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庆辉(副教授)姜苏展
(中央民族大学管理学院 北京 100081)
《2020年政府工作报告》提到,国家会出于对世界疫情及经济贸易情势的考量,调整疫情前已制定好的目标和经济政策,这表明未来一段时间,我国企业将持续暴露在具有较大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宏观环境之下。自2014年起,我国经济进入新常态,无论是增速、产业结构,还是驱动力都发生了明显的改变。为应对变化,我国对经济政策进行了重新部署,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在社会大环境中变得日渐平常,这种不确定性会给宏观经济运行发展和企业经营管理活动的许多方面带来深远影响(饶品贵等,2017)。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会对资本市场中的各个角色产生怎样的影响是值得进行研究的问题。
审计师通过提供上市公司年报鉴证服务,发挥着对资本市场进行外部监督的作用,并因此收取审计费用。根据Simunic审计定价模型,审计收费主要反映了以下两方面,一是审计投入的资源或成本,二是审计失败的风险补偿。哪些因素会影响审计收费向来是学者们关注的重点,但是现有相关研究多集中于微观层面的被审计单位特征和事务所特征,较少关注宏观层面的影响因素。企业经营风险很可能会随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增长而发生正向变动,从而造成重大错报风险攀升,使得审计风险增加或者审计师为了将审计风险限定在合理范围内而增加审计投入,二者都是促使审计费用增加的关键原因。而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给具有不同股权特征的企业带来的影响很可能有一定的差异(王化成等,2016),进而也可能对审计收费产生差异化影响。基于此,本文以2014—2018年我国沪深A股上市公司为样本,考查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对审计费用造成的影响,以及股权特征对这种影响是否具有调节作用。
宏观经济环境对企业经营管理具有重大影响,其中的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也与微观企业行为关系密切。首先,较高的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会增加企业的经营风险。一方面,企业的运营情况会因这种高不确定性的作用,变得较之前更为复杂多变,使得财务报表在全面记录其经济活动时更加有可能出现重大错报(Bell et al.,2001;褚剑等,2018)。另一方面,较高的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使被审计单位原定的战略计划在实施进程中偏离已有目标的可能性增大,业绩下滑的可能性因此增加,为了避免业绩下滑带来不利影响,管理者利用盈余管理活动粉饰收益以达成业绩目标的动机大大增强(Ghosh et al.,2009;申慧慧等,2010),盈余管理使得财务报表无法反映企业经济活动的真实状况,同样会提升财务报表在编制过程中出现重大错报的风险(Defond et al.,1998)。现代风险导向审计理论认为,审计师承担的审计风险由财务报表重大错报风险和检查风险共同决定。审计师会在重大错报风险增加时付出更多的努力,采取追加审计程序、广泛搜集审计证据或延长审计时间等措施来降低财务报表的检查风险,以期可以将审计风险降至期望值,因而会要求更高的审计费用来补偿超额审计成本(Simu⁃nic,1980)。
其次,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增加会加剧企业的代理问题。委托代理理论认为,经理人相比于股东,更了解企业的运营情况和投资机会,拥有信息优势。在股东对其监督不完全的情况下,经理人倾向于做出自身利益最大化决策,甚至为此损害股东利益(Jensen et al.,1976)。经济政策不确定性越高,经理人的信息优势越突出,股东对经理人实施监督的难度因此加大,为维护自身利益,就会提高相应的监督成本(马东山等,2018),致使企业内部代理成本增加。此外,较高的经济政策不确定性还增加了投资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Venky et al.,2019),这会引发股东之间的逆向选择和道德风险问题。大股东的信息优势在经济政策具有较高不确定性时更加明显,更能利用隐蔽的手段实施掏空行为,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从而增加企业的代理成本。审计作为企业外部的监督管理机制,致力于提高财务报表预期使用者对报表数据的信任水平,是降低代理成本的重要手段。审计工作的执行会因代理成本的增加而愈发困难,审计失败风险随之增加,致使审计师寻求超额风险溢价。
最后,较高经济政策不确定性还会促使企业扩充当期自由现金余额。经济政策不确定性较高时,投资者和经理人对投资项目未来现金流量的预测会变得困难,预期现金流量波动水平因此加大,未来现金流的较大幅度震荡会促使企业扩大当期现金持有(Han S.et al.,2007)。此外,出于预防性动机,企业也会在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升高时,为应对多变的外部环境而扩充当期现金余额(Demir E et al.,2017)。管理者在企业拥有较高自由现金流量时更容易采取机会主义行为,这会大大增加审计师评估的业务风险,促使审计师收取更高的审计费用(Ferdinand et al.,2001)。
基于以上分析,提出假设1:
H1:其他条件相同时,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审计费用显著正相关。
经营权和所有权分离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催生了两种不同的公司内部代理冲突,它们分别存在于股东和管理者之间,以及持股比例相差悬殊的不同股东之间。目前,学术界主要有两种解释股权结构和代理问题关系的假说。监督假说的观点是,股权相对集中会使大股东与公司利益的趋同程度更高,致使其更倾向于监督管理者行为,寻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从而起到缓和股东和管理者之间代理冲突的作用(Shleifer et al.,1986);掠夺假说则认为悬殊的持股比例使大股东几乎可以完全控制公司,便于大股东操纵经营决策侵害小股东利益,以牟取私利,这将加重股东之间的代理冲突,并损害企业经济利益(Shleifer et al.,1997)。而企业经营风险会随着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升高而增加,破产可能性增大。在此冲击下,大股东更倾向于监督管理者行为以维持公司长远发展,且股权集中度越高,越愿意加大对管理层的约束力度(连燕玲等,2012)。
不仅如此,股权集中度的提高本身也会加强大股东和公司之间的利益协同效应,使其放弃掏空行为,专注于监督管理者决策(Gul et al.,2010)。总体来说,高股权集中度在高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下对两种代理冲突都有较好的缓解作用,而重大错报风险会随着代理成本的减少而减少,审计风险随之变小,审计成本会因此降低,促使审计师减少审计收费。
基于以上分析,提出假设2:
H2:其他条件相同时,高股权集中度会减弱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和审计费用之间的正相关关系。
我国现行体制下,政府干预在经济运转中的地位至关重要,国有企业与政府的天然联系使其在我国资本市场的博弈中比其他企业更具优势(王化成等,2016),具体表现在融资渠道更广、更易获得财政补贴和税收优惠、率先了解经济政策变动等方面(程昔武等,2016;褚剑等,2018),这些优势使得国有企业在面对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时具备更强的风险承担能力,由此带来的经营风险增加会少于非国有企业。此外,国有企业因其特有的政治背景和组织结构,公司业绩对管理者任职的重要性低于非国有企业,相比之下,非国有企业管理者更容易为了避免业绩波动带来的不利影响而进行盈余管理活动(孙芮等,2016)。
较大经营风险和较强的盈余管理活动都是令审计风险升高的重要原因,二者都会增大财务报表重大错报风险。对比非国有企业,国有企业特有的优势会使其财务报表重大错报风险在相同条件下低于非国有企业。相应地,在执行审计工作时,为把审计风险限定在期望阈值内,审计师倾向于对非国有企业执行更大范围的实质性测试,搜集更多的审计证据,因此要对其收取更高的审计费用,即相同条件下,与非国有企业相比,国有企业需要承担的审计费用更低。
基于以上分析,提出假设3:
H3:其他条件相同时,国有产权性质会减弱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和审计费用之间的正相关关系。
以2014—2018年我国沪深两市A股公司为样本,基于有效性考量按以下标准筛选数据:(1)因业务特殊性,剔除金融类公司数据;(2)由于信息缺失影响回归分析准确性,剔除经济指标数据缺失的公司数据;(3)因为ST、*ST股票对公司财务信息的披露可能有失公允,剔除ST、*ST类公司数据。最终得到3 213家公司的13 132个观测值。
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指数数据来自Economic Policy Un⁃certainty Index网站(http://www.policyuncertainty.com/),该指数在近年来学术研究中被广泛应用,由多位知名经济学学者联合测算编制。其余数据均取自CSMAR数据库。本文对所有连续型变量遵循上下1%的标准实行Winsorize处理以剔除极端值。鉴于样本可能存在集聚效应,对所有回归中的标准误差进行公司维度的聚类处理。数据处理分析运用Excel和Stata 15.0软件。
被解释变量和解释变量是审计费用(lnfee)和经济政策不确定性(epu),二者分别用公司当年审计费用总额的自然对数和当年中国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指数的月平均值除以100进行度量。调节变量股权特征从股权集中度(large)和产权性质(soe)两个维度进行衡量,股权集中度(large)选用第一大股东持股比例作为代理变量,产权性质(soe)为国有时赋值为1,否则赋值为0。
本文从被审计单位特征、事务所特征、行业和年份四方面选取控制变量,衡量被审计单位特征和事务所特征的控制变量分别为企业规模(lnsize)、资产负债率(lev)、总资产收益率(roa)、应收账款比例(reca)、存货比例(invr)、上一年度审计意见类型(opinion-1)和事务所规模(big4)。为消除行业差距带来的审计难度差异,本文对全部模型控制行业(industry)回归,以《证监会上市公司行业分类指引(2012)》为依据,除制造业使用二级分类外,其余均使用一级分类。模型涉及所有变量的类型、名称、符号和相关说明详见表1。
表1 变量定义
为检验经济政策不确定性(epu)对审计费用(lnfee)的影响,本文通过借鉴现有研究文献(Simunic,1980;方红星等,2016;褚剑等,2018)构建模型(1):
随后把股权特征变量股权集中度(large)和产权性质(soe)分别纳入模型中,构建股权集中度和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交互项(large*epu)、产权性质和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交互项(soe*epu),运用模型(2)和模型(3)分别检验股权集中度(large)和产权性质(soe)对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审计费用关系的调节作用,表达如下:
全样本数据所有变量的描述性统计详见表2,审计费用的代理变量最小值是12.61,最大值是16.29,标准差为0.68,不同企业之间审计费用支出差异化明显。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变量均值是3.14,最低为1.25,最高为4.60,标准差是1.24,样本时间段内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有较强变动。产权性质的平均值是0.35,表明非国有样本约占样本总数的65%;股权集中度最高可达到74.09%,最低则仅为8.43%,股权集中度在全样本间差距明显。
表2 全样本描述性统计
从控制变量来看,企业规模的均值为22.26,最大值是26.16,最小值是19.89,标准差为1.28,全样本企业规模差异较大。审计意见类型均值为0.024,样本中有近2.4%的企业上年年报被出具了非标准审计意见。事务所规模均值是0.056,意味着样本中约有5.6%的企业聘请了国际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完成公司的审计工作。
表3为Pearson相关性检验结果,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审计费用的相关系数在0.01水平上显著为正,初步验证了假设1。控制变量中企业规模、资产负债率、存货比例和事务所规模与审计费用相关性显著为正,而应收账款比例和总资产收益率与审计费用相关性显著为负。
表3 Pearson相关性分析结果
模型(1)、(2)和(3)的回归结果分别列示在表4的第(1)、(2)、(3)列,可以看出三个模型的调整后R2均接近0.54,模型拟合程度较好。控制其他条件不变时,无论是否把股权特征变量纳入模型中,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审计费用都在0.01水平上显著正相关,验证了假设1,即其他条件相同时,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审计费用显著正相关。具体的,当不考虑股权特征时,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在模型中的估计系数是0.0374,证明每增加一单位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审计费用平均会提高3.74%。
表4 多元线性回归结果
对于模型(2)和模型(3),检查代表股权特征的两个变量分别与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构建的交互项系数,发现两个模型中交互项的估计系数都在0.01水平上显著为负,表明公司的股权特征会显著影响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审计费用之间的关系,高股权集中度和国有性质都会削弱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与审计费用的正相关关系。假设2和假设3得到了验证。控制变量中企业规模、资产负债率、应收账款比例、审计意见类型和事务所规模回归系数均显著为正,与以往学者得出了相同的结论(Simunic,1980)。
本文对上述研究设计如下稳健性和内生性检验。
1.采用上一年度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指标。由于实际工作中,审计费用大多在预审时就已确定,且经济政策的变化也存在延迟效应,所以把当年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指标更换为上年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指标后,进行回归,模型(1)、(2)、(3)回归结果分别列示在下页表5的第(1)、(2)、(3)列中,与本文主要结论一致。
表5 内生性检验和稳健性检验
2.更换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代理变量。构建哑变量,当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指标大于中位数时赋值为1,否则赋值为0,模型(1)、(2)、(3)回归结果列示在表5的第(4)、(5)、(6)列中,本文主要结论仍然成立。
3.划分子样本进行回归。按照国有和非国有性质把样本数据划分为两组进行回归,类似的,按照股权集中度是否高于中位数划分子样本进行回归,检验不同子样本之间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估计系数是否存在显著差异。两种分组方式的回归结果如下页表6所示,不同子样本间经济政策不确定性的估计系数在0.01水平上存在显著差异。与本文主要结论一致。
表6 股权特征子样本回归
本文根据2014—2018年我国沪深A股的样本数据,考查了经济政策不确定性能否以及怎样影响审计费用。结果显示: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增加,审计费用也会明显增加,而被审计单位的股权特征则会对二者之间的这种正相关关系产生显著影响。具体来说,审计费用因经济政策不确定性提升而产生的增加额,会随着被审计单位股权集中度的增加而减少;相较于非国有企业,国有性质更能够减弱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对审计费用的增加作用。
上述结论从宏观视角出发,实证分析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如何影响审计费用,既对宏观经济政策影响微观主体行为领域的研究进行了补充,又把宏观层面要素纳入了审计费用的影响因素中,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实践层面,审计费用作为企业需要负担的一项管理成本,较高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会加重企业经济负担。而经济政策不确定性不可能完全消除,那么政策的透明度就显得尤为重要,政府部门可以提高经济政策调整前后的信息透明度,让企业对未来经济政策变化有较为稳定的预期,从而减少经济政策波动增加的审计费用这项企业管理成本。此外,除国有产权性质外,企业还可以通过提高股权集中度产生的公司治理效应降低经济政策不确定性带来的审计费用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