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热
那时候,李作家还没有来,很多故事,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
春天,八度屯的雨水开始有了重量,米粒一样,落在美珠搭的塑料棚上。
雨水米粒一样在棚顶汇集,美珠用手中的棍子往棚顶上捅,哗,雨水滑落,惊心动魄。
塑料棚边是她老公的坟墓。
坟墓,陋棚,女人,加上米粒般的小雨,春天凄艳的山冈,人事缥缈。
哀愁之中,肃穆之中,美珠要陪自己的丈夫最后一程。
在坟边搭棚,陪坟墓里的人七天,不说八度屯,就是在整个野马镇,那也只有是在古代,才发生的事情。七天,在野马镇的传说里,那是地上到天上的距离,那是非常危险的一段路程——亲人上路,总要等到他安全抵达目的地,家里人才安心。现在的野马镇,已经没人相信有这么一条路,美珠也一样不相信,人只有一辈子,不会有两辈子,人世间的路已经很凶险,天上的路有还是没有,谁还顾得上呀。美珠现在这样做,是因为这个男人太好了,只有这样,她才觉得对得起他,她不管什么古代和现代,不管地上到天上有没有路,她希望她的男人安安心心睡在她身边的泥土里面,他太累了,就不要在任何一条路上折腾了,不管天上的路还是地上的路,都不要。
从来没说一句狠话
被人欺负
只会回家喝酒
没有扛不住的事
死在坡上
埋在坡上
……
如果谱上野马镇山歌的调调,一个男人的形象会从歌声里跳出来,你会觉得,这样的人,值得亲人在坟边搭棚,陪他七天七夜。
美珠在米粒般的雨水中看见,那个给自己买新衣服的男人,他的面孔含着羞涩,那是哪一年了?机声隆隆的年代,两个异乡人,在广东相遇,他们是这个国家,第一代打工者。两个人没怎么说话,磁铁一样吸在一起。美珠有三个母亲,你们不要误会,她不是被卖三次,她是雪地里的弃儿,被三个不同村庄的孤寡女人先后收养。美珠是她后来的名字,之前她叫赵小花,从北方到南方,是想见外面的世界——在北方老家,她遇到三个女人,成了她的妈妈——她们前赴后继,一个接一个把她带大;在南方,她碰到一个男人,成了她的丈夫。这个男人真好,处处护着她,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开心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遇到不好的事,则牙关紧咬,就是遇到欺凌,也逆来顺受。国家的第一代打工者,刚从乡下来到城里,凄惶、落魄,满眼只有生计,恋爱成了天大的好事。男人也是个孤儿,在人群之中,孤儿和孤儿之间,不是互相躲闪,就是容易亲近。条件太差了,工厂里没有适合约会的地方,两个人的约会,只有到城市郊外的水泥管道里,他们的儿子赵拉浪,就是在水泥管里怀上的。赵小花大着肚子跟她的男人,回野马镇八度屯,男人给她上户口,赵小花改成赵美珠。一过就是三十年。
美珠在米粒般的雨水中看见,他的男人背着儿子赵拉浪在田里插秧。在八度屯,每家每户都会织有一块背孩子用的棉布背带,红色,将孩子紧紧裹在背上,小孩舒服,大人喘气。美珠有腰疾,背孩子的任务就交给男人,在八度屯,这个男人是唯一背孩子的男性——在家中他背孩子,在地里他背孩子,在大晴天他背孩子,在下雨天他背孩子,孩子的腿由短变长,孩子的手慢慢粗壮,男人和美珠也由青年变成中年。
美珠在米粒般的雨水中看见,八度屯一堆男人中间,他的男人坐在角落,等着一场丧事最后时刻的到来,鞭炮声响起,起棺——他是抬棺材的四个人中的一个。不同的丧事,其他抬棺的人变来变去,只有他一个人不变。他的身影,在鞭炮的硝烟中若隐若现,八度屯每一个故去的人,身上都留有他抬他们上山的力气。
美珠在米粒般的雨水中看见,屯长赵忠深冲在前面,一群人扛着木桩跟在后面,奉备屯的人早就在那里,他们的木桩,早就钉在那块有争议的土地上,拔桩、钉桩,钉桩、拔桩,两个屯的人你来我往,推推搡搡。很快,场面就失控了,屯长忠深被推倒在地,人群乱成一锅粥。本来一家一人参加这场“战斗”,他们家是美珠。在屯里,遇到事情凡是需要每家每户表态、拿主意,都是美珠出面,这一次也不例外。忠深召集大家,美珠跟在后面,他们自己的土地,寸土必争。混乱的场面出现,人群里浮出美珠男人的身影。两个村的人开始使用木棒互相殴打,后来用锄头和月刮。锄头、月刮在半空中飞舞。美珠的男人躺在血里——锄头、月刮,晃动的头颅,这是他看见的人间最后的景象。
美珠在米粒般的雨水中看见很多很多。全是这个男人受苦的情形。
哗,棚顶聚集的雨水再一次滑落,美珠在心里对男人说,等案子了结,我要跟拉浪去城里了,他一个人,我不放心。
米粒般的雨水中,八度屯的房子在黑暗中起起落落,一连七天,很多人看见,坡上有一星灯火。已经很多年,八度屯没有鬼火出没,而这一星灯火,成了这个春天八度屯唯一的鬼火。
半年之后,美珠的儿子赵拉浪回到出租屋,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有女朋友了,是贵州的。
油太烫,菜锅辣辣地响,听到儿子嘴里有女人出没,美珠心里一紧,感觉自己家要出更大的事情,她赶忙用冷水浇灭锅中的声响。
儿子没有得意的神色,倒像犯了天大的错自己处理不了,请求帮忙。野马镇的人啊,谈个恋爱也是战战兢兢。
是厂里的吗?美珠问。
不是。
是朋友介绍的?
不是。
天上掉下來的?
儿子不出声,他在想怎么回答他的妈妈,因为这件事情有点棘手。
也就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赵拉浪去小餐馆吃饭,一碗云吞里面,有一只苍蝇。赵拉浪平静得很,用勺子盛起来,悄悄地处理到桌子底下。他的位子正好是在楼梯旁边,一个女人正在从楼上下来,她看见拉浪用勺子打捞苍蝇,脸就红了,她是个服务员。拉浪很快注意到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两个人四目相视,各自都不好意思,就像隐私被发现一样。
她说你不要吃了,我拿去倒掉,叫他们再给你煮一碗。这个小饭馆是这个城市著名的“苍蝇饭馆”,经常有吃客因为苍蝇跟老板打起来,也怪不得老板,这一带是拆迁区,其他饭馆都搬走了,只有这一家还在开。这里的卫生,基本没人管,排污管爆裂很久也没人来处理,脏和臭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敢在这样的地方开小饭馆,老板也是有勇气,反正小饭馆也蹦跶不了几天,卖一碗是一碗,打架又怎么样。
赵拉浪说,倒掉多浪费,不就是只苍蝇吗。赵拉浪想到自己在家的时候,八度屯,家家户户养猪养牛,很招苍蝇蚊子。八度这样的自然村落,排污是个大问题,污水基本上都是沿着墙角往下流。夏天和秋天,每家每户的餐桌上,都摆着粘苍蝇用的“神器”——吸蝇片,那张灰色的纸片,只要苍蝇落在上面就被粘住,往往过不了多久,一张灰色的纸就变成一张黑色的纸。跟八度屯比起来,一只苍蝇算得了什么,所以云吞不能倒掉。
不不不,我已经看见了,只要我看见了,你就得换一碗。女人说。
拉浪以为这个女人好心肠,为顾客着想,心里面一暖,就更加不想那样做了。不要紧的,又不是毒药。举着碗就要喝碗里的汤。
别别别,千万别。
碗到嘴边又停住,拉浪说,哎呀,人啊,真没有那么金贵,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不是你病不病的问题,是我看不得你喝脏了的云吞汤。
你是担心我中毒?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如果你吃了,我就会恶心、难受。女人说。
拉浪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将信将疑,他突然想检验一下女人的话是真是假。猛地喝了一口汤,这下可好,女人捂着嘴飞奔到门外,呕了起来……
拉浪慌了,赶紧来到她身边,对不起,对不起,你再给我换一碗新的吧。
想得美。你……你……你,你走吧。
拉浪觉得奇怪,自己只是喝了一口汤,女人就变成这样,他也不好掏钱再买一碗,饿着肚子离开小饭馆。
她是个怀孕的女人,看不得别人吃脏东西。
他们是苍蝇结的缘。
在出租屋里,拉浪对美珠说,她人很好,很勤快。
美珠说,身体怎么样。
拉浪说,在饭馆里干活,一天12小时。
美珠眼里就出现饭馆的墙上一排绿色的健康证。身体不好,肯定不能在饭馆打工。她很放心,说,那就赶快把事情办了。
拉浪支支吾吾,哪有那么容易,哪有那么容易。他说。显然有女朋友也不能让他高兴起来。真的是这样。女人是个孕妇,怀着别人的孩子,拉浪刚刚陪她去私人诊所做完人流,在她的宿舍,给她熬一锅鸡汤,就回来跟美珠说自己有女朋友了,之前他没有说,是因为女人肚子里有别人的孩子,那时他开不了口。
美珠看到儿子有心事,也不追究,她想到自己当年和拉浪的爸爸在城里认识,他也是这样心事重重。
美珠说,那就先谈,不要被骗了就行。
拉浪说,不会的,她人很好。
其实好不好拉浪心里没有底。
女人瘦、黑,只要是不认识的人,她看他们就会眼露凶光,有点不像是能跟一个男人过日子的人。那天在楼上看到一只苍蝇在拉浪的碗里挣扎,她先是破罐破摔的眼神,接着再看到面善的拉浪,眼神就变得柔和起来,看见拉浪要喝碗里的汤,她肚子一阵翻腾——不是她见不得这样的情形,是肚子里的孩子拒绝拉浪这样做。
几天后在小饭馆,拉浪小心翼翼,一只手端云吞,一只手赶苍蝇。女人就看上他了。眼里的凶光都给了陌生人。
跟一个怀孕的女人谈恋爱,拉浪得小心翼翼。也是奇怪,平时走路都是低着头的拉浪只要是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竹筒倒豆似的说话。专门说好的事情。
拉浪说,去年,我们工地上,有好心的人,给每一个工区的宿舍,都装了电热水器,你看,这是多么稀罕的事情啊,以前没人管我们。这不是老板干的,这是好心人干的。
老板不可能干这个事,不管是大老板还是小老板,只要想怎么挣钱,就要想怎么省钱。女人说。
你说得对,电热水器用的电费,从工钱扣。不过也没多少,冬天干活累,能洗热水,比什么都好。拉浪的声音里有喜悦。这些年一直洗冷水澡,突然洗热水澡,拉浪把这当成一件大事。因为他们工地上也有女工,那些女工,冬天的时候,从她们身边走过,都会有一股不好闻的气味。
装了以后怎么样?女人问。
很好啊。
就没有什么麻烦事?
哈哈哈哈,拉浪笑了起来。哦,知道了,麻烦事也来了。
什么麻烦事?
打架了嘛,一台热水器管十五个人,两个宿舍的人,有人五分钟洗完,有人洗半个小时,你说能不打架吗。两个宿舍,一个宿舍住贵州人,一个宿舍住广西人,开始是广西人和贵州人对打,后来是广西人跟广西人打,貴州人跟贵州人打,很多时候,光着屁股就受伤了。
如果是我,干脆剪掉电线。女人说。
有人这样干啦。
我就知道。这个女人欢喜地说,我就知道。
后来又接上啦,两个宿舍的人开会,抽签洗澡,在洗澡房门口挂一截废铁,每个人只能洗八分钟,洗到六分钟的时候,外面的人就要猛敲废铁。有时我懒得等,装了三桶冷水,淋三桶冷水,就去钻被子,暖和。
我就知道。
女人看见这么一件小事都让拉浪这么激动,心想这是个容易满足的男人,不贪,如果跟他处朋友,那他还不高兴成什么样子。女人比拉浪早一些来到城市,刚刚经历男人离开,心里苦得很,所以她跟拉浪相反,喜欢说些不好的事情。
女人说,给你装个热水器,你也不要激动,这跟很多人一边念经,一边买鱼去河边放生一样,是图自己平平安安。
拉浪说,那当然,好人一生平安嘛。
只有你相信这个。女人说。我的一个姐妹,在长湖路的京辉花园给人当保姆,那家的女主人喜欢买很贵的鱼去邕江边放生,每个星期一次,后来自己懒得去,就叫我姐妹去买鱼,拿去放生。有一次,我姐妹骑着电单车跟出租车相撞,我姐妹没事,鱼从水桶里甩出来被出租车压烂。回去的时候跟女主人说,女主人听说鱼没了,非常生气,好像出租车压的不是鱼,而是她家的什么人,她破口大骂,说要是自己和家人有个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我的姐妹负责。我的姐妹吓坏了,连夜捡包袱离开她家,连当月的工钱都不要。你知道吗,女主人家有个瘫痪在床的奶奶,情况本来就不好,我的姐妹担心万一奶奶有个三长两短,女主人怪到她头上,她哪里担当得起。
拉浪觉得这样的事离他很远,如果是他替人拿鱼去放生,半路出事,鱼死了,那他肯定会重新去买鱼,再拿去放生。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女人说了。
女人说,你想想,万一路上出事,死的是你呢?
拉浪说,那只能怪自己运气差。
你啊,太老实了,如果是我,捡回一条命,死里逃生,还管什么放不放生,赶紧滚回去,说都不要说,反正谁也不知道。女人说。
女人倒是很坦荡。
拉浪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她怎么说都有道理。
女人说反正你做什么都要多一个心眼,在街上走,不單要小心前后左右的车辆和人群,也要小心头顶那些密密麻麻的阳台。保不住什么东西哐当就砸在你的头上。
这个时候女人妊娠反应很厉害,她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很费体力,讲的都是这个城市不好的事情,好像自己把这些事情都经历了一遍。她手边放着一瓶酸甜饮料,久不久就喝一口。她跟那些怀孕时的女人不一样,那些怀孕的女人,久不久会摸自己的肚子,她不这样干,怀孕就怀孕,为什么要摸自己的肚子。
她显得比拉浪知道得多。拉浪这个愣头青,正在一步一步往她怀里钻。
他终于离不开她。
八度屯157户人家,该结婚讨媳妇的至少有50个青年,现在散落在城里的各个工地,想女人想得心发慌。八度屯的孩子讨不到媳妇,美珠心里很清楚。
美珠面前的这个女人,脸上有了血色,这几乎是拉浪的功劳,他每天给她炖鸡汤,把能想到的物美价廉的补身体办法都用上了。拉浪对女人说,我妈很好的,你说什么,她都不会生气。现在她坐在她的面前,丝毫没有媳妇要见婆婆的羞涩,她冷冷地看未来的婆婆,完全一副前来谈判的派头。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在苍蝇饭馆打工的女人,她的过去是谜,有一回她说她是贵州的,有一回她又说自己是云南的,还有一回是四川,这三个省轮流在她嘴巴里出现,每一回拉浪都相信。反正三个省都挨在一起,三个地方的话也差不多,就是她说她是山东的,拉浪也一样信,山东又怎么样,反正都是祖国的天下。
在美珠面前,她把跟拉浪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她说,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以后你们要对我好一点。你们啊,可省了天大的事了,不用送彩礼,不用提亲,也不用摆酒席,我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美珠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冷冰冰跟她说话的女人。她的心里极不舒服,她心里想,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那不是流浪猫是什么?但是她脸上依然堆着笑,她说,你看上拉浪,委屈你了。
她说,我跟拉浪,可能也不长久。
美珠大吃一惊,你……你……你……你,为什么?
她说,我不会跟你们回乡下,我为什么说我跟拉浪不长久,是因为你们迟早会回去。你们想让我长久待在你们家,你们就要一直待在城里,忘了野马镇八度屯。
美珠想,她的这个要求也不是很过分,现在很多年轻人待在城里,已经不习惯老家的生活。管她呢,先答应她,等生了孩子,坛坛罐罐,叮叮当当,城里的各种麻烦会一件一件找上门来,到时候回去不回去就由不得她了。
美珠说,城里这么多的活需要人来做,我们三个人一起挣钱,在城里生活肯定没有问题。
女人说,我的要求就是这两点。
美珠觉得奇怪,以为她还会提出什么更具体的要求,比如所有的钱都归她管,比如只生孩子不做家务,比如,还要在城里买套房子。美珠觉得自己有一点了解她,其实她提的这两个要求也不算过分,是每一个女人都会考虑到的事情,只不过她是代替自己已经没有了的父亲、母亲说出来,代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兄弟、姐妹说出来。她为什么会说出来,因为她刚刚失掉一个孩子。她觉得自己很不安全。但是美珠又觉得,她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谁知道以后怎么样?
美珠说,你说的我跟拉浪都能做到,你就放心好了,在这个家里,只要你跟拉浪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可以不看我的脸色,我不会像其他婆婆那样,对你指手画脚,让你累死累活。
谅你也不敢。说完女人笑了起来,家里的气氛就好了很多。
但女人很快又收起笑脸。我知道的。她说。
她知道什么?美珠不知道。
美珠在收拾小区里的垃圾,她看到一个纸箱子倒着放,箱子上的高脚杯图案头朝下,她心中一惊,马上把纸箱倒过来,让那只高脚杯头朝上,然后她轻轻把它压扁,拿回小区存放清洁器械的储藏间——那里已经有无数只被压扁的纸箱,被绑扎带捆在一起,这些装载各种商品的纸箱,有些印有高脚杯,有些印有其他图案,有些什么图案都没有,印有其他图案的箱子和没有印上图案的箱子美珠不用操心,她只对这些印有高脚杯的箱子负责,这些箱子里面曾经装着容易破碎的商品,高脚杯的存在是提醒所有人,在对待它们时,要格外小心。
其实美珠哪里知道这些,只是纸箱上的高脚杯让她想到自己家破碎的杯子、瓷器和塑料器皿。好像将这些箱子摆正,自己家的杯子、瓷器和塑料器皿才免遭毒手。你们可能也想到了,之所以这样,是美珠家里多了一口人;之所以这样,是美珠家里多了一口人之后,家里的玻璃杯、饭碗,塑料盘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遭殃。
女人刚到出租屋,跟他们一起生活的第二天,就碰烂了四个高脚杯。
你们也许要问,拉浪家又不是城里平时早晚喜喝红酒扩充心脑血管的中产,家里为什么要备上高脚杯?红酒对他们来说,那可是未来的饮料。高脚杯是女人带过来的,那个苍蝇饭馆的老板,以前跟人合伙开酒吧,酒吧倒闭以后,几箱红酒杯就堆在他的仓库里,他一直舍不得处理掉,想哪一天可能还用得着。这不,最后成了抵押离职服务员部分工资的物品,真正的杯水车薪。跟这些高脚杯一起来到拉浪家的,还有两箱餐饮用的罩在餐桌上的一次性薄膜,这些塑料薄膜是女人主动问老板要的,这些铺餐桌用的一次性塑料薄膜,罩在拉浪家的桌子上面,脏了的时候,只需要轻轻一抽,扔掉,就免了抹洗桌子的麻烦。这么说吧,这些红酒杯和一次性的餐桌膜,是女人带来拉浪家的另类的嫁妆。
第一个杯子在早上烂掉,女人起来上卫生间,迷糊中,碰到桌子,一声脆响,桌子上的杯子掉到地上。女人也不管那些碎片,上完厕所回来,拉浪已经将那些碎片倒进垃圾桶。拉浪说,有喜事有喜事。美珠心里慌张,早上起来物品坏掉是不吉利的事情,如果是在老家八度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这一天,全家老小都要千万小心。但是她为了讨好这个刚刚来到他们家的女人,美珠脸上堆着笑,附和道,有喜事有喜事。
晚上,三个玻璃杯又同时掉落地上。
女人刚刚来到家里,每天都要多做几个菜来庆祝,三个高脚杯分别装着美珠的白开水,女人的可乐和拉浪的啤酒。这是盛大的一天。后来碗筷撤走,菜碟撤走,杯子来不及撤走,女人就迫不及待地抽走塑料薄膜,三个高脚杯同时落在地上,响成一声。
这个女人就哭了,原来她有心事。
拉浪这才想起来,吃饭时她拿可乐碰美珠的白开水和拉浪的啤酒时,声音就很响,原来这是杯子碎掉的前奏。
女人好像被那一杯可乐灌醉一样,摇着头,我嫁得太差了。她说。
母子俩都吓了一跳。这才第二天,还算个新媳妇呢。他们都不出声,她说她嫁得太差,就是对这个家的否定。
我不应该这样子的。女人边哭边说。
这是城中村最热闹的时候,夜市小商品摊子的小喇叭开始响起来,全是大甩卖的消息;烧烤摊上的油烟味由淡变浓,飘到出租屋里,那是鱿鱼、羊肉、牛肉、韭菜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美珠家的电风扇摇着头,这些气味一下子在东,一下子在西。
美珠不知道,女人脑子里还是那个厨师给她的承诺,一间三居室的房子,哪怕是租的,还有就是要他开一个小饭馆,自己当小饭馆的老板娘。但是刚刚怀孕,厨师就被抓了。厨师是一个犯了重案的逃犯,躲了很多年。在刚刚准备当爹的节骨眼上,被抓了,把她一个人留在苍蝇饭馆。女人当时追着警车,抓错了,抓错了。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厨师被抓到哪里,被判了多少年。
美珠不知道,关于肚子里的孩子,女人和拉浪曾经在一起商量。拉浪说,要不生下来,我们一起养。女人很感动,差点想继续再怀下去。但是很快就觉得不能要这个孩子。
女人说,你以为孩子是猪是狗,胡乱扔点吃的就对付过去。
我会把他当成亲生的。拉浪当时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后来女人离开这个家后,他想,好险啊。
女人说,我知道的,生下来肯定就是个麻烦。
怎么麻烦,我妈妈很好的,她会帮我们带。
这都是说不清楚的事情,不知道这个孩子对不对你们的胃口。女人说的“胃口”意思是讨不讨人喜欢。如果不对你们的胃口,以后他就惨了。还有,以后他想去找他亲爹怎么办?这个生命,太复杂了。还有,我肯定还要为你生孩子,对不对你胃口,都是你親生的,两个孩子不一样。我知道的。
美珠不知道,女人来到她家之前,曾经跟拉浪反反复复地闹别扭,有时一个人哭,我过得太惨了,交个朋友还是个犯人。有时候埋怨拉浪,只会做苦力,怎么当得了家。有时候感谢拉浪,关键时刻来到她身边。她就是一个经常陷入矛盾之中的女人。
所以,一天之中,家里四个高脚杯烂掉一点都不奇怪。所以,家中的所有高脚杯还有家里的一些瓷器,甚至塑料制品在以后的日子里先后烂掉一点都不奇怪。
女人在满屋的油烟味中,又一次述说自己嫁得不好。
我不应该这样子的。她说。
那个胖厨师,喜欢讲笑话,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逗她笑个不停,跟他一比,拉浪就被比下去了。今天她又一次想到他:我都嫁人了,你现在是死是活?
女人说,我有话,不说出来,心里就不舒服,你们不要怨我。
拉浪说,妈,她就是这样。心里藏不住话,什么都挂在脸上。
美珠说,你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女人说,反正我现在心里堵得慌,像被人拐卖来这里,被谁卖的,卖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将受苦。
这话她曾经跟拉浪说过,当时拉浪想了一下,说,我并没有掏钱买人啊,再说我也买不起。
美珠在烧烤的油烟味中,看看自己的儿媳,儿媳愤愤不平的样子让她心疼。
美珠说,有苦大家会一起担,现在比以前好多了,再苦也不会像以前那么苦,只要没有天灾人祸,只要不生什么治不了的病,什么事都能扛过去。你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想嫁个有钱人,住大房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干活累了的时候,也埋怨拉浪的爸爸,不瞒你说,我生了拉浪之后,我都还在想,如果有一个有钱人这个时候看上我,我都会跟他走。
女人吃了一惊。你真的是这么想。她说。
美珠点点头。谁都喜欢过得舒服一点。她说。
女人说,我们都是一样的命。
女人不知道这是美珠为了讨好她编出来的,美珠年轻时想嫁个家境好点的人家,这想法是有的,但是生拉浪之后还想跟有钱人走,这就是瞎说了。当时生拉浪的时候她高兴得不得了,哪有空去想什么有钱人会不会看上自己。
美珠说,看到别人为什么那么有钱,我心里也不舒服呢。赵伟民,是屯里最有钱的,他车祸骨折,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面有一点高兴,你说,我们家跟他家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呢,我跟拉浪的爸爸去县医院看他,我的表情装得像是拉浪的爸爸骨折了一样,但是心里却有一点高兴。我跟拉浪的爸爸说了这事,你猜拉浪的爸爸怎么说?
他怎么说?女人问。
拉浪的爸爸说他跟我一样,也有一点小高兴,你说我们这是怎么啦。还有,我们家隔壁忠原家,在屯里第一个拆旧房起新房,我半年没跟她老婆说话,哈哈哈哈哈。美珠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拍自己的腿,她在笑自己当年的荒唐。
拉浪喝了两瓶啤酒,听到自己的母亲打开心扉,自己也豁出去了。一家人的“真心话大冒险”由此进入佳境。
拉浪说,你们这样的想法都是很正常,我也经常睡梦捡到钱呢,捡到很多的钱,醒来的时候恨不得头撞墙壁。
你那是做梦,又不是大白天被钱砸到头上。女人说。如果那样,才算有出息。
拉浪这个时候变得严肃起来,好像从这个时候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是谁,开始关心自己真实的内心。楼下大甩卖的声音响亮得很,男声女声,喊破天际。
拉浪说,你不是说了吗,走在街上,要小心前后左右的行人,还要小心头顶密密麻麻的阳台,我没那么害怕,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每天都发生。酒瓶砸头顶的事,就像买彩票中奖一样,也很难得,不瞒你们说,有时候干活累了的时候,喝酒喝多了的时候,我也盼一个酒瓶,从天上砸下来,砸我头上,一了百了。
美珠一惊,没想到这个老老实实的儿子也会出现这么狠的念头。更狠的还在下面。
拉浪说,我也见不得别人好,跟我妈一样,你说小心头顶上密密麻麻的阳台,其实就是要小心像我这样的人。
女人说,你什么意思?
扔砖头的有可能是我啊。拉浪说。
美珠更加吃惊,你真这么想?
有时候真这么想。有时候我就这么可怕。
千万不要啊,千万不要啊。女人说。
如果不遇到天大的事,我也不会这样干。拉浪说。
美珠说,千万不要让我们碰到什么事啊。拉浪,冤有头债有主,看不得别人好正常,砖头从楼上砸无辜的人那是太狠了,你挨枪毙我肯定不去收尸。
女人说,你比我狠啊,我烦了的时候只是想为什么不嫁得好一点,你烦了的时候想要人命。
美珠说,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你看你们工地,好心人都给你们装热水器了。
拉浪说,我也是说说而已,我也没有那个胆,除非是被逼急了。
三个人这样一聊,高脚杯掉到地上的事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知道的,女人說,你们没有嫌弃我。
美珠和拉浪都松了一口气。
今后的日子,高脚玻璃杯被摔烂的时候,三个人就在一起说话。也不是女人一个人搞烂高脚杯,有时候是拉浪,有时候甚至是美珠。他们三个人在一地的碎玻璃中说各自的心事,家里一样是烟雾缭绕。
女人用一句歌词来形容他们的家:相爱并不那么容易,每个人有他的脾气。
美珠收拾的纸箱,不管有没有杯子朝上的图案,最终都变成纸浆、纸板,重新去装其他各种易碎或者坚固的商品。
半年之后,女人怀孕了。这次女人的反应更加厉害,看不得脏东西,闻不得荤腥味,还见不得天黑,睡觉时,都要整晚整晚的开灯才不至于吐得翻江倒海。
女人说,我到底怀上什么妖怪。
正好是七月份,这天傍晚,美珠和拉浪还没下班回来,女人一阵难受,家里的二手空调失灵,不制冷,吹出来的是热风。女人屋子里待不了,就慢慢走出城中村,到不远的正科大厦。她要去那里纳凉。
一楼的化妆品专柜,女人被推销员叫住了,美女,过来看一看我们的新产品。美女,这款爽肤水是为女士夏天爽肤专门定制的,很好卖。美女,过来看看我们的化妆品,来来来,我来给你化个妆,买不买都没关系。商场外面热浪冲天,商场里的冷气和化妆品的气味使女人觉得一片清凉舒爽。她走过几家化妆品柜台,终于在要给她化个妆的这个柜台前停下。她走累了,正好坐下来歇一歇。
她的脸出现在镜子里,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涂抹。
你的肤色不错嘛。
你就不要骗我了,我长得黑,我知道的。女人又黑又瘦的脸确实对推销员是个考验。
你这是健康,显得有活力,你的这种肤色,现在很流行,很多女孩专门去海边,晒成这种肤色。
你就不要安慰我了,我现在很想看看,你到底把我化成什么样子。女人笑着说。白也好黑也好,反正现在都没人要了。
不要这样讲喂,美女,三分人才、七分打扮,你以为那些明星个个都是天仙?她们的美貌,都是靠打扮,扮出来的,妆一卸,跟我们也差不多,你说是不是,白有白的办法,黑有黑的办法,像你这样的肤色,用浅一点的粉底,腮红也淡一点,口红呢,要艳一点,我保证你满意,睡觉都舍不得卸妆,哈哈哈哈。
女人的脸被轻轻地扑上浅色的粉底,黧黑的面孔,在粉底的遮掩下,慢慢变得不一样起来,接着是画腮红,接着是描口红。
你看,是不是吓你一跳。推销员说。
还真是。那张镜子里的面孔,是自己吗?女人从来没有见到这么舒服的自己。她以前也化过妆,都是几个姐妹自己瞎鼓捣,之后拍个照片就洗掉了。现在,镜中的自己简直是个丽人,这么隆重的一张脸,她还第一次见到,她因怀孕遭的罪一下减轻很多。商场冷气很足,她的周边香气扑鼻。她一扭头,看见满头大汗的美珠和拉浪。
她没有带手机,美珠和拉浪出来找她,找遍了大厦附近的小吃摊、服装摊,最后才想到要到正科找她。这里是这个城市东西最贵的商场。
她朝他们笑。
回家的路上,拉浪走在前头,女人居中,美珠居后。过马路的时候,三个人还牵着手,女人脸上顶着浓妆,陌生人一样夹在拉浪和女人中间。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奇怪?怎么想到要化个免费的妆。
我知道你主要是来蹭冷气,顺便化了个妆。拉浪说。拉浪真不愧是女人的老公。他说,以后你想来就来,女人喜欢逛商场,没什么奇怪,女人化个妆,也没有什么奇怪,割眼皮、磨骨、丰胸,没什么奇怪。他连说几个没什么奇怪。拉浪喜欢看“抖音”,他什么都知道。
这样说之后,就得罪了女人了。
你都不能夸一夸你老婆漂亮?女人嚷了起来。
哦,哦,拉浪知道所有的女人都爱美,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老婆也爱美。要夸已经来不及了,干脆不夸。他说,我们家的空调刚刚加了雪种,空调有冷风了。
你今天特别漂亮,美珠说。
街上的灯亮了起来,从正科大厦到出租屋八百米,他们没有闲着,他们在路上聊天。
女人说,我想好了,这段时间,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我要去学化妆,等生完孩子,我到商场里应聘,推销化妆品。
这跟去饭店做服务员比起来,属于技术活。拉浪马上在手机上划,也不贵,速成班15天,3000元学费。拉浪又在手机上继续划,天啊,天啊。他喊道。
美珠说,小声点,这是在街上。
女人说,你发什么神经。
拉浪说,你们知道在哪里化妆工资最高吗?
哪里?
殡仪馆,没想到是殡仪馆,给死人化妆比给活人化妆还挣钱,而且永远不会失业。
美珠倒吸一口冷气,她看了女人一眼,好像她明天就要到殡仪馆上班那样。她说,挣死人的钱,得命硬。
拉浪说,你以为你想去就去得了,今年殡仪馆招四个入殓师,有很多人报名。拉浪想到如果自己的老婆去干那一行,自己会害怕。他说,还是在商场里推销化妆品保险,钱少就少一点。
女人说,我真的不怕啊,死人脸活人脸,反正都是脸。在哪里化都一样。要看我高兴。
拉浪说不行不行。活人脸你可以画,死人脸你不能去画。你不害怕,我害怕,即使我不害怕,以后我们的孩子也害怕。
你就活该一辈子在工地上搬砖头,你知不知道,只要是有人需要的事,就要有人去做。就像你去饭店吃饭,有人给你煮饭、炒菜,就像有人需要住房子,你去搬砖一样。
鸡也有人需要啊,毒品也有人需要,但是,能做吗?拉浪说。
这下女人生气了,她生气不是因为拉浪举得这个蹩脚的比喻,而是觉得拉浪肯定是趁她怀孕,在外面召妓。
我知道的,你这个坏蛋,肯定背着我去找鸡,是不是,是不是?女人喊道。
我没有啊,我哪里有这个胆。拉浪真没有去找鸡。他现在一门心思想怎样照顾好女人,他想得最多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孩就圆满了。
我知道的,你肯定去找了。女人哭了起来,加快脚步往家里赶。美珠和拉浪跟在后面,慘白的路灯下,三条影子往小巷里拱。
回到家里,高脚杯又烂了几个。一地的碎玻璃中,女人的火气平息下来,她说,你找就找吧,我也管不了,你们这个地方有一句话,哪个螺蛳不吃泥,我知道的。只要不把脏病带到家里就行。
拉浪说,你就是拿枪顶在我后面,我也不敢。当时他这样保证,但是后来还是跟工地里的工友去找妓女。那些女人在工地附近出没,拉浪屁颠屁颠跟在工友阿光后面,走进她们破烂的房间。并没有人拿枪顶着他进去。
女人去了化妆速成班十五天,回来后就在自己的脸上做实验,这是老师要求的,老师给学员推销很多劣质的化妆品,要求他们每天发一张自己化好妆的照片过去给他,老师当作业来指导。
女人同时把照片也发给拉浪和美珠,让他们评价:
怎么样,这个妆怎么样?
拉浪第一次收到女人化妆的照片,看了半天,跟那天在商场里推销员化的当然没法比,腮红太红了,眼睑太黑。拉浪拿给阿光看,说,这是我老婆。阿光大声笑起来,说,这个妆,像我昨天跟的那个鸡婆化的妆一模一样。
拉浪直接对家里的女人说,这个妆不好,像鸡。女人在家里,又搞烂几个高脚杯。
那天,美珠肚子不舒服,请假提前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死活拧不开。敲门。五分钟后门开了,一张床单裹着一个人从门内闪出来,美珠只看到腰部以下,是个男人。他飞快地消失在楼道里。美珠心里一惊,家里出事了。
女人脸上的妆很漂亮,一看就不是她自己化的。她腆着肚子,转过身,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
美珠这个时候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好像闯进了别人的家。
我身子不舒服,提前回来了。美珠说。
世界安静下来,时令已是秋天,树叶从窗口飘过,没人去注意落了几片,落在哪里。就像屋里屋外的那些人。
女人开口,他是我老师,来家里给我化妆。
经常来?美珠问。
经常来。
九月的时候,女人上的化妆速成班的老师来敲门。他叫老宋。之前两个人微信交流,言语已慢慢出格。在屋里,老宋轻轻拍打女人的脸庞,爽肤水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老宋手中的粉饼在女人脸上扑打,烟尘升起,好似乱云。一支眉笔,在女人的眉毛上划过,咝咝的声音在眉间响起。老宋每完成一道工序,就要退几步,欣赏一番,然后举着镜子,让女人看。刚刚画上去的妆,很快就乱了,女人怀有身孕,两个人的情欲只能在脸上落实。老宋像个可怜人,在乞求食物。女人则是施舍者,她帮他呀,用手,用嘴。老宋他妈的就流下了眼泪。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我以后要嫁给他。女人说。
美珠说,你……你,不觉得丢人吗?
对……对不起。女人低下头。
啊,美珠哭了,哭得天昏地暗。美珠摔杯子,像个女鬼;女人缩在沙发上,用手护住肚子。
美珠累了,去拿扫把,扫地上的玻璃碎片,碎片挤着碎片,夺命般地响。美珠哭过之后鼻子有点塞,说几句话她就要吸鼻子。
美珠说,不要让拉浪知道。
女人点点头,说,我想跟你回八度。
美珠没想到女人提出这个要求,想当初她说她不会跟他们回乡下,好像还是在昨天。她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这个儿媳妇,有可能最终还是她的。她想错了,女人想的是给美珠家留一个后代,然后自己再去嫁人。老宋人老是老点,但是有钱,她被他搞得心慌意乱。
女人说,我想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晚上,拉浪回来,没觉得家里有什么异样,兴高采烈地讲工地上的一个情杀案,这起案件的凶器是斧头。拉浪绘声绘色,美珠和女人听得惊心动魄。
两个女人逃难一样回到八度。
美珠用钥匙扭开自家大门,回头对女人说,我先进去搞卫生,搞干净了你再进门。美珠进屋,拿张椅子到门外,让女人坐着休息。刚坐下,老宋的电话就打进来,到了没有?好像八度是他家。女人心慌,低声说,不要打电话,不要打电话。她身边两个袋子,一个装拉浪给她收拾的东西,里面除了衣服,还有她喜欢吃的零食;一个装老宋收拾的东西,孕妇装、化妆品、纸尿片,很多都是跟生孩子有关的物件,这个老宋,巴不得她早点生。那天女人提这些东西进门,拉浪看见,赶紧去接,他问都不问里面是什么东西。越是这样,美珠和女人越是害怕。
这就是八度。水泥房高高矮矮,挤在一起,似乎被不远处的水田、玉米地逼到山脚下,收获的季节已过,不管水田还是玉米地,有些落寞,一群麻雀飞过,空空荡荡。周边的土岭,有竹子、八角树和速生桉,轻轻地一阵风,就听到哗啦啦的动静。
女人坐在自家门口,没有心思打量眼前的风光,那些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飞虫,来吸她的血,小腿、手臂,很快起了红包,她从口袋里,取出老宋给她买的花露水,涂在红肿处,清凉、芳香也止不住她低声咒骂这个鬼地方。
进到屋里,首先看见的是神台,神台上有祖宗的牌位,还有伟人的画像,美珠手里三根香,女人手里也是三根香,低头三次,就算是到家了。由于很久没有住人,家里有一股霉味,美珠到屋后面拨拉,朽旧的八角木泛出仅存的木头香。美珠在灶台里生火,八角木燃烧,又是烟又是火,烟火味赶走了霉味,这才有了家的味道。美珠在天井里打开水龙头,洗锅碗瓢盆,水声伴着瓷器的响声,宣告女主人回归。水盆里的洗洁精泡沫渐渐散去,现出洁净的碗筷。
圆圆的饭桌,平时能坐十个人,现在只坐两个,面前两盘菜、两碗饭、两双筷子。女人迟迟没有端起饭碗,美珠说,吃点吧,今天回来得晚,明天到镇上买多点菜,家里的冰箱还能用。
在县城吃得晚,不饿。女人说。
这桌上的菜,是她们在县城小饭馆打包回来的剩菜。美珠以为女人嫌弃,说,那我到忠原家借几个鸡蛋,你说是煮还是煎。
不用不用,我不是嫌弃,明天,我就有胃口了,你不要把我当客人,我现在,还是你儿媳妇,再过几个月,你就当奶奶了。
美珠这个时候脸上泛出一丝笑意,她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一个孤寡老人,别人家的媳妇看她可怜,在心情大好的情况下,分给她一个孩子。她也恨啊,怒啊,怨啊,那有什么用,现在全化成一丝凄凉的笑意。这比哭都难看。
美珠说,我就怕你在这里不习惯。你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
女人说,你只要不在饭里面下毒就好了。她倒是很直接,她有几回梦到自己被拉浪掐住脖子,大叫着醒来。
美珠说,如果你没有身孕,我可能会那样做。美珠好几回在梦里拿高脚杯摔在女人脸上,女人的脸石头雕成似的坚硬,高脚杯在她脸上裂成碎片,她都安然无恙。
女人说,我无所谓的,你怎么对待我,我都无所谓,反正我现在已经跟你回八度,你怎么对待我是你的事情,我也不会求你对我好,因为我是自作自受。
美珠说,就是不能让拉浪知道,你把孩子生下来,一年半载,你要走就随你走。
女人说,我也想好了,以后我会来看你和孩子的,除非我怀上老宋的孩子,要不然我会一直过来。
她的这句话美珠记住了。
几个月之后,拉浪到医生汉盛家,求他把女人给结扎了。
女人和老宋的事最终还是没有瞒过拉浪。他没有像美珠和女人想象的那样要打要杀,只是自己喝醉酒哭了几回,摔坏了家中很多杯子、碗、碟。他把这件事告诉工友阿光,阿光说,你看你,你这个样子就像是自己犯了错误一样,你犯了什么错了,好像被人打劫了那样。
拉浪说,错就错在讨她当老婆。
平时回八度,他不看女人的脸,只看女人的肚子,看一眼女人的肚子,就玩“抖音”。
在汉盛面前,他不再像在阿光面前那样软弱、哀叹,他表情突然就凶狠起来。美珠跟他说,女人以后只要不怀孕,就会经常回八度。女人胎位不大正,需要剖腹产,在剖腹手术的同时,给女人做结扎,看她以后还怎么怀上孩子。汉盛是主刀,他是拉浪的好朋友。
汉盛没想到平时很温和的拉浪竟然想出这一招,你是不是一时冲动,汉盛说。
不是,孩子没有妈,很惨的,只要以后她能经常回来看孩子,孩子就还算有妈妈。
汉盛小时候妈妈就去世了,他想到自己小时候那个凄惨劲,觉得应该帮拉浪一把。他说,你要想好,进到手术室时,你再跟我说。
后来女人在野马镇卫生院生下女儿燕寒,医生汉盛走出手术室,拉浪迎上去,都没问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低声问汉盛,结扎没有?
汉盛点了点头。
但是就是结扎,也留不住女人,女儿燕寒两岁多的时候,女人就跟老宋走了,根本没在意怀孕不怀孕这个事情。
李作家到八度屯扶贫,他要遍访贫困户。来到美珠家,一个三岁的女孩跑出来,抱住他的腿,叫他妈妈。
李作家是男的,留着一头长发,长得一点都不慈祥,却被这个小孩当娘抱住。这个小孩,真是慌不择路啊。
燕寒,这是伯伯,不是你妈妈。
一个女声,是美珠,她从里屋赶出来,将女孩从李作家腿上拉开。
美珠不好意思地对李作家说,她现在见个女的,就跑过去叫妈妈。
在村委的时候,他们已经给李作家講了美珠家的故事。今天,李作家提着北京一位姓梁的老师捐赠的衣物,过来看美珠。
美珠说谢谢领导。美珠的表情没有想象中的苦寒,她当场查看梁老师捐赠的衣物,一件件在身上比试,非常的高兴。
美珠不认生,刚刚坐下来,就把自家的事情全部告诉李作家。结扎的事她没说。
心太狠了,她说,一面怀着燕寒,一面跟别人好,还是个老头,她就是图人家钱。
李作家问,那她现在还经常回来看女儿吗?
美珠说,去年回来两次,今年就不回来了,唉,她说话不算话。
李作家问她怎么说话不算话?美珠就把女人说只要她没怀上孩子就一直回八度看看的事说了。
李作家说,可能现在已怀上别人的孩子了吧。
不可能!美珠斩钉截铁。也不能怪燕寒妈妈,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她来不来,是她的自由。美珠最后说。
李作家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是这样的高处,和这样的水,内涵丰富,得需要巨大的胃才能消化。
燕寒在美珠怀里,警惕地看李作家,她并不甘心,她轻轻地说,妈妈。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了。
美珠说,不是妈妈,是伯伯。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李作家见到拉浪,村里有人去世,他从城里赶回来,李作家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看“抖音”,那是一些搞笑的视频,他被逗得前仰后合。看见李作家,他关掉“抖音”,说,领导,又准备给我们什么福利?
他的女儿燕寒又跑了出来,这次没有抱住李作家的大腿叫妈妈,因为李作家已经把长发剪掉。她跑到她爸爸怀里。
李作家和拉浪寒暄,说到女人,拉浪咬牙切齿,他说,领导,我知道你是个作家,你们作家喜欢歌颂女人,燕寒妈妈这样的女人,请你不要歌颂。如果你写她,你也不要写她的名字。好不好?
再后来,新冠疫情,美珠和拉浪被隔离在城中村,回不了八度,李作家久不久给他们打电话了解身体状况。正好是清明节,李作家和拉浪视频,先是拉浪那张在手机里略显变形的脸,然后是美珠佝偻在城中村的十字路口烧纸的画面:跳动的火焰,好像多年前游窜在八度山冈上不祥的鬼火。
拉浪说,清明节,我们回不去,我妈在这里给我爸烧纸。
拉浪的手机里,还传来鸟鸣,那是城市里的麻雀,在树枝上鸣唱。
2020年6月10日于广西文联709室,6月15日改定。
责任编辑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