙事是很有魅力的。然而,整部小说所要表达的思想与主题,主要还是通过小说中所着力呈现的地理图式来进行精心的艺术表达。因此,小说中的情感之所以具有突出的美感,就是因为地理图式的存在;小说中的语言之所以具有特别的美质,也主要是因为地理图式的呈现。“一片水浮莲向我们的船漂过来。方小朵的比方,让我再次感到她的早熟。船已经到了西泊,向西,就往西舍了,向西北,就往凤凰垛了,向北,再向东拐,就到了北河了。朵儿说:‘西边就是我们跟小姨去看栀子花的那个地方吧。不去了。凤凰垛是墓地,不敢去。’我告诉朵儿,凤凰垛前面有个荷花塘。”
王尧:《民谣》,第233页。作家在这里是向读者讲述他与少女方小朵之间的情感的发生与发展,虽然最后并没有取得成功,爱情的本身还是相当美好的。作家是如何表现自己的感情与表达自己的心思呢?他是把自己与朵儿都放在了一个具体的场景中,通过两人之间很有意思的对话,创造了相当广阔的想象空间与生命空间。虽然在小说中只有这一小段,却具有丰富的内容和高远的境界。“一片水浮莲”“栀子花”“凤凰垛”“荷花塘”等地理意象,都具有深厚的象征意义;而向西、向西北、向北、向东之类的地理空间建构,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我”的内心世界和方小朵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两者之间所产生的和存在的美妙感情。如果没有这样的地理图式,则难于表现如此美好的爱情;如果没有地理图式的建构过程,小说的奇妙味道也就有可能出不来。
由于小说中的地理图式是一种内在的形态,基本上都是处于作者心理层面的东西,那些本来是外在的地理景观与地理空间,由于作者丰富而强大的情感浸透,就让所有的地理因素成为了一种地理图式,而这样的地理图式就直接成为了一种艺术符号,具有相当深厚的象征性,因此具有了重要的审美价值,甚至是特别重大的审美价值。小说中作为抒情主人公的“我”对于天安门城楼的认识,对于新四军王二大队长命运的认识,对于地主胡义鹤和他的两个儿子命运的认识,对于自己众多的长辈们生存意义的认识等,如果离开了地理叙事及其所产生的地理图式,也许就难于进行有效的表达,我们当然也就难于理解,或者说难以理解得如此到位。由此可见,地理图式在小说中不是可有可无的,更不是无足轻重的,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在其他小说中是少见的,是作家给当代中国文坛所带来的全新的东西。
五、地理图式正是地理叙事的内在形态
在长篇小说中,地理叙事的方式和内容是多种多样的,独到而具体地体现了作家本人的艺术构思与艺术想象,同时也是小说艺術表现方式本身所具有的特点。然而有的地方的地理叙事是外在的,如对于村庄所在的诸多湖泊的描写,对于多种多样的桥与陆地之间连接的描写,对于王二大队长与还乡团在寺庙发生冲突的描写等,基本上都处于一种外在的形态,虽然作家所要借此表现的东西是内在的。这就是为什么对于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物、同一个事件和同一个故事,作家要在多次的叙述之后,才可以完整地显示出来的主要原因。而地理叙事的内在形态,就是我们所说的地理图式,因为在这些故事和人物中已经加入了作者本人的身世与经历,加入了作家对于人类的生与死的认识,加入了这个地方本身所固有的历史与文化内容,包括在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上所发生的事件及其本有的色彩,当然也包括了那个地方独特的历史过程和深远的文化传统。在小说中所存在的主要地理叙事方式还是地理图式,承载了作家自己的所有的情感和思想,他从小就开始积累起来的印象和感受,并且一直保存着一种原始形态。为什么作家所讲的所有故事都有参照,所有的人物都有根据呢?因为这些人物和故事都是真实可靠的,都发生在特定的地方与地域,都与当地的自然物象与自然景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地理图式就是作家眼中的图像、作家心中的图像,经过了作家的选择与锻造才取得了光芒,才具有了力量。内在的东西很重要,外在的东西也不可少,因为没有外在的就没有内在的,没有内在的也没有外在的,二者在小说的故事和人物身上是统一的与融合的。以自己所在的庄、村和镇为中心,而在故事中被扩展开来,涉及到了中国近现代以来的许多地方,包括了北京、上海、山东、旅顺、新疆、台湾等地,所以小说中的地理图式既是细小的,也是阔大的;既是明确的,也是模糊的;既是现实的,也是历史的;既是昨天的,也是今天的;既是哲学的,也是美学的。
当然,地理图式也不是单独存在的,作家最主要的审美目标也不是地理图式,而是历史与现实、生存与死亡、政治与时代等宏大主题。我们读《民谣》,从一开头就有一种余音绕梁的感觉,为什么呢?除了高妙的叙事艺术之外,就是作者在小说中故意隐藏了许多东西。“《民谣》说了太多的东西,同时又让我们听到了没有说出的话;《民谣》之中有着太多的秘密,有些秘密在阅读中会解密,有些秘密则永远是秘密并吸引着我们。”
程德培:《王尧〈民谣〉》,《收获》2020年12月29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1229/c403994-31982307.html。所谓听到了“没有说出的话”,就是作家对于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中国现实、中国人物之命运,有着许多的见识,但在小说中并没有以适当的艺术方式进行表达,同时也不便于表达。因为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上都具有悲剧命运,整个小说中所存在的也是一种灰冷色调,而之所以如此,在表面上主要是内在的原因,其实主要还是外在的原因。同时,如地主胡鹤义的命运,抒情主人公众多亲属的凄婉命运,本地的石油开采,围湖造田运动等,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留白,这就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审美空间。“我不明白是谁在叫我的小名,已经很少有人在这样叫我了。我走到巷子里,巷子空着,我只看到几只鸡,还有阴沟里的蚯蚓。乌鸦从空中掠过。出了学校门,应该从东巷往南回家,我却鬼使神差绕道大队办公室北面的巷子,再左拐到西巷向南。我没有听见脚步声,但突然有个老人摸了我的头。这个老人何时出现在我面前,我毫无感觉。他高出我一倍,弯了几乎是九十度的腰,摸着我的卷发,说:‘你怎么站在这里啊?’他问了一个我不熟悉的地名。我回答不出,只能摇头。他说:‘那边在下雨,我要去那里。’我懵懵懂懂。”
王尧:《民谣》,第15页。这是小说里的核心情节之一,反复地出现,或被反复地提到。不论是“老人”等人物,还是“几只鸡”“蚯蚓”“乌鸦”等动物,都具有相当的神秘性;还有“我”的几个转向,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这个地方,也是很有意思的。“老人”的问话我不能回答,更有老人所说的“那边在下雨”,都具有相当的传奇性,令人回味无穷。其间所透出的地理信息,同时也是历史信息、哲学信息和美学信息。“我不断回忆这个下午时,会感觉从温暖转至寒冷,会由温馨而生悲伤和恐惧。我后来发现,我此后命运的不确定都与这个梦幻记忆有关,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对这个村庄的记忆都被这天下午的遭遇打上了印记。”
王尧:《民谣》,第16页。少年时代的这个“梦幻记忆”,对“我”的一生都产生了很大影响,许多的悲伤情感与传奇事件都是由此而产生的。由此可见,这个记忆正是成为了解开小说主题的一把钥匙。而之所以如此,是与作家的认识力与理解力不可分开的。“我和笔下的人物相处太久,但彼此都有了熟悉的陌生。他们和我都变化了。但无论怎样变化,我看到了少年的我在他们中间奔跑。故乡是我写作的一粒种子,也是这粒种子最初的土壤。因为有他乡才有故乡。但这个边界其实是模糊的,模糊得我没有鲜明的乡愁,没有乡村与城市的分野,甚至也没有追溯自己成长过程的欲望。”
王尧:《民谣》,第339页。“少年的我在他们中间奔跑”,这正是作家对整部小说的主要内容和故事情节的简要说明。“故乡是我写作的一粒种子”,说明这部小说的根还是“故乡”,然而也不完全是故乡,因为它只是一粒种子和最初的土壤而已。同时,这部小说并不是在“故乡”完成的,而是在“他乡”完成的,小说正是在“他乡”所感知的“故乡”,在“自我”所感知的“他者”。所谓的“故乡”与“他乡”,所谓的“自我”与“他者”,正是小说中地理图式的一个外在表现,也是小说地理图式的基本结构。没有“故乡”就没有这部小说,没有“他乡”也不会有这部小说;同时,没有“自我”就没有这部小说,没有“他者”也不会有这部小说。地理图式是作家的创造,是作家的所有的感情与思想之所在,所有的认知与感觉之所在,所有的哲学与美学之所在。所有的这些,也许正是这部小说异于他者的地方,也是小说所拥有的重大思想和艺术魅力及其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