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春调”

2021-06-15 15:57周玉波
寻根 2021年3期
关键词:孟姜女民歌

周玉波

二三月间,春寒恻恻,人多菜色。早饭刚过,村头有三弦或二胡声响,大人说:“唱春的来了。”孩子们蜂拥而出,无论南蛮还是北侉,无论本地小戏还是外地皮鼓,也無论懂与不懂,只要热闹就行,孩子喜欢热闹。母亲祖母们会备好馒头或是粗粮,静候唱春者上门。

“饥者歌其食”

唱春者唱的,叫作“唱春调”,省称“春调”。《中国音乐词典》这样解释“唱春调”:“唱春调是指流传于江苏省,春节期间或立春前后,农村举行迎春、送春等活动时所唱的民歌。”此说不尽准确。一是“唱春调”的流传范围,不限于江苏一省,二是“春节期间或立春前后,农村举行迎春、送春等活动时所唱的民歌”说,太过宽泛,现实中的“唱春调”,特指春节前至夏收前,俗称“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艺丐沿门乞讨时所唱的时调小曲。清末江阴人金武祥《陶庐杂忆续咏》有诗云:“岁首先传俚唱新,喜闻吉语趁良辰。轻锣小鼓歌声缓,送遍家家龙凤春。”诗后注云:“入春常有两人沿门唱歌,随时编曲,皆新春吉语,名曰唱春。唱时轻锣小鼓,击之以板,板绘五彩龙凤,中书四字,曰‘龙凤官春,俗传沿明时正德御赐云‘叶云龙凤官春头,新艳不嫌俚唱矣。”“龙凤官春”或是沿袭旧制,“沿门唱歌”的真正目的,却并非迎春、送春,而是为了如开头所说的乞讨。与唱春情形相近者,是唱“莲花乐”,唱“莲花落”也是为了乞讨,冯梦龙《古今谭概·佻达部》有云:

苏郡祝允明、唐寅、张灵,皆诞节倡狂,尝雨雪中作乞儿鼓节,唱莲花落,得钱沽酒野寺中,曰:此乐惜不令太白知之。又尝披氅持篮,相与跻虎丘,为道人唱。有客吟颇涩,乃借笔疾书数韵,云烟满纸,翻然而逝。客踪迹之,不得,遂疑为仙。

唱春乞讨、唱“莲花落”乞讨亦有传统。何休解诂、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六有云:

民春夏出田,秋冬入保城郭。……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

私意唱春乞讨、唱“莲花落”乞讨,与“饥者歌其食”情境相近。换言之,“劳者歌其事”与“饥者歌其食”,固然可以联结上文“男女有所怨恨”,指其为劳、饥而歌哭呼号,抒发怨恨,亦可局限性理解为因劳、因饥而歌,因劳歌者如“前呼邪许,后亦应之”,因饥歌者如唱春、唱“莲花落”,因饥而歌的目的,是为乞食果腹。《列子·汤问》中有鬻歌假食的故事,即是“饥者歌其食”的确切释义。

上海中国第一书局1923年印行《新鲜歌唱大观》中有《乞丐叹穷新唱春》,是唱春调乞讨的实例。歌云:

正月里梅花报早春,开言叫声善良人,阿有啥舍一个铜板拨拉我,买一块大饼当点心。二月里杏花满树开,明中去了暗中来,有所说留得一点心田在,子子孙孙要发财。三月里桃花真妩媚,冷粥冷饭街头喊,冷清清喊得喉咙破,那有人舍出一碗来。四月里蔷薇架上飘,效当初吴市吹洞箫,讨得铜钱四五十,小饭店醉饱乐陶陶。五月里榴花分外红,上街头口称店主东,一年到头元宝赚,生意兴隆那四海通。六月里荷花透水香,太太叫罢叫娘娘,求求你开开格双金龙手,长生不老寿安康。七月里凤仙梗上青,可怜我辈苦命身,人说道天生一根叫化骨,勿讨饭总归勿成人。八月里木樨一树金,骂声那班有钱人,姣妻美妾常怀抱,穷人面上勿舍半毫分。九月里菊花篱畔开,身上寒冷衣衫单,稻柴堆权作安身处,苦黄连谁施寒衣来。十月里芙蓉朵朵黄,心中苦楚泪汪汪,三餐茶饭那得能够饱,掰钵头求乞上街坊。十一月里水仙颜色姣,西风起兮雪花飘,大寒天气怎生过,牙齿儿厮打苦难熬。十二月天竹个个红,家家户户度残冬,瓦片阿有啥翻身日,小乞丐顿做大财翁。

歌中的正月、十月描绘的是典型的沿门唱歌乞讨,十二月的歌词说明小乞丐也有梦想,只是瓦片翻身绝无可能,因此此种梦想,终是镜花水月。

“唱春调”的家族极为庞大,《乞丐叹穷新唱春》只是其中一种,各地均有流传、流行的“孟姜女调”,则是“唱春调”家族中历史最久、影响最大的一个。

“孟姜女调”

孟姜女故事几近家喻户晓,实则是一个史籍中有简单记载、情节细节全赖历代累积而成的凄惨传说。顾颉刚于1924年11月23日《歌谣周刊》发表《孟姜女故事的转变》,对孟姜女故事作了系统爬梳。顾先生由《左传》所记“杞梁之妻”说起,说及《檀弓》,说及《孟子》,也说及《诗经》与乐府,说及文人与僧侣诗中与孟姜女有关内容。其中唐末诗僧贯休的《杞梁妻》云: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贯休诗在整个孟姜女传说链条中,有着特别的地位,特别之处有三点,一是确定“杞梁是秦朝人”,二是明确“秦筑长城,连人筑在里头,杞梁也是被筑的一个”,三是描述了“杞梁之妻一号而城崩,再号而其夫的骸骨出土”的细节,顾先生进而称,“这首诗是这件故事的一个大关键,它是总结‘春秋时死于战事的杞梁的种种传说,而另开‘秦时死于筑城的范郎的种种传说的,从此以后,长城与他们夫妇就成了不解之缘了”。不独“长城与他们夫妇成了不解之缘”,“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的悲苦基调与“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的情景渲染,亦一直贯穿至后世所有孟姜女题材的民歌俗曲之中。

向来的论者,多称“唱春调”是一种专门曲调,曰其又名“孟姜女调”,并举清末民初上海百代公司为“唱春调”灌过唱片以为例证。此说亦可商榷。沿门乞讨者为博同情,多唱悲调,孟姜女故事家喻户晓,悲怆动人,“孟姜女调”自然成为唱春者的首选。但是“唱春调”又名“孟姜女调”说,是将“唱春调”与“孟姜女调”画上等号。“唱春调”与“孟姜女调”不是对等关系,前者包括后者,后者只是前者一部分,正确的说法,当为“孟姜女调”属于“唱春调”,“唱春调”却不止“孟姜女调”一种。

江苏各地“唱春调”中,“孟姜女调”之外,尚有“梳妆台”“手扶栏杆”“十杯酒”等,各曲体、曲调间有同有异,异大于同。退而言之,即使原初的“唱春调”只有“孟姜女调”一种,唱春者的規模、范围扩大以后,“唱春调”的阵容亦随之扩张。板俊荣、张仲樵著《中国古代民间俗曲曲牌、曲词及曲谱考释》第二十章《春调》云:“‘春调起初主要流行在江南一带,后来传播至全国各地,它是与民间习俗紧密联系的一种民歌小调类曲调的类称。在流传中,部分‘莲花落‘凤阳调‘梳妆台等曲调也作为‘打春民俗活动的主要歌唱内容与其混杂一起,尤其与孟姜女故事的结合,形成了‘孟姜女调。从此,‘孟姜女调便与‘春调等同视之。”此处“类称”与“混杂”而形成“孟姜女调”说或许无误,“‘孟姜女调便与‘春调等同视之”说,私意虽是折中,仍嫌牵强。

如“混杂”。“孟姜女调”又作“十

二月花名调”,流行的时间,至少不晚于“梳妆台”,清同治间江苏巡抚丁日昌开列“查禁小本淫词唱片目”中,即有《十二月花名》。清末民初扬州书坊聚盛堂梓行唱本中,有《孟姜女(过关唱歌)》,封面标作“口传凤阳悲调”“改良十二月花名”。词云: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别家丈夫团圆叙,我家丈夫造长城。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到南方,新窝做得端端正,对对成双在画梁。三月里来是清明,桃红柳绿正当景,家家坟上飘白纸,孟姜坟上冷清清。四月里来养蚕忙,姑嫂双双去采桑,桑篮挂在桑枝上,勒把眼泪勒把桑。五月里来是黄梅,黄梅发水泪盈腮,家家田中黄秧莳,孟姜田中是草堆。六月里来热难当,蚊子飞来寸断肠,忍口吃奴千滴血,莫食我夫万喜良。七月里来七秋凉,家家窗下做衣裳,青红蓝绿都裁到,孟姜家内是空箱。八月里来雁门开,孤雁足下代霜来,闲人只说闲人话,那有人送寒衣来。九月里来是重阳,重阳美酒菊花香,满满筛来奴不吃,无夫饮酒不成双。十月里来上稻场,摔砻做米纳官粮,家家都有官粮纳,孟姜家中身抵粮。十一月里雪花飞,孟姜出外送寒衣,前面乌鸦来领路,喜良长城凉凄凄。十二月里过年忙,杀猪杀羊闹扬扬,家家都有猪羊杀,孟姜家里空堂堂。十二月花名都唱完,关官听见也悲伤。

此歌又被收入民国年间由上海大美书局编著、沈鹤记书局发行的《时调大观》,标题正作“孟姜女唱春”。“口传凤阳悲调”云云,一是可以理解为此种“孟姜女调”,本是江苏民歌,传唱、定型过程中,吸收了“凤阳调”的养分;二是可理解为此歌本身即是“凤阳调”的一种;三亦可理解为此种江苏民歌在凤阳被称为“悲调”。此处我附和《考释》意见,以第一种理解为是。但是“混杂”的情形并不相同,如“莲花落”“梳妆台”,与“孟姜女调”如何混杂,缺少文献依据,难以论定。

《考释》说及“打春”。清徐珂《清稗类钞·时令类》有“打春”条云“立春日,迎春东郊,省城府城由知府主政,县城由县令主政……礼毕,各执丝鞭打牛,五谷纷堕于地,则谓丰登有兆,相率称贺而散”。“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别家丈夫团圆叙,我家丈夫造长城。二月里来暖洋洋,双双燕子到南方,新窝做得端端正,对对成双在画梁。三月里来是清明,桃红柳绿正当景,家家坟上飘白纸,孟姜坟上冷清清。”此种悲苦内容、凄凉腔调,与“相率称贺而散”的喜庆气氛,全然不合,以此作为“打春”包括“迎春、送春”民俗活动的“主要歌唱内容”,太过勉强。

因此,我的看法诚如上说,曰“唱春调”的家族,极为庞大,“唱春调”中包括“孟姜女调”(有“十二月体”与“四季体”等)且以“孟姜女调”为主体,“唱春调”却并非只有“孟姜女调”一种,它还包括“梳妆台”“手扶栏杆”“莲花落”等艺丐沿门唱春乞讨时所唱的其他时调小曲。

民歌中的民歌,经典中的经典

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誉其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闻先生的意见移用于近现代民歌,可将“孟姜女”称为“民歌中的民歌”“经典中的经典”。

“孟姜女”民歌的正体,是上列“十二月花名体”《孟姜女》,此外还有《孟姜女叹四季》,《时调大观(三集)》中的《孟姜女叹四季》是这样的:

春季里来是清明,家家户户上新坟,人家坟上飘白纸,孟姜坟上冷清清。夏季里来热难当,蚊虫飞来闹洋洋,情愿叮奴千口血,莫叮奴夫万喜良。秋季里来雁门关,孤雁足浪带信来,闲人只说闲人话,那有闲人送衣来。冬季里来雪花飞,孟姜女雪里送寒衣,前面乌鸦来领路,喜良长城冷凄凄。

即使是“十二月体”式“孟姜女”,不同地区、不同时期,曲词内容也并不完全一致。如民国上海新文书局印行《时调大全(甲集)》中的《改良孟姜女十二月叹苦》云:

正月梅花百草青,秦始皇要造万里长城,前因江山要作乱,金童玉女下凡尘。二月兰花盆里青,秦始皇出榜捉拿万喜良,喜良公子逃出府,逃入孟府花园中。三月桃花一点红,孟姜女打扮进花园中,手中扇子被风吹落池塘内,脱了衣服下池塘。四月蔷薇开得黄,万喜良躲避在大树上,孟姜女举头忽见一男子,双手连忙穿衣裳。五月石榴结红亮,孟姜女回房禀老娘亲,女儿从小曾把志愿许,见奴白肉方为奴夫郎。六月荷花水上漂,孟姜女结彩多热闹,双双拜堂进房去,可恨官兵来捉了……十二月蜡梅水成冰,孟姜女寻到长城前,哭喊一声城墙倒,得见夫君白骨身。十二月花名唱完成,奉劝诸君要守本分,守本分而能安岁月,凭天理可以度春秋。

北方地区又称“孟姜女调”为“长城调”,以“孟姜女调”与“长城调”并举,盖因孟姜女与哭长城,几可同义。民国北平杨梅竹斜街中华印刷局印行《林黛玉悲秋》唱本中即有《孟姜女哭城》云:

正月里梅花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人家有夫红灯挂,孟姜女丈夫去造长城。二月里杏花闹洋洋,双双燕子飞南墙,燕窝修的端端正,对对成双歇画梁。三月里桃花是清明,红男绿女都去踏青,家家户户烧白纸,孟姜女坟上空又空。四月里牡丹养蚕忙,姑嫂二人去采桑,桑篮挂在树枝上,想起丈夫范杞良。五月里石榴一片红,大小二麦收场中,人家有夫锄青草,孟姜女田中一片青。六月里荷花热难当,蚊虫飞来叮胸膛,宁吃奴家千口血,莫叮我丈夫范杞良。七月里菱角秋风凉,家家户户裁衣裳,青黄蓝绿全做到,孟姜女房中是空箱。八月里丹桂雁门开,鸿雁足下带书回,闲人只说闲人话,那有人儿送衣来。九月里重阳菊花香,重阳菊酒人人尝,满斟一杯奴不饮,无夫饮酒不成双。十月里芙蓉稻上场,家家户户去纳粮,人家有夫去纳税,孟姜女家中是空仓。十一月冰冻雪花飞,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前有乌鸦来引路,哭倒长城好惨凄。十二月蜡梅过年忙,家家杀猪又宰羊,人家有夫祖先祭,孟姜女房中哭断肠。

称“孟姜女”为“民歌中的民歌”“经典中的经典”,一是因其历史极久,流传范围极广,花样繁多,“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套语,完全适用于“孟姜女调”。二是“孟姜女”民歌本身承载、蕴含的凄情苦绪,与旧籍“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云云,正相契合。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云:“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静安先生此说,仍然可议,私意所谓“乐天”,只是国人精神的表象,戏曲小说著乐天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是作者有意以此慰藉民众现实中的苦痛悲凉,也即以虚拟的喜剧,对抗、消抵现实的悲剧,白居易、白乐天,实是居不易、不乐天。何为真的“吾国人之精神”?窃以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正月里梅花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人家有夫红灯挂,孟姜女丈夫去造长城”“十二月蜡梅水成冰,孟姜女寻到长城前,哭喊一声城墙倒,得见夫君白骨身”也是。此类作品所透露的作为个体的人,对未知世界的恐惧,对无法掌控一己命运的无可奈何,对在硕大无朋的某种超自然力量面前,只能呼天抢地而不得有所作为的绝望,才可作“吾国人之精神”的代表。“孟姜女调”成为“民歌中的民歌”,“经典中的经典”,从根本上说,是因与国人情感共鸣、精神相通。换言之,“四季歌”“十二月歌”“五更调”等时序类定格联章体民歌,之所以代代流传,经久不衰,就是因其与国人对时间的敏感、对“度日如年”的深切体悟紧密相关,直至当代电影《闪闪的红星》中,还有“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这样的凄苦恺切词句,引发亿万观者的共鸣。

移  植

“孟姜女”称为经典的理由,除上说两点外,还有三——横向移植普遍。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十二月体”“四季体”孟姜女民歌,都可归入纵向传承一类,虽然曲调、曲词略有变化,如“三月桃花一点红,孟姜女打扮进花园中,手中扇子被风吹落池塘内,脱了衣服下池塘”,变为“三月里桃花是清明,红男绿女都去踏青,家家户户烧白纸,孟姜女坟上空又空”,场景虽然有异,孟姜女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框架包括大致情节却未有改变。这种变与不变中所体现出的故事与抒情取向的恒定性,是其能够成为“唱春调”的主体甚至代名词的原因之一。横向移植与纵向传承不同,横向移植是借用十二月体、四季体“孟姜女调”的形式,而另外填入新的内容。如上海中国第一书局编辑、世界书局发行于1923年的《新鲜歌唱大观》有《欣生杀爹新唱春》云:

正月里来报新春,张驾云贩来做营生,家财富有十余万,盘剥重利刮穷人。二月里来暖洋洋,朱潮生茶馆开赌场,引诱有钱纨夸子,一进其门败家当。三月里来是清明,朱潮生本是白相人,设赌卖烟多违法,欣生吃烟上他门。四月里来酴馨,张欣生混名蜡烛称,潮生相邀同赌博,输去银洋一千零。五月里来后榴红,张驾云银钱不放松,欣生无钱偿赌债,潮生定计害驾云。六月里来伏中心,江湖郎中叫来健臣,潮生求他来设计,有何毒药害性命……十二月里冷清清,一众人犯进法场门,大快人心来正法,三收三放命归阴。

资料有云,1920年7月,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沪上白领阎瑞生因沾染赌博,抢劫谋杀获得过1917年“新世界群芳选举花国总理”头衔的王莲英而被捕,此案被改变为小说、评书、话剧、京剧、电影而广为流传,以此案为题材的民歌时调亦多。20世纪20年代,沪上另有一起命案,案情的曲折离奇和对社会影响程度,远超阎瑞生王莲英案,《欣生杀爹新唱春》所描述的即是此一命案。张欣生是商人张驾云之子,朱潮生开设赌场并在赌场中设局卖烟,张欣生入局欠下赌债烟债,张驾云拒绝替子还债,在朱潮生唆使、江湖郎中配合下,张欣生下药毒死其父,种种细节,其时报章连篇累牍予以披露,上海明星公司并据此案编为电影《报应昭彰》上演。“正月里来报新春,张驾云贩来做营生,家财富有十余万,盘剥重利刮穷人”,以“唱春调”演绎社会新闻,亦可看出民歌俗曲、民间艺人因时因事而变的求生本领何其强大,而此种横向移植,扩大了作为曲体的“孟姜女调”的影响,愈发奠定了其“经典”的特殊地位,通常以“十二月花名”为“唱春调”“孟姜女调”的别称,即是普遍移植的结果。如《绣像小说》所设“时调唱歌”专栏中有《警世吴歌·仿时调十二月花名体》(戎马书生倚声)云:

正月里梅花朵朵开,外国人杀进中原来。文官只想拿个家当保,武官只怕做炮灰。二月里杏花满树红,做官做府才是一湖风。步步高升原勿算倽烦难事,无不铜钱也是空。三月里桃花路浪多,义和团闹事起风波。弄得联军杀到北京去,亏得李鸿章出来讲子一场和。四月蔷薇勿值钱,大大小小才吃子鸦片烟。中国人滋膏刮得干干净,做起事体勿连牵。……十一月里山茶雪里开,小百姓命里要当灾。横捐竖捐捐勿断,弄得卖田卖地卖婴孩。十二月里蜡梅香喷喷,自家难保自家身。开化事体勿会做,唱支山歌劝别人。

前者以“十二月体”演说社会新闻,后者以“十二月体”警世醒民,性质实一,“歌谣文理,与世推移”(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與元九书》),如是而已矣。唱春民歌,亦有强烈的社会属性。

变  体

笔者起意说“唱春调”,原因有三。

一是历来论述“唱春调”的文章,多以“唱春调”为民俗民歌,是为配合“打春”“迎春”“送春”仪式而唱,此种说法,或多或少,是生活经验不足所致。我的经验,一是对“春荒”有深刻印象,青黄不接,农人无以为食,树皮草根皆成美味;“春荒”时节,乞丐极多,沿门唱曲乞讨者每天都有,苏北以“混穷”形容此种沿门讨要行为,“混穷”与“唱春”,均是动宾结构,二者有着天然的联系,以“春调”为“打春”“迎春”“送春”活动而唱,固无不可,私意以其为度“春荒”而唱,更为符合实际,亦契合久已有之的“饥而歌其食”的传统。

二是既然“孟姜女”为“唱春调”的主体,甚者以为“孟姜女调”即“唱春调”,“唱春调”即“孟姜女调”,而“孟姜女调”是典型的悲调,“打春”“迎春”“送春”氛围本当喜庆,此种场合,何以唱此悲调?

三是论者多指“梳妆台”“栏杆调”“送情郎”等亦为“唱春调”,并云其为“孟姜女调”的变体。我意“变体”说太过含糊,说“变体”,不若说“家族”,也即以“唱春调”为一种民歌俗曲的“类称”,而非“孟姜女调”的异名,因为无论如何,“梳妆台”“栏杆调”“送情郎”与“孟姜女调”,在曲体结构与旋律主干上,区别都甚为明显。另《中国古代民间俗曲曲牌、曲词及曲谱考释》云:除“孟姜女调”外,“春调”又被称为“送麒麟”“麒麟调”“麒麟唱”或“麒麟送子”等。事实上,即使是江苏南、北地区仍在流行的“麒麟调”,曲调主干也与同一地域流行的“孟姜女调”大为不同。因此我意此段论述,若是调整为“除‘孟姜女调外,‘春调中还有‘送麒麟‘麒麟调‘麒麟唱或‘麒麟送子等”,更为稳妥。

退而言之,以“唱春调”为度“春荒”而唱,并不妨碍“唱春调”与“打春”“迎春”“送春”习俗紧密相关说。一是艺丐沿门唱曲乞讨行为,与打春、迎春、送春活动,历史同样悠久,二者相互影响,融会贯通,合乎情理,类同唢呐,红白事场合,都用唢呐,俗谚云“唢呐一响,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即是此意。“唱春调”亦然,有“十一月冰冻雪花飞,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前有乌鸦来引路,哭倒长城好惨凄”那样的悲调,也有纯粹为唱而唱的各种改良版、变体版。如《时调大观(三集)》有《战事四季唱春调》云:

中华民国十多春,人贫世富到如今,世间不论贫和富,缭乱时世受灾星。春季里来百草青,江浙两省动刀兵,炮声隆隆头上过,唬坏了一班小百姓。夏季里来伏中心,多少百姓逃性命,扶老携小战地出,碰着土匪更伤心。秋季里来丹桂香,抛撇家乡到上洋,有钱逃难递写意,穷民饥饿最凄凉。冬季里来大寒天,多少百姓遭兵燹,战事结束把干戈息,国民同享太平年。

有《瞎三话四唱春》云:

正月里菊花开得黄,王母娘娘开咸肉庄,铁拐李相帮拉皮条,害得老寿星生仔身杨梅疮。二月荷花池里满,张天师个姘头秦雪梅,因为死脱仔丈母娘,到稻香村哀去买棺坊。三月桂花开得细,观音娘娘没事体,登拉阿木林哀真厌气,跑到明星公司哀去拍影戏。四月芙蓉开得来长,姜子牙一心要开赌场,阎瑞生就此帮俚忙,到乌龟背浪去乂麻将。五月里梅花阵阵香,猪八戒个鼻头嫌得长,吃去物事吻便当,没法子只好去请木匠。六月里杏花开得低,何仙姑穷得滴滴,想来想去没主意,只好到四马路浪去做野鸡。

前者说时事时局,后者是不着调的胡扯,与苏州弹词、苏北民歌中“颠倒语”类似。此种“唱春调”,曲词内容与“孟姜女调”已经没有关系,旋律腔调亦可随意套用各地已有民歌俗曲腔调,如在两淮地区,可袭用淮海戏水唱腔调,以拉近与听众的距离,“唱春调”家族的阵容,则因此而庞杂壮大,成为民歌俗曲的一大种类。

结  语

以“孟姜女调”为“唱春调”的主干,乃是基于“孟姜女调”的本色是凄苦悲凉,凄苦悲凉,与“春荒”时节饥民沿门乞讨的情境,恰好吻合。因此移植也好,变体也罢,诸多“唱春调”中,“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别家丈夫团圆叙,我家丈夫造长城”之外,我关注留意的,始终是《孤孀十叹唱春》《花魁十叹唱春》《賭鬼十叹唱春》《乞儿十叹唱春》(均见文益书局印行唱本)这样的篇什,以为“叹”“恨”“怨”之类,才是“唱春调”的本来面目。另如《新鲜时调唱歌》有《五娘卖发新唱春》云:

春季里来百草青,奴夫上京求功名,家中贫穷无盘费,张广才仗义来助花银。蔡伯喈赶考别双亲,赵五娘暗中泪纷纷,公婆难舍亲生子,再三叮嘱早回程。夏季里荷花香阵阵,连遭饥荒苦万分,巧媳妇难做无米饭,穷极无奈把粮请,请来粮米只好敬双亲,自己吃糠奴尽孝心,婆婆错怪奴荤腥吃,两老咽糠命归阴。秋季里来正秋凉,死公婆无钱买棺方,两手空空无法想,伤心吓剪发卖银两,手托青丝跪道旁,苦苦哀求泪汪汪,可怜少有慈悲客,幸遇张公发善良。冬季里来冷清清,穷苦无力做新坟,身穿白裙来兜土,描容别坟去寻夫君,举目无亲苦伶仃,肩背琵琶上京城,一人身穿两重孝,不知何日见夫君。

过去的艺人沿门唱曲乞讨,所唱曲中,有“孟姜女”,也有“赵五娘”。沿门乞讨,博人同情最为要紧,此种“唱春调”,是博人同情的利器。淮剧《赵五娘》唱词有云:“三年干荒不下雨,米如珍珠价高昂。芝麻放在酒盅里,只准数来不准量。三个铜钱买一碗水,淀淀半碗是泥浆。七个铜钱买一把草,揣揣没的半锅腔。大户人家卖牛马,二户人家卖田庄。三四五户没的卖,卖儿卖女上街坊。姑娘只换一斗米,小伙子只换一斗糠。为什么小伙没得姑娘贵,荒年辰一过留给儿子做妻房。你家哪有什么东西卖,我只得剪发卖发上街坊。东街喊到西街上,南城卖到北城墙。”吾乡流行淮海小戏,小戏唱词多数忘却,我记得四句:“大户人家卖骡马,中户人家卖庄田。小户人家没有卖,卖儿卖女过荒年。”先祖母在时,听至此处不能自已潸然泪下情状,历历如在目前。“春季里来百草青,奴夫上京求功名,家中贫穷无盘费,张广才仗义来助花银,蔡伯喈赶考别双亲,赵五娘暗中泪纷纷,公婆难舍亲生子,再三叮嘱早回程”,与“正月里梅花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人家有夫红灯挂,孟姜女丈夫去造长城”,都有此共情的效果。明代散曲家、画家、医学家,时称“南曲之冠”的高邮人王磐,感于其时饥馑不断,人无所食,作《野菜谱》以济饥民,友人张跋曰:“斯谱备述闾阎小民艰食之情,仁人君子观之,当怃然而感,恻然而伤。”“怃然而感,恻然而伤”者,亦共情之谓也。“唱春调”堪称“共情”民歌的代表,更可作我屡加申说的“民歌生成学”中“以歌乞食”说的经典例证。

作者单位: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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