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
2019年,我读博士到第四年,既没有准备论文参加学术会议,也没有向业界投递简历,那年发生了太多无法可想的事,不得不放缓生活本身。即便如此,理性似乎仍在从越来越大的孔隙中不断流失。在尝试锻炼、早睡早起、摄入蔬菜全部失败后,我放弃抵抗,整日在剧场、博物馆和艺术讲座间游荡,并说服自己,自由既然能定价交易,应该也可以预支。
我见到颜菲是在学期末,校园里到处是悬浮的细微树粉。一次学生竞赛,题目是“为巴黎圣母院设计重建方案”。在摩根图书馆里,我看过抢救出的文物巡展,四百年前的手抄本上,天青石颜料与银行商标的蓝色相似。颜菲倒数第二个上场,投影开启后,残破的拱顶与塔楼仍然裸露,搭着黑色光传感器阵列,像没拆除的脚手架。然后金属结构消失,木梁生长为尖塔。她说,这是混合现实摄像头里的场景,也是观者对教堂的最初印象。接着尖顶开始变形,白金火焰燃烧。她说,这是灾难一刻的定格。人类心灵中,悲伤与智慧有同样的力量。
她声音不高,口音也算不上纯正,只是用词大而重,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光影变化,花岗岩上叠加软性陶瓷、相变材料、植物填料混凝土,尖塔变成穹顶、与植物融合的曲面、不断上升的螺旋,无所定形,无限循环。她的声音也上升,说最终的形状需要观者调动自己的情感、思考和想象,建筑艺术与人类思想一道发展,在过去,只有极少数的大师能将飘浮的思想固定在近乎永恒的形式里,但是今天,混合现实将跨越时空,赋予每个观者表达与沟通的权利。这就是最好的继承与发扬。
有观众说,没人会整天从手机摄像头里看世界,我们已经受够了虚假。
虽然看不清,我却能想象她的表情。剧本徐徐展开,正是自白的高光时刻。我说,维克多·雨果。
她停了一下,说,维克多·雨果说过,人的思想改变,表达方式也会随之改变,每一代人的主导思想,不会再用原来的材料和方式书写出来;石头写成的书尽管牢固持久,在某一时刻,也要让位于更为牢固持久的纸书。现在新的书写方式已经出现,你可以称之为虚假,但如果感官无法分辨,真与假,又有何区别?那台词她显然已练习过无数遍,却仍带有某种不似表演的激情。
那种激情后来变成一场漫长的燃烧,点亮也烧掉了许多比尖顶更坚固的存在。而在当时,它点燃了我心里的一道枷锁。大学三年级后,我再没有亲近的女孩。那时我觉得,心智不协调的身体关系与强暴没什么两样,所以,当有女孩眨著眼睛,以三角函数的解法向我搭讪时,刚升起的兴趣迅速熄灭了。并不是智识,而是理解世界的方式,神经网络的结构和深度。
交往第一年,我长进最大的是厨艺。当然,我们谈论文学与建筑,也谈论认知原理与人机交互。颜菲对我的研究方向很感兴趣,但这反而让我犹疑更深重。五大道上的奢侈品店橱窗里,价值一年奖学金的设计师手包挂在机械手臂上,她笑着说这是最火热的未来主义时尚,科学与艺术的粗糙结合,互不理解才能互生倾慕,互相攀附。我想从她的语气中分辨出揶揄味道,却总是被那种表演似的真诚困住,分不清是过于真诚而显得像表演或是相反,只好用可掌握的细碎事物为模糊关系加注。我拆掉烟雾报警器,在宿舍的小煤气灶上学会了煎炒烹炸,在只剩下快餐店的夜里,拎着加蛋的烤冷面或者加辣的炒米粉,穿过路灯下摇曳的树影。她吃东西和观看一样,特别专注,好像要从每一根米粉、每一个像素里提炼意义。更深的夜里,我看着她睡去,仍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进入了她。她的脸不算漂亮,只是让我想起十四五世纪时的木雕圣像,虽取材自乡间女子,眉眼低垂,却给人一种男女同体的印象。天亮时,她很早就背起饱胀的书包去上课,我拿着饭盒回去,在那些遮蔽天空的美丽树冠下,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颜菲学的是新媒体艺术。这个概念像科学、青年和中国菜一样,有着外部无法想象的驳杂内部。认识她之前,我对比特呈现的艺术不感兴趣,无论是数字建模还是互动设计,离我的工作都太近了,实验室里的神经信号模型远比浮夸的机械手臂更接近可能的未来,而我不能确定,美、心灵,或者真实本身,在那个未来中的形状。颜菲对真实的态度则更放松,虚拟现实将观者带往任何地点,增强现实则将任何事物带到眼前,结合两者的混合现实,与梦境或文学一样,关键还是在造境。在人心的画布上以想象定义真实,对于她也是工作。即使关乎未来或想象,工作也还是工作,将城堡拆成沙砾后,并没有浪漫的幽灵在其间游荡。
那场比赛她输了。评委说,电子元件的散热很可能破坏脆弱的木结构,没有评价其余部分。其实即使赢,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北方冬季里一两次莫名其妙的暖和天气,平均后留不下任何痕迹。有一天路上有冰,颜菲滑了一下,咖啡泼在胸口,我摸纸巾,她忽然说,他们不懂,那些都不重要,真实和完整,都是相对的。我说,得有耐心。从哥白尼到爱因斯坦,连相对这个概念本身,都没那么容易被接受。她问,只有科学这一条路吗?我说,至少是最显然的,也许不是路,它包含质疑自我的方向,可以说是道。她想了想说,道不唯一。宋画已经会删削细节,呈现庄严气象,宋人讲“三远”,也是讲相对的真实。我说,山水画用离散的形式展现连续的印象,其实与视觉感知的过程差不多。人的眼睛和大脑也是这么工作的。画论讲真境,与其说是天地万物的常道,不如说是人的常道。她慢慢擦掉羽绒服上的咖啡,过了一会儿说,寒假去堪萨斯城吧。看宋画,就咱俩。
菲菲小时候,我没时间打扮她,一直剪个假小子似的锅盖头。性格也像男孩子,斜跨着自行车大梁,在校园里能骑一下午,回家满身是泥,洗干净才发现摔破了,也不知道哭。长大后文静了点儿,开始留长头发,给她梳头,倒知道喊疼了,我仍然没时间,又怕屏幕伤眼睛,就从图书馆给她借些书。闲书我看得少,记得住名字的,还是上大学时流行的那些大部头小说。她倒也看得进去,有时看完说不喜欢,可过一段时间又说要看。后来有一次家长会,老师给我看她的作文,一篇议论文,写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红笔画了几个圈,下面批语写,思想过于悲观,情感过于泛滥,要多读积极乐观的正能量作品!我敷衍了老师几句就回家。
到家时,菲菲正在练字,学的是颜体,字大而拙,极用力。我看了一会儿,在她床边坐下,打开笔记本做数据标记,项目开始的时候,刚生她。过了会儿,她放下笔,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毡子都洇黑了。我拍着她的背,看看压在字帖下的书,《红楼梦》《巴黎圣母院》《卡拉马佐夫兄弟》。
妈妈。她问,妈妈,为什么,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容易受伤害、越容易被毁掉?
那时我和老颜刚办了离婚手续,怕影响中考,还没告诉她。以前但凡她噘嘴抹泪,都是老颜逗笑她。我看看屏幕,一万多件档案,两千多座模型,一百多年前的园子,留下的不算多。我说,妈妈也不知道。不过,美好的东西,总会留在人心里,只要在人心里,就有重现的希望。哪怕为了记住它,会疼,它也还是活着,它靠疼活着。所以别怕疼,别怕眼泪。知道珍珠怎么形成的吧?就像那样。
她考上了重点,高二分文理,她文科成绩更好,但选了理科。高考报志愿,我给她填了医学院,她在交表前一晚上,改成了工科的数字媒体技术。我说女孩子学这个,太累了。当时我的颈椎病已经有点严重,头总发昏,记忆力也跟着下降。医生说没什么办法,只能少看电脑,当然办不到。菲菲她听不进去,说妈妈你不懂。我说,我算不上大专家,但也干了半辈子,而且你的特长,其实也不在这方面。她说,你们那代人,是会什么,就干什么,爱什么。我不一样。我选这个,是因为我想要。我问,你想要什么?她说,能变强的东西。知识体系和思维方式。我想要蚌壳。
我看着她,小时候姑娘跟爸长得像,老颜抱她出去玩,都说这一看就是爷儿俩。越大越像妈,可还是有些地方不像。老颜也是这么说的。他走的那天是立春,我烙了春饼,切了肘花,又添了盘饺子,他喝了两盅,说这些年辛苦你了,可是人一辈子就这么长,想明白自己要什么,已经不容易了,妈那边你也知道,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收了碗说,吃完了,就走吧。
上了大学,菲菲每周末回家,晚上吃完饭,去遗址公园散步,天色半明半暗,胡琴吱呀抻着,时间难得慢了,我想问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还没开口就被她看出来了。她说这世界变得太快,少操心她,多想想我自己该怎么面对。我说再怎么变,有些东西还是不变,要是见什么新鲜就上赶着,那就不是你妈了。她没回嘴,俩人又走了一段,天黑看不清,只闻见淡淡的河水腥味,水蚊子浮起来,绕着人嗡嗡打转。走到桥边,该往回了,她终于说,想出国念研究生,已经申请了学校。
回来我想了很久,还是给老颜打了电话,第二天钱就打过来了。走之前,我想不出该给她带什么,翻箱倒柜,拿了一挂人家送的珍珠项链,珠子久了有点发黄,品相还算大气。她笑我,说那边没人戴这个。临进安检,我抱她,她像我年轻时候,肩背薄,隔着T恤衫能摸到一节节脊骨。她趴在我耳边说,妈妈我走了,你的壳,能打开了。
可我已经忘了。人老的过程,就是慢慢忘的过程。我继续教课,写论文,带课题组,学生来了又去,从她的哥哥姐姐变成弟弟妹妹,园子长得慢,资料太少,工程量又大,上千万资金下去,能覆盖的面积只有十分之一,各种软件更新换代还快,前一届做完,下一届整合,几乎就相当于重做。横向资金越来越少,几期评审后,部里的态度也比较微妙。模型里,大片的空白填不上,总让人想起西洋楼残破的水法。菲菲打电话回来,偶尔问到,我也没多说。视频里,她脸圆了,一笑露出粉红的牙肉,我几乎放了心,直到很多火灾的那一年。
第一次是教堂,第二次是人和画。网上的评论一波波,很快都过了,她还问我,真的有用吗,妈妈?我知道,她是等我再说一遍,我让她从小就相信的东西。我说不出来。她长大了,但还不够老,不明白有些东西就像太阳,只能在清晨或者黄昏注视,在其余时候,刺痛眼睛,晒爆皮肉,得偏过头去,以手指着,用嘴念着,人其实是靠自己的指和念活着的。我的心已经是颗坑坑洼洼的核桃了,可我懂。学校里每年都有指标,个个都是天之骄子,说来也都是一些小事,就是扎在肉里。我有点儿后悔了。
她知道。挂了电话,从此对我关上了心门。第二年最难的时候,她回不来,也只发风光美食,第三年也一样。到了第五年,她回家了。
2020年前,我在一家小电商做品牌经理,主攻女装,早上跟时尚博主谈合作,中午上高铁,去厂里盯打版。厂子在浙江某镇上,下火车还得打一段车,出了城,就见到白墙灰瓦,青绿水田,被黄昏的雨斜着印在车窗上,照得手机上精修的脸也生动了不少。那时我想着,等能退休,就从附近老乡手里收个院子。再开工,代工的单子取消了大部分,周转不起来,光库存费就能拖垮厂子。那边的老板都挺體面,结清最后一笔款,送我去车站,车还是擦得锃亮,只是宝马7系换成了老款睿翼。副驾坐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儿,一问是刚毕业的公子,准备回北京上学。老板摘了眼镜,边擦边说,盛世商贾,乱世读书,小韩,你也是聪明人。我笑笑,没说话。回到北京,整理一遍通讯录,捋了捋几个成功案例,辞了职。
那年之后,咖啡馆里谈项目的少了,屏幕上,不是考研模拟,就是国考真题,但我感觉不太对。散户都进场时当抛,说是乱世读书,书上说“道不离器”。单干后,我写过文案,修过图片,策划过直播,还当过模特。名片上的头衔是新媒体咨询,负责制定媒体渠道战略,优化渠道组合,简历上的案例分析对标麦肯锡,只不过号称大几百万的单子,一个人包干。营销其实就是理解对方,试探底线,跟谈恋爱挺像,将自我定义的价值传递给受众,又有点像艺术。我大学时搞过几年舞台剧,编导演都干,各方面略懂,直播门槛低,受众广泛,文字讲究精准定位,靠积淀,不过,不考虑扩展,转化率最高的媒体还是我这个人。发现这一点后,我又赌了一把,控制线上时间,多去线下。
2024年9月中,大半个中国的投资人都到了西山。香山饭店是四十年前的先锋建筑,名家手笔,铺地的鹅卵石比鸡蛋贵,如今成了经典,挺符合创业营几位导师的品位。我从以前客户那儿搞了张媒体票,看了几场路演,觉得屋里憋闷,走到天井里,服务员正摆鸡尾酒桌,一张张蒙了白布,阳光从玻璃屋顶透下来再反射,开了空调还是热,大师再有远见,也没想到温室效应这一出。在连廊里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没人排队的洗手间,挺潮、挺阴,我洗了把脸,正补发油,听到隔间里有人哭。哭声压着,吸鼻涕为主,我听了一会儿,看人没出来的意思,问,哥们,来多久了?里面没声,我接着说,没事儿去天桥逛逛,怎么拉场子开锣,怎么用话留人,该要钱的时候怎么杵门子,都有,犯不着在这儿跟自己较劲,纸还够不够?里面断断续续问,你谁?我说,你要是想刷公关稿、上访谈、认识人,出来我给你张名片。我不是资方也不做产品,只负责排忧解难,俗称做媒的。里面哑着说,哪个媒?我说都差不多。等了一会儿,人拉门出来,轮到我愣了一下,她红着眼睛翻白眼,说都什么年代了,不知道无性别公厕?我乐了,说怎么不知道,以前胡同里茅厕,男的进去把裤腰带挂门上,女的挂烟袋锅子,比飞机上那自动锁的都早多了,刚从国外回来?她没说话,打开龙头哗哗冲水,我看了眼名牌,颜菲,公司名字没听说过,叫真境。
那天下午我没跟别的场,查了查资料。公司年中在海淀注册,注册资金不多,業务方向写得很泛,大股东就是她自己,还有个占比较低的文化公司,法人名字眼熟,但搜出来的都对不上。我想了半天,记起来是某名人的经纪,三十出头,很能干,找我拉过直播营销的线,结束后庆功宴,替名人喝了很多酒,说茅台配女人,不醉。名人也姓颜,挺平易近人,带小儿子上过亲子综艺,查不到其他子女的消息。
人这边的线索,差不多摸清楚,下面看业务。路演只有一分钟,自吹自擂常见,用热词儿说贯口的也不少,抖好包袱的差不多能成,像她这样,说完了都没明白要干什么的不多。技术部分不难理解,也是混合现实应用,通过数字建模,将线下场景搬至线上。20年后,混合现实的线上购物就慢慢起来了,美妆利润高,门槛低,跟得最快,直播间里开手机摄像头,立刻试色主播同款;家装也不落后,拖一拖模型,合租房布局再差,也能找到尺寸正好的那一件。内容行业都还在试水,体量偏小,资方兴趣不大,走在最前面的游戏业,大都抓的是调动情绪这个点,当时最火的是虚拟恋爱,东莞的娃娃厂建模,厦门的三维云存储,深圳的通信技术保证高速传输,号称大湾区产业链整合。可她不讲用户画像,不讲情绪引导,更不讲内部收益率,讲认知、剥削、建构、解构,像是直接从论文里抠的词。和这些动词组合最多的,是俩名词,一个是真实,一个是自由。
酒会的时候,她在湖石边上,抱着胳膊,好像穿不惯高跟鞋,轮流单脚站着。二环里不让建高楼,以前杨树上总有喜鹊的窝,初中时我还捡过猫头鹰雏儿,不知道哪儿来的,热烘烘一小团,站都站不稳,送到救助中心,养好后说给放山里了,再没见过。我过去站颜菲旁边,说,真挺没劲的,是不是。她不搭话。我见花径里有串儿红,一挂挂鞭炮似的,掐了串递给她,她犹豫了下,摘了瓣儿放进嘴里。我也摘了瓣儿,说这北京人爱吃花儿,玉兰油炸,紫藤做饼,串红嘬蜜,你说这是俗还是雅啊?她说,你觉得自己特聪明是吧。我说那倒不是,其实干我们这行,眼神比脑子重要,听比说重要,跟你们还不太一样。她问,那你看出什么了?我说,看出你怕像八哥似的,给关住。她哆嗦一下,说迟早关不住。我说那是,你有东西。但怎么做,能做成什么样,可以一起看看。她问,不怕空城计?我说愿赌服输,司马懿也穿过女装。
当天夜里她发过来在国外的注册信息和资料。当时最早的混合现实平台叫墨菲斯,国区没开放,上面的应用介于游戏、影片和交互式小说之间。比较有意思的是,用户可以选择扫描采样,将身体模型和各种姿态上传,优化后集成到混合现实环境里,叫虚拟具身化。最容易理解的场景是心理分析,用户创建两个化身视角,一个穿白大褂,切换视角,自问自答;另一个是易装,保留基本身体参数,其余的年龄性别种族,自由排列组合,一个人可以拉起一个剧组。她的应用就以这个思路为主,2023年初上架,14个月后停止更新,又过了一个月,股权人发生变动。
我琢磨了一星期,还是觉得步子有点儿大,旁敲侧击了几次,听不出她态度,也没太急。一个月后,她叫我去饭局,在魏公村附近一家盐帮菜,第一次见到她妈妈。坐下一刻钟,来了一男一女,都是部里的少壮派,思路很清晰,上来就问如果将现有的圆明园数字化项目产业化,该走什么方向。我看看颜菲,又看看杨老师,知道饭局其实是赌局,吃理性经验也吃直觉运气。我说5G布局十年过半,优势是海量信息即时传导,传到终端需要高密度呈现,只有混合现实能够实现。这是最后的媒介,用户黏性和转化率都是碾压级,圆明园本身虽古老,全面数字化却是走在了浪尖,我们可以在现有基础上,将数字化的园子做成平台与渠道的起点,在即将到来的混合现实生态圈占位。他们问,平台与渠道?我说,就像“抖音”和“淘宝”。两个月后,方河东岸,本是清帝悬挂西洋油画的线法墙上,偶像代言填满空白,她向领导解释,真实是一个相对概念,万园之园本就是想象产物,兼容中西,在古老遗址上植入新的梦境,并不比让石头和代码渐渐风化更叛逆。我向广告商解释,就是新生态里的广告,只不过被定价交易的不仅是注意力,还有真实感。
2024年的最后一周,北京下了三天大雪,出了两条新闻,一是人类首次登上火星,二是两大科技巨头在圣诞节前同时发布了新一代混合现实眼镜,称移动纪元将在十年内落幕,股市狂飙,业界震动。我和她在涮肉馆隔着铜锅干杯,水汽里,第一次看见她笑得那么开心。当时我以为那就是赌运的巅峰,酒上了头,有一瞬间的恍惚。吃完饭,我送她回家,学校里没什么人,踩在新雪上,噗噗直响,俩人七扭八歪,路灯时亮时灭,我拿出手机打光,说这以后只能当手电使了。她没回头,说手机都没了,还手电?走过最后一个亮着的路灯,她忽然停下,我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拿支手电,照出一束昏黄的光,向我们走过来,羽绒服上的积雪像一支白色粉笔,从晦暗中一点点画出人的轮廓。
许多次,我将自己投射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改变一两个情境条件,推想决定与行动,到最后,虚构总会与现实产生交点,像天才的预言或蹩脚的故事,共同之处在于无人聆听。警告特洛伊人的卡珊德拉就是这样一个蹩脚的说书人,微妙之处在于,说出真实那一刻,她已知晓自己的命运。这是比西西弗式的循环更徒劳的递归,因为结局包括了讲者本身。关于自我的探寻也类似,理解越多,缠斗越深,一步步走入只有一人得见的困境。
2022年勉强毕业后,教职渺然无望,我搬进颜菲的住处,仍在实验室挂靠身份,每天坐地铁穿越城市。地铁上常有流浪艺人,在吊环上旋转身体,推童车演唱歌剧选段,或者兜售自出版小说。那是个健壮的黑人青年,穿免熨衬衣,背双肩包,手中持书,低沉温柔地重复,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一个美丽女人的故事。十元一本。十元。书约一寸厚,装帧精良,无人购买。又有一次,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情绪失控,挥舞领带,大声咒骂人群、总统与上帝,周围人纷纷躲避,直到车门再次打开,三位美丽的年轻女士走进来,金发的,褐发的,黑发的,坐下后,不约而同地拿出书。男人安静下来,退到车厢一角,抚平衬衣褶皱,羞怯张望。到家后,我将快餐盒放进微波炉,看到客厅兼卧室里,二手家具和快递纸箱堆叠出奇怪的角度,像埃舍尔的画布,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磨成一枚合格的螺钉。
入职前,我和她去了次大都会博物馆。二楼的亚洲馆人不多,我在巨大的《藥师经变图》前,与温柔慈悲的目光对视,几乎落泪。她挽着我说,没事儿的,豌豆公主才是真正的公主。我问,那你是寻找公主的王子?她笑了,说我是响当当一粒铜豌豆。三个月后,她在布鲁克林的一间公寓画廊开毕业个展,我将前几个月收入换成场地租金,以及三套最先进的头显设备。一居室里有厨房,当观者从混合现实体验中脱离时,迎接他们的是刚出炉面包的黄油香气,或者是煸炒花椒的辛辣味道,有人说那是整个体验里最美妙的时刻,揭示出真实世界有更丰富的细节和更深厚的质感,她就带他们去厨房,看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台面上,多烯酰胺类物质在蒸馏器中混合。当时,大部分混合现实作品着重塑造场景,传递体验,感官为媒介,共情为手段,理解为目的,但她说那还不是艺术。在她的作品里,理解是起点,思考与感受本身才是艺术语言,观者需要理解环境,想象出四维空间的结构,或是控制感官,选择看或不看,听或不听,方能走出迷宫。颜菲说从文艺复兴到抽象表现主义,四百年,心灵的自由才终于在绘画这一媒介的两端实现,而混合现实以前所未有的深度劫持感官,如果仅仅满足于廉价的传递和煽动,很快就会变成枷锁与欺骗。我想反驳,假如受骗是心甘情愿的呢,不知如何开口。
展览持续两星期,观者寥寥。2020年后不景气,传统雕塑和架上绘画是更保守的投资选择,一幅马蒂斯的原作等同金条,新媒体艺术市场紧缩;而在学院派看来,比起呈现绵延的人群或者起伏的警报,缺乏政治和身份议题的纯粹探索,且作品又出自亚裔,不够先锋。她开始在下城区穿梭,与私人艺术顾问喝咖啡,也接委托创作。有一天很晚了,我在一座红砖大宅外面等她,地图上显示是安迪·沃霍尔的故居之一。她失魂落魄地出来,我吓了一跳。回到家,她才说,客户非常年轻,是某个著名藏家的孙辈,正在建立自己的收藏,有意买下毕业作品。我站起来,拿出两只杯子,没有香槟,开了一瓶气泡水。她没动,接着说,要求很简单,所有的概念设计,三维模型和逻辑代码,都不能再发布在任何平台,或者用于任何展览。我说正常,价值来源于稀缺性。她摇头说,我已经拒绝了。我呛了一口,气泡水中的二氧化碳全都聚集到头顶,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泡,然后砰然炸裂。我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她看着我说,你难道不知道?我问,你以为你是谁,咱们在哪儿?她叹了口气,说,你还是不懂。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将一只酒杯砸得粉碎。
那天晚上我沿着河跑了四十条街,雨后潮湿未退,高楼在水中失去轮廓,只剩下一支支笔直的、向下燃烧的火柱。水景公寓在一百多年前曾是精神病院,刚开业就塞满病人,人数超出容量两倍,后来被迫关闭。病人变成建筑工人,建起一栋栋教堂、学校、医院,然后散入黑暗,和输气管道、垃圾转运系统一同成为看不见的城市基建,沿用至今。我回家时,颜菲已经睡了,地砖被细细清洗过,用小苏打擦掉了陈年油渍,露出苍白接缝。
她没再去下城,开始关注直播、游戏、通俗小说。那段时间我刚申请了工作签证,每天早上先检查邮件、短信、论坛,中午吃公司楼下便利店的沙拉,下午喝免费咖啡,生活前所未有地规律,体重与精神都趋于稳定。吃掉近两百盒沙拉后,我从茄子、口蘑、鹰嘴豆和花椰菜的混合中尝出了蟹黄的味道,这让我觉得和世界的关系已恢复正常,不用再直面理念的真实,而是可以像大多数人一样,依赖模仿、比喻和指代度过一生。对于艺术或艺术家而言,可能太过粗糙,但一把没有柄和鞘的刀是无法使用的,需要一个设备,一个接口。就像我的工作,将颅骨内和电路板上的精神活动解码再编码,通过数据线相连,我也是她的接口。而与我的工作不同的是,人作为接口,需要一头锐利,一头迟钝。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我想到的方式。
2023年初,我帮她注册了真境,首个版本沿用之前的感官设计框架,套了一个类型故事外壳,观者通过切换视角,自己扮演少年、智者、公主、巨龙。每一个视角有独特能力,例如智者长于逻辑思考,视角中世界有辅助线铺开,提示复杂表象下的理性与秩序,公主则善于感受联想,影像和声音文字都以更高精度呈现,不只是准确,还有丰富和深邃。各项能力通过正反馈加强,形成一个简单的强化学习系统,学习的对象是自己的认知与感知,包括潜意识与无意识。视角之间除了事件,也通过梦境、回忆、致幻剂和各种形态的虚构相连,各个叙事维度的时间地点因果关系延展层叠,界限不明,可以从任意一点,任意视角开始代入探索。我是第一个观者,完成后,场景消失,我看见自己的脸,疲惫得像一个没有句号的段落,接着像素碎裂,纷纷而下,拼成六个单词,是一行诗。我一个词一个词念出来,“I am large, I contain multitudes.”。摘下头显时我想起来,是惠特曼。然后我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刚上北京那年,我坐了一整天地铁,从丰台到海淀,从海淀到朝阳,把我姐的路在一天里又走了一遍。丰台的市场已经拆了,建了个大公园,草地剪得齐齐整整,像刚出的青麦,在老家,草和麦一样,也能长到齐腰高,能扬花结籽。我姨说,当年我爸先出早市,再出固定摊,一个月挣两万。他喝多了也老念叨,说比城里人挣得都多,供出俩大学生,一儿一女,知足了。我说,也没见哪个大学生来孝顺你,还不是靠我这个初中的。他摆手,那不一样。我走前,他说,二妮,你念书不行,又没上过北京,跟你姐不一样,她是文化人,身边都是有头脸的,别给她添麻烦。我说,你卖菜都能挣钱,我就不行?再说我什么时候麻烦过你,我妈,还有她?我只欠我姨。他就又摆手,那不一样。唉,不一样。
我在燕郊附近租了间房,美容院包吃住,但我不想睡美容床。孟姐说,恁矜贵,你姐当年就趴泡沫箱上写作业,照样读到名牌研究生。我说,那你咋不说我弟,我妈陪着读,一学期学费就几万,还只上个民办。孟姐的男人就笑,说二妮人漂亮,又会说,过几年肯定能当店长,也不差。他瘦高个,笑起来眼睛一弯,每天晚上我洗盖毯毛巾,他都叫我把衬衣也熨了,黑的四件,白的四件,交错挂着。我爸说他是个二尾子,邻村都知道,我不信,农村人眼花,给我说个对象,肉堆得看不清脸,还说人长得排场,就是胖了点,我说要三十万嫁妆,一斤肉五千,减下来再砍价。
我干了小半年,没找我姐。每天早上十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到家先做手膜面膜,再躺着看看主播,有时也刷点礼物。加了语音粉丝群,但我不太说话,白天要想各种话拓客,一天下来脑仁疼,总说话气虚。我想着多攒点钱,就买个二手的眼镜,听说混合现实直播间里,主播就像坐在身边一样,根本不用说话,脸上的妆都清清楚楚。有些主播的化身还开了户外直播,能一起逛圆明园、太古里、SKP,叫真境北京。我爸离乡二十多年,回到老家,也没过上真北京人的日子,我姐倒是过上了,只是那男人虽然保养得不错,手比小姑娘都白嫩,但年纪能当我爸。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离我姐挺近。小时候她回姨家过暑假,麦和高粱分不清,旱厕也用不惯,天天嚷着要回家,好像生她的地方倒不是她家。我就说,咱爸说了,下学期咱俩换换,她就气得眼圈红,比我大好几岁,倒像是我妹,那时候,我也觉得离她挺近。
干了快一年,我跟客人聊天,没人听得出我是哪里人了,开始有人说我手嫩,问我眉毛睫毛都做的什么项目。孟姐给我涨了点工资,叫我以后回老家盘个店面,我觉得没啥意思。客人里有几个姑娘,每隔几天就来,做完就上进城的公交,挎包里装上服装,到了试镜的地方再换,公交上怕人盯着看。她们住附近的连锁酒店,两张床拼成一张,比我住的每月贵二百块钱。我想着先攒够买眼鏡的钱,也去试试,当群演也行,到时候再给我姐发个视频。
我没等到。那天晚上有客人加项目,孟姐先回去了,做完后,店里只剩下我和她男人。之前我以为,另一种生活就像一件衣服,穿上就行,那天我明白了,裹在自己外面的不是衣服,是皮和肉,骨头和血,需要一把撕烂了才能脱下。我从撕裂的地方出来,看着那些黑色和白色的衬衣,和我的身子一样,在影子里飘来荡去,我的手和脚还在动,好像不知道它里面已经没有我了。自己出来了,就不觉得疼,不会怕,不用忍着说不出话的憋屈。我没有了感觉,但还能动,推着我的是念想,现在我觉得它们小得可笑,可我也变轻了,像个气球,越升越高,向下看,连成一片的灯是城市闪亮的脸,城市的脖子露出皮肤本来的纹路,一条看不见的界限,挡在脖子和脸之间,我和光亮之间,黑色像河水一样,漫溢开来,然后就结束了。
我姐打了好几次电话找我,又发信息问我住哪,我都没回。我姨说过,我爸当年骑个三轮,怕给我姐丢人,都是离校门口远远地等。现在我离她又远了,离所有人都远了。我从孟姐那儿辞了,用攒的钱买了几身服装,又办了个模卡,我不难看,而且我已经学会怎么把自己的身子脱下来,交给别的人了。大概过了一个月,我收到一条信息,邀请试镜替身,要求年轻女性,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二公斤左右,健康灵活,能吃苦,报酬优。
地方离得不远,是间平房,门口挂个粉红色的塑料帘,墙根有一堆烟头。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进去,里面的一个男人见着我笑了,说这是来了个刘胡兰啊。旁边的女人说,你少说两句。你是刘玉洁吧,你别怕,我叫颜菲。你可以叫我菲姐。
大概是2027年夏天,有一次,我去给杨老师家换路由器。颜菲那阵特别忙,吃住几乎都在办公室,团队几十号人,大多刚毕业不久,物质与精神上都需要一个家长。有时候我接她,她刚挂上安全带,头就开始一点一点了,然后就哐哐敲车窗,敲醒了,揉揉,接着睡。开过通惠河,眼镜里有显示了,山川非我心,我心即山川,十个大字,龙飞凤舞,高悬夜空,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真境给您至臻体验。她这时候就醒了。我问,亲自写的文案?她说,你又知道了?我说,高端大气,云山雾罩,挺好,从卷烟到房地产,高附加值的都得这么干。她叹气,说你知道吗,有些东西你不懂,也不装懂,反而有自己的一套说法,可能是好事,也可能不是。我说,这就说远了,风筝天上飞,地下得有线,球员往门里踢,场下得有教练,这就是革命分工,懂那不是我的事儿啊。她问,就没别的?你知道英文里有个词叫grow apart吗?我说,那咱不用见外,股权就是血缘,杨老师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她没说什么,降下车窗,点了根烟,风声呼啸。
那年杨老师的状态已经不太好,经常记不住近的事儿,就像个洋葱,长在最外面的也最先剥掉。见了我又是拿拖鞋,又是倒茶,我说,您别忙了,我弄不了多久。她拿着杯子站住,不知所措,仿佛重要的不是行动的结果,而是行动本身的节奏和旋律。我赶紧接过来说,得嘞,您坐。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差不多弄好,说,成了,您一戴眼镜儿,就能见着颜菲,再过两年,咱们的实景覆盖率上去了,再给您加个万向走步机,足不出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说,小李,我最近又忘了不少事。我回头,她一只眼睛看我,另一只眼睛微斜向一侧,看着我背后的某个东西。我听颜菲说过,问题出在对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感知,不再是直线,而是网状,类似梦境,有时看起来没有道理,是因为混淆了虚实边界,随意穿梭,而我们只能看到或理解实的部分,从这个角度看,也许我们才有问题。我说,现在别说您了,年轻人记性也不好,全都提笔忘字,也正常,笔都用不着了,记个音儿就够。她说,菲菲记性好,心又重。我说,能干大事,是您教育得好。她停了一会儿,说,鹦鹉。我问,鹦鹉?她说,菲菲养过一对鹦鹉,她爸在花鸟市场给她买的,最便宜的绿虎皮,她可喜欢了,天天喂小米。我说,嗯,虎皮聪明,养好了能飞手,招之即来。她说,就是一直没学会说话,也不怎么叫,后来笼门不知道怎么开了,一只掉在阳台上,已经硬了,一只不见了,她找了好几天,最后在小区草坪里找着,混在草里,半个头壳陷下去,像被踩了一脚。我说,嗯,被关久了,勉强出去了也难活。她说,她再也没养过鸟。我说,嗯,鸟还是得飞,就算会说话,不能飞也没啥意思,白长成鸟样儿了。她说,小李,你们的事别急。我说,您看差了,我没想怎么着。她说,这两年的事,我很快就会忘了,可你们还得等很多年,很多年呐。我问,您说的是哪一年?她闭上眼睛说,我真怕。那壳里,得是什么样儿啊。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走到门口,打算换鞋,想了想,又转回去,杨老师还坐在沙发上,对面是电视墙,电视柜上,一边是路由器,一边是盆君子兰,墙上挂一幅字,挺草,前两个好像是“解衣”,后两个不太好认。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墙后面是颜菲的房间,推门进去,掏出眼镜戴上,看见两个虎皮鹦鹉在窗台上踱来踱去,似乎很不耐烦,见我进来就叫,快点儿,快点儿。我一打开窗户,它们就扑棱着飞走了。
以前我以为,要想穿上那件衣服,就得先脱下自己的衣服,像我姐那样,是命。但在菲姐那儿,为了脱下衣服,我得先穿上另一身衣服。一件黑色连体衣,从脖子到指尖,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穿上又凉又滑,勒得很,一遍遍做出各种动作时,衣服里那些小点点很快就变热,像是要烙在肉里,有时又像冰碴子一样,还有时候丝丝拉拉地疼。菲姐说,我的感觉其实是神经信号,会被解码再编码,成为下一代化身的基础模型参数,传感贴片很快就会和眼镜一样流行,到时候,真境里的明星不但能说能动,还能摸。我想的却不是这个。我问,就是说,到那时候,他们的冷热,他们的疼,是我的冷热,我的疼?她说,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理解。我点点头说,这点儿不算什么,再多也忍得住。她说,不用忍,你要放松身体,打开感官,你的感受才会是他们的,是所有人的。她说得挺认真,可越认真,我越想笑。我姐早就明白的事,我也早就明白,只是之前一直不想认,她却以为我不明白。她问,你笑什么?我说,女人的身子,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她问,那什么是你自己的?我想了想说,是念想。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念想是自己的。
那个地方很偏,下了公交还得走一段,是个胡同,只剩下几间房。进门后隔成两间,外间摆一张席梦思,对着一个大显示屏,还搁了几张桌子,堆着电脑和各式各样的电子设备。做动作时,数据公司的标记员就在旁边采数据,一帧一帧给三维视频里的身子拉框。我每周去三次,每次她都在用电脑,有时候抬头看我们这边。我知道她在看什么,其实用不着。数据公司的人是辆大面包车拉来的,大多数是小伙子,也有上年纪的,从早九点干到晚九点,人经常换,都穿统一的灰色制服,不说话,眼睛像是被吸在屏幕上一样,根本不会抬头看我。我看得出来,他们和我一样,是被念想引过来,又拘在这里的。他们留下的是眼睛,我留下的是身子,虽然我还买不起,看不见,用不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在里间脱了紧身衣,十一月初,屋里刚点上煤炉,汗珠又凉又滑,胳肢窝、胸底下和臂弯里像沾了一层鱼鳞,抹掉又长出来。我摸着胳膊、锁骨,看着胸脯投下的影子,想着另一个人用它的感觉,但想不出来。菲姐隔着门说,外在世界和内在感觉都可以模拟,都可以是假的,只有愿望是真的。只要有愿望,你的身子,就和你长大的地方,你住的房子一样,都限制不了你。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个晚上我就明白了,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和我说这个。难道她不知道,这世上假的东西比真的多,比真的好使么?我说,真境不也是假的。过了一会儿,她问,你小时候看过故事书么,不是课本那种。我想了想,村委会院里是有个阅览室,门口挂个镀金牌子,是我姐跟的那男人捐的。平时锁着,放假才开,里面很陰,放了两个铝合金书架,有些《象棋入门》《养鸡新技术》什么的,都落了灰,也有人家捐的旧画书。我记得有一本只有几十页,讲的是个想演戏的老太婆,收留了很多没人要的影子,在白床单上演皮影戏,每个影子都有名字,可以变成各种形状,什么都能演。最后一个影子又大又黑,老太婆收留了它后,就升了天,天上是一座更大、更好的剧院,在那儿继续演。最后一页没有字,只有图,画着天上的剧院,绿莹莹的,怪瘆人,黄光从剧院的门里透出来,老太婆和影子都黑黢黢的,旁边好像还有人用铅笔写了字。我说,看过几本,有啥用呢。菲姐说,故事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故事是把真和假连起来的东西。真境以后会是个故事,谁都能写的故事。所以要记着愿望。到那时,只有愿望能告诉你写什么。坚持住,不远了。
我没太听明白,但知道了原来她也是个被念想推着的人,这让我觉得离她挺近。我在三河的批发市场摆了个卖夹馍凉面的摊,不去菲姐那儿的时候,就在摊上守着,守着和我爸、我姐一样的人,等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种的睫毛都掉秃了,还是没等到。那天是腊月里了,我回得晚,见早上的粥碗黏了一层厚厚的冻,没啥胃口,就先躺下了。迷迷糊糊,听到刺啦刺啦的,以为是耗子,就没起来,然后电灯砰的一声灭了,啥也看不见,只闻到塑料烧焦的呛味儿,听到女人的哭喊和噼里啪啦的拖鞋响,烟尘一股脑儿冲进肺里。我摸到窗边,使劲儿推窗户,推不开,然后,我就又从自己里面出来了。我看见火光一朵一朵炸开,黑烟推着我向上,向上,到了那个绿莹莹的天堂,原来是一片庄稼地。我撒开腿跑进地里去,青麦里到处是飘荡的黑影,又唱又跳,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他们是谁。我姐的影子站在田埂上,向我伸出手来,她的手又凉又滑,影子们聚拢过来,贴在我身上,越裹越紧,再也不用脱下来了。
最后那半年,我有过两次机会。第一次是在2023年年底,公司的酒会。当时我终于拿到工作签证,升了职,去五大道上的御木本选了一枚珍珠戒指,她说过,比起钻石,更喜欢时间和经历的痕迹。颜菲的项目出现在几个独立评论网站上,虽然只是几十个词,嵌在不断刷新的报道里一闪而过,也是颗糖,慢慢含化,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酒会在布鲁克林一座布杂艺术风格的老建筑里,和十九世纪末巴黎学徒的其他作品一样,有宏伟穹顶,矗立在车流中,像时间的一个不动点。快结束时,我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回来见她在和公司老板聊天。老板早年学古典学,在业界浸淫多年,仍喜欢引用塞内卡与塔西佗,有种居高临下的内敛,那晚他举着半杯葡萄酒,谈起《红楼梦》中,视角流动连接人的内在与外在,营造全景,早已用文字打通虚实界限,居然有些手舞足蹈。离开时他对颜菲说,别让你的设备限制你。那是公司的广告词,当时是手机时代晚期,键盘、鼠标和触屏还是人机交互的主要手段,我们马上要推出直接利用神经信号的外设。她立刻回答,眼前的世界越广阔,手中的自由越重要,您走了一步好棋。散场后,她兴致不错,挽着我说,混合现实与神经外设乃至脑机接口的结合是必然,这么明显的东西,怎么绝大多数人看不到?我说,嗯。攥紧口袋里的丝绒盒子,计算走路的速度和月亮升起的时间。走了一段,她停下说,你看。我望过去,光秃的树干在棕石墙面上投下影子,张牙舞爪。她说,十年前,他就是在这儿死的。上吊。也是个冬天夜里。我没反应过来,问,你说谁?她没回答,接着问,假如你从生下来就有特权,比别的人看得多,比他们更有力量,你会做什么?我说,你也知道,特权和权利是两个词,“priviledge and right.”。她说,至少可以把底线拉高。我有点着急,就说,本质上没区别。熵增不可逆。她问,可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吗?我说,造永动机的那些人可能也觉得很重要。她停下,问,你这么看我?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理解。她放开我,往前走去。月亮按时升了起来,砖墙间,正好能看到钢铁大桥,凌驾于河流与灯火,天地间像有水光漫溢,她踩在化了一半的雪里,嗒嗒走着,大衣下摆露出紧绷小腿,溅满泥点。
第二次是在2024年春天,大都会博物馆的明轩。建在新古典式大厦里的苏州园林,游鱼在五大道上空悠闲摆尾。她生日。庭院空寂,她在楠木回廊里坐下,仔细观察玻璃穹顶下复刻的半亭、山石、水泉。我那时已在视频里见过她母亲,虽未深谈,只大概了解她的工作,和颜菲一样,她会突然发问,有时用书面语,但更沉默。我以为我懂得了理性与幻想,教堂与园林之间的关系。直到那时我还以为,理解是座可以连接一切的浮桥,我要做的只是把身后的木板不断挪到身前,一步一步走过去。戒指在我手心里。我说,山水画里,真境与山水的具体位置无关。园林是对山水的想象,可以在任何一地实现。你想做的,在这里也做得到。她说,还缺一样东西。我问,是什么?她像往常一样,没直接回答,而是回以另一个问题,你觉得,在这里,能做最重要的事吗?我说,可以。科学没有边界。实际上在这里更自由。她说,自由。我们懂自由到底是什么吗?无法分享的自由是特权,特权就离囚笼不远了。我说,我懂,但是哪怕意愿良好,也有很大的可能混淆善意与善行。这几年,我们都见到太多了。她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轻。她说,我小时候,回乡下奶奶家过了几次暑假。那时我爸还在家。我最喜欢跟着大孩子捉蚂蚱,然后在田埂上烧麦秆,蚂蚱烤熟了很脆,像油条。每天奶奶还给我掏一个热乎乎的鸡蛋,自己不吃,你知道吗,农村的鸡是会飞的,鸡窝在门梁上,白天鸡养在院里,傍晚要飞上去。后来读诗,“鸡栖于埘”“羊牛下来”,才明白写得好,一上一下,是动态的,也知道没读过诗的人说不出这好,没见过鸡窝的人也懂不了这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她接着说,有一天,奶奶在院子里缝补,我趴在她腿上闭着眼,她以为我睡着了,就跟旁人说,她本来叫我爸把我送回来给她带,再在城里生个男娃,我妈不愿意,跟她吵了好几架,才算了。没想到我妈教书的人,吵架能那么凶。我好久都不敢睁开眼睛,那感觉我一直记着,发抖,喘不上气,但是得忍着。不只是单纯的害怕或生气,而是那种你以为的世界,你以为的理所应当的生活,你以为的真实,全部被抽掉的感觉。就这么一句话。我所在之处,走过的路已经比别人顺利太多,也就只有这一点限制。就这一点就能毁了所有,就这一点让我能懂一点点。我知道,你可能懂不了。每个人都在他们感受的囚笼里。所有真能做点儿东西出来的人,都在想着打破这个囚笼。不只是他们自己的。也是别人的。那些真受了大苦,却说不出话的人的。让他们能为自己哭,能听见一两个相似的音调,把自己无法言说的东西说出来,成为打破别的囚笼的声音。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有一群看不见,飞不了,也碰不到彼此的鸟。但是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叫声。就知道有人还在。就能活下去,也必须活下去,为了别的鸟。就靠这回声活着。这就是这个森林的全部意义。园林是个梦境,需要有人梦游其间,这里没有人,没有鸟叫。
那枚戒指始终在我手里,结婚前被我放进了银行保险柜。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珍珠其实是一滴凝固的眼泪。
2028年过年前,我和颜菲去过一趟事故现场。是个厂房改的群租楼,一层商铺,二层出租,起火原因是地下室服装厂违规存放的泡沫塑料。二层是回字形楼道,房间几平方米到十几平方米不等,中间的没有窗户,靠外的安着防盗网。颜菲走来走去,每间里都是熏黑的残骸,看不出什么区别。后来,她在楼道拐角处停下,那儿有个铁棍拼的简易衣架,占了楼梯一大半,上面挂着碳化的衣服,长长短短,已没有颜色,还维持着原本的形状,人一靠近就簌簌掉渣。带我们进来的大爷以为我们是媒体,说你瞧瞧,就是这些东西,谁那么没素质给放这儿了,关键时刻碍了事儿,要从根儿上解决,还是得给清退了。她说,这不是根子。出了一个笼子,还有别的笼子。我赶紧说,您受累,我们自己看看就成。那时候我已经觉出她有点儿不对,主要表现在说话,有时候说到一半就停下,开始别人还以为是等着鼓掌,后来发现如果不停,讲着讲着就听不懂了,是用沉默当保险阀。董事会的其他人很有意见,私下里也问过我几次,我都说是她家里人情况不好,压力太大,过一段就好。也不算说谎,杨老师已经需要护工全天照顾,完全不认识我,颜菲过去,也只能和她说说小时候的事,读画书,回老家什么的,有时候她们像对对子,一人说“吾有大患,及吾有身”,一人接“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诸如此类,靠现成的句子维持关联,更多时候只是一起坐着,好像沉默也是一种只属于她们的语言。出来后,开车往公司去,真境已经和导航做了集成,街上标记蹦出来又缩回去,从六环到二环,越来越密,过了北京饭店,标记没了,她说,咱们认识也三年多了。我说,是,三年三个月零十天,照这个趋势,五年计划能超额完成。她说,没想到你还有计划。我说,是你的计划,我搭个顺风车。她问,然后呢,劈柴喂马,周游天下?我说,也没那么潇洒,就是靠变化吃饭,懂得什么东西都别扎太深,见风使舵,不是什么好人。过了一会儿,她说,董事会那边,我打算退出来了,不参与经营决策。我说,是,也该休息休息。现在基本上了正轨。我虽然是独立董事,也能继续跟,趋势在这儿,总体问题不大。她摇头说,她就没等到,我妈可能也等不到。我说,感官模式都在真境。等整合完,与其说她是我们的替身,不如说我们是她的替身,新文案不是写了,我感故我在么。她转过头看着我,问,你真这么认为的?我说,我不懂,但是你说的,我信。做我们这行的,眼神比脑子重要,鼻子比眼神还重要。这风里有味道。火烧火燎的焦味儿,甭管烧的是啥,再烧自个儿先糊了。她又有一会儿没说话,我扫了眼,她盯着外面,长安街上的白玉兰灯柱亮起来了,像火柴一样在车窗上一根根划过去。等划完了,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没意思?我说,这说不上,就是想的比说的多。跟一般人反着。她喃喃自语,你觉得这是好呢,还是不好呢?算了,当我没问。直到车停,她一只脚跨出去,才说,我想什么说什么完全不重要,做东西的人,最重要的东西不用说。明白了,也就结束了,剩下的就是信。信的路最难,最长,没有尽头。谢谢你带我一程。开得一直挺稳。
2031年,真境被收购前,出了三条新闻。第一条是商业火星旅行的价格降至千万美元级别,创始人称发达经济体的上中产阶级可选择出售房产支付费用。第二条是脑机接口行业在近两年迅速成长,投资比跃增第一,国家将从政策资金上全面支持,规划成为全球主要创新中心。第三条是多部委联合发文,规范引导混合现实内容行业,连起来读,未来呼之欲出。一年前,我在董事会上建议,削减下一代规划的传感贴片等硬件项目,专注于感官数据收集,应用场景开发,再次押中,却没有当年的兴奋感。到了这个年纪,我有点儿明白,大多数所谓的机运,其实是登高望远,位置交换时间,赌博不过是爬山,更关乎体力与路径,还有常被忽略的起点,而非偶然性,更非天才与决心。收购完成后,母公司宣布,全面整合真境的感官数据与原有用户画像,混合现实场景与社交、电商、文娱平台,立足真境中国,打造真境世界。对大部分人来说,工作并没有什么变化。颜菲不再担任具体职务,仍是高级顾问,有一间转角办公室,天气好时,可以看到天空的影子映在玻璃上,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色。有时我路过,看她仍在修改数据与代码,但几年间没有项目报告,不知道在做什么。
收购激励第一次行权后,我托朋友在千岛湖附近找了个地方,四面环山,按古法建了几间清水泥加原木的房子。竹林深静,只在晨昏有密集的鸟鸣,像雨滴敲打房顶,出门看时,却不见踪影。湖中特产一种花鲢,挤成乒乓球大的圆子推在汤里,肥白荡漾,吃过的人都说,这么好的地方,想长住,不过和我猜的一样,没人能待超过两晚。颜菲也去了几次,我请她题个字挂在门厅,她挥笔写,樊笼里。我说,太不给面子了吧,不就是没有信号。她问,笼子就一定不好么?我说,见过那俩绿虎皮。她问,鹦鹉是能飞重要,还是学说话重要?我想说是飞,刚张嘴,又觉得不太对。她笑了,说,你们都太聪明,不知道有些问题只有笨回答,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能想出这些办法的,不是傻子就是女人。不能飞,那就将天地也装进笼里啊。我问,更大的就更好么?她说,能好一点儿也是好,也可能完全错了,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再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笼子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或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了笼子的存在?也许比我以为的更早。最早的记忆,并非来源于视觉,而是听觉,是临睡前讲故事的声音,我是那么渴望声音,以至于他们很早就耗尽了想象,不得不翻来覆去地读着为数不多的几本画书。我在幼年时显露的唯一天赋,便是在来客时表演阅读,我可以一字不差地“念”出书上的故事,却认不出任何一个单独的字。因为对声音和记忆的依赖,我的读与写都慢于常人,第一次学写字,领回作业,看到练习簿上红笔写的“9.7”,沾沾自喜,回家之后,才知道那是日期,真正的分数,是我不认识的那个“差”字。妈妈教我书法,希望字迹如同面容,至少不要成为障碍,而我常常边练字边哭,因为柔软的笔尖是如此难以掌控,完全写不出我想要的样子。当我终于能自如地阅读书写时,束缚又变成了英语单词,变成了数学公式,变成了一切挡在我和本质之间的东西。我曾经以为生活的意义在于不断地学习、体验、掌控,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从一种形式到另一种形式,目的是为了穿透,直抵外壳之下。但外壳无穷无尽,更可怕的是,每理解一种,它也就粘在了我的身上,成为我的鳞片,我的外壳。我对世界的了解越多,对他人的体会越深,就越无法用一种天真的,只属于自己的语言创造。鳞片渐多,外壳渐厚,当自以为包罗万象的时候,我已成了自己的囚笼。
有没有不存在隔阂的世界,有没有不会成为特权的语言?曾经有答案。曾经有人认为,知识的流动是天赋人权,应像呼吸一样自然,因此放弃了专利,他被称为“互联网之父”。二十多年后,知识的分发成为新的特权,另一个人反抗,上吊而死,他被称为“互联网之子”。那是二十年前。之后,那世界就和人曾建起的无数世界一样,从云端坠落,成为泥泞中又一座高墙林立的城。人用语言筑墙。每一个词语和每一次沉默都变成砖块时,只能弃城而亡。真境不再盲信所见,而是加入多重感官,不再认为大脑主宰认知,而是重视身体经验。我相信感知比语言更能抵达灵魂本质,但当我真的以她的感官去体验,被窒息,被焚烧时,意识消失了,一片空白。我披上她的衣服,她进入我的内部,但笼子是空的。
信的路越往前,越窄,也越暗。在少有人走的幽深处等着的,究竟是什么?还是说,已经有人从各种路径到达过,知晓过,但由于某种巨大的,可以撕碎一切的东西,不能说也不敢说?知识被赐予,感受被模拟,我对她说过,最后属于自己的,是愿望,我没告诉她的是,愿望和所有想象一样,都源于记忆。真境里,记忆是锚点也是禁区,可记忆就更真实牢固么?真与假有什么差别?我记得许多虚构场景,都如同切身体验过,而另一些图景一闪而过,即使看过、听过、流泪过,还是会因为恐惧或抗拒而怀疑,有过这回事么?妈妈相信记忆,为了重现一些记忆,脖颈深深弯下去,付出另一些记忆,宏大的,微小的,梦幻的,现实的,在没有尽头的迷雾里,她后悔了么?我问过她,但她已说不出完整的词语,只能吐唾沫,和婴儿一样,在最想说的时候,下巴永远泛着光,涎水如蛛丝挂在胸口上。后来,她不再出声,也不能躺下,嘴唇和指甲透出紫黑色,像身体里有一瓶墨水打翻了,渗进皮肉里。她仍活着,但忘了呼吸,忘了时间本身,能感觉到每时每刻,也只能感觉到每时每刻,无休无止冲入感官的碎片与噪声。她变成了一个个切片中的离散存在。我只能相信那个完整的、连续的她仍以一种稀释的状态活在我的身体里,她的愤怒,坚持和欲言又止,骑车带我时耸动的肩胛骨,湿透衬衣下凸起的肩带和温热的背部。当原本的知觉记忆从身体里消失,存在于我身体里,不断闪现的她的视角的副本,是否才是真正的她?她看着窗台时在想什么?我有权力么?
2034年9月上旬的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接到一个连接请求:李如山你好,要事,盼复。ID:昔文山人。信息是中文。结婚后我搬离了市区,和太太住在近郊,战前风格的联排别墅区,树荫浓密,晚九点后只有遛狗人出行,到火车站的距离和学区评分都恰到好处,有一两家中餐外卖店,只有店名是中文。太太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同行,韩裔,每周末去教堂,喜欢加州卷和湖南牛,更多的时候我们吃烤三文鱼、芦笋、通心粉沙拉,健康、明确,没有争议。我转动眼球,视网膜投影上的汉字失焦又对焦,昔文?山人?人山?什么人会用这个ID?我轻眨三次眼,一个男人出现,身形瘦长,留背头,向我伸出手来,李如山你好。我没伸手,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李如山?他笑了,说,Russell Li——李如山,李博士。找人咱們是专业的,不输中情局。我问,你是真境的人?颜菲让你来的?他不再笑,盯了我一会儿,目光极犀利,像三维扫描仪,试图通过外在挖出我的本质,再加以转化利用。他说,李博士,尽管第一次见,但我们的共同点可能比你想得多。这件事虽然不是颜菲所托,不过如果你信,我叫韩濯。
按照韩濯的说法,事情不算复杂。颜菲在2034年8月30日最后一次出现在办公室,之后数字币与文明码均无记录,处理得很干净,似乎早有准备。我问,找人你不是专业的?韩濯真人比化身老一点儿,头发没吹,潦草地塌在额头上。他说,两点。第一点,因为专业,知道什么人能找。我说,没有交易记录,她走不了太远。接入就能定位,除非在信号静默区?北京附近,也没有大型射电望远镜吧?他又盯了我一会儿,我感觉到,他阅读人,就像我阅读文字、图像或公式一样。他说,没有。你不是北京人吧?我说,在海淀上过四年大学,然后就出国了。他点点头,说,第二点,请你来,不是找人。她没留下消息,但一直在工作。三年来没断过。唯一一次例外,是她妈走那天。我看看他,又环视四周,办公室很空,除了工作站和云台投影仪外,只有一幅黑白版画,埃舍尔的《天与水》。我问,这是她的?他说,我买的。我说,有人讲过,在图书馆藏本书,就像在森林里藏片叶子。真境的代码规模总有一百亿?他说,一百七十五亿。内部安全部门的头儿跟我关系不错,上面暂时不会注意到。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找?他往视域里推送了一个界面。开发界面仍和以前一样,黑色屏幕上闪动绿色字符。他说,八位字符密码,强度等级极高,她没用生物信息加密,可能是没来得及,也可能是别的。
我靠上椅背,伸直腿,转了半圈。天刚擦黑,窗外有轻柔的蜂鸣。真境的整合进度比墨菲斯快得多,联邦空管局还在论证立法时,北京高楼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从无人机上取咖啡。相似的速度差体现在很多方面,我想起读博时导师去过一趟松江的神经所,回来感叹,他们竟然真有一万只猴子,其时,我正因为两只猴子的数据差异伤透脑筋,但因为动物保护组织的抗议无法得到更多。问题本身的确不算复杂。我问,我怎么信你?他又笑了,说,你已经在这儿了。你信的不是我,是她,是你自己。此人五官大,笑起来表情夸张,因为陡然变丑而极有感染力,我感觉自己似乎在用颜菲的视角看他。智者、公主还是巨龙?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只能从简单的入手。我說,八位字符密码,强度极高。他说,是。我说,意味着混合大小写字母,数字与常用标点符号。他说,是。我说,也意味着不是任何语言里的现成词语,将字母简单转写为数字或符号也不行。他说,是。我说,也意味着不是个人信息,名字、生日、ID。他说,是。有想法了?我说,形式本身已经包含很多信息了。他问,你们搞科研的都这样?无中生有?被苹果砸到就万有引力?我说,那叫抽象。也可以理解为一个逆向的比喻。他问,内容呢?她想说什么?我说,这要问你了。他站起来,走来走去,衣服?身体?感官?记忆?圆明园?火?鸟笼?鹦鹉?你们知识分子真他妈的麻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没有头绪。我接入真境,四处游荡,模糊地意识到游荡可能开始于许多年前,从未真正结束过。渴望与恐惧规划出名为理性的路径,但命运往往更接近梦境。我在漫无边际的行走中接近了汉白玉水法,七层水帘重叠,红铜鹿角涌出八道喷泉,没能在教堂上完成的想象,在园林间以全然不同的形式展开。我想起她说过,到最后,技艺与信念还是变成了工具,你说,在建西洋楼时,传教士后悔了么?幽暗中有些微亮光,我慢慢靠近,池底的细小阴文刻着一段段经文,破碎的反光闪烁在水面上。
我切回开发界面,查了查,试了几次,写下字符串,1Cor6:19。界面渐渐亮起来。韩濯盯着我,什么意思?我说,一句经。身体只是圣灵的宫殿,并不只属于你自己。他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可惜了啊,哥们。
李如山这人有点儿意思,反应快,话不多,耐琢磨,看不出相匹配的情绪,像人工智能,倒让事情容易了些。颜菲的事我有感觉,其实她一直没怎么变,到了某个位置,没变化的人往往弄出大动静。以前总想着到了山顶,什么事儿都该清清楚楚,但现在不确定,糊涂和明白一起增长,快到四十,反而返老还童,一无所知。我觉得问题还是在知识,但很多有知识的人在我看来很蠢,让他们的知识也没那么可信,能让我信的人不多,可以说是日渐稀少,但我还是赌了一把。如今能赌的机会越来越少,小散户面对庄家没什么翻盘可能,这一把也许就是最后一把,至少我的运气一直不差。我觉得颜菲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她做的事不复杂,备份。真境基于真实世界构建虚拟环境,通过脑机接口提取感官信息构建化身,人和环境的交互其实是化身和环境的交互,一人一件,接入穿上,登出脱下。她把这些代表感受模式的数据体匿名化后备份,混淆在海量环境数据中,没有语言,没有规则,只有一个个身体与环境的交互模式,在真境里以无法描述的形式游荡,总共三十万个。信息很简单,没头没尾,最后留了个对子,像绕口令,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看了一会儿,没想明白。李如山说,时间差不多了,删了吧。
我回头,他没看我,转椅朝着窗户外面,睫毛很密,半闭着盖住眼睛。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大观园,园子里要有人。我琢磨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一点儿,又觉得不太对,问,这就是了?那思维、记忆呢?他说,可以忘的,也可以学,他们有时间,可能比我们还多。我问,那至少得有意识吧?一个人身子里有一个,这算什么?大锅粥?他转过来,抬起眼睛,说,笼子里有鸟,打开笼子,它绕着树飞,就不是鸟了么?这么说也不准确,其实可能根本就没有鸟,只有在视网膜上停留的运动轨迹,让人想象出鸟的样子。人为了活下去,能想象出很多东西。
我站起身,打开窗户。秋夜,天高气爽,无人机群的光点在楼群间盘旋,聚拢,散开,远处是城市参差不齐的边缘,更远的地方,流动的光幕勾出山脉的轮廓,真境里的北京,能看见西山。我问,这些有多少是已经证实的,多少是你想的,多少是你觉得是她想的?他摇摇头,好像说话脱了力。我拉开颜菲的抽屉,又翻了一遍,找到盒烟,她抽一种苏打爆珠,我嫌淡,一直没抽过。我塞了一根给李如山,他攥在手里。我捏碎,吸了一口,挺凉,玻璃杯里冰块配汽水。
我说,要是我选择信,就是说,“我”可能也是假的?
他说,是想象。有真实的部分,但很难分出来。
我说,像是故事。
他说,可能吧。
我问,故事只属于编故事的人么?
他说,我不知道,可能也属于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
我说,人也差不多。
他说,也许吧。可能建筑师一直活在建筑里,写作者一直活在文字里,每一次都被下载到新的神经网络里复活。
我问,没有作品呢?
他说,交谈、经历、理解、回忆,萍水相逢,至亲至爱,感同身受。浓度可能不一样,但可能早就渗透了不同的身体。只是没什么人这么想过。这问题太深,我真的不知道,没人知道。
我说,我觉得她知道。我信。如果你也信,那她的很大一部分,就还在这儿。
我转向他,伸开双臂,北方秋夜的风吹胀我的衬衣,透过T恤灌进我的身体,我觉得自己像刚刚跃出水面,凉爽,光滑,紧绷,急着抖落水滴。我看见他转过身,背后是银河似的城市光海。我们从银河的边缘离开,一步一步,缓缓退入更深的黑暗里。
责任编辑 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