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记

2021-06-08 08:06程永新
花城 2021年2期
关键词:道士将军

程永新

逃亡的那个夜晚,给丰子留下深刻记忆的就是那场瓢泼大雨。

丰子被娘抱上马车,一片片雨水倾倒在马车帷帘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车轮辚辚轧过野外的路面,像个醉汉似的颠簸前行。子夜时分,睡得死沉的丰子被娘从床上抱起,身上胡乱换了家丁的粗布衣裳,那衣裳太大,像只麻袋裹住丰子。难以想象的是,危难时刻娘的手脚麻利无比,她把过长的袖管拦腰一扎,抱着丰子颠着小脚跑向马车,犹如一只受了刺激的大鹅在雨中扑腾飘移。瘸子车夫一挥缰绳,马车嗖地窜了出去。丰子顺从地躺在娘怀里,他实在太困,睡意阵阵袭来,雨的肆虐、车的颠簸都无法将他催醒。

人间的喜福大都是慢慢堆积的,祥云飞来是可被预知的;而灾祸则不同,它的降临毫无前兆、突如其来,兴许一夜之间就置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丰老爷的罹难便是如此。几月前皇上派丰老爷去汴州办案,谁不料他回到京师立即被朝廷羁押;十日后的傍晚,瘸子车夫得到报信称丰老爷惨遭廷杖,屈死大狱。雨是这天晚上开始下的,从起始的淅沥渐而滂沱,愈下愈大,仿佛在为丰老爷的冤屈鸣不平。深夜时分,严府侍女穿着蓑衣叩响丰府的门环,传严老爷的话,让娘乘朝廷来抄家之前赶快逃跑,开门的瘸子车夫连连点头。严老爷与丰老爷同为都察院的都御史,平素敬佩丰老爷的为人,所以才铤而走险,派人前来报信。侍女叮嘱千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她来过丰府,随即匆匆消失在雨幕中。瘸子车夫不敢怠慢,哭丧着脸与娘潦草地整理行装,开始漫漫雨夜里的逃亡之旅。

丰子依稀醒来,四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兵丁。娘倚靠树背,双手紧紧抱着丰子。不远处,瘸子车夫被绑在一棵柏树上,马车横倒山坡,那匹白马休闲地啃着青草。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周遭忽然响起马蹄声,“官兵来了——”不知谁大呼一声,人群开始奔跑起来。一排排箭镞雨点般飞来,一根扎进瘸子车夫的臂膀,他拖着哭腔喊道:“主子!快躲到大树后面去!”

娘抱着丰子来到一棵香樟树后,俯身滚进草丛,情急之中动作莽撞,一根树杈卡进丰子的耳根,而娘浑然不觉,并不知道丰子已昏厥过去。

丰子重新恢复知觉,发现自己趴在一个宽阔的背上,湿透的布袍散发浓重汗味。山路两侧的峭壁上,猴们跳上跳下,发出叽叽喳喳的嬉闹声。来到半山坡,汉子把丰子轻放在石凳上。娘碎步赶来,胸脯起伏,额上沁满汗珠。汉子摘下一片蒲叶,折成扇状递给娘,娘使劲扇着蒲叶,还是热不可挡,她脱下裹在身上的粗布衣裳,露出红色的小褂。

一只猴子灵巧地横攀几棵树木,突然噌一下扑向娘,咝的一声,娘的小红褂被撕破,一片红绸耷拉下来,露出硕大的乳房。娘惊叫起来,霎时山上的猴子全都兴奋了,纷纷合围过来,山谷间回响一片唰唰声。一只毛色褐黑的独眼老猴单臂挂在棕榈树上,伸出另一只手臂搭住娘的颈脖,发出古怪谄媚的浪笑;还有几只猴子跳到平地上,乱舞一气,还背对着娘,露出红彤彤的屁股。

丰子拽着那个汉子的衣襟使劲推他,汉子的身躯微微抖动,像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他就那么怕猴子吗?丰子又着急又失望。娘拼命想挣脱那只独眼老猴的纠缠,老猴的爪子死死抓住娘的颈脖不放,斜刺里又闪过一只猴子,撕下耷拉在娘胸前的绸片,娘的上身顿时全裸,洁白的皮肤和两峰巨乳一览无余……

正在危急时刻,忽然响起一种奇怪的声响,循声望去,半山腰的天师洞洞口,一位长须飘飘的老道,手持一根又粗又高的楠木手杖,用力敲击地面石板,发出的声响沉重而骤然。独眼老猴猛地一愣,浑身觳觫起来,一个鱼跃攀上树枝,其余猴子见状也纷纷逃窜,霎时,四周尽是树叶晃动的声浪。

老道面露威严,身板直挺,头颅微微上扬,他身穿一件蓝绸衫,黑灯笼裤,白色的绑腿,脚上套着一双黑白相间的云靴,头发挽成髻,发际插一根筷状琥珀色的玉簪,两腮长长的胡须在风中飞扬,俨然一座逸动的雕塑。

眼前这一幕让娘和丰子都惊呆了。

老道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丰子与娘后来听闻许多有关老道的传说,有人说青城山老道是叱咤江湖的峨眉派第十二代传人,也有人说他是退隐江湖多年的白眉拳拳王。他如何历经磨难和曲折,从峨眉山辗转到青城,那恐怕用三天三夜的时间也说不完。

那一刻丰子的双眼闪闪发亮,因为见到了救星。危急之中,幼小的丰子只是为老道的出手相助感到惊喜,岂不知,这一次的邂逅,决定了丰子一生的命运轨迹。从那以后,无处可去的娘带着丰子落脚青城山,而那个能够震慑住猴王、讓群猴胆战心惊的老道,则成了丰子的师父。

丰子自打生下来以后就没哭过,这件事情除了娘和瘸子车夫没有人知道。幼时的他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哭,等长大了发现别人都会流泪,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异禀。五岁前的丰子一直是缄默无声的,他似乎还没有做好来到这个世界的准备。

那时候,爹还活着,眼看整天哭丧着脸守护丰子的娘,气不打一处来。娘不敢出门是怕街坊笑话。生下个九斤重的男孩,接生婆剪了脐带,在婴儿的屁股上噼噼啪啪拍打好一阵,期待中的哭声始终没有到来,满头大汗的接生婆扭着大屁股走出院庭时,很不屑地朝爹扔下一句:“老爷,是个哑巴。”

只要爹不上朝的时辰,娘一刻都不离开丰子,好像甚怕烦躁的爹会冲过来,夺走这个无声无息的婴儿。爹在月光下的庭院里舞剑,娘格外紧张,仿佛那剑随时会飞过来,刺向怀里的孩儿。

丰子四五岁都不会走路,在地上跌跌撞撞走几步,踅身返回扑向娘。娘一旦抱起他,他的小手就摸摸索索去解娘的衣襟,掏出大乳房拼命吮吸,此刻的他就会异常安宁。

六岁那一年,有天丰子躁动不安,胃口特别大,一只乳房吸干了,他没有睡着,无奈娘又把另外一只塞他嘴里,贪婪的丰子不停吮吸,像要把娘身上的乳汁抽干似的,最后把乳头咬破了,娘尖叫起来,恼怒地在丰子屁股上猛拍一记,奇迹出现了,娘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她,那声音有点像旷野里的猫叫。娘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惊讶的目光投向怀里的孩儿:“你叫我了?你叫我了?”激动地说,“你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这回丰子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娘”,神情还有些羞涩,喜极而泣的娘颠着小脚跑向客厅:“丰子说话了,丰子不是哑巴!丰子不是哑巴!”

在客厅,跌跌撞撞的娘与从庭院外奔进的瘸子车夫撞了个满怀,瘸子车夫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抱着娘的腿哭诉道:“主子啊,朝廷来报,丰老爷他,他殁了……”

一喜一悲,就在同一天同时降临这幢大户人家的屋宇。

后来的日子里,丰子曾偷听娘同瘸子车夫说的气话,她说怪不得那天孩儿很反常,许久不安生,突然开口叫娘,早知是这样的话,宁可他永远不要开口说话。

清晨的天色似明未明,祖师殿前的树林里,众道士在吴道士的带领下已开始习武,噼噼啪啪的声响此起彼伏,长须飘飘的老道手扶楠木手杖,身板挺直,纹丝不动地站在晨风里,目光炯炯地环顾四周。

丰子和披风躲在一棵树后偷看。披风是瘸子车夫的义子,比丰子小两岁。瘸子车夫受伤后一直卧床不起,服了老道开的草药方子日见好转,而那些草药都是披风上山采摘回来的。披风平素就负责打扫道观的活儿,他原是山民,可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老道收留了他,连名字都是老道给起的。瘸子车夫收披风为义子,跟娘说是给少爷找个玩伴。

自从来到青城山,伴着晨钟暮鼓,娘经常去溪边挑水。如果是大清早,一旦娘起身提着水桶出门,丰子马上一骨碌起床,跑到圆明宫前的空地上偷看道士们练功。空地两侧的围墙上画着八卦太极图,墙脚摆放着各种器械。道士们先是排成方阵,在吴道士的带领下徒手练拳,然后练器械,最后才是逐个单练。

丰子最喜欢看的是单练这个环节,道士们这时候都会耍出各各不同的绝招,一会儿是连环跟头,一会儿是鹞子翻身,看得他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单练过后,众道士走到吴道士面前,听他指指點点讲解一番。吴道士的功夫了得,又是娘和丰子的救命恩人,在青城山是最关照他们娘俩的。他会帮娘挑水,还经常把道观里供奉的水果、泡菜和酱肉偷偷送来给他们享用。但即便如此,丰子与吴道士怎么都亲近不起来,在他内心深处,总堵着一块小疙瘩。掀开小疙瘩,里面藏着两个秘密。

一个秘密是吴道士身手不凡,居然极怕动物。上山那天,眼看娘被泼猴们调戏,吴道士竟畏缩着不敢上前,这件事让丰子非常鄙夷他,也很难原谅他。在山上待久了,常有与吴道士独处的机会,吴道士每次都怂恿丰子叫他爹,丰子死活不从,为何要叫他爹?丰子有自己的爹。不依不饶的吴道士就去拧他的耳朵,机灵的丰子绕着几人合围的榕树转圈躲避,眼看要被逮住,情急之中他看见一只松鼠趴在树上,天生机灵的他故意大叫大嚷:“大松鼠!大松鼠!”奇怪的是,丰子这么一叫,吴道士的脚步立马停住,再也不敢追过来。吴道士原来那么怕动物,哪怕是松鼠这样的小动物,这让他觉得很可笑又很好玩。

还有一个秘密,丰子永远不会对别人说。

那天阳光明媚,山间溪水潺潺,黄色的杜鹃花开满山坡。圆明宫前挤满来山上供奉的游人,丰子与披风在银杏老树下玩射箭,远处娘从溪边挑水上坡,人群里闪出吴道士,他拨开人群,一个箭步上去,单手从娘肩上接过担子,大步如飞地朝寮房走去。丰子和披风手提弓箭被人流挤来挤去,两个人浑身是汗,射箭是玩不成了,丰子觉得无趣又兼饥肠辘辘,撇下披风,一溜小跑跑回寮房。

在寮房门口,他看到无人照看的一对水桶横亘在地面,他把弓箭扔地上,跨过水桶进入前厅。

屋内寂静无人,从前厅到卧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他沿着长廊走去,渐渐听到了低叫声和喘气声,他来到木窗下,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瞧见一个男人宽阔的脊背和结实的屁股,娘的两只小脚悬在空中,随着起伏的叫声欢快地抖动,像两只风中鸟相互挑逗,忽然有一刻痉挛相拥,死也不分开……

披风听见丰子呱呱乱叫起来,吴道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他从后面拽起丰子的衣服提拎着走向祖师殿,脸上浮现古怪的冷笑。 丰子两条腿悬在空中来回倒腾,一只手掌拼命击打吴道士的手臂。吴道士终于放下丰子,一只手指点点自己的鼻子说:“叫爹!快叫!”

丰子哼一声扭过头,眼睛斜睨着吴道士,鼻翼一翕一合,就是不吱声。吴道士一个劲地逼问:“叫不叫?叫不叫?再不叫把你扔五龙沟喂猴子去!”

丰子翻着白眼,乘吴道士稍有懈怠,忽然拔腿就跑,吴道士察觉后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丰子惨叫一声,右手竖掌模仿着众道士练拳的动作横扫过去——心里默念着老道教给他的铿锵咒语:“地动山摇,风行水上;青龙白虎,神骛八极!”

丰子横扫过去的手并未触碰到吴道士的身体,但人高马大的吴道士倏忽间动作迟缓,突然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捂住小腹,披风见状,赶紧过来拽起丰子手臂就跑。

两个小孩跑了一会也没见吴道士追来,气喘吁吁地站住,回头一看,见众道士围成一个半圆。吴道士皱着眉头,推开众人缓缓站立起来,两只手捂着腹部勉力朝前走,走着走着又踉跄起来,不承想直直地扑倒在地,扑通一声发出沉闷的声响。

事后道士们都说,谁也没有看见丰子的手掌触碰到吴道士的身体呀,这一切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远处的老道站在石阶上,长须飘飘,目光炯炯地将事态发生的全过程尽收眼底。

吴道士卧床数周,不停便血,娘终日伺候床畔。老道亲自过来给吴道士望诊,把脉的时间很久,最后老道的诊断让大家非常吃惊:吴道士的内脏严重受损。

数月后,吴道士勉强能够起身行走,其时老道已正式收丰子为徒,每天清晨丰子早早起床,率领众道士习武练功,道观里讲究长幼辈分,少年丰子之所以能够服众,全仗着老道亲自压阵,并时不时地面授机宜。披风终日上山采摘草药,把带着露水的草药交给娘之后,便去老樟树下玩射箭,一个人玩腻了,他也会来到圆明宫前,为老道和丰子端壶沏茶。星月当空的夜晚,披风常常就是丰子的陪练,这陪练当久了,武功自然也突飞猛进。

在娘日复一日的精心伺候下,吴道士受伤的身体渐渐复原。终于可以下榻走路,娘扶着吴道士在祖师殿前的樟树下艰难徘徊,一有机会,便向吴道士表示歉意。

吴道士洒脱地挥挥手,似乎并没有为内脏受损而忧伤,满不在乎的神情,流露出的依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气概。他涎着怪异的笑容对娘说:“你生了一个了不起的儿子,假以时日,他说不定会修炼成旷世奇才呐!”

丰子偕披风一起下山那年,师父老道已羽化仙逝。

吴道士接管道观后不久,在山南断崖上凿一壁洞,整日研读《太平经》和《黄帝内经》,闭关苦修。经年历月,有一日胡子拉碴的吴道士终于出洞,眼光迷离,披头散发,在祖师殿前来回狂奔呼号,那呼叫声嘶哑尖利,久久回响。吴道士最后在奔跑中力竭倒地,口吐白沫,众道士见状齐刷刷地上前,衣衫褴褛的吴道士泪如雨下,哑着嗓子喃喃地说:成功了!成功了!他说他凭着旷日持久的苦修,获得了一套长生不老的秘法。

众道士扑通一声集体下跪,口中念念有词,犹如无伴奏的歌咏在山谷间飞翔。

吴道士苦修期间闭门谢客,与丰子娘也基本断了来往。站在月光朗照的台阶上,娘一次次求见,屡屡被小道士拱手拦住。道观内私下流传一种说法,吴道士内脏严重受损后,欲望的精魂被摄走,已完全丧失床笫能力。

吴道士长生不老的秘法成为江湖上的神奇传说,一时间风靡海内,很快传到京师,惊动当朝皇上。皇上日日祭拜天地,难忘祭师曾预言天将降祥瑞于西南方,青城山位居京师以西,莫非吴道士的出现正是一种应验?皇上一日也不肯耽搁,命锦衣卫速速派人去青城山,日夜兼程护送吴道士入宫。

青城山的掌门人被皇上垂青,整座青城山轰动一时,各地来的香客络绎不绝,日日人满为患。道士们把山南断崖上的洞穴用绳索围起来,用红漆在断壁上写着:“长生不老法修炼密室”。

皇上拥有吴道士之后,整日不理朝政,命吴道士侍奉左右,听他仔细讲解长寿秘诀。那段日子,宫里的太监很难见到皇上,在御驾车舆上,倒是常见皇上与吴道士的身影。皇上经常让宫女演奏道乐,在袅袅的乐声中,吴道士倾心诠释《黄帝内经》与天地的关系,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在吴道士的指点下,皇上潜心服丹练功,以求获得长生不老之法。因为皇上的宠幸,吴道士可以随意进出宫廷。锦衣卫密报皇上,说吴道士身体力行,从不近女色,皇上更是对他言听计从,恩宠有加。皇上哪里会知道,吴道士曾经如狼似虎御女无数,只是内脏严重受损后,才变了个人,彻底放弃了搞女人的心思。

翌年春天,皇帝与吴道士把盏神聊,君臣之间所聊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古往今来圣贤百家,天下事、房中术无所不谈,皇上一时高兴心血来潮,于酒酣之际突然下诏,命吴道士组建东厂。起始吴道士以为皇上喝醉了,说的是醉话,谁知第二天他刚从宿醉中醒来,诏书已抵官邸。吴道士成为东厂厂公后,仕途如日中天,权倾朝野,正是这当口,他向皇上举荐了丰子。

吴道士举荐丰子,与其说是他慧眼识英雄,赏识这位故人,还不如说他读过不少杂书,通晓宫廷谋略,深知自己在朝廷不过是无根的浮萍,要想羽翼丰满就不得不培植亲信,而举荐熟人肯定比举荐外人来得可靠安全。

丰子与披风下山之际,前往祖师殿与娘叩别。其时娘缠头披纱,已成虔诚的道姑。母子俩泪水涟涟,难分难舍,这是丰子出生后他们的第一次分离。娘颠着小脚、瘸子车夫瘸着腿一直把他们送到天师洞,薄薄的道袍衬出娘丰腴的身子。瘸子车夫把平素主子赏他的银两,装一小兜全都塞给披风。斜挎行囊的丰子和披风大步流星往山下走去,回首一望,娘在前,瘸子车夫在后,前后站立在一棵高耸笔直的楠树下,两人的身影在午后的斜阳中愈来愈小。

数日后丰子与披风抵达京师,傍晚时分,他们找到一个酒楼,叫了几碟小菜、几壶酒,小酌起来。酒楼二层面对一个市集,那里人声鼎沸,不时傳来锣鼓声和喧哗声。好奇的披风忍不住走到窗台边观望,回来告诉丰子说:“丰哥,那里在擂台比武哩。”

酒足饭饱后,丰子与披风步下酒楼,右侧街边是一个算命摊,一个瞎子正襟危坐在一张木桌前,眼帘不停扇动,露出两片空洞的眼白。披风一把拉住丰子的衣襟说:“丰哥,我们何不让他算个命?看看此行是否祥瑞高照。”

丰子拗不过披风,两人就在木桌前坐下,披风拉着丰子的手伸给瞎子,不料瞎子并不动弹,嘴唇嚅动,眼皮忽闪。

“你什么意思?你不算命啦?”披风焦急地责问。

“算命这件事啊,只有信的人才会准。你旁边这位少爷根本就不信,我就不赚你们的银子了。”瞎子微笑着说。

披风很诧异,瞎子怎么知道丰哥不信的呢?披风强拉丰子的手臂,摇晃着说:“我们信的我们信的!对吧,丰哥?”

丰子脸色赧然,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

瞎子说:“这样吧,给你们测个字,不准的话,我分文不取,权当戏言。”

“好好,这样好!”披风嚷嚷道。

瞎子让丰子用毛笔在宣纸上写一个字,想问的事情藏在心里,不必告他。丰子抬眼看到旁边有个招牌叫“夏程里客栈”,就随手写了个“程”字。

瞎子掐指估算一会儿,嘴里念念有词,时辰一点点过去,他突然站起来,连连躬身作揖,说:“失敬失敬,有眼不识泰山!”

披风露出好奇的笑,赶紧问:“先生,怎么啦,怎么回事?”

瞎子随即说出的一番话,让丰子和披风惊诧不已。瞎子说“程”字是“禾”旁,你们来自禾木丰沛之地,禾木丰沛的地方势必有山有水,“呈”上口下王,你日后不仅是吃皇粮的,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富大贵之人!

披风大喜过望,起身掏出几吊铜钱放桌上,谢过算命先生,拉着丰子来到人声鼎沸的市集。

前面的空地上插着一面黑黄相间的旗,旗下竖着鼓,一个满脸腌臜的侏儒拿着鼓槌毫无节奏地胡乱敲着,鼓面比他个子还高。几丈宽的擂台上,有一壮士口吐狂言,嚷嚷着尽是挑衅的言辞,惹得擂台下的年轻小伙排成长队,怒目切齿地要上去挑战壮士。那壮士身穿马褂背心,五大三粗,一身肌肉,年轻人上去一个撂倒一个,基本都不超过两三回合。

壮士一时打得性起,双手一摊,指着排队的年轻人,朝天一声大吼:“爷今天高兴,允你们通通都上来!”

年轻人蜂拥而上,顿时场面混乱不堪,一袋烟的工夫,擂台上七倒八歪,躺倒一片。最后还在与壮士缠打的,只剩下一个身穿皂衣的蒙面人,他躲闪敏捷,步法灵活,壮士一旦出拳,他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壮士的身后,然后一顿组合拳击中壮士的背部。几个回合下来,壮士屡屡被袭,勃然大怒,屏息运气,突然如猛虎下山一般,朝蒙面人扑去,粗壮的臂膀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两只手掌勾成鹰爪,像铁钳一样咬住了蒙面人的一条胳膊,一个大背摔,蒙面人整个身体腾空而起,重重地摔在地上。蒙面人的皂衣撕裂,盖住头脸,腰部与臀部全部暴露在外,壮士一只手臂锁住蒙面人的头肩,另一只手掌勾成巨大的鹰爪从空中落下,直捣蒙面人的左胸……半空中被斜刺里伸出的结实手臂挡住——是丰子。

此前丰子一直作壁上观,后见蒙面人渐落下风,而那壮士不依不饶,一副不致对方于死地不罢休的态势,眨眼之间,丰子卸下斜挎的布袋塞给披风,跳上擂台,伸出手臂挡住了鹰爪。他双手握拳作揖,彬彬有礼地说:“师父既已胜出,不必再伤弱小女子。”

“女子?”壮士一阵狂笑,松手一把推开倒地的蒙面人,发出颤动的声音:“我从不与女子交手!哪来的乳臭未干的道士?报上姓名来,我不打无名之辈!”

丰子镇定地说:“在下丰子,请教师父尊姓大名?”

壮士回道:“好好,让你死个明白,我乃鹰拳天王呼延廷!”

“师父赐教!”丰子微微欠了欠身,后退几步。

壮士呼延廷与丰子在擂台上走着马步,绕场兜圈,两人的眼神像电光对接,浑身的心气相克。呼延廷手心朝里弯曲,有节奏地扇动手掌,仿佛在说来呀有种来呀!

这时披风已挤到前面,放下肩上的行囊,跳上擂台,随时准备出手驰援。丰子伸出手掌拦住披风,示意他退下。

随着“师父接招”的话音刚落,走着马步的丰子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敏捷出拳,呼延廷挡住,反击一掌,又被丰子挡住,一来一去犹如闪电,令人目不暇接。十几个回合之后,呼延廷见赚不到便宜,又使出同样招数,两只手掌勾成鹰爪,铁钳似的咬住丰子的胳膊,斜身一摔,丰子来不及躲闪,用腿部支撑住身体,但双手已被呼延廷锁住,这次呼延廷用的是两只手臂,像木枷紧夹丰子的喉咙,丰子的呼吸顿时困难起来,台下的披风见状连忙跳上,却被呼延廷飞腿一脚,击中面门,倒在地上。

丰子眼冒金星,大口喘气,身上的骨头格格作响,他知道中招了,且对手使的是致命的狠手,他眼前浮现吴道士追逐自己的情景:地动山摇,风行水上;青龙白虎,神鹜八极!丰子的五脏六腑运着气,嘴里开始念着咒语,一遍遍地念,反反复复地念……

忽然,丰子感覺呼吸顺畅起来,而呼延廷的手渐渐松开,踉踉跄跄后退几步,身子软下去,瘫倒在披风的边上……

这时,城门忽地大开,东厂的一队戎装太监拍马赶到,领头的一边翻身下马,一边大声呼叫:“丰道士何在?!”

丰子健步跳下擂台,整了整道袍的衣襟,躬身作揖:“在下便是。”

那次打擂台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女儿身的?

莲蓉成为将军夫人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反复问到这个问题。丰子总是笑而不语。他能说什么呢?任何人的背影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性别。在青城山的时候,有个村姑为了逃婚躲到山上,夫家人告到官府,派了兵丁上山搜查,村姑身穿青蓝色道袍,混在一群道士里低头唱诵经文,躲过官府兵丁的捉拿。第二天丰子遇见一群乾道士,他指着其中一个束发盘髻的大声说“你就是那个逃婚的”,吓得身穿道袍的村姑冲出队伍,上前一把抱住丰子要堵他的嘴。丰子见形势危急,收拢双肩像有缩骨功似的突然遁形,村姑环顾四周怎么也找不到人,不一会,听得一棵老樟树上传出低低窃笑……

丰子能说莲蓉的衣襟被呼延廷撕破后自己看到了纤腰以及柔美的腰臀线吗?莲蓉的腰与娘一样的纤细,顺着腰往下,具有月牙儿似的弯曲线条,沿着腰臀线往下便是胯与臀,胯朝两边突出,臀是翘翘的、浑圆的,饱满硕大,一看便知富有弹性。那腰臀线可以说是曼妙无比,再有灵性的画师也画不出那样的线条。那臀的形状像什么?苹果,对了,当时丰子就是联想到苹果。在那一刻,丰子突然有一种嗓子冒烟口干舌燥的感觉,随即萌发跳上擂台的冲动……

莲蓉端着一碗莲子羹走进厅堂,只有一个丫鬟在做女红,不见夫君的人影。莲蓉把莲子羹放在案几上,走出厅门,来到庭院。

庭院里黑魆魆的,月光下树影婆娑,青苔杂草四处蔓生,墙根伸出的几枝茎叶,在风中轻轻摇摆。沁人心脾的花香一阵阵袭来,那是庭院中的桂花树开花了。

莲蓉知道丰子有月夜习武的习惯,但今天有些异样,丰子上朝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神情凝重。丰子平素话就少,朝廷的事莲蓉从来不问,嫁给丰子后,莲蓉早已习惯了夫君的脾性,他不说的事情,绝对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你再问也无济于事。她这个丈夫什么都好,勇猛善战,朝廷派他出战平乱,每每胜利而归。官至大将军,不纳妾、不嫖妓,就是天生一个闷葫芦,再大的事情全装在心里,莲蓉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莲蓉恍惚觉得他心里藏着巨大的秘密,可那是什么样的秘密呢?

借着朗朗月色,莲蓉依稀望见庭院甬道上丰子舞剑的身影,剑在暗夜中划出曲折铮亮的弧线,发出霍霍的低响。

前面的银杏树影晃动了一下,一只野猫嗖地穿过石阶。莲蓉习惯性地收缩身子,绷紧双腿。成为将军夫人后,莲蓉一心想做个好妻子,已放弃习武,但思维的敏捷和身手的反应都还在。

银杏树影又轻轻晃动,莲蓉侧过身子,背靠树身,慢慢探出脑袋:很奇怪,甬道上舞剑的丰子不见了。

庭院的另一侧,手持匕首的披风急急闯进,他一进入庭院就迅疾闪躲在一棵树身后,眨眼间有一道黑影闪过,莲蓉凭着女人的直觉,意识到披风被人跟踪了。披风终于现身,他俯下身朝瓦墙的灌木丛潜行过去,走着猫步搜寻,突然他健步上树,在几米外的树上又轻巧落下。一上一落,披风的这些招数莲蓉非常熟悉,因为丰子都曾给她演练过。

披风停住了,用匕首划拉着草木前行,突然,一个皂衣蒙面人从灌木丛窜出,与披风展开格斗,来去几个回合,蒙面人的皂衣被披风的匕首划破,披风上前一把抓住蒙面人的衣襟,蒙面人施展金蝉脱壳之术,身子曲缩成弓形,弃了外衣,露出白短褂,朝莲蓉这边逃窜过来,三步两步飞身跃上瓦墙。莲蓉见状噌地飞身跃出,蒙面人正准备翻出墙外,莲蓉拽住他的胳膊,蒙面人毫不费力地甩开,腾空一个跟头,上了树。莲蓉一时兴起,也三步两步上了树,紧追不舍,蒙面人朝墙外飞去,半空中抬了抬手,披风从远处飞奔过来,大呼“夫人小心”——蒙面人手中飞出一道光,披风在空中跳起,用匕首去挡那道光,只觉得臂膀上一热,他落地后即刻捂住臂膀。

莲蓉意识到披风刚才救了自己,她从树上跃下,朝披风走过去询问伤势,披风受了伤不忘给嫂夫人请安,并宽慰莲蓉,说已禀报呼延廷将军,即日起在都督府周围增加侍卫巡逻。

两人跨入厅堂,只见穿着一身白绸衣的丰子正悠闲地坐案几边吃莲子羹,一把宝剑醒目地放在八仙桌上。莲蓉吩咐女仆去拿包扎伤口的纱布和膏药。

“怎么,伤着了?”丰子问。

“披风为妾挡了暗器。”莲蓉边为披风包扎边说道。

“暗器?”丰子盯着披风的手臂。

“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披风笑嘻嘻地说。

“给披风将军也来碗莲子羹。”莲蓉吩咐女仆。

女仆从厨房端来莲子羹,莲蓉帮披风包扎完,递过莲子羹,披风三口两口扒拉下去,抹抹嘴说:“丰哥,京师街头这些天突然出现很多控诉吴道士的匿名大字报,吴道士把文武百官召至奉天门下罚跪,想逼出贴大字报的人,直到天黑仍无人招供。”

“哦。”丰子沉吟良久,问道:“这几日东边的情况如何?”

“兵部今日收到一份快报,说浙江沿海一带倭寇活动猖獗,渔村屡屡被袭,倭寇深入腹地袭击我明军官兵。”披风说。

“嗯,明日早朝不用派马车来接我,我自己去。”

“丰哥!现在朝局不稳……”

“已说过多次,不要叫丰哥。”丰子的脸上露出不悦。

“是!将军。”披风搓了搓手,站直身子,正准备往外走——

“哦,对了,那件事查得有无眉目?”丰子突然又问。

“派去汴州暗访的人这几日即可返回,已寻找到当年刘府的一个丫鬟,名叫荷花。”披风说。

“好,切记不得走漏风声。”丰子说。披风刚欲离去,丰子又让女仆拿了几颗口服的丹药给披风,嘱他好生将息。

披风作揖后大步走出厅堂,莲蓉一直送到门口。

在丰子的脑海里,爹的形象是遥远而模糊的。他甚至不记得爹是否抱过自己。娘的闺房里曾经挂着爹的画像,画像上爹的面容是严厉的,嘴唇紧抿,那眼神威严中透着一种茫然。幼年时的丰子经常看到爹一个人喝闷酒的情形,这个场景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来到京师之后,丰子与吴道士很少见面。丰子是聪明人,他知道吴道士是为了避嫌,宫里的规矩也不允许臣工们互相串联,交往过密。但只要一有机会,丰子就会向吴道士询问当年的案情,吴道士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逼急了,就说前朝皇帝在位时发生的事情自己怎么会知晓,那时贫道还在青城山习武念经哩。吴道士劝他不要胡思乱想,身为朝廷命官,要多想建功立业之事,不枉他向皇上推荐丰子的一番苦心。

但丰子的执念里总觉这桩历史旧案中有蹊跷,他不相信爹会谋反。吴道士既然不愿介入此事,丰子知趣地不再去打扰他,暗地里他从未放弃过,一直让披风偷偷调查此事。

当年汴州知府被举报谋反,皇上下旨,命都察院派人调查此事,都察院按旨前去汴州的就是丰老爷。丰老爷原与刘聚之同为内阁首辅,刘聚之的贪婪与丰老爷的清廉都是宫廷内外出了名的,但刘聚之老谋深算,鬼点子多,常会在皇上为难之际献上两全之策。皇上让刘丰二人共掌内阁,玩的是清浊互相掣肘的平衡术。无奈丰老爷为人一向耿直倔强,不屑与刘聚之为伍,因此他不仅深深得罪了刘聚之,还常常在廷议时当着文武臣工的面让皇上下不了台,最终被贬都察院,朝廷由此变成刘聚之独掌内阁。

丰老爷到了汴州,查清原是知府的外甥强奸民女,慌乱中杀死民女的婆婆,知府大义灭亲,将外甥投入监牢。谁知堂审时知府外甥反咬一口,供出知府数年前曾经通匪的历史。丰老爷查清案情,维持原判。不料在朝廷群议时,内阁首辅刘聚之以汴州知府曾是丰老爷的旧部为由提出异议。皇上再命刘聚之去汴州重审此案,刘聚之到达汴州,丰老爷按理应该与刘聚之知会交接,但他显然对朝廷的安排心怀不满,加之耿直的脾性,对钦差大臣刘聚之不理不睬。后来刘聚之坐实汴州知府通匪前科,丰老爷不辞而别,愤而离去。返回京师的途中,在汴州城门外的衢道上遭到拦截搜查,马车里查出一大包银两,包裹银两的黄绸布上印着汴州知府的府印。丰老爷当众怒斥刘聚之派来的兵丁,兵丁们被骂得灰头土脸,但证据确凿,丰老爷纵有一千張嘴都无法为自己洗白。

回到京师,丰老爷的马队刚入城门,他即被锦衣卫的人拿下羁押,因包庇受贿罪锒铛入狱。丰老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身陷囹圄每天鸣冤叫屈,庭审时破口大骂刘聚之,结果被廷杖致死。那一天,正是六岁的丰子突然开口学会叫娘的日子。那一大包银两是如何拿上马车的,丰老爷的车夫成了关键人物。丰老爷带去汴州的车夫是严府的人,严丰两家是世交,常会互相借用仆人。奇怪的是,汴州回来后马车夫很快便人间蒸发,不知去向。

莲蓉用手指轻挠丰子的耳根,丰子侧身躺着,背对莲蓉一动不动。莲蓉不死心,她知道丰子最怕痒的地方就是耳根。丰子的身子动了一下,这似乎鼓励了莲蓉,她更加使力地挠,轻重相间,还用食指不停撩拨丰子的耳垂,丰子用手拍拍莲蓉的屁股,示意她停下。谁知莲蓉捏住丰子的手不放,使劲往下摁住,这样丰子的手就全部按在莲蓉的腰臀上了,深陷的腰际线连着鼓凸的胯部,丰子顿时全身像通了电似的一阵酥麻,嗓子里仿佛有一团火,焦渴难挡,他翻过身,褪去莲蓉身上的小褂和短裤,莲蓉的身子即刻开始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异样的呻吟声……随着身体的运作,丰子的眼前竟然浮现出娘倒在吴道士的身下,两只小脚在半空中缠绕的画面。

莲蓉与丰子有过一次床笫之欢后,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是属于自己的。她相信所有的女人遇上丰子都会离不开他。莲蓉每次都非常投入,她没有发现丰子身上的异样。丰子年幼时皮肤白皙干净,自从伤了吴道士后,他的皮肤渐渐变成小麦色,发育的时候又变成古铜色,全身开始长毛,胸口和腿部的毛密密麻麻,按青城山道士们的说法丰子就是一条青龙。莲蓉娇嗔地说你是青龙,我就是白虎!丰子被莲蓉逗笑了,问何谓青龙,何谓白虎啊?莲蓉说我不管,我就是白虎,我就是死死缠住将军的妖精!

师父老道教会丰子很多,教得最多的是道家精义和习武人操行,而唯独房中术是吴道士在丰子成年后传授的。吴道士早年在青城山道观外与一干人搭草庐修行,所习课程中包括双修。吴道士生性灵活,通晓各门杂学,他曾几次拜于老道门下无果,老道是正宗的全真派嫡传,守戒独身,视吴道士的杂家修炼法为旁门左道。后来吴道士在道观大殿前长跪七七四十九天,才扭转乾坤,遂使老道收留了他。吳道士意外受伤,废了床笫功夫,早年的习修心得只能与丰子沟通,他喋喋不休地向丰子传授房中术,眉飞色舞的神情依旧高涨。都说两个男人在一起可以谈女人,势必是知根知底的挚友,但在丰子心目中,他与吴道士从来都不能算挚友,从来都没有臻于无话不谈的境地。丰子对掌控意念可以说是无师自通,只要他想控制自己,整日整夜都可以保持气息的充盈、身体的坚挺,这就是丰子不想要子嗣,始终能够不让莲蓉怀孕的缘由。

“将军,我们为何不能要孩子?你驰骋疆场威震四方,你的后代也一定是人中龙凤,为何不能生儿育女呀?莲蓉想要孩子,求你了,给我!给我!”莲蓉一次次地呐喊。

丰子回答:“我是朝廷命官,随时要去征战;即便没有战事,在朝廷也是如履薄冰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让能夫人和子嗣来承担日后的凶险呀!”

“那我们就辞掉这个鸟官,隐遁江湖,浪迹天涯!”莲蓉一向快人快语。

“现在还不是时候呀。”丰子慢悠悠地说。

今夜,月光朗照,夜色在无边无际的漫漶,丰子有种要放弃和松懈的念头,有一瞬间他似乎犹豫了,但最后一刻还是锁闭闸门,没有让激情的潮水释放奔涌,而此时的莲蓉已经一阵痉挛,发出歌唱般的吟唱。她的手渐渐松开,全身挥汗如雨,软瘫如泥。

丰子的马车刚刚驶离都督府不久,前面就被一队骑兵拦住,身披盔甲的呼延廷将军拍马赶到,他跃下马背,凑近马车的布帷禀报说:昨夜潜入都督府的蒙面人已被缉拿,施刑后招供,竟然是东厂的人。

布帷轻轻撩起,丰子双目凝视呼延廷,眉头紧锁:“东厂的人?”

“是的。他们在刘宅附近发现翻墙而出的披风,一直跟踪到都督府。”呼延廷说。

“披风去刘宅了?”丰子颔颔首,若有所思地放下布帷。

“将军,如何处置那人?”呼延廷问。

布帷内传出嗡嗡的声音:“派人送回东厂。”

马车缓缓驱动,在石阶路上发出粼粼的声响。东厂由吴道士执掌,入朝为官之后,没有紧要的事丰子很少与吴道士见面,久而久之,他与吴道士变得疏远起来,甚至可以说有些生分,难道吴道士也在暗中调查刘府?

天色渐明,皇宫外壁垒森严,到处是手持兵器、身披盔甲的侍卫。几个锦衣卫的人在刘秀芳的带领下,挡在丰子的马车前面。丰子缓步跨下马车,整了整衣帽,健步朝宫殿深处走去。

走过长长的汉白玉石阶,在宫殿一侧,丰子看到了神色凝重的吴道士。他头戴一顶六角帽,身穿灰白色立领的对襟长袍,前胸对称地绣着两条飞舞的小龙,穿道袍上朝是吴道士的特权。

吴道士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丰子,嗅嗅鼻子,微微颔首,随即又与旁边的文官交头接耳低语起来。丰子想起呼延廷捉住的那个蒙面人,不禁陷入无尽的沉思之中。

接下去,令丰子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

百官聚集宫廷内,身穿龙袍的皇上驾到,御前太监朝前一步,高声朗读诏书,诏书尚未读完,刘秀芳已率几名身披盔甲的武士,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冲上去缉拿吴道士。吴道士随即被上了木枷,六角帽摘下后头发凌乱不堪,往日的威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下头一语不发,似乎默然接受眼前的一切。

曾经深得皇上宠幸的吴道士,转眼间成了阶下囚。

丰子后来才知道,吴道士是被他的手下宦官告发的。事发后一名大学士携几位内阁大臣联名上疏,历数吴道士的十大罪状,要求皇上罢免吴道士。皇上收到上疏后大发雷霆,下旨追查谁是上疏者,可没想到的是,内阁和锦衣卫也纷纷上了弹劾吴道士的奏折。最让皇上震怒的是几百文武官员跪在皇宫玉阶下,不惩办吴道士他们集体不起,这已经有点像逼宫了。

皇上龙颜震怒,下旨拘押上疏者,孰料内阁首辅以公意所在请求皇上宥免。皇上无奈之下颁诏拘押吴道士本也是权宜之计,可锦衣卫的刘秀芳不依不饶,就在吴道士被押往都察院审讯的途中,刘秀芳率人突击搜查了吴道士的宅邸,发现大批贪腐财物和违禁兵器,这就坐实了他的罪证。精力充沛的刘秀芳还发现吴道士扣押为皇帝选拔的嫔妃、畜养刺客和私造盔甲弓箭。

一月后,面对雪片一样飞来的奏折,皇上无奈地瘫坐在龙椅上,连连挥手说“罢了罢了”。一旁的刘秀芳赶快对给事中使递眼色,“速速记下,皇上已说罢了,‘罢了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刘秀芳用手掌比画着,模拟钢刀横扫过去,砍在给事中的脖子上。给事中浑身发抖,不停颔首。

吴道士很快被凌迟处死。

闻讯吴道士遇难的那天晚上,都督府内一片寂静,莲蓉半夜起身小解,拧亮油灯,看见身边熟睡的丰子眼帘上,似乎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惊诧不已,因为丰子曾告诉过自己,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哭过,所以不知道哭的滋味。当时莲蓉还很不高兴,自己嫁了个没有泪腺的丈夫,与铁石心肠有何区别?

莲蓉误以为丰子是在为吴道士的噩运哀伤,所谓兔死狐悲。不料几日后的一个晌午,披风的府邸迎来从青城山赶来报丧的瘸子车夫:丰子的娘去世了。

蹊跷的是,莲蓉从瘸子车夫口中所知,丰子娘闭眼咽气的时辰,差不多就是莲蓉起夜小解的那会儿。这么说那天晚上丰子是有心灵感应,梦中已经预见娘的离世?

蒙皇上恩准,都督府府兵护送,丰子一行日夜兼程,赶往青城山奔丧。丰子和披风策马驰骋,莲蓉坐马车随后。瘸子车夫虽已白发苍苍,但筋骨依然硬朗,手扶缰绳一路疾驰,长长的须髯随风飞扬。

春天的青城山满山遍野开满了杜鹃,一片片的白色,一片片的粉色。雨后的山坳里,树木翠绿欲滴,斜坡上散落着一丛丛的芍药和丁香花簇,紫色的丁香悄悄地盛开,它不事张扬,不像杜鹃那样醒目地呈现妩媚,犹如含羞的处子。山上的树木井然有序,柏树、银杏、香樟以及棕榈,郁郁葱葱沿山壁错落分布,进山口两棵松树并排站立,三层树塔临空架设,似乎在诉说道法自然的精义。树塔后是一排笔直挺立的楠木,高耸入云气势巍峨,将整座青城山装点得生机勃勃情深意浓。半山腰有一片碧蓝的湖水,荷叶田田,青蛙跳跃其上,蜂蝶飞舞湖面。

青城山为娘的仙逝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朝拜殿里摆放着娘的灵位,白色杜鹃扎成的花圈围绕四周。道士们都披麻戴孝,时不时在娘的灵位前叩头献花。娘在世的时候与道士们相处和睦,为大家排忧解难,众道士私底下都对娘极为尊崇。

丰子与莲蓉踏上祖师殿的台阶后一步三叩,来到娘的灵位前长跪不起。伫立两侧的道士们诵念经文,犹如歌咏,莲蓉已泣不成声,从未谋面的婆婆,静坐在巨大的画像里无比慈祥,初见竟是永诀,让莲蓉顿生无限悲戚,泪流满面。

在朝拜殿举行葬礼仪式之后,丰子与莲蓉抱起面容安详的娘坐入一口大缸,四位道士用泥土封缸,抬至西山坡而葬,众人用石头堆成坟山,再用砖石建塔立碑。

从西山坡往回走的途中,一个道士追上来,将一张纸条递给丰子。这是一份娘的遗言,她临终前躺在病榻上口述,由旁人代为记录下来。

丰儿:

娘要去见你爹了,娘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拥有你这个儿子。你爹去世后,我们娘俩来到青城山,在这里娘度过踏实安心的后半辈子。青城山是我们娘俩的福地,你功成名就后,一定要报答这里的山山水水,报答这里所有的人。

另外,娘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一件事就是你爹的死,這始终是一个谜。你爹对朝廷忠心耿耿,他耿直倔强,说话不绕弯子,得罪的文武百官甚多。皇上派他去调查贪官,回来反成阶下之囚,这其中必有冤情。如果皇上圣明,吾儿一定要查清原委,还你爹一个清白。

无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吾儿不得叛逆,不得为匪,不能辱没丰家祖上的荣耀。

这是丰子第一次听到娘如此清晰表达对爹身遭飞来横祸的质疑,其实这也是缠绕丰子许久的一块心病。他与娘从未交流过,但母子俩心有灵犀,都对这件惊天旧案有着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天晚上,莲蓉被丰子的辗转反侧搅得难以入眠。山涧溪水的流淌和林中百鸟的啁啾,一直在她耳畔环绕。

次日清晨,青城山刚露曙色,莲蓉就悄悄起床去上清宫拜谒青龙阁和白虎阁。此次来青城山,她要搞清楚青龙和白虎到底是怎么回事。去上清宫的途中,莲蓉又一次看到了树塔,在朦胧的曙色中,三层高的树塔悬空横架在两排大树之间,塔身皆用树干垒成,远远望去像一尊肃穆的塑像,又像一个正襟危坐与苍天对话的道士。

从上清宫回来,丰子还没起床。这时五百里加急廷寄飞马送来,莲蓉闻讯,急急跑去把尚在睡梦中的丰子叫醒。丰子匆匆穿戴整齐,出门跪拜接旨。

据报山东东平湖几万灾民造反,皇上命都督府带兵一万平定匪乱。随行的监军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刘秀芳。

“这是什么意思?”披风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大声嚷嚷,“几万人造反,派一万人去平定,这个鸟皇帝是怎么想的?”

“休得胡说!”丰子呵斥道,他坐在案几边一人独自品茶,脸色凝重。

“锦衣卫的指挥使随军出征,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披风继续嘟嘟囔囔。

莲蓉端来一只盛满茶水的瓷碗递给披风,幽幽地说:“吴道士被除,皇上是在考验将军的忠诚啊。”

大都督丰子率领的一万人马在东平湖的南侧安营扎寨。

东平湖一望无际,大片大片的芦苇将湖面分割成几大块水域。湖的北面就是州府所在地,群山环湖延绵,地势险要,据说前朝的梁山泊匪兵谋反,就曾盘踞在这一带。

山东府本是富庶之地,不料今年连降暴雨,稻粱颗粒无收,州府救灾乏力,还向朝廷隐瞒灾情,导致一时间民不聊生。东平湖一带自古民风剽悍,习武之风盛行,朝廷对此地也一直怀有戒备之心,锦衣卫和东厂的人经常出没其间。前些日子暴雨稍歇,东平湖菜农卢民夫妇上街卖菜,夫妻发生口角,卢民破口大骂,卢妻也不示弱,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皇上啊。卢民大声嚷道我就是你的皇上!边说边朝卢妻扇过去一个大耳光。卢妻被打后呜咽着说什么狗屁皇上!此话被坐边上喝茶的锦衣卫的人听到,将卢民夫妇带去官府,刑讯暴打下卢民一命呜呼,卢妻每日在官府前鸣冤叫屈。几日后,卢妻的几个兄弟夜袭锦衣卫的校尉,割其首级丢抛在市集,官府出兵清剿,卢妻所在的村寨一夜之间聚集起几千人与官兵对峙。随着事情的一点点演变,方圆几十里的村寨都加入了暴乱,几万人冲击并占领官府,东平湖的暴民亮出他们先民用过的忠义堂的旗号。如今城墙上,远远望去,悬挂着锦衣卫校尉和知府的脑袋。

宽阔的东平湖犹如一道天然屏障,丰子所率都督府的兵丁虽说英勇骁战,但大都是北方人,不谙水性。更令丰子头痛的是没有船只,如何越过这辽阔的湖面?短短时间内,要造出承载一万人的船只是不现实的,何况民众皆反,根本找不到工匠。丰子采取的策略是围而不攻,封锁各个衢道,等待城池内粮断草尽,再做下一步的打算。没有粮草,城内叛军自会骚乱,只要有人涌出城门,都督府的将士凭借丰富的战场经验,可将叛军各个击破,逐一剿灭。

丰子在呼延廷和披风的簇拥下走出营帐,远方雷声隆隆,黑云翻滚,他们沿着湖边走去,听到湖水汹涌,发出哗哗的拍岸声。不远处是监军刘秀芳的营帐,那里居然油灯闪烁明灭,传出笙歌舞乐之声。丰子勃然大怒,大步朝刘秀芳的营帐迅疾走去。

营帐门口几名卫士试图拦住丰子,丰子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划出一个圆弧,几名卫士顿觉天旋地转,踉跄倒地。呼延廷和披风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愤怒之极的丰大将军不经意用了内功。

丰子闯进营帐,只见刘秀芳已喝得酩酊大醉,红着脸,端着酒盏随一群歌姬群魔乱舞。丰子上去就把刘秀芳手中的酒盏一把撸掉,那酒盏嗖地飞出去,砸在营帐的帷布上,又弹落在案几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歌姬们尖叫着逃出营帐,那刘秀芳眼光迷离,大着舌头说:“你……你……你谁啊?竟敢私闯爷的营帐,败坏爷的兴致!”

丰子端起一酒壶,从刘秀芳的头顶上倾倒下去,刘秀芳顿时眼前一片迷乱,头发耷拉下来,霎时间变成一只落汤鸡。这时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

“丰……丰……丰都督,你休得无礼!二……二……二十多天过去了,你不……不去攻打城内叛民,反而来冲我的营帐,小心我参你一本贻误军机,懈怠戡乱的折子!”

“好,你明天就给朝廷上折子,但刘秀芳你给我记住,再在大营里寻欢作乐,饮酒误事,动摇军心,小心我将你捆绑起来押送京师!”丰子说完,扭头走出了营帐。

次日清晨,刘秀芳酒醒之后,昨晚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他恼恨于自己的失态,早早来到丰子的军帐前主动谢罪:

“都督休怒,昨日小人喝多,败坏军纪,影响甚坏,小人恳求都督重罚。”

“不必了,”丰子挥挥手,“战事当前,监军还望自重。”

刘秀芳不愧为刘氏后人,他见丰子并无责罚自己的意思,走出军帐,脱了衣衫,露出白皙的胸脯,遂令手下将自己捆绑在一棵枣树下,命贴身侍卫用马鞭抽打自己。这出苦肉计显然是演给丰大将军看的。

那个贴身侍卫是鞍前马后跟着刘秀芳的人,这叫他如何下得去手?刘秀芳见贴身侍卫像根木头杵在那里,大声嚷嚷:“还不动手啊?你要等死吗?”

那贴身侍卫哭丧着脸,犹豫地举起马鞭,一下一下地从高处挥落,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刘秀芳见状,抬脚猛地踹过去,那个侍卫即刻跪倒在地。“把他给我捆起来,陪我一起受罚!”

于是,侍衛迅疾也被几个兵丁扒了衣服,绑在另外一棵树上,刘秀芳大喊:“让这个贱人与我同受三十鞭笞!”

呼延廷从远处走来,见两个士兵正在鞭打监军及侍卫,喝令士兵住手,然后急急闯入都督帐内,但见丰子镇定地坐在椅子上,身后是一张山东全景地图,都督慢悠悠地品着茶,满屋氤氲茶香。

“丰大将军,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呼延廷哭丧着脸问。

丰子面无表情地说:“慌什么,你不用管,爱闹就让他去闹吧!”

披风出事了。

披风是在巡视市集时结识民女麦子的。年仅十六的麦子长得眉清目秀,吸引披风的眼光自在情理之中。那时候,因为数日没有进食,麦子饿得四肢无力,晕倒在爷爷的身旁。即便如此,披风还是在三三两两的饥民中一眼把她找出来。

东平湖一带盛产枣树,饥民们先是吃枣子,吃完所有果树上的枣子再以枣叶果腹,最后连枣叶也吃完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枣树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披风把麦子扶上马,将祖孙两人带到大营,命人赐以食物。祖孙俩每人喝了两大碗粥。

第二天披风牵着马步出大营,麦子从一棵枣树下闪出来,她的身后窜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脱毛小狗。麦子的手中拿着几颗干枣,走到披风面前,笑眯眯地递给披风。披风一把抱起麦子扶上马鞍,自己也翻身上马,战马一阵风似的沿着湖边跑向旷野,小狗飞快地箭镞一般跟了上去。

山坡上,披风侧身躺着,麦子脱了鞋在湿漉漉的草丛里雀跃奔跑,阴沉沉的天,寂寥而悠远,阴沉沉的湖,微澜而辽阔,但此刻似乎都被少女的热情和柔软的身躯所点燃,所煽动,完全没有战场的死寂和沉闷。马悠闲地在山坡上寻觅,狗窜来窜去兴奋异常,渐渐地,披风的眼光被麦子裸露的小脚所吸引,那是一双披风从未见过的小脚,如此完美,如此润泽,粉红、光滑、细腻,像玉器般含蓄地收敛着光,晶莹的水珠扑洒在脚踝上,又朝四周飞溅。

麦子终于坐在披风的边上,披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麦子那双漂亮的脚。

“披风哥,你怎么啦?”麦子不解地看看披风,又看看自己的脚。

“你的脚好看。”披风由衷地赞叹。

“脚有什么好看的,披风哥真傻!傻哥哥!”麦子的手指戳到了披风的额头。

从小在东平湖边长大的麦子怎么能理解披风的心思。披风幼时见的女人大多是道姑,成年后远距离看到的是宫女,近距离接触的都是青楼风尘女子,打打杀杀,戎马倥偬,哪见过有这么浑然天成、娇柔粉嫩的小脚啊。披风恬淡的心境居然被一双小脚所撩拨,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天色忽然黑下来,湖面起风了,雨说下就下,狂风骤雨中,披风与麦子拉着手跑向远处的一间茅屋。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在整个过程中,年仅十六的麦子像是引领者,披风懵懵懂懂地被牵引着前行,策马加鞭奔跑到一个高高的悬崖上,然后朝深不可测的地方滑行坠落。他的身体膨胀发热,像团火一样熊熊燃烧。当两个人赤身裸体躺在茅屋地上时,披风仿佛觉得一切都发生在梦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青城山,回到了童年时光。他从未有过这样欲仙欲醉的体验。

“披风哥,你们会去杀城里的人吗?”待激情过后平静下来,麦子幽幽地问道。

披风的身体打了个激灵,他的思绪被麦子甜美娇弱的声音突然拉回到现实中来。“啊?你说的是那些叛军吗?当然,那些都是犯了死罪的人。”

“可我哥也在城里!”麦子几乎喊叫起来。她一跃而起,嘟着嘴,白晃晃的身子在披风面前伫立,令他头晕目眩。

听闻麦子的话披风一愣。有一瞬间,他闪过一个念头,麦子莫非就是为此来找他的?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直觉告诉他,单纯自然的麦子不会是那么有心机的人。

麦子开始迅疾地穿衣服。她沉默不语地走出茅屋,小狗噌一下窜出去,活蹦乱跳地跟在后面。

消失在大雨中的麦子与小狗一直盘旋在披风的脑海里,他的心里萌发隐隐的担忧,甚怕麦子一去不复返,不会再来找他。

几天后,麦子又出现在大营门口的旗杆下面,她的身后带着七八个面黄肌瘦、索讨食物的饥民孩童,披风有些为难,可经不住麦子不停央求,命兵丁去营地伙房拿了饭团和肉干来散发给那些孩童,谁知当兵丁提着食物走到这些孩童面前的时候,出现了诡异的一幕:孩童的身后突然齐刷刷冒出几十个老翁和婆婆,这些老人的后代都当了叛军,留下这些老人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头,他们不停地给披风磕头下跪,连呼“善人”,披风不忍卒睹,心一软,把他们带到大营伙房。这些饿昏的老人像一群疯子,或者说更像一群强盗,把熟食抢完了尚未果腹,看见生米也大把大把往嘴里塞。

人愈来愈多。后来的场面完全失控,来讨要食物的饥民络绎不绝,人流潮水般涌入,不禁将厨房食物洗劫一空,临了还把粮仓的粮食抢走,几座原本高高的粮垛一下矮了许多。众兵丁上前阻拦,饿疯的饥民对徒手的兵丁毫不畏惧,更何况披风被麦子纠缠着,麦子不停地拉着披风的手左右摇晃,撅着嘴恳求他对那些饥民手下留情。

待人群缓缓散去,军营内像被洗劫过一样混乱不堪。

傍晚时分,披风被刘秀芳的人五花大绑羁押到都督的营帐。

这件事情的性质无疑是严重的。对城墙内的叛军丰子采取的策略是围而不攻,大营的粮草原本就短缺,丰子让朝廷火速运粮,无奈大雨连绵,运粮草的马队进入山东境内后无法前行。

刘秀芳坐在一张椅子上,一语不发,静候丰子处置。呼延廷给刘秀芳端来一盏茶,刘秀芳摆摆手,不接茶盏。

丰子倒背着手,闭着眼睛,仰头面朝营帐顶棚,宽阔的背显露在透进营帐之门的光影中。

静默几分钟后,丰子侧过身来问呼延廷,那声音如针尖掉地:“呼将军,这擅发军粮按战时律法是什么罪?”

呼延廷尚未接话,披风的头已磕在地上,声响沉闷:“将军,都是披风的不是,披风知罪!披风知罪啊!”

“将军……”呼延廷双手作揖半跪下,带着哭腔说,“披风有罪,在下请求让他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丰子的眼神从呼延廷脸上缓缓转向披风,声音微微发颤:“怎么能犯这种浑呢?军粮也能随便散发的吗?这倒好,草民百姓居然全抢上门来了。荒唐啊!擅自动用军粮你知道是什么罪吗?这……这是死罪,你披风不知道吗?”

“丰都督说的对,擅发军粮按朝廷大律是死罪,可那些饥民大概也是饿昏了,真是无法无天呐。”刘秀芳面无表情地说,似乎在替披风说情,又似乎在谴责饥民。

“刘监军说的在理,大敌当前,我军要稳住阵脚,不可自损大将呀!”呼延廷边说边偷觑丰子的脸色。

“军中的粮草维持不了数周,如今大半被抢,我担心,无法剿灭叛军,朝廷怪罪下来,我与丰都督恐怕……恐怕都难以交差啊!”刘秀芳忧心忡忡地说。

“刘监军,现在救人要紧,你万万不可火上浇油……”呼延廷明显是急了。

“呼延将军,一切皆由丰都督裁断,如果丰都督决定让披风将军戴罪立功,在下附议。披风将军与丰都督是总角之交的兄弟,事已至此,在下不糊涂,知道利害关系。”刘秀芳语气诚恳地说。

此时此刻,刘秀芳说什么丰子听起来都像是陷阱,他在琢磨刘秀芳话中的弦外之音。丰子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只觉得胸口憋闷,一团团的火焰四处奔突,卻无法往上冒。刘秀芳话语里有玄机,可这玄机是什么呢?意思是这次他刘秀芳愿意网开一面,但必须他丰都督领情?可丰子偏偏就是不想领他的情。

“你们都别说了,还是按律法办吧。”丰子一字一句说。

正在此时,营帐内闪出莲蓉,跪拜在地,“求将军饶恕披风,披风曾救过莲蓉的命,倘若他的罪无法赦免,妾愿意替他赴死!”

场面死一般的静寂。

“妇人之见!”丰子勃然大怒,四处奔突的火焰一下找到出口,“来人!将这妇人给我绑了!”

“将军,万万不可呀!” 被捆绑着的披风挣扎着移动膝盖挡在莲蓉的前面,回首又对莲蓉说,“夫人不必多言,祸是披风闯的,理应由披风一人担当。在下知道,即便班师回朝,披风也难免一死!”

“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啊?!”丰子指向披风脑门的手在抖动,痛心地说。

“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将军不要迁怒夫人!”披风凛然地说,“披风最后请求与将军单独说几句话,希望丰将军恩准!”

少顷,丰子摆摆手:“你们都退下。”

营帐内只剩下两个人,披风抬起头,语速很快地说:“将军,刘府的丫鬟荷花已被我派人保护起来,就在青城山我爹那里。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严府的车夫就是被刘聚之的人除掉的。刘聚之当年买通车夫,将几包银两事先放在马车上,事后又杀人灭口。我听说那个老贼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披风虽死无憾,但悲不能亲眼见到刘聚之覆灭的那一天。将军一定要为丰老爷子的旧案鸣冤哪!”

“你呀,你真是个混账糊涂蛋,把我所有的计划全搅乱了!” 丰子闭目仰天,长叹一声,“这一切难道皆是天意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朝廷不公,将军不妨揭竿而起,自立为王!”披风两眼铮铮发亮。

“休得胡说!你跟了我那么多年,你我之间情同手足,后事我会安排好,瘸子伯我也会照顾的,你放心上路吧!” 丰子别过头去说。

“将军!江湖险恶,您多保重,恕属下不能再伺候您了!”披风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泪如雨下。

东平湖平乱最终大捷,可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谋事者自然是丰大将军,围而不攻,让城中几万叛军困兽犹斗;而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之时,是老天爷出来相助。那天晚上丰子与呼延廷走出营帐,沿湖边走了一圈,走着走着,看到朦朦胧胧的一弯淡月,若隐若现地悬挂在夜霭笼罩的远边天际。其实那时候军中已几乎快要断粮,困扰丰子的是:如果大雨继续不停,一万兵马以何来果腹充饥。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退兵,要么拼死攻城。退兵朝廷不会答应,拼死攻城,那就是鱼死网破,是丰子最不愿意采纳的下策。丰子看到那一弯烟云遮蔽的淡月,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知道,转机来了。

果不其然,翌日,山东境内的天气次第放晴,十几个时辰后朝廷的粮队来到大营,大营里一片欢呼声。

城中因为缺粮,又兼临时聚集撮合的队伍,可谓乌合之众,每日有人跳入东平湖寻求活路,丰子率大军攻入城中,只见城中街衢伏尸满地,很多奄奄一息的人都是因为饥饿所致,除去逃跑的与战死的,俘获的叛军人数不及八千余。

在如何处置这些叛军俘虏的问题上,丰子与刘秀芳发生激烈的争执。刘秀芳要就地杀戮这些俘虏,丰子不依,他说自己是统帅,如何处置俘虏应由自己说了算。丰子让叛军俘虏每人写一份悔过书,摁上血印,把他们全部放了。

东平湖大捷,丰子率领大军班师回朝。回到都督府,丰子连夜奋笔疾书,次日上朝第一个递上奏折,恳请皇上给山东灾区轻徭薄赋。监军刘秀芳随后也上奏折,笼统回顾平叛过程中都督府将士的功绩,最后似乎轻描淡写地提到丰都督独断做主遣返叛军俘虏之事。

皇上龙颜渐渐变得阴沉,满朝文武官员都不敢吱声,东张西望一片寂静。

刘秀芳留有一手,奏折中并未提及都督府大将披风擅自散发军粮之事,这让丰子颇感意外。内阁一位老臣不合事宜地上奏称都督府治军严明,平定山东之乱理应赏赐。皇上沉默不语,有一大臣见状,立即上奏说丰都督释放乱民有损朝廷威严,唯恐海内竞相仿效。朝廷文武官员形成两派意见,各陈己见,争议不休。

最后皇上下旨,丰子被降四江总兵,不日迁出都督府,赴江都上任。丰子携家眷及大队人马到江都后,将所有的军机要务都交给副总兵打理,他异常珍视难得的清闲,与莲蓉住在江边总兵府的一座私宅中,养养鸟、浇浇花,赋闲将息,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

这期间丰子与莲蓉以给娘祭祀为名去过一次青城山,瘸子车夫在天师洞前恭迎丰子一行,旁边一位身穿道袍的妇人搀扶着他。瘸子车夫虽说老了,眉毛很长地支棱着,头颅谢了顶,露出红彤彤光亮的天灵盖,背已极度弯曲佝偻,但身板看上去还算硬朗。

“少爷啊少爷!”瘸子车夫看见丰子,泪水一下就涌出来了。

丰子向前疾走几步,跪拜在瘸子车夫的面前,他向瘸子车夫谢罪,责怪自己未能保护好披风。瘸子车夫老泪纵横,也相向跪倒在地,双手扶住丰子的臂弯,连声说:“万万不可呀少爷,万万不可!披风是犯了死罪,老夫知道。”

众人沿着石阶往山上缓缓攀缘,瘸子车夫忽然想起什么,用抖动的手拉过妇人推至丰子面前,颤巍巍地说:“少爷,她就是荷花呀。”

其实丰子早已猜到妇人的身份。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想见一面当年刘府的丫鬟。

晚上,瘸子车夫给丰子和莲蓉一行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白果炖鸡、后山老腊肉,还有丰子最喜欢的青城泡菜。喝的是洞天贡茶和乳酒,贡茶经冲泡后色泽清澈,茶香四溢,满屋都弥漫着浓浓的馨香。那乳酒是用猕猴桃和醪糟汁酿造的鲜果酒,瘸子车夫陪着丰子频频举杯,喝着喝着,禁不住泪水又从皱纹密布的脸上滑下。

莲蓉见状赶紧给瘸子车夫斟酒,三下两下莲蓉喝了不少果酒,脸色绯红。荷花倒茶斟酒,忙东忙西,莲蓉一把拉过荷花坐下,也给她斟了酒。荷花端起酒杯起身给丰子敬酒:“小女子感恩将军不杀之情!”

“荷花何出此言?你本是无辜之人。”丰子举杯与荷花碰杯,一饮而尽。

席间,荷花去闺房取来一个小包裹,她双手捧着包裹跪拜在丰子面前。丰子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黄色的绸布,展开绸布,显现当年汴州知府的府印。多年前刘府管家曾悄悄让荷花去作坊制作几块这样的绸布,但后来因为荷花萌生喜欢,偷偷私藏了一块。几日后同样的绸布包了银两出现在丰老爷的马车上,成为丰老爷受贿的佐证。

“多年来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盼望把它亲手交给将军。而今夙愿实现,荷花虽死无憾。”荷花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莲蓉上前扶起荷花:“好姐姐,此事与你有何干系,你大可不必如此自责。”

丰子在青城山待了数日,去后山给娘的坟上了香,黄昏时分,他在祖师殿前那棵百年银杏老树下徘徊流连,银杏的树皮龟裂,枝杆粗壮,树身用一个人的手臂难以合围,少年时期他与披风常在银杏树下练习射箭,恍惚间他的耳畔又回响起披风的清脆笑声,他们一同玩耍的情景历历在目。丰子的内心似有万千鼓乐轰响,霎时又被潮水般的巨大悲伤覆盖。

几日后,丰子与莲蓉回到江都。自青城山回来,丰子发现莲蓉的举止有些异样,夜幕降临,莲蓉常常会一个人去江边,几个时辰才回。她是瞒着丰子在偷偷恢复武功。一天,莲蓉浑身大汗淋漓出现在总兵府的门口时,一只白色的鸽子腾空飞起,园中的凉亭边闪出虎着脸的丰子,他已等候夫人多时了。莲蓉眯着眼睛朝丰子微笑,然后调皮地俯下身子,从丰子伸出的手臂下面逃脱了。

夜里躺在床上,丰子问道:“你常去江边,是在练武吗?”

“是的,我要帮夫君复仇,完成披风未竟之夙愿。”莲蓉说。

“夫人不许胡来!”丰子呵斥道。

“让你凶,让你凶!”莲蓉咯咯低笑,翻身一骨碌骑上丰子的胸脯,“将军不是在打擂台时喜欢上莲蓉的吗?如今怎么反对起莲蓉习武了呢?”丰子的双手抚摸到夫人光裸的腰臀,莲蓉一丝不挂,一切似乎早有预谋。她的嘴唇贴在丰子的耳根,拼命舔舐那块敏感区域,丰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暗黑中与莲蓉云雨翻滚之际,丰子的思绪依然难以停下。丰子知道,凭莲蓉的武艺,做掉仇家肯定没有问题,但丰子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他盼望的是朝廷公开为爹昭雪。思绪游走的丰子听凭莲蓉翻江倒海地折腾,习武后的莲蓉变了个人,灵巧无比,放低身段,完全打开生命,像個贪得无厌的浪女淫妇,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填不满的欲,仿佛要把丰子身体里的精气吸干才肯善罢甘休。丰子因无法集中意念,渐渐放松警惕,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晚的欢愉为日后的变故埋下重大隐患。

丰子被朝廷急召入京。浙闽一带屡遭倭寇侵扰进犯,倭寇肆虐猖獗,还非常善战,竟然屡屡让朝廷派去的军队遭受重创,情急之下,皇上想到丰子,下旨命军机处重新启用四江总兵丰子,由他担任浙闽平倭总兵,呼延廷担任副将,连夜率两万人马火速赶往浙江台州。

总兵府外车水马龙,丰子刚披戴整齐走出书房,忽见厅堂外闪现一个身披盔甲的身影,在丰子面前突然下跪,丰子仔细辨认,发现居然是莲蓉。

“将军,莲蓉不才,请允妾随夫出征!”莲蓉的声音铿锵有力,完全不像女儿身。

“夫人,打仗理应是男人的事,我要允你去,这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吗?”丰子微笑着说。

“将军此话差矣,妾知道将军心里苦,没了披风,还有莲蓉。莲蓉的武艺和统军能力都在披风之上,既然不能为将军生儿育女,请允我随军出征,披风能干的事情我都能干,在将军苦闷的时候,我还能给将军沏茶倒水,陪将军说说话。”莲蓉的声音满带凄婉与诚恳。

话说到这个份上,很难找到化解莲蓉执念的方法,丰子沉吟良久,拱手合掌说:

“既然夫人执意要随夫出征,那好吧,此去勢必会让夫人百般受累。夫人的体恤,丰子一辈子没齿不忘。”

就这样,莲蓉随明军出征,丰子率两万人马不分昼夜地赶路,十日后的深夜寅时,抵达台州境内。先锋呼延廷策马来报,士兵们都累垮了,请求就近安营扎寨。台州府大都面海,几乎一马平川,现如今台州府的大部分村寨被倭寇占领,丰子的军队在距台州不远处的黄岩停留驻扎。

与倭寇的遭遇战发生在几日后,江都的士兵多年处于太平世道,没有经历过战争,养尊处优惯了,长途奔袭来到台州,大部分人士气低迷、叫苦连天,并无做好殊死搏斗的准备,大白天居然三三两两出去寻酒喝,两拨人加起来总共十几个,贸贸然进入靠近台州的一个小村,当他们发觉一群光着上身束着长发的矮个子围坐成圆圈载歌载舞,急急忙忙想撤退,一切都晚了,村口一群矮个子手持薙刀将他们包围。倭军的薙刀弯曲细长,十几个江都士兵遭受胡砍乱刺,其中一个被倭刀刺中腹部,刀尖一转,肚肠就挑了出来,鲜血汩汩流淌。十几个江都军士兵全部被斩,倭军把尸体像旗杆一样高高升起,悬挂在竹竿上。

呼延廷向丰子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莲蓉觉察到丰子的颈脖一根根青筋暴突。这天晚上夜幕刚刚降临,丰子即刻下令向那座村寨发起攻击,被激怒的江都军奋勇突入村寨,与倭军发生激烈的肉搏。不到一个时辰,倭军见江都军的兵丁源源不断地涌来,人数远远超过自己,不得已只能向台州方向撤退。村寨虽说很快拿下,但清点战场时发现:江都军死亡的人数居然远超倭军。

丰子深知,江都军刚被激发起来的士气来之不易,他命呼延廷留守清理战场,自己率领大军向台州府城挺进。次日曙光初现,丰子的一万多人马把台州府城围个水泄不通,只留了西城门一条道,丰子算好时辰,待呼延廷赶到,让他在台州通往仙居的半道上布下埋伏。丰子选择夜里突击攻城,打倭军一个措手不及。

攻城开始前,江都军的鸟铳齐发,台州城的上空被一片片火焰点亮,城内的几千倭军抱头鼠窜,然而攻城并不顺利,倭军多数由武士组成,刀法精湛,武艺过人,江都军的短兵器对付薙刀和大太刀占不到任何便宜,双方死伤惨重。倭军开始弃城而去,从西城门夺路而逃,呼延廷率部赶到,还来不及布置埋伏,倭军已蜂拥出城,一路杀来,一场混战后倭军剩下几千人,逃往天台山仙霞岭一带,呼延廷所率骑兵不足八百余人,逢山路行进困难,不敢穷追猛打,他命部下找到当地农户带路,登上了天台山主峰制高点华顶山,静候大部队的到来。

傍晚时分,丰子率大队人马赶到。他们溯流攀缘而上,暮春时节,沿途漫山遍野生长着云锦杜鹃,淡红色里夹杂着嫩黄,花团锦簇,虬枝如钩,远远望去似锦若霞,山的两侧长满梅树、樟树、柏树以及粗壮的老藤,更兼奇石幽洞、飞瀑清泉,然而明军士兵已杀红了眼,蓬头垢面,怒目圆瞪,此时此刻与秀美的景色形成强烈反差。

丰子与呼延廷的部队在华顶山会合。呼延廷领着丰子来到山崖,站在一棵树枝遮天蔽日的老樟树下,朝山下望去,一汪碧蓝的寒山湖尽收眼底。再远处,就是倭军流窜盘踞的仙霞岭一带。呼延廷不愧为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占领了华顶山这个制高点,居高临下,倭军所有的动向都在明军的鼻子底下。丰子斜睨一眼呼延廷,连日的征战,胡子拉碴的呼延廷显得异常疲倦,眼袋突出,鱼尾纹深陷,但他还是挺直腰板,目光炯炯。丰子暗忖将士们累了,该让疲惫的军队休整几天,几千倭军已是瓮中之鳖,掀不起大浪,剿灭他们是迟早的事。容安顿下来慢慢商议,制定出对倭寇一击致命的良策。

丰子在呼延廷和众将士的簇拥下回到营地,刚刚踏进营帐,没曾想莲蓉掀起帘子笑吟吟地走出来,她告诉丰子:刘秀芳来了。

朝廷增援的运粮草的马队已到山下,因这一带山路狭窄,马车无法驮着粮草上山,刘秀芳率一千人在山脚安营扎寨。

真是冤家路窄。丰子伫立在那儿,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莲蓉在山间市集转悠,一点没察觉身后有人远远地尾随着她。

几个山民蹲在地上,面前摆放着野鸡、乌龟、小青蛇及一些蔬菜。莲蓉想给丰子买只鸡熬汤喝,这些日子她发觉丰子消瘦了,脸庞明显变小。到了浙东,莲蓉才知打仗的事情她根本帮不上忙,沿海地区丘陵连绵,倭军流动作战,四处转移,他们一有机会就袭击村民,抢了食物又躲到山上盘踞起来,迫使丰子白天将军队化整为零,编几百人为一队进行搜山,一旦发现倭军踪影,立刻吹响螺号,他山的兵丁听到就会过来围剿。丰子让莲蓉待在营地,派了一队卫兵守护她。想想自己反而成了累赘,莲蓉心有不甘,她躲避卫兵的监视,偷偷溜出营地。

莲蓉买了一只鸡,又买了一些海鲜蔬菜,兜兜转转来到一家香铺前,香铺用布帷围成,一尊红脸长须的神像后挂着一块匾,匾文由遒劲的黑体隶书竖写着四行字:“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莲蓉挑了几捆香,向摊主付了铜钱,心满意足地准备返回大营,市集渐行渐远,走过一棵老樟树前,她正抬头张望树枝上一只羽毛艳丽活泼四顾的斑鸠,这时候一只黑麻袋套住了她的脑袋,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她双手因为提着东西,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她很快就被捆绑起来,几个人抬着飞跑起来,大概是到了山脚,莲蓉感觉自己被塞进一辆马车,一声吆喝,马车开始飞奔。此后一路颠簸,莲蓉不知道马车奔向何方,心里估算着,约有七八个时辰后,她实在抵挡不住长途奔袭的困倦,渐渐进入梦乡……

丰子得到莲蓉失踪的禀报,策马赶回营地,其时呼延廷正带兵漫山遍野地搜寻。在靠近山脚的一棵树上,士兵发现了一把匕首,匕首将一张纸条扎在树上。纸条上写着:

素闻丰大将军武艺超群,江湖无人可敌,若求寻回夫人,恳请将军单骑前来雁荡比武,如若带兵讨伐,恐怕夫人性命难保。切切!

雁荡汪旭

丰子叫手下拿来地图,与呼延廷连夜研究雁荡山的位置。雁荡距天台一百多公里,情形危急,丰子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将帅印交给呼延廷,并嘱他两天内不得把自己的行踪告知刘秀芳,三日后倘若自己没有返回,明军交由呼延廷全权指挥。凌晨时分,丰子带着两个侍卫骑马下山。

丰子一行三人长途奔袭,途中换了几次马,除了歇息喝水,他们没有进食任何东西。距雁荡不远时,一个侍卫察觉有一支明军紧追不舍地尾随在后,丰子立马判定,那是呼延廷派出的人马。他勃然大怒,一拉缰绳,回头策马扬鞭,朝那队人马飞奔过去。领头的校尉本是都督府的旧部,见挥汗如雨怒不可遏的丰大将军飞驰而来,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单膝跪地,脑袋几乎叩到地面。

“你们给我听着,所有人就地驻扎,在此待命,不得再向前一步,谁敢抗命,定当军法处置!”丰子说完,蹬腿策马而去,身后一路尘土飞扬。

到达雁荡已是翌日上午,沿途风景秀丽,进山口一块巨大的褐色崖石上,红漆写就“雁荡”两个大字,雁荡王汪旭率众弟兄恭候在山寨门口。汪旭个子不高,五短身材,他满脸堆笑,乍一看还有些猥琐,占山为王的一方霸主竟长成这番模样,着实有些让人感到意外。

一脸怒气的丰子眼中无人地下了马,无所顾忌地朝前走去,汪旭见状,连忙紧追几步,拦在丰子的前面行礼作揖:“请丰将军恕罪!汪旭不才,今日得见将军,真是三生有幸!”

丰子一语不发,用眼角余光打量面前的山寨王。他的手朝山上挥了挥,汪旭旋即转身上山,丰子携两名侍卫跟随其后。五短身材爬起山来异常灵巧,像一匹矮脚的蒙古马得得得向前奔腾,身材大一号的丰子居然被他远远甩在后面。丰子暗暗思忖,兴许不能小看此人,能够在江湖上称霸一方,必有其道理所在。

来到山寨前殿门口,丰子冷冷问道:“夫人何在?”

“大人息怒,因为在下的冒昧唐突,夫人兴许微染风寒,昨夜屡屡呕吐,在下已派人下山去延请郎中。在下估计只是微恙,没有大碍,夫人此刻正在后殿将息呢。”汪旭忙不迭地解释道。

“何以知晓只是微恙呢?”丰子心中着急,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禀报将军,在下祖上乃悬壶中医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对望闻问切也略知一二。”

丰子沉吟片刻,把手朝前一指,不容置疑地说:“前面带路!”

汪旭连连点头,躬身在前引路,丰子一行来到后殿,透过悬挂的黄色帷幕,依稀可见一张宽大的睡榻上,莲蓉双目紧闭,安详地睡着,她的脸色略略有些泛白,腮上有一抹淡淡红晕。见夫人安然无恙,丰子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神色渐渐舒展松弛。

重新回到前殿,宽敞的殿内已摆好桌备好酒肴,主人顯然早已精心准备。客随主便,丰子抱着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的态度,顺着汪旭让座的手势,一声不吭地凛然坐下,两名明军侍卫一左一右分立其侧,汪旭请两名侍卫一同入席,两人有些迟疑,丰子颔颔首,示意他们放宽心坐下。

汪旭的几名手下给几张桌子分别斟酒。随后,汪旭双手端着酒盅起身给丰将军敬酒,他尚未启齿,丰子伸手制止道:

“且慢,雁荡王,我是朝廷命官,知道劫持总兵夫人是什么罪吗?”

汪旭听闻丰将军之言摔了酒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在下哪敢?丰将军大人大量,不要与小的计较!”

“朝廷命我来此地剿灭倭寇,雁荡王横插一刀,私自绑人,莫非想助纣为虐不成?”丰子正色道。

“此言折煞我也!将军英名天下皆知,在下只是想亲睹其风采,才出此下策。禀报将军,一切的一切都事出有因啊:我雁荡山寨近日归顺一壮士,机缘巧合,他的父辈原是严府的旧人……”

汪旭朝侍立身后的随从使个眼色,那个随从很快从幕帷后领出一位壮士。壮士身材魁梧,满脸杀气,双手合掌单膝跪地说:“见过丰大将军!”

“你是何人?竟敢妄称是严府的旧人之后。”丰子瞪着眼说。

“在下给丰将军引荐的这位壮士,他的父亲原是严府的车夫,死于刘聚之手,而后他流落河南,归于葛家拳门下,经多年修炼,而今是新晋的葛家拳王。”汪旭耐心解释道。

“既是严府旧人之后,为何要落草为寇,与匪为伍?堂堂严府没有你这样的后人!”丰子侧着身子说。

“将军息怒,朝廷不公,仆与将军两家父辈同受佞臣陷害,被逼无奈才流落江湖,尝尽人间苦辣酸甜。今日雁荡王特意把将军请来,是为共谋复仇大计的!”葛家拳王说。

丰子一阵冷笑:“就凭你们这些占山为王的乌合之众,想与朝廷几百万大军抗衡?”

丰子不留情面的话让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无奈之下,汪旭朝拳王使个眼色,拳王又说:“仆知道将军的师父是青城老道峨眉拳王,愿向将军请教几招,倘若仆输了,拼死护送将军与夫人回天台,从此退隐江湖;倘若将军输了,就请与雁荡王合谋共取天下之道!”

“不不,将军赢了,雁荡就是将军的,我雁荡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在下甘愿率众弟兄辅佐将军成就大业。”汪旭说。

丰子口气强硬,态度威严,但他心里则明白,这场比武是躲不过的,因为莲蓉在他们手里,好比是人质。他说:“我可以与你比武,但无论输赢我都不会留在雁荡,后日寅时必须赶回天台,否则朝廷的两万大军就将踏平你雁荡!”

“丰大将军息怒,众弟兄都仰慕您,愿意追随您,还望丰大将军三思啊!”汪旭单膝跪地拱手相求。

丰子口气渐渐平和下来,沉静地说:“雁荡王有所不知,家母临终遗言嘱我不得为寇,你不要勉为其难,让我背负一个不肖子孙的骂名!”

说话间,一位蓄留长须的长者在旁人簇拥下缓步进入前厅,汪旭扭头一望,连忙转身走去,给长者叩首行礼。长者是汪旭特意请上山给莲蓉号脉的郎中,寒暄一阵后,汪旭吩咐手下引领郎中去后殿。

汪旭继续陪丰子饮酒,长途奔袭又整日没有进食,丰子喝得非常节制。汪旭敬酒每每一饮而尽,然后眼睛盯着丰子手里的碗,碗里留有大半碗酒,丰子每次几乎都只抿一口,浅尝辄止,汪旭怎么劝酒都没用。丰子的执拗一方面让汪旭觉得有些尴尬,另一方面他隐隐约约有种不好的预感,丰子是个意志如铁的人,酒品见人品,自己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

半个时辰后,汪旭的手下匆匆从后殿跑出,手中拿着郎中毛笔写就的药方,附在汪旭的耳畔轻轻嘀咕。少顷,汪旭满脸堆笑,起身颠着碎步走到丰子跟前道:“禀报将军,郎中已为夫人号脉诊断,夫人身体无恙!”

“哦,那就好,替我谢过郎中。”丰子觉着浑身松弛下来。

“在下还要恭喜将军!”汪旭眉开眼笑地说。

“恭喜?”丰子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汪旭突然躬身作揖,眉飞色舞地说:“恭喜丰大将军有后了!”

“什么?”丰子忽地站起,血液顿时上冲,饮酒加上格外疲惫,身体竟然有些晃动。

汪旭见状赶紧上去扶住丰子,旁边两个侍卫迅疾冲过来,一把推开汪旭。丰子罢手示意两个侍卫不必惊慌,他对汪旭说:“雁荡王带我去探望夫人!”

“当然,当然。”汪旭前面带路引领,丰子一行随后步入后殿。来到莲蓉床榻边,汪旭非常知趣地退了出去,两名侍卫守候在殿外。

刚刚苏醒的莲蓉,看到丰子喜出望外,欲起身张臂去拥抱丰子,但身体似乎不听使唤,一阵痛楚袭来让她愁苦满面,只好放弃起身的念头。丰子见状赶紧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夫人的手,莲蓉两腮微红,眼眶噙满泪花。

“夫人受苦了!”丰子眼中蓄满体恤和怜爱。

莲蓉难得感受丰子温存的一面,竟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夫人好生将息,明日一起回天台大营!”丰子宽慰道。

“不不不,将军若要迎妾回大营,必先承诺允妾生下腹中的胎儿,不然我宁可漂流四方,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将军,你要想清楚,这可是你们丰家唯一的后嗣啊!”莲蓉带着哭腔说道。

丰子的脑袋一下炸了,他刚刚与雁荡王进行过一场谈判,与眼前的这场谈判比起来,那实在不算什么。丰子深知莲蓉刚烈的秉性,她要犟起来,万马千驽都拉不回头。早年丰子刚娶莲蓉进门,闲暇说笑间涉及纳妾话题,莲蓉定要丰子承诺一辈子不纳妾,即便是皇上老子的旨意也不行。丰子那时候对夫妇相处之道完全缺乏经验,死活不松口,莲蓉举起一把匕首威胁要自残,丰子依然没有当真,直到匕首猛扎进莲蓉的腿部,鲜血滋了出来,丰子这才惊醒过来,飞扑过去抱住莲蓉,大呼小叫地喊道:“你傻呀你这个大傻瓜!”此时的莲蓉已委屈得泪水涟涟,泣不成声。夜里躺在床上,莲蓉还是不能原谅丰子,眼见莲蓉的腿部滋血受伤,丰子居然都没有心痛落泪。这让莲蓉感到很失败。无奈之下,丰子不得不把自己从不流泪的原因告诉了莲蓉。自那以后,场面上莲蓉似乎对丰子百依百顺,暗地里他其实是有些怵自己这位夫人的。

军务在身的丰子心急如焚,碍于莲蓉的身体状况和顾忌候在殿外的汪旭,丰子不能与她发生争执,只能隐忍与妥协,姑且答应莲蓉的条件。丰子早不是当年的丰子,违背内心意愿去做的事情也不止一件两件了。假如莲蓉留在雁荡,朝廷很快就会知道,他的计划就彻底泡汤。雁荡之行明明是一着险棋,可为救莲蓉他别无选择。丰子的脑子里装着很多事情,他苦恼的只是无法与莲蓉一一说明。

丰子返回大厅,宴席已散,汪旭吩咐手下安排丰大将军及侍卫就寝,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丰子早早起身走出前殿,移步到殿前的屋檐下,两名侍卫寸步不离地随后跟着。殿前的空地上竖着一面鼓,一个衣衫不整的随从拿着鼓槌候在架子旁。不一会,但见矮个子的汪旭兴致勃勃携众弟兄从远处健步走来,边走边甩着手臂,一副兴奋异常的神情。大殿四周有人流鱼贯而出,渐渐蜂拥过来。

葛家拳王几乎是小跑着进入殿前的空地上,刚一立定他就匆忙脱去上衣,露出一身的腱子肉,甩臂抬腿,放松筋骨。丰子步下台阶刚一现身,汪旭的手下小喽啰们一阵喝彩起哄。葛家拳王被起哄声惹得一时兴起,忽然从围着的人群中窜了出去,噌噌噌,殿外的青砖墙上即刻留下三个半寸深的拳窝,众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目瞪口呆,惊愕的表情还僵持在脸上。拳王却已笑吟吟地向大家行礼了。

这仿佛是在给丰大将军一个下马威。丰子镇定地卸去披风,转了几下手腕,在距拳王一丈远的地方双腿站成马步,手掌平伸,徐徐吸一口气深呼吸,让全身的气血迅速流动偾张,他以静制动,双目威严地直视正前方,等待拳王出招。

拳王跳将过来,出拳凌厉凶狠,众人都能听到霍霍的挥拳声。丰子一直都是采取避让躲闪的姿态,几个回合下来,丰子冒虚汗了,他这时才意识到:昨夜长时间失眠,脚下似乎有些打飘。拳王见丰子体态虚弱,额头冒汗,愈发地兴奋,他的拳也愈来愈重,像雨点一样挥来,有一拳击中丰子的胳膊,钻心的疼痛顿时弥漫全身,拳王果然名不虚传,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了他的重拳。丰子倒吸一口冷气,迅速顺气平复,他想的是拖延这场肉搏的时间,以自己目前的体力会处于非常不利的境地,“地动山摇,风行水上;青龙白虎,神骛八极”,他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这时,拳王一记重拳挥来,整个身子倾斜,丰子瞅见空子,抓住机会,手掌像鹰爪般猛然掏进拳王宽阔结实的心胸,并缓慢转了一个圈,仿佛要把所有的致命力气都注入进去,拳王忽然扑通一下直直地倒地……

汪旭及眾弟兄一阵欢呼,起哄声喧闹声不绝于耳。倒地的拳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矮个汪旭佩服得连连拱手作揖,然后单臂朝前一挥,恭迎丰大将军步入大殿。

丰子心里挂念莲蓉,无心恋战,只想早早结束比武,不经意中使了内功,葛家拳王本来只想通过一场比武助汪旭婉留丰将军,貌似出拳凶猛,实则并没竭尽全力,他是江湖上一路厮杀过来的人,自然知道丰将军运用内功使出撒手锏,心中恼羞成怒,这完全是不对等的比武啊,拳王有一肚子说不出的憋屈,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随手从旁人腰间抽出一柄宝剑,紧追几步,朝刚欲进入大殿的丰将军的后背刺去……说时迟那时快,丰子好像早就预感到什么,只见他突然转身,双手用力摆开架势,下蹲身子站成马步,侧身躲过刺来的利剑。站立旁边的矮个汪旭,面门被丰子的手背一挡,整个身子像稻草人一样朝后仰去,趔趄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才勉强站稳脚跟。

拳王迅疾收剑,奋力蹬腿后撤几步,剑在空中飞舞,漂亮地旋转几圈,划出凌乱耀眼的弧线,又晃着白光朝丰将军刺来……两名侍卫早已拔剑,挡在丰将军的前面。

此时的丰子似乎并不理会眼前所发生的情形,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念着咒语,突然双手握拳张臂大喝一声,四周顿时霞光普照,一道银光如闪电凌空划过,大殿的屋檐倏忽间分崩离析,碎石断木次第掉落,一时间飞沙走石,仿如沙尘暴席卷,众人的眼前一阵发黑,犹被强光灼痛。等众人缓过神来,睁眼望去:拳王刺过来的剑在运行的半道上已经神奇地折断,半截断剑泛着亮光无声地坠落,直直地插入地面……

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傻了。

十一

明军连日的搜山围剿,使倭军不得不放弃固守仙霞岭,被迫向仙居方向移动,一路逃窜;丰子率大军紧追不舍,决绝地寻找与倭寇决一死战的机会。

在靠近仙居的一块平原地带,倭军占领一片村落,几千村民被倭军俘获。倭军将村民们用绳索捆串一起,强制分散成几拨赶到祠堂和乡绅老宅羁押,明军一旦发动进攻,捆绑的村民就是倭军的人肉盾牌。这些信息是从一个擒获的倭寇嘴里获悉的,匪夷所思的是,那个俘虏并不来自外海,他居然是仙居一带的本地人,因为赌博输了田契和老婆,才漂流海上为盗的。家离得近,勾起他思乡的心绪,在潜行返乡的途中被明军俘获。

明军迅速朝平原的四方伸展,将延绵的几十座村寨呈扇形包围起来,然后分别占据制高地,因为有一道道山脉阻隔,明军虽说无法完全合拢,但就此足以对倭军形成压迫之势,东南方向仅留通往仙居和大海的出口。

丰子的大营驻扎在一座水库旁边,呼延廷和刘秀芳的营帐分列两侧。黄昏来临,丰子扶着莲蓉沿水库走去。

雁荡比武后,丰子先同两名侍卫急速赶回大营,那天丰子本想再努力一下把莲蓉一起带走,不料一向顺依夫君的莲蓉坚决不从,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死死保住身上的胎儿,她说自己体虚气弱的身子经不起长途跋涉的颠簸,她不能冒这个险。莲蓉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涌起母性护犊的巨大能量,在她看来,与生命的延续相比,官爵地位都是过眼云烟。莲蓉的决绝态度让丰子无法释怀,她流着泪对丰子强调说,假如不让她生下腹中的胎儿,她是不会再回大营的!那一刻,丰子豁然明白,在性格刚烈的莲蓉的天平上,自己的分量远远不如那个未出世的胎儿。

雁荡王汪旭是个乖巧人,见实在无法挽留住丰大将军,承诺一定好生服侍夫人,容夫人调养好身体,择日护送夫人回大营。汪旭没有违诺,几日后莲蓉乘坐一辆马车辚辚地回归大营。呼延廷吩咐几个兵丁用竹椅轿子从山脚将莲蓉抬到丰将军的营帐。其时,监军刘秀芳正在自己的营帐内独自饮酒。

雁荡归来后,莲蓉的身子一直比较虚弱。水库浩渺辽阔,沿途植物茂密,这里的地势略高,站在水库的一侧往东面望去,连绵的村落鳞次栉比,粉墙黛瓦在黄昏夕阳下熠熠生辉。当初村民们建造水库时,肯定根据地形,经过周密计划才选择在此地建水库的,因为只要水库一开闸,一马平川的上万亩良田就会受到灌溉浸润。靠海的地方又有良田万顷,没有战争和倭寇的侵袭,这一带堪称是真正的鱼米之乡人间天堂。

莲蓉回到总兵营帐不久,刘秀芳派人送来桂圆、红枣和红糖,说是给夫人驱寒补身。丰子与莲蓉目光对视,沉吟良久,丰子颔颔首,示意来人退去,莲蓉发现丰子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视着那堆食物,仿佛那堆食物里藏着很深的秘密。

夜里呼延廷来了。呼延将军的胡须大概多日没刮,一根根支棱着,胡须已经泛白,在摇曳的油灯下熠熠闪烁。呼延廷老了,从打擂台至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岁月如梭啊。自那次打擂台救下莲蓉后,呼延廷一直跟着丰子鞍前马后,戎马生涯中有几次危急关头,丰子救过呼延廷,呼延廷也救过丰子,不得不说呼延将军真是朝廷的良将,是真正的勇士。

莲蓉沏了一壶茶端上,丰子的思绪从岁月的深处被拉了回来。他们展开地图,开始研究作战计划,倭军狡猾,用人肉盾牌做掩护,明军的火铳和弓箭都失去威力。如果强硬突击村庄和祠堂,倭军的长兵器就会显示优势,明军近距离搏斗的能力不如倭军,这样明军的伤亡人数就会很大。要找到一个既能保全村民又把伤亡减少到最少的克敌制胜的方案,确实不易。丰子紧蹙眉头,陷入沉思之中,一直到营帐外更夫提着灯笼摇摇晃晃地走过,他们也没商议出一个破敌的良策。

“办法倒是有一个,可就是……”呼延廷吞吞吐吐,犹犹豫豫,憋半天说不下去。

“呼延将军是怎么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欲言又止,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丰子似乎有些不耐烦。

“嗯……”呼延廷鼓起勇气说,“数日来我连连在水库边巡视,将军一定也观察过地形,只要我军将水库的堤坝凿开放水,倭军势必成为汪洋鱼鳖,这样可以全歼倭寇,而我军则不费一兵一卒。”

豐子眯起眼睛沉吟良久,缓缓问道:“那几千村民呢?他们也一起喂鱼吗?!”丰子的眼光斜睨着呼延廷。

“丰将军……”呼延廷嗫嚅道。

半晌,丰子悠悠地说: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刘秀芳的主意?”丰子的眼睛里有隐隐约约的火星。

“将军,在下只是提议。朝廷命我们速战速决,调拨的粮草不允许我军持久作战。刘监军说他的父亲病重,也有尽快班师回朝的意愿,不过一切都还须由将军定夺。”呼延廷轻声说。

“你与刘秀芳商量过了?”丰子沉吟道,“我明白了,你退下吧。”丰子说完,径直走进卧房。

以后几日,刘秀芳与呼延廷要来总兵营帐叩见丰大将军,无奈丰子一点不给面子,屡屡闭门谢客。

丰子坐在营帐内泡茶独饮,内心在受苦苦煎熬,且隐隐作痛。这些天他一直在研究对付倭寇的战术,倭寇都是浪人武士出身,刀法精湛,单兵作战能力超强,明军凭借人数的优势,以三比一的死伤比例赢得局部胜利,倭寇死一个,明军要付出三倍的代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从战术到兵器,丰子都在仔细琢磨调整与改进的方法。丰子知道凿坝放水确实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假如没有被劫持的几千村民,他会毫不犹豫地采纳这个计划。有村民为人质,丰子毅然将这个计划排除在外,他不能赢了这场战役,却在身后留下骂名。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没有骂名,这是丰子一向的为官之道。为朝廷一次次出征作战,丰大将军手上沾染的鲜血难免日渐增多,这是他最大的心魔,他开始怀疑当初走出青城山的抉择是否正确。丰家两代人侍奉朝廷,这仿佛是一种宿命,爹的冤死让丰子心寒,而自己是不是又在重复爹的老路?官愈做愈大,丰子的内心并不快乐,他常常觉得自己是罪孽深重的“香蕉人”,一层厚厚的皮,包裹着肉身和内心,所做与所想常常相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于是,心魔与日俱增地膨胀,笼罩一个苦涩孤独的灵魂。他生来话少,内心的焦虑和苦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进入壮年后闷葫芦变得更闷了,难得响一回,每每是只言片语、惜字如金,眉宇间的皱纹却愈来愈深,像一条刀疤醒目地镌刻在额头。

如今让他焦心的还有怀有胎儿的莲蓉,他何曾不想拥有子嗣,但官场凶险,前途未卜,他的计划尚未实施,又不能向莲蓉和盘托出,这就是他的苦痛之处。

丰子不能采纳凿坝放水的方案,还另有原因。刘秀芳一直像影子一样盯着自己,他知道这都是皇上的安排。哪天刘秀芳凭借此事在皇上面前参自己一本,假如恰好皇上也有清除自己的想法,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以往朝廷排除异己不都是用莫须有的罪名的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一身冷汗,不敢再往下想了。现在他需要集中精力,考虑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营救几千村民,他不想再与经验丰富的老将呼延廷商议谋划,去雁荡前他叮嘱呼延廷不要告诉刘秀芳自己的行踪,而那些刘秀芳送来的民间常用的保胎食品暴露了呼延廷的身份。丰子由此断定:刘秀芳对所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早些时候丰子已隐隐约约有预感,但如今的情形远远比他想象得要来得险恶。虽说该来的还是要来,丰子依然有些心灰意冷,心如刀割。一眼望去,现在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绝对可靠的人,他怀疑那两个侍卫或许也是刘秀芳安插在自己周围的人。披风离世后,呼延廷是丰子身边唯一可以叙旧的故人,可不知何时起,这位相识几十年的老将与自己渐行渐远。丰子被一种深深的孤独感所包围,这时候他念及早已不在人世的吴道士,豁然理解他当初疏离自己的缘由。吴道士何其聪明的一个人,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可终究也没躲过权谋的冷箭。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天注定,东平湖剿乱平叛大捷是老天爷帮的忙,这次与倭寇对决,老天爷又起到关键的作用。

浙东地区突然下起罕見的暴雨,降雨量达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水平,雨势丰沛的程度足以与丰子儿时逃亡时的那场雨比肩,暴雨狂泻,飓风肆虐。丰子每天在营帐内喝茶,莲蓉虚弱不堪的身体原本已有所好转,碰到连绵的雨季又关节酸痛,浑身无力,不停地呕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呻吟不已。

台风暴雨终于停歇,丰子健步走出营帐,来到山坡远眺,他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震惊了:山坡下的村寨全被洪水淹没,几千亩良田变成汪洋大海,水面上漂浮着一具具尸体,缓慢地向东漂去,洪水裹挟着竹篮布衣及农具等什物,一直向曹娥江不停漂移。远处一棵枝丫繁茂的大树上,一个前额光秃的倭寇像只青蛙挂在树上。后来,他走到水库边上,发觉堤坝上一个被人工凿开的大口子,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仅凭暴雨不足以淹没山坡下的村寨,是有人凿开水库的堤坝放水,才导致万顷良田变成沧海。

丰子步履沉重地踱回营帐,走到莲蓉的床榻前跪坐下来,埋下头整个人像片霜打过的叶子,轻轻地说:“好了,夫人,战争结束了,我们要回家了!”

“将军,你怎么了?回家好呀,应该高兴才对啊,我早就想回家为你们丰家生孩子了!”莲蓉高兴得蹦跳起来。

丰子抚摸了一下莲蓉的脸颊,点点头,站起身走出营帐。在营帐外他让一个侍卫去把呼延廷叫来,特意嘱咐他自己在水库边等候呼延将军,丰子不想让莲蓉旁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

呼延廷急匆匆赶到水库边的堤坝上,拱手作揖道:“呼延廷前来候令!”

丰子沉吟良久,侧过头朝水库堤坝的大决口努努嘴说:“呼延将军能告诉我吗,这水库的堤坝是谁凿开的?”

“将军,属下也不知啊!”呼延廷哭丧着脸说。

“你我结识多少年了?有几十年了吧?都这时候了,还有必要欺瞒吗?”丰子的声音冷冰冰的。

“好吧,你不愿回答,我就直言了。”丰子继续说,“你是何时与刘秀芳走在一起的?又是何时投靠锦衣卫的?我愿闻其详。呼延将军,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呼延廷缓缓起身,阴郁地说:“将军何出此言?”

“一定要我把话挑明吗?去雁荡前,我嘱你不必把我的行踪告诉刘秀芳,其实我知道这有些为难你。我刚离开天台,呼延将军就派人跟踪,说得好听一点是保护。之前我早已察觉你与刘秀芳有私,只是不愿相信,此次去雁荡我想证实一下我的猜测,不要错怪了呼延将军。刘秀芳叫人送来红枣、桂圆、红糖,这些都是用来保胎之物,不小心把你给暴露了。”丰子说。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呼延廷也就不再避讳什么。夫人被劫偌大的事情,将军以为能够瞒得住吗?刘秀芳又不是傻子。我呼延廷对将军可谓忠心耿耿,几十年如一日,这一点将军应该没有异议吧?可紧紧追随将军,又有什么好结果呢?将军连从小长大情同手足的披风都保护不了,将军难道就不惭愧吗?难道就没有一点后悔吗?我们同为朝廷当差,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与皇上离心离德,自行其是?将军生性耿直,武功盖世,可身为朝廷命官,侍奉皇上就是天职啊,我们再有能耐,都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棋子啊!”呼延廷语速飞快地说,脸颊上的胡须微微抖动。

“说得好!呼延将军,我喜欢你说实话。大丈夫敢做敢当,我丰子没有看错人。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刘秀芳为何要送来那些食物?他一是要告诉我,所有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其二,他就没有打算包藏呼延将军,他把你们的关系明明白白摆在我面前,既是威胁又是警告,一旦遇事谁也跑不了。刘秀芳不是省油的灯,不是呼延将军应该寻找的靠山。我说完了,你好自为之吧!你……你退下吧!”丰子觉得胸口堵得慌,把手往远处一指。

呼延廷缓缓起身,用惘然而无望的眼神望着丰子,然后一步步后退,一低头,忽然抽身离去。

这天晚上,夜幕刚刚降临,从刘监军的营帐传来号啕的大哭声,丰子派人前去探询,侍卫回来禀报:刘监军的父亲刘聚之因病亡故一命呜呼。正在独自喝茶的丰子,听闻此讯身子渐渐软下来,人晃晃悠悠后仰,像漏气的皮球瘫倒在椅子上,额头沁出一层晶亮的汗珠,侍卫大声呼叫起来,莲蓉从内室冲出来,上前扶住夫君,连连问:“将军,将军,你怎么啦?”

莲蓉不知道丰子与呼延廷之间发生的事情,她更不知道她的夫君这几日度日如年,内心受尽煎熬。丰子的心被呼延廷狠狠戳了一刀。丰子是靠意念打败对手的,也是靠意念活着的人,如今他的意念被呼延廷刻薄无情的话语彻底击溃了!诚如呼延廷所说,身边最亲近的人他都保护不了,他惭愧;几千庶民他也救不了,他无奈。呼延廷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假如当初他拼死力保披风,冒着丢官贬为庶民的风险,能够保全披风的性命吗?能够把他情同手足的兄弟保下来吗?这一点他当时疏忽了,没有往深里细想。刘秀芳在边上,鬼使神差地影响他的思索,似乎一切都要做得无懈可击,才经得起朝廷的考验,才不让刘秀芳钻空子。他怎么就像着了魔似的,做出那个令他后悔一辈子的决定的呢?

埋在他心底最大的计划,就是有一天能够在朝廷上,当着皇上和众臣工的面与刘聚之对簿公堂,为爹当年的冤情公开昭雪,刘聚之突然撒手人寰,丰子的计划成了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秘密,永远解不开的死结。当心心念念要去完成的一桩心事顷刻间成了泡影,丰子的精神世界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打击。

后来莲蓉躺在床上闻到一股焦烟味,她起身走出内室,看到丰子垂头站在营帐内,脚下是几根熊熊燃烧的柴禾,几封书信和一块黄绸布抛在柴禾上,火焰跳跃,书信和绸布很快燃烧得只剩下一些边角碎片。莲蓉清晰记得,黄绸布是荷花在青城山交给丰子的证物,书信中应有婆婆的遗嘱,而今在滚滚火焰中灰飞烟灭……

这天深夜更夫巡夜经过总兵营帐,听到丰将军和夫人在激烈的争吵,还附带抽搐声和哽咽声。之后的几日里,夜夜可闻总兵营帐里一浪高过一浪的争吵声,持续不断,刺破夜空下的宁静。于是,将军与夫人闹翻的消息在大营不胫而走。

数日后明军准备开拔,班师回朝。军队结集完毕,呼延廷与刘秀芳骑在马上左等右等,总兵的营帐里没有人走出来,只隐约听到莲蓉低低的呜咽声。

呼延廷跃下马,带人大步流星地闯进总兵营帐,但见丰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容淡然恬静,一派祥和。呼延廷猛然冲上前,发觉丰大将军已没有鼻息。

呼延廷立刻大声喊叫,令随队的医官速速前来。医官匆忙赶到,把脉后确认总兵已无脉象,医官支支吾吾推测说,丰將军大概是用了屏息术自杀的。呼延廷是江湖出身,他知道这是江湖上修炼到一定分上的人才具备的一种自杀方法:自己停住呼吸,点一处穴位,再也无法恢复呼吸。

泪水涟涟的莲蓉抽泣着交给呼延廷一卷图纸,嘱他一定要转交朝廷,这是丰将军再三叮嘱的紧要事情,关乎千秋万代。

呼延廷缓缓展开卷纸,那是一张图,画了一些人,还画了若干兵器。呼延廷左看右看,露出困惑的眼神,不明所以,莲蓉告诉他:丰将军说了,朝廷迟早会用得上这张图纸的。

明军推迟班师回朝的日子,忙碌着筹备他们总兵的丧葬。出殡那天,天气阴沉,山上请来的身穿长袍的道士,早早开始诵经做道场。东方既白,长空欲哭无泪,呼延廷率上万将士缓缓行进,几十人的庞大唱班是四处召集来的,在唢呐笙箫二胡竹笛合奏的道乐声中,八个兵丁抬着一口巨大的棺木缓缓走向山里,莲蓉斜倚在竹椅轿子上被兵丁们抬着,连日的哀伤使得她眼睛红肿,身体虚弱不堪,泪似乎流干了,连哭泣的力气都丧失殆尽。刘秀芳以丁忧为名,没有参加丧葬。

三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火铳如流星般飞上山峦,哀乐顿时齐鸣,明军将士号啕大哭,悲恸欲绝。丰将军的棺木葬于水库东侧的山里,靠山面湖,几个兵丁奋力挥锹将泥土覆盖在棺木上,上万人见证了这一场面。丧葬的场面如此浩大,假如没有哭声,俨然像一场军队的演练,隆重的规格似乎只有皇帝驾崩才可与之比拟。很久以后,“丰将军的葬礼” 还被浙东的百姓们时常提及,经年历月在民间广为流传。

几十年以后,大明王朝出现一个叫戚继光的人,受丰将军留下的这张图纸启发,演练出神勇的《鸳鸯作战图》,屡屡打败倭军。戚继光发明的一种专克倭寇的武器叫狼筅,其形状与丰将军图纸上所画的兵器极其近似。戚继光的军队号称“戚家军”,令侵袭闽浙一带的倭寇闻风丧胆。大明王朝因为戚家军,获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一段重要历史时光。

十二

这一年的夏天炎热异常,青城山到处郁郁葱葱,山谷间流动清新凉爽的空气,溪水在石涧上淙淙流淌,满山坡植被茂盛,果树累累,阳光特别明媚和煦,普照山里所有的生灵。

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年男女步履蹒跚地爬上山,他们身穿布袍,斜挎月牙包,月牙包鼓鼓的,老人肩膀的布袍被沉重的包勒得很紧,他们拄着拐杖,走走停停,相互搀扶着来到祖师殿前。

祖师殿前的四周墙上,右侧画着张三丰与太极拳的演变图示,左侧画着青龙白虎神。殿内挂着无量天尊匾,乾道士、坤道士都在殿内诵读《弟子规》,悠扬的宫廷道乐在殿堂的上空回响。

两个老人在台阶前久久盘桓,寻寻觅觅,一位小道士见状轻盈步下台阶,躬身寻问。老夫求让道长出来说话,这下有点难住小道士了。见小道士面有难色,老夫挥挥手说尽管去唤道长出来,我与他是故友,你只要跟他说“地动山摇,风行水上;青龙白虎,神骛八极”,他就什么都明白了。小道士将信将疑,貌似被说服,迟疑着返身进入殿内。

少顷,小道士领着道长走出大殿,道长是中年人,身材颀长,面容俊朗,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道长来到殿前,奇怪的是大殿前面的台阶上,空荡荡,阒无一人,只有两只鼓鼓囊囊的月牙包放在地上,道长上前一步掀开月牙包,他惊呆了:包里装的全是银两,整整两包沉甸甸的银两。

道长与小道士面面相觑。陷入沉思的道长想起小道士说的“地动山摇,风行水上;青龙白虎,神骛八极”,他大概猜到那两个老人是谁了,可他们既然来了,为何又避而不见,隐遁而去?难道他们还是顾忌世人的目光与鹰犬的嗅觉,不愿旁人为弥散在岁月迷雾中的秘密所牵连,不愿宁静的青城山被俗世的纷争所侵扰?

更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一个坤道士来到祖师殿前打扫,她挥动树枝扎成的长扫把,将片片树叶扫拢在一起,抬头间,朦朦胧胧中依稀看到面前老樟树下,没来由地突然拔地生出两座巨大巍峨的石像,一左一右,盘腿而坐,拱手面朝祖师殿。左侧石像的头上长角,圆瞪的兔眼前漂浮一颗大珠,仿佛是感叹人世不平的泪珠;右侧石像通体发白,肩窄胯宽,坐姿温婉,犹如依偎在侧的一只山猫。坤道士误以为出现了幻觉,可那两座石像真真切切地矗立着,高大巍峨,遮挡住天色暗朦的山峦,坤道士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慑,眼前忽然一黑,双腿软瘫在地。

2019.8.2初稿

2020.5.30二稿

2020.10三稿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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