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铅墟
腊肉烧白这道菜,每年会在我家出现两次,小叔自己做,自己吃。
从2008年到现在,小叔一共做了18次腊肉烧白:每年5月12日那天做一次,除夕那天做一次。每次做完,小叔在饭桌上就守着那一盘菜吃。
家里人从不劝阻,因为我们都知道,小叔这样做,是为了纪念一个孩子。
2004年,小叔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北川羌族自治县关内漩坪乡教书。那个地方不大,一个年级只有三四十个学生,小叔在学校里是数学老师,也当班主任。像小叔这样的年轻老师去家访时,很受学生的欢迎。乡下人热情,老师来了家里,家长说什么都会让老师留在家里吃饭,口头上留不住,人就会堵在门口。几次下来,家长们再留小叔吃饭时,他也就不推辞了。
每次学生们知道小叔要去家访,都会提前找到小叔,问他喜欢吃什么菜,说回家好让妈妈给他做。小叔实在拗不过,就会说:“那我喜欢吃烧白,你妈妈会不会做呀?”
于是,在漩坪乡的那3年多,小叔吃过不少家长做的烧白。
那时,小叔班里有一个女生叫欣欣,跟我同岁,性格腼腆。知道小叔会去家访,却一直没敢当面问小叔喜欢吃什么。拖到家访的那天上午,小姑娘鼓起勇气,跑到班里其他同学的家里问了一下,再一路跑回家,告诉妈妈:“今天中午做烧白给李老师吃!”
可欣欣家里当时没有适合做烧白的五花肉,再去市场上买已经来不及了,妈妈就跟欣欣商量说:“家里没肉了,给老师吃其他的菜好不好?”
欣欣听了,自然死活不愿意,哭着闹着非要妈妈做烧白。她妈妈没办法,看到墙上挂着的腊肉,干脆就用它做了一份烧白。等到中午小叔来到家里后,欣欣妈妈笑着解释说:“孩子非要让做烧白,家里又没肉了,只好用腊肉做。李老师,你不要嫌弃,我们这个腊肉很好吃,你尝一下。”
小叔后来没跟我形容过那道菜的味道,他只是说,那天中午,他吃完了一整盆腊肉烧白。那个味道让小叔久久回味,有次他还特意去欣欣家里,请教她妈妈怎么做那道菜。当欣欣妈妈知道小叔是为学这道菜专程登门拜访后,爽快地说:“哎哟,李老师,你客气啥,想吃就让欣欣告诉我一声,我做好了用保温桶装上,让她回学校的时候带给你。一顿饭而已,没啥不好意思的。”
小叔说:“那不行,哪能麻烦娃娃跑一趟,我多跑几趟,学会了,我自己在屋里也能做。”
如果不出意外,小叔会在漩坪乡待满6年,教完一届学生,再回到县城里教书。
可地震来了。
2008年5月12日那天下午,孩子们从家里返回学校。学校2点30分上课,2点20分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学生都到了教室,唯独欣欣的座位还空着。
眼看着要上课了,小叔正准备给欣欣的父母打一个电话,问问欣欣怎么还没来。这时,教室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随后就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和桌椅板凳倒地的声音。小叔立刻反应过来,是地震!他朝学生大吼一声:“快跑!快出教室!”然后他跑到门边,用后背抵住正在晃动的门,把挤在门口出不去的孩子推了出去。等教室里的学生都跑出去了,他也跟着跑到操场上。
小叔站在操场上,朝教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房子还在不停地抖动,不断有砖头、石块砸下来。他把自己班的学生集中到远离教学楼的地方,几位男老师集结在一起,爬上废墟去救被埋的人。
小叔一直在废墟上刨,刨到第二天早上,十个手指头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村里决定,先派几个年轻力壮并且熟悉路的男人走回北川县城,去搬救兵。小叔也得回县城看看家里人是否平安。
滑下来的山体把原来通往縣城的路都掩埋了,小叔一行人只能翻山回县城。那次他们整整走了两天一夜。到了县城,小叔的脚肿得几乎走不了路,可他直奔我爸上班的县医院。得知奶奶和我已经被转移到绵阳后,他和我爸一起坐车去了绵阳。
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小叔找到一个从漩坪乡转移来的人,打听小学死了多少人。
那人说:“现在还不清楚,但死的人肯定很多,好多人还没找到娃娃,又没有水喝,可怜得很。”
小叔一听,回想起除了欣欣不在教室,自己班的学生都跑出来了,就问那人:“那你知不知道街上卖腊肉、姓陈的那家的女儿跑出来没有?”
那人说:“姓陈的那家人就是没找到女子,怪得很,那女子班上的娃娃都跑出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班主任又不在,那两口子急得很,天天坐在学校操场上哭,又没得啥子办法。”
小叔听了,心里一惊,当即就决定赶回漩坪乡。
我爸听了整件事,就说:“那我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在九洲体育馆门口坐上到北川县城的车,然后又跟着解放军一起翻山。
一进小学,小叔就看到欣欣的父母颓然地坐在废墟边,他连忙走过去,问欣欣有没有什么消息。夫妻俩一看到小叔,立马冲过来,欣欣的爸爸揪着小叔的衣领说:“我女子呢?为啥就她一个人不见了?”小叔连忙说:“那天中午你们女子没来学校,我刚想跟你们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出啥子事了,就地震了,我也不清楚她在哪儿。”
小叔话音刚落,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欣欣爸爸一拳:“我女子那天中午都走到学校门口了,还专门跑回家来给你拿腊肉,你说你没看到,你有没有良心?”
欣欣妈妈抹着眼泪,对小叔说:“我女子那天中午看到我从墙上取下来一块腊肉,听我说这是要拿给你的,就说她下午上学的时候把腊肉带给你。我想了一下,就那么一块腊肉,又不重,她也拎得起,我就说‘要得,让她顺便带给你,你也难得跑过来拿……
“然后我就把腊肉放到桌子上,让她午觉起来后记得拿。结果她起来就直接走了,腊肉也没拿,我觉得没拿就算了嘛。哪晓得过了一阵,她又跑回来,说走到学校门口才想起没拿腊肉……
“我当时还骂她,‘没拿就没拿嘛,你还跑回来干啥,等下上学万一迟到了怎么办?她都没听我说完,抱上腊肉就又跑了。”
说到这里,欣欣妈妈停顿了一下,接着,哽咽着说:“我哪晓得她根本还没走到学校就遇到地震了,从屋子到学校这一路,我都找了几圈了,就是没找到我女子。”
小叔愣在原地,过了半晌,几乎吼着说出来:“我不是说了我自己去拿腊肉的吗!”说完,没等欣欣爸妈反应过来,就跑了出去。我爸见状也赶紧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俩沿着欣欣家到学校的那条路一直找,要不是我爸几次拦着,小叔差点儿跳下山崖去找。
我爸见这样子也不是办法,就去找当时援助漩坪乡的解放军,让他们帮忙找找孩子。
后面的几天,我爸、小叔还有两个战士,轮流用绳子拴着到悬崖下去找欣欣。在第三天的下午,满脸是血的欣欣终于被一个战士抱了上来。
欣欣爸妈看见自己女儿成了那个样子,木然地坐在旁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小叔站在一旁,哭得根本站不稳。
几天后,欣欣就下葬了。下葬那天,欣欣爸妈不准小叔去。小叔只能离得很远,站在一座小山头上,远远地看着欣欣的葬礼。
后来一段时间,小叔每天都去欣欣家门前站着。
开始,欣欣爸爸一看见小叔就要揪着他打,时间长了,也就任由小叔那么站着,不再管他。
有一天,我爸陪着小叔进了欣欣家的门。一进门,小叔就冲着他们两口子跪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们的女儿。我不奢求你们能原谅我,我希望你们能接受我的道歉。我以后每个月都会来看你们,我给你们养老。”
说完,小叔朝他们磕了个头。
欣欣爸妈听完小叔的话,没立即表态。
在新的北川县城修好之前,小叔一直陪着欣欣爸妈。也就是从2008年开始,小叔再也不吃外面的烧白,只吃欣欣媽妈做的烧白和自己一年当中做的那两次烧白。
后来听我爸说,欣欣爸妈对小叔的态度缓和了些,准许他进家门,有时候还会让他上桌一起吃饭。
3年后,欣欣爸妈又生了一个儿子,小叔跟我们说起这件事时,笑得比谁都开心。夫妻俩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陈祝安:“祝安,就是祝福他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
北川重建之后,小叔回到新县城上班,每个月按时给欣欣爸妈打钱,也会抽出时间回去看望他们。
夫妻俩对小叔的态度慢慢好转。后来小叔结婚,他们还托人送来几块腊肉和几斤芽菜。
去年,我考上大学,在家里办完酒宴的第二天,小叔叫我陪他去一趟欣欣家。去的路上,小叔在车里一直重复播放着张国荣唱的《春夏秋冬》,一路上我都在玩手机,没太在意。
到了欣欣家,欣欣爸妈看见小叔来了,便迎了出来。那天中午,欣欣妈妈又做了腊肉烧白。
腊肉切得很薄,用筷子夹起,美如水晶肴肉。山里人自己熏的腊肉好过城里卖的,光用鼻子闻,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腌熏香味儿。
小叔指着我说:“这是我哥的女儿,和欣欣一样大。她今年刚考上大学,欣欣要是在,也会是她这个样子。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们,真的对不起。”
欣欣爸爸看了我一会儿,瘦得像刀刻的一张脸转向小叔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伤心难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把现在的娃娃照顾好就对了。”
说着,他把安安叫到跟前,指着我对他说:“你姐姐要是活着,也像这个姐姐这么大了,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姐姐?爸爸跟你说过很多次,你要记住你的姐姐。”
吃完饭,我陪着安安在院子里玩,他靠在我身上,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姐姐。”他爸妈见了,只顾冲着我们俩笑。
回去的路上,车上还是单曲循环播放着《春夏秋冬》,我问小叔为什么老放这一首歌,他说:“我一听这歌词就能想起欣欣,我不能忘了她。”
我去网上搜了歌词,歌里唱道:“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边 城摘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本刊节选,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