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手的工艺”到“手的工业”
——日本民艺造物思想中的创造之“手”

2021-06-17 09:39
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民艺广西师范大学造物

◇ 武 涛 ◇

本文以西方思想家对劳动之手的论述切入,着重探讨创造之“手”在日本民艺造物思想中的重要价值问题。柳宗悦认为“手”在最寻常的造物活动中具有主导地位,在探讨“技”和“工具”以及辨析“手”“工具”“机器”的关系上也是如此。柳宗理进一步提出“手的工业”理念,主张在工业时代的设计师要有正确的造物观。受其影响,深泽直人对“手”与“电脑”的差异分析、家具品牌无印良品对“手”的关注与阐释,亦体现出了民艺的造物之“手”在后工业时代所具有的现实意义。

一、创造之“手”

人类的造物史就是手的劳动和创造史。研究民艺的造物思想,首先要面对和解决的就是“手”与“人”“物”的关系问题。西方思想观念中,大多数情况下都将手和身体一起理解为大脑(思想)的支配物,强调手工劳动的物理属性。亚里士多德认为一般工匠只是“凭习惯而动作,与非生物的动作相似,如火之燃烧——趁着自然趋向,进行各自的机能活动,对于自己的动作是不知其所以然的”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第3页。。在中世纪,手工艺人往往被视作“劳动的手”。20世纪的思想家汉娜·阿伦特依然认为“没有言论和行动的生活,对这个世界来说其实就是死的”①〔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9页。,贬低了所谓的“劳动动物”,强调有头脑的“创造之人”才是物质劳动和实践的判断者,是劳动之兽的上司②理查德·桑内特指出汉娜·阿伦特在《人的境况》中区分了劳动动物(The Craftsman)和创造之人(Homo faber),认为劳动动物是指人们像牲畜那样操劳,从事着重复乏味的苦役,只管完成任务,别的什么都不考虑,将工作本身视为目的;创造之人则相反,从事着与大家紧密相连的生活和工作,是物质劳动和实践的判断者,不是劳动动物的同事,而是其上司。引文出自〔美〕理查德·桑内特:《匠人》,李继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9页。。对此,理查德·桑内特认为:“无法承认和鼓励人们内心有从事匠艺活动的欲望,是西方文明根深蒂固的缺陷”③〔美〕理查德·桑内特:《匠人》,李继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13页,第181-218页。。但是另一方面,从18世纪的“光明时代”④光明时代(英:The enlightenment,即“照亮”)指这个用理性的光芒照亮社会的各种风俗和道德的过程,在18世纪变成一个很常见的说法。引文出自〔美〕理查德·桑内特著:《匠人》,李继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100页。开始,“手”有了和“脑”相同的地位,普通人的创造之“手”开始受到肯定,康德就曾说过“手是心灵的窗户”⑤〔美〕理查德·桑内特:《匠人》,李继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181页。原引自Raymond Tallis,The Hand:A Philosophical Inquiry into Human Being,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3。。19世纪针对机械生产的威胁,罗斯金从道德维度捍卫手工劳动,并要求每个匠人要手脑并用,才能重拾社会尊严。之后威廉·莫里斯及其追随者们还发起了影响广泛的手工艺复兴运动。进入20世纪,福西永在《手的礼赞》中论述了“手”是一个自由的“活的生命体”,并不只是从属于身体的奴仆,“手”与“人”是一种相互创造的关系,有自己独特的触感系统,它区别于无生命的机械,拥有着人性的“温度”⑥〔法〕福西永:《形式的生命》,陈平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41-166页。。后工业时代的当下,这种对创造之“手”的认知已经有了普遍性。桑内特在《匠人》中,打通了“手”的生物结构、物理规律和精神所指的联系,对“手”所具有的人性特质和真实品德,以及专注与协作性质展开了探讨⑦〔美〕理查德·桑内特:《匠人》,李继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13页,第181-218页。。无论贬低还是肯定,对照西方社会对匠人之“手”的这两种鲜明态度,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和思考日本民艺造物观中“手”所具有的重要价值。日本民艺思想的构建者柳宗悦也指出,现代西方在发展机械生产的同时,也重视和提倡“手工制作”,应该是有着信任人类之手的含义⑧〔日〕柳宗悦:《民艺四十年》,石建中、张鲁译,徐艺乙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8页,第231页。。

那么,回到被称为“手工之国”的日本。克里斯托弗·德雷瑟⑨克里斯托弗·德雷瑟(Christopher Dresser,1834-1904),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于19世纪70年代曾远渡日本,他在Japan, its Architecture, Art and Art-Manufactures(《日本及其建筑、艺术和艺术生产》)中描述的日本手艺人,不仅技艺高超还拥有着崇高的社会地位,他们不只是把劳动当作谋生手段,而是“用心灵、智慧、感情和技艺,使物品变得高贵起来……”⑩〔美〕大卫·瑞兹曼:《现代设计史(第2版)》,〔澳〕若斓达·昂 李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17页。。但是到了19世纪末,随着西方的现代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被植入日本,资本化运作的机器生产开始逐渐替代日本匠人的双手,其命运被彻底改变的同时,固有的造物观念也受到极大挑战。

柳宗悦批判了这种现代化冲击导致的“病态”现象,他在《手工艺之国》一文中就提出:“为什么对一个国家来说手的工作非常重要?……自然授予人类的双手,在今天的日本又将发挥怎样的作用呢?值得我们思考”⑪〔日〕柳宗悦:《民艺四十年》,石建中、张鲁译,徐艺乙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8页,第231页。。柳宗悦将植根于日本本土,由无名匠人用双手创造的日常器物称之为“民艺”。他构建的民艺造物思想充分肯定了“手”和“脑”,或者说手和思想的统一性问题,并认为“手”在其中具有绝对的主导性地位,发挥着重要作用。柳宗悦在《手工与工具》中对“手”“手工”和“工具”进行了论述,其关注点与桑内特的研究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研究视角有所不同:桑内特通过三类双手受过高度训练的匠人(音乐家、厨师和玻璃吹职工)来进行研究,而柳宗悦始终关注的是无名匠人们最寻常的手工活动。因为日本和中国一样都大量使用汉字,所以他首先通过汉字中广泛使用的“手”为切入点,来阐释“手”与人类造物史观的密切关系(见表1)。

表1 柳宗悦以汉字视角对造物之“手”解析① 〔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2-133页,第134页,第135页,第134页。

这个视角的解读,无论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非常容易理解。“这些词语把任何手工艺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意义都和盘托出”。②〔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2-133页,第134页,第135页,第134页。继续分析文本发现,“手”之所以在柳宗悦的民艺造物观中处于核心地位,其关涉的内容是非常丰富的,将其归纳来说主要包含这几个问题:其一,“手”与工作的关系。人类得以生存必须劳作,改造自然的所有工作都必须依靠手。所以手最初的工作就是手工艺,并逐渐走向物质文化的繁荣。其二,“手”与身体的关系。五指之手是身体最为灵活的部位。“能手”往往可以指代一个很能干的人,可见“手”的灵活程度往往可以代表一个人的优秀程度,所以手在身体中的优越性是不言而喻的。其三,“手”与造物者(手工艺人)的关系。在中国古代,把木匠叫作“手民”,而在日本自古对工人的称呼也很多,“手人”“技人”或者“功手者”③出自日本古代第一部文学作品《古事记》中的《仁贤记》。,可见,在称呼上就不难看出自古的手艺人就是靠“手”吃饭和用“手”工作的职业性质。其四,“手”与思想的关系。柳宗悦认为科学的精致机械也不如人手的构造复杂,其原因就在于手的物质结构与神经有直接的联系,手的技能是受思维支配的,一个普通的物品,如果没有思想就不会产生,而“巧”就蕴含着手与思想的联系④〔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2-133页,第134页,第135页,第134页。。在民艺运动中负责民艺品流通的官方商店就叫作“巧み”⑤巧み(TAKUMI),意为巧妙,精巧。。

总而言之,柳宗悦不同于罗斯金和莫里斯从道德维度维护劳动之手,也不同于福西永在艺术范畴对生命之手的赞美,而是将“手”与最寻常的造物活动相关联来进行解读。所以,在民艺的造物观念中,手意味着“造化之妙”⑥〔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2-133页,第134页,第135页,第134页。。因为手,造物者可以反复地工作;因为手,人被赋予了不可思议的技术,并作为传统技艺进行传授;因为创造之手,人类留下了延续几千年的物质文明。

二、“技”与“工具”

“技”和“工具”都与“手”的造物能力直接相关,前者是手的内在能力,后者作为辅助之物强化了手的外在力量。二者都是民艺造物观中的实现造物目的最基本的客观条件。在匠人的手中,自然提供的造物之材料,在技艺和工具的作用下,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动人的可用之物。柳宗悦对这两个关键要素也有所论述。

(一)手之“技”

柳宗悦在讨论材料问题的时候指出:“材料在技艺的发掘下能够充分显露自然之美,工艺是材料与技艺的结合”①〔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5页,第136页。。显然,材料是自然之物,而技艺是匠人凝聚于手的内在能力。柳宗悦还引用了《魏书》中“百工技艺”和《史记·龟策列传》中“博开艺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学”的相关论述,强调“技”之于匠人之手制作器物的重要作用。而关于民艺造物观中的“技”,他细分出了三个层面,即“技能”“技术”和“技巧”,便于我们认识民艺造物工作的基本方法。柳宗悦用较大篇幅进行阐述,笔者对其要义进行了归纳和对照(见表2)。不过,虽然可以将它们分开来理解,但在实际制作中显然是无法割裂开去操作的。

表2 “技”的三个层面对照② 本部分是对“工艺之成立”一文中“技能与技术”部分相关内容的归纳和提炼。详见〔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39-145页。

(二)手的工具

但是技艺再娴熟,皮肉之手的工作强度也是有限的,所以人类的造物活动必然需要借助各种工具(如图1、图2)。柳宗悦多次就“工具”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笔者将其归纳为三个方面的问题:其一是“手”与“工具”的关系问题,其二是“手工”与“机械”的关系问题,其三是该如何对待这些造物工具的问题。首先,虽然工具是手的延伸和强化,但是工具仅仅是手的辅助。柳宗悦认为神赋予人类以手,并且用手制作了各种各样的工具,以辅助手更好地进行手的工作。无论是从远古时代的石头,还是到后来的金属,工具都具备一定的强度,所以人类以智慧创造的这些工具,成倍地助长了手的力量。工具如果能够得心应手就是好的工具,但不管如何好用,都必须“手驾驭工具,就如同思维指挥手那样”。而且必须“两者的力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能漂亮地完成工作”③〔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25页,第136页。。当然“工具”也渐渐被赋予了人的品质,比如亲切感。它们整日与匠人相伴生活,形影不离,所以为了更加亲切,匠人往往会增添一些雕刻与纹样。另外,工具作为使用的器物,还必须具备健康和诚实的坚实感。

图1、图2 手工艺的生产过程

那么,现代工业生产的机械也是工具。很多研究断定柳宗悦对机器的立场是绝对的排斥和否定,其实不然,他曾指出:

本来就不应该否定机械。可是,对机械的不恰当的肯定,才是对机械的否定。必须对机械的性质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并以此为出发点,机械才能进行正常的工作。只有这样,机械才能最佳地显示其恰当的价值。①〔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1页,第95页,第96页,第103页,第105页。

柳宗悦从两个方面对机械进行分析,一是“手”与“机械”的区别,二是机械作为现代生产工具,造物者该如何应对它的问题。具体来说,他提出“手”与“机器”最本质的区别在于“有心”和“无心”的差异,手是与精神相连的,而机器只不过是物质②〔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1页,第95页,第96页,第103页,第105页。。“手工作业也可以说是心之作业,没有比手更加神秘的机器”③〔日〕柳宗悦:《民艺四十年》,石建中、张鲁译,徐艺乙校,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0页。。他进一步指出,如同手驾驭工具一样,人也必须控制好机器,然而现实中机器在支配人类④〔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1页,第95页,第96页,第103页,第105页。。所以有“头脑”的造物者(设计师)的作用就极为关键。“企业家都必须明智地选择设计者”。⑤〔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1页,第95页,第96页,第103页,第105页。设计者必须用正确的造物观念对待机器,一方面应该寻求机器自身能够创造的独特之美,而不是徒劳地模仿手工;另一方面应该与商业主义保持距离,不能为了“利”而牺牲了“用”⑥〔日〕柳宗悦:《工艺文化》,徐艺乙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01页,第95页,第96页,第103页,第105页。。

也就是说,“手工”与“机器”应该是一种互补的关系。机器生产是对手工领域的拓展,手工是对机器生产缺陷的弥补。其缺陷在于机械文明虽然几乎席卷了整个人类社会,并代替了人类的手与工具不眠不休地生产着器物。但是“无心”的机器很难与人之间产生美好的亲切感,所以,手与工具之间的人性的品质,是机器所不具备的。因此,在人类追求事物的“温暖”的时候,手工的价值将永远存在。

三、“手的工业”

应该说在柳宗悦这里,已经基本厘清了手工与机器的关系问题,但由于时代局限和个人志向,他主导的民艺造物思想体系是以手工艺为中心构建的。真正将“手工”与“机器”相结合来思考并在工业生产中付诸实践的是柳宗理⑦柳宗理(Sori Yanagi,1915-2011)为柳宗悦的长子,日本20世纪50年代工业设计崛起的领军人物,1977-2006年之间担任日本民艺馆馆长。。柳宗理一方面肯定机械生产是主导未来的必然趋势,另一方面他将以“手”为核心的民艺造物观融入自己的设计理念中。他认为虽然手工与机械的生产方法和美的呈现都不相同,但是二者都与人类的实际生活密切相关的根源是相同的⑧〔日〕柳宗理:《柳宗理随笔》,台北:大艺出版,2015年,第53页。。关于工业设计的造物观,柳宗理也主张能够让机械生产出好的产品必须依靠设计师(造物者),而且必须是有正确造物观念的设计师。对此柳宗理在《设计考》和《设计备忘录》⑨《设计考》初刊于1983年日本美用社发行的《设计——柳宗理的作品与思想》;《设计备忘录》初刊于1949年由技术资料刊行会发行的《工艺新闻》第十七卷第一期。这两篇文章都收录在《柳宗理随笔》中,也是本文的主要参考来源。等文章中都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首先,好的设计师必须手脑并重。一方面设计是一项创作活动,所以设计师必须是想象力丰富的人,头脑绝不能僵化①〔日〕柳宗理:《柳宗理随笔》,台北:大艺出版,2015年,第46页,第48页,第61页。;另一方面设计的想法不能光靠纸张和笔,也不光靠脑子一时的灵感,设计师必须亲自动手来主导设计的完成。其次,必须有严谨的设计步骤和明确的分工协作。无论是设计构想阶段的试做、实验以及模型制作,还是在生产阶段科技手段的介入和各方专家的协作,所有的细节都必须反复修改和打磨,否则随便敷衍的设计,必定不能让人感受到“严谨”的特质②〔日〕柳宗理:《柳宗理随笔》,台北:大艺出版,2015年,第46页,第48页,第61页。。最后,设计者必须亲自参与包括生产环节在内的全过程。在《设计备忘录》中他说道:

设计师跟技术人员在生产上构成一个大脑的角色……藉由他们的发挥来形成机械时代的和声,即生产文化。……在机械时代的设计特色,就在于生产过程要靠机械。设计师必须考量到这一点,做出适合机械生产的设计。因此设计师必须熟知生产过程,一定要跟操作机械的工人密切合作。此外,有时为了解材料及机械,自己更要经常接触材料,亲手操作机械。③〔日〕柳宗理:《柳宗理随笔》,台北:大艺出版,2015年,第46页,第48页,第61页。

柳宗理强调设计师与技术工人的合作,显然是受到他推崇的包豪斯理念的影响。当然更为关键的是,他也强调了设计师要正确驾驭机械这种“工具”,善于运用自己的“手”来全面参与设计构思和生产的重要性。柳宗理的这种造物观被称为“手的工业”。他的这种理念积极促进了战后日本工业设计的崛起,也影响和启发着日本新生代的工业设计师,尤其是深泽直人④深泽直人(Naoto Fukasawa,1956- ),日本新生代工业设计界的领军人物,2012年起成为日本民艺馆现任馆长。。柳宗理的名作“不锈钢料理盆”就是深泽直人在家里喜欢用的极其日常与平凡的用品之一(如图3),因为清洗时触感顺滑,外观优雅,让深泽直人不禁感叹“这就是用手创作出来的线条啊”。这种用手在摸索中进行设计,进而创造出机器无法仿制的线条,就是柳宗理主张的将“手”与“工业”相结合的造物思想的体现。可贵之处在于,将这种观念实实在在地贯彻到设计实践中,“只有柳宗理一路坚持了下来,所以特别突出”⑤CASA BRUTUS特集:《柳宗理》,台北:大鸿艺术,2013年,第13页。。

进入21世纪,电脑已经成为所有设计领域开展工作的必要工具。深泽直人对“电脑”和“手”进行了比较分析,认为电脑上的抛物线是无数常数的集合,可以化为数列,更改常数就可以随意调整线条,是现在设计界里普遍使用的工具。但人的手所创作出来的曲线,却混杂了二次元跟三次元线条,极端复杂。“我创作时会先在脑里勾勒出一个具体的造型,再做成模型跟画面。但我想柳宗理应该是没在脑子里想得太深入,他直接就动手做,这样自然会有些偶然的线条产生,然后再去决定取舍。正因为他的工具其实是那双手,所以创作出混杂了主观与客观要素的作品。因为一般人在脑子里想象得到的形体毕竟有限。”(如图4)所以让深泽直人产生疑问和值得反思的是:“人明明可以用身体,为什么不用呢?现在我们这个时代只要画出草图,接下来就可以丢给机器去做模型。可是柳宗理所重视的那种从过程中得到的精髓已经被忽略了。我们是要做给人使用的用品,所以哪一种方式较好其实已不言而喻了”。①CASA BRUTUS特集:《柳宗理》,台北:大鸿艺术,2013年,第13页。

图3 柳宗理设计作品:不锈钢料理盆

图4 柳宗理亲手试做的收纳椅草模

当然,不止是深泽直人这样的设计师,日本生活品牌“无印良品”也关注到民艺造物思想中“手”的重要价值。“无印良品”成立35周年之际(2015年),特别推出了品牌文化读物《素手时然》(如图5),策划者希望通过素、手、时、然四个字,来重塑和强化其一贯的品牌核心理念。其中对“手”的解释是:“手”为用手触摸、制作、熟悉、感觉、教授。或像手一样活动,或为代替手的器物,是事物与心的象征②〔日〕小池一子,原研哉编:《素手时然》,东京:株式会社良品计画,2015年,第56页。。书中还摘录了柳宗悦、滨田庄司等民艺运动代表人物,以及现任民艺馆馆长深泽直人的观点。在这里,民艺造物观中强调“手”的触感和真实性,以及与心相连的精神内涵得到了继承。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民艺造物思想在后工业时代的消费社会中,其存在价值的直接体现。

结 语

无论是手工时代、机械时代,还是后工业的信息时代,人类造物的本质一直未曾改变,都是以满足人类的生存和日常生活为目的而进行的创造活动。而创造之“手”,在造物活动所具有的主导性作用也是毋庸置疑的。进一步来说,无论手工主导的民艺,还是机械主导的工业设计,实施者和目标对象都是以人为基础,涉及的内容也关乎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所造之物在带给人便利的同时,也要带来抚慰人心的温暖。所以,人的“手”既是劳动之手,也是智慧之手,更是有温度的生命之手。与之相关的也不仅仅是造物本身的问题,而是一个深刻地联系着人类共同价值观,连结自然、民族和社会多个维度的文化问题。所以,回到柳宗悦一开始提出的问题:自然授予人类的双手,在今天又将发挥怎样的作用?这必然是值得我们不断思考和讨论的一个永恒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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