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那是我父亲失踪前一年的秋天。那个秋天,父亲和往常一样,每到黄昏就带我去散步。通常,他会走到我的房间门口,凝视我片刻,等我感觉到了他,转过头来,他就轻轻偏一偏头向我示意,我拉开椅子,穿上一件外套,和他一起走出门,走到大街上。
门洞里暗黑,门外落日金黄,出了门,迎着落日走过去,就像被裹上一层金色的蛛网。我们就披着这层金色蛛网,走过两条街,向右拐,穿过一条巷子,走上一条更僻静的河边小路。路的左边是一排房子,房子前面种植着金银木,叶子金黄,红果成串。路的右边就是那条河,河面有20米宽,河水的流速很慢,几乎感觉不到流动。河边有一种极度的安静,看到那条河的同时,心里就像被按下静音按钮。
往常,走到那里,在河边站一会,就该返回了。那天,父親却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对我说,来,我带你看个东西。他带我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一幢小楼前,说,你看看这房子。我抬头看了看那幢小楼,它很普通,米白色,方方正正,一共五层,每层有八个窗户,窗户都关着,没有灯光。一楼有门,门关着。然后,父亲示意我跟着他,到小楼的后面去。
楼后有一扇很小的铁门,父亲用钥匙打开门,眼前是一条极其狭窄和陡峭的楼梯,楼梯和门紧挨着,刚够把门打开,除此之外没有一点空地。父亲走在前面,登上几级楼梯,回身等我,等我迟疑着踩上楼梯,他就让我把门关上。我们两人立刻陷入黑暗中,父亲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引我沿着楼梯走上去。
走了20级楼梯后,拐上下一段楼梯,再走了20级楼梯后,一扇小门出现在楼梯旁。父亲伸手去拉那扇门,门很涩,用了很大力气才拉开。我紧跟着他走进去,一个小房间出现在我们前面,房间低矮,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前摆了一把椅子,椅子正面向着窗户,背对着进屋的人,仿佛等人坐上去,窗外可以看见我们刚刚经过的那条河。
父亲在屋子里站了一会,什么都没说,然后带我走出屋子,沿着狭窄的楼梯继续往上走。20级楼梯之后拐个弯,又20级楼梯,旁边出现了又一扇小门,拉开门,第二个房间出现在我面前,房间的大小和格局,和第一个房间没有什么两样,同样有一把椅子,以同样的姿态,摆在窗前。
走出这间屋子,又是20级楼梯,这20级楼梯,和之前的楼梯,不在一个方向,仿佛一把折尺拧向了另一边。最后,第三扇门出现在楼梯的尽头,拉开门,第三个房间出现了,这个房间的形状极不规则,像是一个折纸玩具的内部,充满了凌厉的线条,屋顶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锥形刺了进来,而后凝固在一个极其不安全的状态,唯一的窗户也是“【”形的。父亲站在这间屋子里,露出了一种脆弱不安的表情,似乎在这间屋子里有非常不愉快的记忆发生。但他随即克服了自己,摸摸墙壁上那些突出的几何体,在窗前站了一会,带我走出屋子,走下楼梯,关好一扇又一扇窄门。
重新回到河边的那条路上后,他对我说了一段话。这些话超出我的理解力,所以我没能记下来,只记得大意。这幢房子,是他设计和建造的,他在这所房子里设计了另一幢隐秘的房子,从外到里,都发现不了这幢隐秘房子的存在。他描述这个房子的话,我倒是牢牢记住了:房子里套房子。最后,他笑着对我说,我把这幢秘密房子留给你。
在以后的散步中,他又带我去看过两幢房子,以及他藏在那些房子里的“另一幢房子”。那些房子,都有狭窄陡峭的楼梯,低矮的房间,以及正对窗户的一把椅子。我渐渐习以为常,觉得这是所有建筑师的小游戏,是一幢房子必然会有的配置。
第二年夏天,父亲留下一封信,从此消失。消失前毫无征兆。我还记得我母亲读那封信的情景,她站在桌子前,表情凝重地读了很久,然后,她用食指和中指,在额头上擦了又擦,那是她的习惯性动作,只有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才出现。但她也知道这个动作会显示出自己的紧张,所以马上停了下来,点了一支烟,在阳台上抽完,然后凝视了我一会,给祖父打了个电话。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给父亲打电话或者传呼。她的这种反应,影响了我很多年,直到现在,我都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冷却和隔离当事人,似乎他们只要把事交给了我们,就不再是这件事的一部分。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那间房子和我父亲的失踪之间,可能有某种联系,所以我没有对母亲说起那些狭窄楼梯上的小房子。直到有一天,我和母亲散步,我习惯性地带着她走上那条河边小路,又一次看到那幢房子,我对母亲说,爸爸在这幢楼上有几间房子。母亲警觉地问,什么?什么房子?我带她绕到房子后面,没找到那扇小门,又转到正面去找那些房间的窗户,也没有找到。
我们试着敲了敲大门,因为那幢房子看上去像是没有人。没想到门却开了,一位看门的老人,满脸疑惑打开大门,上下打量着我们。母亲对他说,她的丈夫是这幢楼的设计师,我们想看看他设计的房子,老人迟疑一下,带我们进了那幢楼。我们从一楼走到四楼,每一间房子都有房号,秩序井然,根本没有那几间秘密房子的容身之地。
回去的路上,母亲没有责怪我。因为,我很小就显露出狂想家的潜质了。7岁那年,和父母亲坐火车南下,经过四川和西藏交界处,看到那些被云雾笼罩的高山,我对他们说,云雾里有一头巨大的鲸鱼缓缓飞过,飞过我们头顶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了鲸鱼灰白色肚子上的纹路。父亲和母亲,当然没有看到这只鲸鱼。所以,父亲的小房子,经过我说出来,也带上了狂想的色彩。
母亲若有所思地走在路上,笼着双臂,像是把手笼在一件不存在的棉袄袖子里。对她来说,这就是一种失常状态了。每当她专注地思考某事,就会卸下一切防备,变回她最早的样子,民心市场卖鱼少女的样子。
是时候介绍一下我的外祖父和我的母亲了。我的外祖父,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但在很长时间里,他都不能做生意。有段时间,他已经无法忍受家里的贫穷,准备出去倒腾点什么了,一场抓捕投机倒把分子的行动或者那样的学习班,总是会及时出现。他就心惊胆战地缩回去了。一直到1980年,他才終于在民心市场开了一间小小的水产店,我母亲充当店员。也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我的父亲,他就在市场附近的建筑设计院工作,住在设计院的单身宿舍,时常来市场买菜。
一年后,他们结婚,1982年,我出生,也是那一年,政策变宽松了,前几年因为“投机倒把”获罪的商贩得到平反。外祖父的生意也是在那一年开始扩张,一间店变成两间,很快变成五间;他又开设一间小小的工厂,生产暖气片,并不时打听别的赚钱机会。他听说有位大学老师,发明一种冷凝技术,立刻上门求购,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获得这项技术,开始生产相应零部件。
这也奠定他之后的生意模式,他在大学和科研机构四下搜罗,寻找失意的、不被重视的技术人员,购买他们手里的专利技术,能够自己生产的,就自己生产,生产不了的,就加价卖出。他之所以赞同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父亲是建筑设计师。外祖父在那时就认定,人们当时住的破房子都要被拆掉重新盖一遍,到那时,父亲肯定很有用武之地。
母亲不用再去市场亲自卖鱼了,她开始学习另一种生活,学习插花、茶艺、听音乐会,但每次学习,都以她耐心用尽而告终。她内心细腻,却不拘小节、举止粗鲁。她嘲笑插花班里的阔太太,绘声绘色地描述她们的举动。她们中的一位,稍有风吹草动,就背着全套心脏监护仪来学习插花,她时常大笑着模仿那位太太把装着监护仪的包背在身上并不停挪动,以显示其存在的样子,并且说“别人戴金项链,她是把监护器当金项链戴”,直中本质。全然忘了,她此时也能算得上一位阔太太。而她们一定也在背后嘲笑母亲,描绘她的举止,比如,她从卫生间出来,总是急匆匆地,边整理衣服边往外走,全然不顾身上穿的是什么牌子的衣服。
有一次,在一家插花学习班(因为她已经在上一家插花学习班,凭借大大咧咧的举止,把自己搞成了笑料,但她的说法却是“我又把那家插花班搞臭了”),她看到旁边的女人,认认真真地用一束红玫瑰,插出一个心形,终于忍无可忍了。她夺过那些玫瑰,嘟嘟囔囔地说,花长这么大可不是为了让你摆成一个柴死人的心的。她把那些花打散,加入白色粉色玫瑰、非洲菊、百合,最后编织成一个花圈。而那个女人在旁边哭起来了。晚上,她回家的时候告诉我们,她又搞臭一家插花班。总之,人类可以玩的东西不多,即便你有钱了。人类狂想中那种无边际的欢乐,和手头有限的玩具、有限的玩法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会让投入其中的人产生饥渴和失落。那时候是那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的父亲和她恰成对照,他们一静一动,一个戏剧化,一个极力抹杀自己的存在感,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常常若有所思。他们的相处很淡,但却总有一种抑制不住的笑意四处弥漫。他总是装作打击她,她总是装作被打击,他给她起了很多别名,并且根据她身上的新动向不断更换,她总是装作很生气,却又喜不自胜地接过来,例如其中一个别名,108,那是嘲笑她打碎了至少108个花瓶;还有一个,莫扎特,是因为她有个闺蜜,在女儿学钢琴之后盯上了她,莫名其妙地给她灌输“你也喜欢莫扎特但你自己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她被迫买了很多张莫扎特的唱片。
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年,是我的黄金时代。
基于这样的出生和个性,父亲的失踪虽然给她带来深重的打击,却并没有摧毁她的生活。她在报纸和电视台都打了寻人启事,却没有收到回音。她也设想过各种情形,被绑架,被谋杀;和某个女人甚至男人私奔;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想要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患有某种精神疾病,突然爆发了。她甚至还怀疑,父亲是参与了国家的保密工作,去西部建设秘密基地了。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我们没有接到勒索电话,没有收到收容所的通知,也没有政府工作人员前来慰问——在那时的都市传说里,参与保密工作者的家属,会得到政府的慰问,慰问者什么也不会说,只会郑重地告诉你,TA是去为国家工作了,并且留下一些礼物,临走的时候还会向家属敬礼。
一年以后,她已经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摩托界”的朋友,从此爱上骑行。那些热爱摩托骑行的男人粗鲁地宠爱着她,一边照顾她,一边在话语上贬低她,他们打开酒壶,喝一口再递给她,在野外聚餐的时候,走开十米放着响屁撒尿,当着她的面讲述各种厌女的段子。
比如我曾听到的一个(他们认为我不懂得其中隐晦的意思所以会当着我的面说出来),一个商人想要抛弃他的情人,很久都不去他们共同居住的房子,也不肯付生活费。他的情人找到办公室来,他不肯见她,她于是托秘书带话:“需要交房租了”,他让秘书替他回答:“你的房子太大太冷了”。母亲却跟着他们一起大笑。
她骑着摩托,越走越远,最远去过哈萨克斯坦。
父亲失踪的时候,我只有9岁。母亲没有对我隐瞒,但也没有用“失踪”“离家出走”来描述父亲的消失,她只是告诉我,父亲要离开我们一段时间,也许将来还会回来。这样的话语,在电视剧和电影里出现的时候,通常指向死亡,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我却知道,那不是死亡,也不是失踪,是我现在还不明白的一种情形,它虽然没有那么容易被弄懂,却不一定是坏事。
因为我有一位这样的母亲,我并没有伤心和失落很久。但在一年一次选择课外兴趣班的时候,我放弃练习了两年的跆拳道,选了绘画。因为一次神秘的感受。那次神秘感受,出现在一节美术课上,当时的我,正在画板前画素描,却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人站在我身后,看我画画,并且慢慢躬下身子,握住我的手,教我画画,就像童年某天,我站在父亲的图纸面前,他所做的那样。那种温暖、安全、幸福的感觉,像电流一样通过我全身。我以为,选择画画,似乎就还会被父亲笼罩。
那种感觉再没来过,父亲也没有出现,没有任何消息。27年过去,我也到了父亲失踪时的年龄,做着和父亲相近的工作,在东京一家漫画公司里画画。我制作的漫画里,有一个是由我创意的,这是个名为《奇想建筑》的系列漫画,主人公是“香川教授”, 他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身高一米八四,浓眉大眼,精短黑发,喜欢穿正装,以及西裤和衬衣,风衣和短夹克,在户外会戴各种帽子,波洛的礼帽,福尔摩斯的猎鹿帽。
香川教授从小就被历史上一些人对信仰的忠诚打动,成年后,他以探访信仰之谜为由,奔向世界各地的奇异建筑,石柱上的小屋,悬崖上的城堡,朗香教堂,梅尼耶巧克力工厂,基日岛乡村教堂,上海的1933老场坊,陕西的塔云金顶观音殿,贵州的梵净山,山西的挂壁公路,东欧的未来建筑,以及安东尼·高迪的那些作品。
他负责解说这些建筑的设计方案、建造过程、建造者的故事,也负责抛出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们为什么要修建这些建筑,甚至是在战乱年代,在人们食不果腹的时候修建这些建筑。他总会把这一切归结为某种信仰。在他看来,那些建筑是信仰激发的狂想,是向着宇宙的呐喊,是某种狞厉心绪的凝结物。所以,在每个奇想建筑背后,总有一个阴郁的故事。
香川教授有个伙伴。在这个系列进行到第二年的时候,他来到了中国,在西安遇到了一个当地的少年,这个少年叫李斌,是他临时找的助手,帮助他探寻秦王地宫之谜,并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从那以后,少年李斌就成了香川教授的助手,和他一起冒险,并且解开各种信仰之谜。
这其实是两个过时的形象,不论浓眉大眼,还是黑色短发,或者西裤衬衣,都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漫画里了。甚至连少年的名字,都不是现在的中国人会用的名字。我却打着复古的幌子,固执地坚持了他的形象特质。但我当然知道我真实的想法:香川侦探的样子,就是我父亲的样子。至于少年李斌,就是我想象中的自己。
画《奇想建筑》那些年,我看过很多资料,也见过很多建筑师,我把父亲带我看那间房子的经历,假托为小说里的故事讲给建筑师们,并且问他们,这在现实中有没有可能实现。一位英国设计师告诉我,伊丽莎白时期,有一位建筑师,用一系列建筑构想图,探讨过在一个建筑里藏下另一个建筑的可能。这些构想图起初叫“屋中之屋”,后来,建筑师用他喜欢的一位同时代诗人的名字,将这些图画中的屋子命名为“约翰·弗莱彻之屋”。
画面上充满了扭曲的建筑结构,神出鬼没的走廊,繁复的装饰,各种琐碎的细节。把目光落在不同的角落,会获得不同的结果。当你久久盯着其中的几根柱子,几条走廊,几面墙壁,你会慢慢地把它们组合起来,于是,一间房子就慢慢浮现出来了。搭建这间房子的逻辑,会在短时间里影响到你,当你挪开目光,还会依照这个逻辑搭建别的房子、别的走廊,最终,你会获得一个按照你的临时逻辑建起来的建筑。而那些雕刻着花纹的边角,在画面上浮动着,让这个过程充满趣味。
但如果你闭上眼睛,静默片刻,把之前的印象清除掉,让目光重新回到画面上,把视线落在一个新的角落里,盯上一会,又会有新的逻辑出现,走廊重新衔接,柱子开始颠倒,上一次的墙壁,这次也许变成了地板;上一次的地板,这次或许变成了走廊的一部分。最终,你会得到一个新的建筑,和此前完全不同。据说,有人在一张“约翰·弗莱彻之屋”构想图上,看到了15幢不一样的房子。
这位建筑师始终不得志,从没得到过重视,也没有得到机会主持建设一幢真正的房子。他在39岁的时候去世,那些被命名为“约翰·弗莱彻之屋”的图画,在50年后,被他的后代卖给了法国的收藏家,从没被展出过,也没有被制作成印刷品。回答我问题的英国设计师,曾在瑞士的一座私宅里,看到了其中的几幅原作。在他看来,构成“约翰·弗莱彻之屋”的,不过是一些视觉诡计,但他也承认,他本人没有能力创造这样的视觉诡计。
更多时候,建筑师们会告诉我,类似我那个故事里的房屋,在图画中有可能实现,但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历史上有许多传说中的密室,和我的故事里描述的屋子相近,但在关键的地方有区别。人们说,狮身人面像里有一个密室,藏着足以改变世界的文件和器物,也有人说,慈禧太后的卧室里,有一个隐秘而曲折的通道,通向一间密室,密室里藏着她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因为这间密室非常隐蔽,以至于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她向西逃亡又再度返回后,密室都没有被人发现,财物也保存完好。
现实中的密室,除非是以屋子为入口,向着地下延伸,或者伸入屋后的山体,否则很难不被发现。在我的故事里,一个外形规整的房子中,藏着三间房子和楼梯,很难施工。何况,那是八九十年代,盖房子是大事,容不下任何游戏,减少房子的使用面积,做出三间不明用途的房子,在情理上是说不通的。任何有经验的施工员,都会发现这里面有问题。
还有建筑师告诉我“白城恶魔”亨利·霍华德·霍姆斯的故事。他生活在19世纪中后期的芝加哥,为了满足杀人欲望,他在芝加哥建起一幢大楼,大楼里有一百多个房间,遍布暗道、暗门、机关、陷阱和地下室,地下室里还有巨大的炉子,用来焚毁尸体。建造这座大樓的过程中,他不断更换建筑工人,以确保没有人能掌握较为完整的拼图,理清他的秘密。即便这样,当人们终于发现他的杀戮,冲进这座可怖的大楼时,房子的所有秘密立刻大白于天下,像一个被无情掀开的蚁巢。就是说,在一所地面上的房子里制造密室,并且永远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的。
我父亲的房子,很可能只存在于他的讲述里,是他的讲述,为我建立起了某种幻觉。我可能被他的讲述催眠了。他讲给我的,是一个“奇想建筑”——这是我从一本建筑家的随笔集里看到的词语,在我看到这个词语的那个瞬间,我就决定画这套漫画。
《奇想建筑》连载了五年之后,我决定结束这个系列,因为我慢慢意识到,我恐怕再也见不到父亲了。2018年5月19日,我画完当期的稿子,交给助手们去做后期,在那一期的结尾,我向读者做了预告,这个故事将在下一期迎来最终章。我用冷水洗了把脸,在窗前站了一会,然后,我意识到,我正像母亲那样笼着双臂。我立刻放下双臂,打开手机,打开微博,随后就看到那个帖子。
写微博的人名叫stella2216,是个女性账号,加了V,而且是金V,微博认证的身份是“画家,《zoo》主编”。她开宗明义:“有福利,转发者里抽出十位送最新款iPad,符合要求的应征者送最新款iPhone。”随后,她写了一个故事,说如果网友看到、听说或者经历过类似的故事,可以和她联络。
“我要写的事相当奇怪,你可以当成我的幻想,当成梦也可以。那时候我8岁,我父亲每天黄昏带我出去散步,他以前也每天散步的,不过都是一个人,从那一年开始,不知道为什么,他散步的时候会带上我。其实我小时候很宅的,不太爱出门的那种,但我父亲特别帅,可以当明星那么帅,我就很虚荣,很愿意跟他出去走路。他带着我散步的时候,会经过一个游乐场,游乐场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恐怖谷,恐怖谷是利用山里的旧防空洞改造的,就是灯光刷刷的特刺激,有很多人戴着面具在里面装神弄鬼,还有小喇叭放鬼哭狼嚎的声音那种。起初呢,我们只是从那个恐怖谷前面走过去,根本不会停下来看。结果,那天父亲在恐怖谷前面站住了,说他要带我去看他在这里的一个房子。那时候游乐场已经下班了,恐怖谷的入口已经锁上了,游乐场一个人都没有。他带我绕到恐怖谷的一面墙边,那个墙快要和山连在一起了,墙上有个小门,他拿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然后让我进去,里面是一条白色的小通道,墙壁特别光滑,像个管子那么光滑。我走在前面,他跟在我后面,拿出小电筒给我照亮,我们就在管子里走了一会。大概走了一百米这个样子,我感觉是他在我身后的墙上按了一个开关,前面突然亮了,我眼前出现一个特别大的大厅,就是维也纳金色大厅那种,但是没有座椅,也没有舞台,就是一个大厅,柱子半藏在墙壁里,墙壁和柱子都非常光滑,屋顶是穹顶形状的,有很多雕刻,所有这些都是金色的。大厅里有很多壁灯,还有一个大吊灯,垂在半空中,灯光也是金色的。怎么说,就像走进一个藏宝洞。站了一会,我父亲说走吧,就领我走了出去,出去后,又拿出钥匙锁了门。后来我跟父亲说,还想看那个金色大厅,但父亲再也没有带我去。第二年,他留下一封信,然后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跟我母亲感情很好,他们从来不吵架,他的情绪也很正常,没有抑郁症什么的。父亲出走之后,我还带我妈去游乐场那里找过那个小房子,没有找到,连那个小门都没有了。事实上,那个金色大厅,多半也是不存在的,因为,恐怖谷和游乐场,已经把山体里的防空洞全都占满了,不可能留出那么大的一块位置给金色大厅。我妈说我神经病。后来我父亲再也没回来,已经15年了,我很想他。当然我写这个不是寻人启事,我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在书里看到,或者听到这样的故事,或者经历过,如果是在书里看到的,请把书页拍下来,和书名一起给我。有小礼物。微信、邮箱、微博私信都可以。半年内有效。”
那条微博是3个月前发出的,在我看到的时候,那条微博被转发了59731次,有32321条回复。回复千奇百怪,“你妈说得对,你的确是个神经病”,“有钱人发个胡思乱想出来的事也这么兴师动众”,“你去《聊斋志异》里看看”,“一个大主编文笔这么差”,“少女心有很多种,这也是一种”,“iPad是哪一种,可以说具体一点吗?”“iPhone可以选颜色吗?”
我按照她留下的微信加了她,加完之后,觉得还不够,又写了一封邮件,把我的经历写下来发给她,并且告诉她,我不需要她送我iPhone,我只是想和她取得联系。但随即我又想到,那正是“me too”运动最激烈的时候,我的回答这样离奇,和她的经历如此相似,会不会被她视为骚扰,于是我又加上了一段自我介绍,附上了我的作品。总之,我毫不遮掩想要和她联络的愿望,竭尽全力表达我的诚意。
一分钟后,我收到了回邮:我需要尽快见到你,这非常非常重要。我又发了邮件:如何见?在哪见?一分钟后,我又一次收到回邮:“你能在5月20日赶到湖北苍阳县吗?11点30分,我在阳江路91号的285咖啡馆等你。”
我查了路线和航班,苍阳在襄阳附近,距离襄阳130公里,飞机和高铁不能直达。我决定坐当天下午的全日空出发,晚上到达武汉;第二天一早坐两小时动车到襄阳,在襄阳坐出租车到苍阳,在那里住下,然后第二天一早去咖啡馆。之所以这样安排,是担心任何一个环节的延误,会导致我不能按时赶到咖啡馆。订好机票和动车票之后,我给她发了邮件,告诉她我会按时到达。
行程很顺利,预想中的延误都没有发生。我按计划到达武汉,也按计划到了襄阳,约好的车也按时来接我了。不过,当我在后排坐稳的那一瞬间,司机转头说,苍阳这几天要地震,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反正没事,把你送到我就走了,你要是去了,万一地震了,就算没事,也是住没得住,吃没得吃,走也走不掉,你好好想一哈,反正我不赚你这个钱也可以,不要说我没有告诉你,让你去地震的地方送死。
“送死”这两个字相当刺耳,但我沉浸在自己的各种念头里,并没有在意。我搜了苍阳的新闻,却只找到一条简单的消息,5月20日,在苍阳有一场防震逃生演习,要求全城居民参加。我又查了一下这个县城的人口,全县40万人,县城14.8万人,把这14.8万人疏散到安全的地方,要耗费的金钱成本和时间成本,都是很难衡量的。显然,苍阳的地震消息,是防震演习演变而成的谣言,但这么大规模的防震演习,也的确非常少见。不过我毕竟生活在日本,已经被日本气象厅发布的地震警报搞得百毒不侵,对现有的科技水平能否预报地震,也非常怀疑。我还是决定去苍阳,为了安抚司机,我主动加了一倍车资。
我在5月20日早上10点,到达咖啡馆。咖啡馆里只有两桌客人,一桌是拖着行李的游客,正在吃早点,另一桌只坐着一个年轻女子,面前摆着电脑,电脑的光映照在她脸上。我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就是我要见的人,果断地向她走过去。她看到我,立刻放下手里的杯子,很快站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看似动人的假笑:是你吗?是我。
她并没有马上坐下,在假笑迅速消失的同时,她开始仔细地打量着我,非常明显地,依次打量着我的五官,从眼睛、鼻子、嘴巴,到头发和发际线,甚至还微微侧了侧头,看了看我的耳朵。她的目光毫无表情,但却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激动,是好战者听说战事即將开始的那种激动。就在我刚刚觉得不自在的时候,她就迅速挪开视线,垂下眼睛,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口吻说,你可能知道这里马上要有一场地震演习了,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提高效率。我叫许丽虎。
她不算好看,但非常美。脸小,瘦削,线条很硬朗,波波头掩盖了她脸部线条的不完美,头发染过,非常黑,口红是浅紫罗兰色的,和黑发形成一种差异,看到她口红颜色的时候,我在心里试着换成了更亮的红色,但最终觉得,还是现在的颜色更适合她。她穿着一件很薄的黑色夹克,蟒蛇皮做领边,暗黑中透出银亮,夹克里面是一条玫瑰红色褶皱长裙,手上只系着一条细细的链子。这些衣服饰品,我都看不出来历,只有她领侧的胸针,是我认识的牌子,那是一款梵克雅宝的狮子胸针。
她示意我坐下,自己也急急忙忙坐下,落座之后,却沉默了片刻,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动人的假笑,嘴角弯着,眼睛也似乎也笑弯了,甚至笑出了一点点眼角纹,一切都和真的一样,但这种笑容,我实在太熟悉了,我微微笑着说,你也是电脑脸。
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你也是电脑脸假笑。是的,电脑脸,就是那种久久对着电脑,失去了表情的脸,但脸的主人不甘心就这么丧失了表情,社交生活又督促他们要以笑脸示人。于是,他们练习出各种假笑,比真笑还像笑容,还动人,更能表达各种情绪的精髓,但它终归是假笑。这种假笑,只有同样练习过假笑的人才能识破。
她听懂了,迅速收起假笑,换上一种有点自嘲和倦意的真实微笑:你也是,但你不练着笑,社会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不一样。好了,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进入正题,我想听你的故事,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家族,你觉得能说的一切一切。重要的时间节点也给我。这很重要。给你一个半小时,然后是我的一个半小时。
我从祖父一家开始讲起,祖父的出身,祖父的生意,民心市场的那间水产店,我母亲的性格,她在插花班的所作所为,她骑摩托车去哈萨克斯坦的经历。每段经历,都特意强调了时间,1980年,1981年,1984年;去哈萨克斯坦,是2005年的事。
在开始讲述父亲的故事之前,我拿出一本《奇想建筑》,翻到目录页上,指着香川教授穿着风衣的特写给她看,告诉她,这个人物是我按照父亲的样子画的。父亲没有留下照片和视频,在我画画的时候,父亲也已经离开了很久,所以未必能准确地反映他的相貌,只是个参考。
她拿过那本漫画,认真地看了很久,又往后翻了几页,说,画得不错,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也是画画的。
我毫不意外,我说,我已经通过你的微博了解到了。我开始讲父亲的故事,他的生活细节,他散步的习惯,他带我去看的那所房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打断我,那间房子有多大?我想了想,对她说,当时我只有8岁,不能准确估算房子的面积,凭借记忆推断,应该有20多平方米,和一个标准间差不多,当然,这只是个参考。
我继续讲述父亲失踪那年的事。显然,那时的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在那一年离开,但他并没有对我和母亲更温柔和更体贴,他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在黄昏出去散步,像往常一样经常走神,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着某个地方,一站就是很久。有个晚上,他站在阳台上的时候,我们这一片突然停电了,80年代,停电是很多的,但他并没有马上回屋,而是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才推开阳台和屋子之间的那扇毛玻璃门走进来。
那天晚上,月亮非常亮,外面像白昼一样,亮到反常,他推开毛玻璃门的瞬间,地上立刻出现一块白色的方形,他就从屋外反常的白昼里,走进那一块白色,整个人就是个黑影,还带着户外的寒意,黑影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声音,像是被脚下的一个传送带拉进来一样,猛然进了屋子。
那一刹那,我突然觉得,他不是我父亲,而是一个鬼怪或者外星人,至少也是个陌生人,那一瞬间,他借助黑暗,显露了原形。我转头跑进了另一间屋子,在我进屋的瞬间,来电了,我不知为什么,像昏了头一样,也有可能是想求证什么,又一次跑进父亲的屋子,灯已经亮了,他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什么。看到我进来的瞬间,眼睛里没有表情,但转瞬间,他就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满格了一样,表情涌了上来,涌进了他的眼睛,他对我说,停电的时候,不要跑动,免得磕着。
我想起许丽虎对时间的要求,又补充了一句,那是1991年8月,一个月后,他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随即看了下表,我整整讲了1小时20分钟,于是对她说,我讲得差不多了,现在是你的时间。
她拿出一册速写本,翻开第一页,推到我面前:这是我父亲,他也没有留下照片。从画像上看看,和你的父亲很像,但我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我拉过那个速写本,看到了一张在某些地方让我很熟悉的脸,浓眉,大眼,脸部线条非常硬朗,更难得的是,她画出了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在苏美尔人留下的泥塑上很常见的眼神,泥塑的眼睛往往像失神一般,向着略高一点的地方望去,为了强调这种专注的失神,塑像的人会着力刻画眼睛周围的线条,让眼珠鼓出来一点,有些眼珠,鼓得像是患有甲亢。她画的她的父亲就有一双微微鼓出的眼睛和专注的失神。看到这个眼神,我有点失望,也有点庆幸,那不是我父亲的眼神。
她的外祖父是从做小电器生意起家的,后来改做印刷,在八九十年代,印刷還是个好生意,但这个生意有个缺陷,尤其在那个年代,这个缺陷就更加明显:印刷设备需要不断更新,永远会有新设备出现,新设备永远更好,更准确,在电脑普及以后,设备更新的速度越来越快,“赚的钱全换了设备了”,她外祖父无数次这样说。
这或许是真的,因为她外祖父最终换了行业,卖掉了设备,拆掉了厂房,在印刷厂的土地上盖起一个商场,并且发展成一个电器城。电器城商家林立,鱼龙混杂,经营和居住区域划分得不明确,于是接连出了几次小火灾;警方又长期在这里蹲守,抓黄碟贩子;电商兴起之后,电器生意也一落千丈。他于是痛下决心,调转方向,把电器城改成美食城。他吸取了电器城的种种教训,认真做了规划,重新做了装修,定期组织商户开会和联谊,美食城生意逐渐上了轨道,成了当地的品牌,一直经营到现在。
外祖父做印刷厂的时候,她的母亲在印刷厂制版,祖父做电器城,她的母亲就在电器城里收租,外祖父做美食城,她的母亲就在美食城里开了一家串串店,起初每天去收一次账,后来一周才去一次。她的母亲,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父亲的逐渐富有给自己带来的便利,一点都不焦虑,“幸亏我是女的,要是男的,就要出去做事证明我没有靠爸爸,我巴不得证明我要靠我爸”。
她有了充足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旅行,看电影(这是电器商城的DVD贩子帮她培养的爱好),在寺庙里帮助居士们做事(却从不皈依),在慈善团体做义工(却从不登记注册,理由很荒唐:没有像样的证件照)。她还加入了一个合唱团,在合唱团参加比赛却缺少服装经费的时候,匿名捐出一笔钱给每个人做了衣服。负责做衣服的领队,没想到捐助者就在合唱团里,吃了回扣,制作的西装“薄得像手帕,袖子短得哟连手腕都遮不住”,比赛之后,她退出了合唱团。
她就在印刷厂时代认识了自己的丈夫,他在建筑设计院工作,来厂里印刷一本建筑图片集,她给了他成本价,还给他加了塞,排在一本畅销的写真集前,工人不得不加班,为了安抚工人的怨声,她用自己的钱给工人发了补助。外祖父察觉了自己女儿的异样,要知道,他挂在嘴上的话是“生意可以不赚钱,但不能赔钱”,女儿一向执行得很好。第二个月,母亲就带父亲回家吃饭,回答了祖父的疑问。那是1992年。1993年,他們结婚,1994年,许丽虎出生,许丽虎9岁的时候,父亲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母女两人,有身体硬朗头脑灵活的商人家长,和一个生意火爆的美食城作为靠山,安全度过哀伤期,但许丽虎很久之后才知道,这种哀伤是内伤,要绵延很久,时时发作。其表现是,母亲再也没有结婚,而她先后暗恋上了外祖父最忠诚的合伙人、自己的中学老师、大学老师、画家老师、画家老师的朋友,她喜欢的演员是王庆祥、董勇、孙淳、尤勇和王志飞,她在社交软件上筛选网友的时候,也把年龄区间设定在35岁以上。她从没对朋友讲过自己对男性的偏好,因为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她从小学画,后来在一家网络杂志做美编,这是本小众潮流杂志,主打游戏和二次元。杂志很小,内部竞争没有那么激烈,她很快就成了主编,也延续了前任主编的很多做法,包括每年一次的主题征文。主题征文面向中小学生,可以是文也可以是漫画,文字篇幅在5000字以内,漫画在100幅以内。
3个月前,他们发起了2018年度的征文,主题是“诺言”,两个月后,截稿期到来的时候,他们收到了3436份来稿,大部分是文字稿。“3436,这个数字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我意识到,把它倒过来,就是我父亲告诉我们的出生年月,1963年4月3日。当然这只是个巧合,但我发现我一直在刻意寻找这种巧合。”
征文本来不需要她全部过目,他们把所有的文章分类打包上传到网盘,作为公共稿库,邀请了30位比较老练的作者来看稿和审稿。大部分稿子,在第一关的时候就被刷掉了,最后选出一百篇稿子,进入第二轮;这次是交叉审稿,每篇稿子要经过5个审稿者的审看和打分,最后缩小到20篇,这20个人是最终的获奖者。她只需要粗略地看一下第二轮的100篇稿子,再认真看一下最后的20篇稿子,给出最终意见就好。
他们拉了一个微信群,交流看稿子的心得,时常摘出滑稽的、荒唐的段落来,作为消遣。在评选已经进入第二轮的时候,一位审读者转了一篇文章进来。这篇文章没有通过第一轮筛选,他是偶然在稿库里看到的,觉得很有意思,就转了进来。文章的作者,是一位12岁的小学生,生活在安徽,他的文章叫《父亲的诺言》,图文并茂。
她把面前的电脑转过来,word文档页面上正是这篇文章。我调整一下电脑的角度,甚至没顾上跟她打招呼,就开始读下去。
“人们常说,不能轻易许诺,因为许下诺言就要实现,我希望这是真的,因为我的爸爸就给我许了诺,他说他将来还会回来看我。
“我的爸爸很帅,明星也比不上他,他去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同学的妈妈总是跟他要电话。但我爱我的爸爸,不是因为他比明星还要帅,而是因为他很爱我,对我很有耐心,跟我说话总是很认真,愿意听我讲我胡思乱想出来的那些东西。每当我想出什么有意思的故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讲给爸爸听。在回家的车上,我复习着我的故事,希望它更有逻辑一点,先讲什么,后讲什么,大脑就像电脑一样忙碌着,因为爸爸总是说,一个故事最重要的是逻辑。
(这里有一张插图,是他给父亲画的肖像,针管笔线条画,上了淡彩。不出意外,这也是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这个男人,和我、和许丽虎的父亲都很像,但嘴的形状,眼神和表情,似乎又有差异。他画得非常好,笔触成熟,细节丰富,远远超过普通学画孩子的水平。)
“我的父亲,也不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总是咋咋呼呼,总想着把别人的风头压下去。他很稳重,说话很稳重,走路也很稳重;他嘴里说出的每个字,似乎都很有分量;他走的每一步,好像都很爱惜脚下的路。自从我认识了我的爸爸,我就觉得别人的爸爸都很傻。我的姥爷和我妈妈也经常对我说,你爸爸是世界上最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这里有插图,是一张他父亲的全身画像,针管笔线条画,上了淡彩。画中人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衬衣和西裤,站在一道墙壁前面,双手插在裤兜里。猛一看和我的父亲很像,细看又有差异。)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我爸爸做了一件事,让妈妈和我都失去了安全感。在9岁那年,他写了一封信,放在桌子上,然后就悄悄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这里也有插图,画面上是一张信笺,上面写着:“清黎和小亮,我很爱你们,很爱很爱,但现在有很重要的事需要我去做,我要离开你们一段时间,希望你们好好生活,享受生命。”字体来自字体库,信笺上还画着一串泪珠。)
“爸爸的离去,让妈妈难过了很久,但妈妈还是振作了起来,她说,爸爸走了,她就既是爸爸,也是妈妈,她要学着像爸爸做爸爸那样做妈妈。她比以前更勤奋地工作,还培养了很多新的爱好,比方养鱼养花,她也有了很多新的朋友,他们也和她一样有相同的爱好。
“我也难过了很久,但似乎也不那么难过,因为父亲曾经告诉我,他将来还会回来的。一想到这句话,我就不那么难过了。
“这句话是他在我8岁的时候说的。那是一个黄昏,他带我去散步,经过我家附近的体育场,他突然停了下来,并且对我说,他在这个体育场里,藏了一个很大的机场。我说爸爸你真会开玩笑,这个体育场我进去过,里面就是一个体育场,没有别的东西,再说,体育场里为什么要藏飞机场呢?爸爸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拉开一扇小门,带我走了进去。
(两张插图,图一是体育场的内景,和任何体育场都没有什么两样,看台上没有人,足球场上有淡绿的草坪;图二是一个机场式的建筑,有巨大的通道,巨大的候机厅,所有这些都是银白色的,机场里一个人都没有。)
“眼前是一个很大的通道,有50米宽,墙壁和地面都是银白色的,很光亮,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休息椅。我们顺着这个通道走了很久,我都走累了,眼前出现一个候机厅,长和宽有四五百米,也是银白色的,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通道和大厅都很亮,但是看不到灯在哪里。我和爸爸站在大厅里,根本看不到影子。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我跟爸爸说,这个地方空空的,我很害怕,爸爸就带着我从原路回来了。在回去的路上,爸爸对我说,他以后还要回来,带我到这里来。
“但是他再也没有带我来过这里。第二年,爸爸就离开我们了。但是我有信心,爸爸说话是算数的,他肯定还会回来,带我去看银白色体育场。希望那一天快点到来,我等待着,等待着……”
(最后一张插图,依然是针管笔画的,画上是一个男孩子,眼睛很大,穿着卫衣,身后是夜晚的城市,一些屋子的窗口亮着灯。这张画的日漫趣味,和他对自己的美化,显露了他天真的一面。)
看到我抬起了头,许丽虎问我,有什么读后感?我说,文字和画都比较早熟,例如第一句,他写的是“人们常说”,而孩子们会写“大人们常说”,还有一些表达很越轨,但很有趣,例如“自从我认识了我的爸爸”,“她要学着像爸爸做爸爸那样做妈妈”,画得也很好,这个你也看得出来,只要给他时间,他能画出来。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
是的,是的,重点是……重点是……所以我马上就按他留下的联系电话打过去了,从联系人的名字看,那应该是他妈妈,的确,电话也的确是他妈妈接的,那是一个很柔和、很明快的声音,而且……一点陌生感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就像……我和我妈妈说话,那种感觉,既熟悉又恐怖。我跟他妈妈说明了来意,非常非常诚恳,生怕说错一个字。第二天,我就从成都飞去了他们所在的城市,和他們母子俩见了面……见了一面,在一起处了三天。许丽虎说。
我可以猜到一些了,我说。
是的,她说,在去之前我就猜到了一些……去之后就彻底证实了……也是一个生意人家庭,生意做得非常成功,但也没有成功到有皇位要继承那种程度,妈妈性格非常爽朗,是……不难从痛苦中走出来的那种人。
我说,我懂了。
她的眼睛灼灼地望着我,没有假笑,也没有痛苦的神色: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经历了这些,我可能会以为那间金色大厅是我的幻觉,但我在3个月时间里找到了你们,我相信这不是幻觉。其实,在找到小亮的时候,我就有了更大胆的猜想,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类似的人和类似的事情?所以我发了那个微博。
但那篇微博的文字不是你写的,我说。
是的,不是我写的,我太严肃了,严肃到写一条微博都要用半个小时,所以我请了一位作者替我写,我说,她写,她熟悉网络的口吻,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性别。我还加上了抽奖,买了粉丝头条,请朋友转发。总之,我就希望它传播得更广,有更多人看到。然后,连回复带私信,我收到了5万条信息,大部分都是没有价值的,只有200条,符合我的要求。但这200条里,有些明显是编造的,筛掉,有些内容是重复的,我保留了叙述更完整更清楚的,把叙述不好的筛掉,就这样,剩下了31条。31条,有些来自唐宋传奇、明清小说、历代笔记,还有些来自民间传说、名人回忆录、口述史,还有一些,是《飞碟探索》和《奥秘》杂志上的神秘现象报告。
工作量一定很大,我说。是的,但好在,我有一个编辑部。她低头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现在女人的包越来越荒唐,大得像是要从家里逃走一样”,旺达·塞克斯在脱口秀里这么说过,而她用来装文件夹的就是一只非常大的托特包。
她打开文件夹,推到我面前,我看到第一页是一篇古文,立刻面露难色,她马上觉察了,对我说,我也和你一样,我们这代人,遇到古文,和半文盲也差不多,所以后面有白话文翻译。
第一篇出自《聊斋志异》。
太原有个书生,姓王,才华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了,参加科举考试却屡屡不中,不免很受乡亲嘲笑。一天,王生出门散心,走在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穿青色衣衫的汉子,看到王生,竟像是熟识一般,拊掌大笑,对王生说:“你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听你的经历,再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让人很是同情,不如你拜我为师,我教你作文,保证你能获取功名。”王生听到这句话,不免激起心中的怨气,就对那人说:“我虽然没有什么才华,却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拜人为师。看你轻狂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够为人师的。”那人大笑着说:“我们是萍水相逢,也是很难获得对方信任的。不如这样吧,今天傍晚,你到城外仁寿山下的松林里来,我召集了一群爱读书的人,在那里清修和研读。你若有兴趣,也可以前来,和我们一起学习。”
王生回到家里,觉得这事很是离奇,但他又有几分好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遇到了异人。于是把事情经过告诉家人,并且表示出想要赴约的意图,家人大惊,极力阻止,王生的念头反而更加坚定。晚饭后就慢慢向着城外的仁寿山走去,走了大约二里地的样子,看到一片松林,隐隐有一点灯火,等到他走到跟前,才发现松林深处有一处小小的宅院,只有三五间房子的样子,两扇窄窄木头门,油漆已经剥落,看上去很是寒碜。王生犹豫着叩门,随即听得院内一阵响动,有人来开了门,正是白天所见的那个青衫汉子。
青衫汉子把王生迎进门,爽朗地笑着说:“大家都已等候你多时了。”然后鼓掌三下,把王生拖进一道门,没想到其中别有天地,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不远处还有一座华丽的大厦,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一股兰麝之香扑面而来。随后,几个汉子从各处走出,个个都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又有几个少女,簇拥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走出,她们身上的钗环衣服,都是宫中才有的东西。王生置身其中,竟然并不觉得局促。
众人拉着王生进入大厦,筵席已经摆好,王生也就泰然坐下,与众人举杯畅饮。酒过三巡,青衣汉子脸色微醺,谈到兴头上,就会拍打王生的大腿,王生虽然觉得古怪,但也能够接受。如此这般聊了一个时辰,青衣汉子突然收了脸上的笑意,也不再拍打王生大腿,郑重其事地说:“你的文章虽美,可惜当世之人重官位,如果官位低下,文章也就不能传世了。阅卷的官员,都是靠八股文进身的,恐怕不能为着阅读你的文章,换一副眼睛和肠胃,倒不如你换了眼睛和肠胃再去作文。”
王生不明就里,喏喏应答,又饮下几杯酒,渐渐失去知觉,恍惚间,看见青衣汉子搁下酒杯,走到他面前,朗朗笑着说:“我这就为你换一副肠胃。”说话间,伸手探进王生的肚腹,将王生的肠胃拽出,端详一番后,念念有词,并且用手指点环绕,仿佛在做法。
王生大骇,怎奈饮酒过多,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围着他的肠胃,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拍掌叫好,有的咯咯笑,有的像是出着主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青衣汉子停下动作,对着王生的肠胃端详了一会,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色,又将肠胃塞回王生的腹中,动作就像闪电一样。王生瞬间清醒,身上也有了力气,低头看自己的腹部,并没有伤痕和血迹。
众人看到王生清醒了,一阵喧嚷,半推半搡地,把王生送出门去。到了门外,笑声、喧闹声瞬间就消失了,王生急忙回头,依然只能看见那处小小的宅院,转身拍门,却再也没有人回应。
王生回到家中,家人见他神色恍惚,关切地询问他的经历。王生不知说什么好,就随意应付了几句。等到睡倒床上,就听见腹中肠鸣不止,一直到天亮才停止了。
过了一年,又到了乡试的日子,王生惴惴不安前去应试。到了考场中,坐在桌子前,心头空茫一片,手下写个不停,却不知自己写了些什么,等到写完掷笔,就立刻清醒过来,却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王生出了考场,想起考场中的经历,恍如一梦,竟然回忆不起来一星半点。没多久,发榜了,他中了乡试第一名。
知道消息以后,王生急忙出城,去仁寿山下松林间,寻访青衣汉子。那处宅院还在,窄门紧闭,他敲了很久的门,也没有人开门,于是翻墙进入,那三五间房子也都还在,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人住。他走进每间房子查看,都只看见狭窄的小房子一间,四面墙壁也光秃秃的没有装饰,看不见当日那些亭台楼阁和大厦。他用手逐一叩击墙壁,也不见有什么异样。在小院里伫立了很久之后,他闷闷地翻墙出来,回家里,想起当日那场欢宴,笑声和语声似乎都在耳边。
乡邻渐渐知道了他的遭遇,都说他一定是遇到了狐仙,只是赞叹,狐仙竟有助人获取功名的举动,或许王生也有些仙骨吧。可叹这样的际遇,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像王生这样的幸运儿,世间也没有几个,而文章有官位担保,才能传世的现象,到现在也没有停止。
第二、第三篇出自《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五》。
乌鲁木齐每年有5个月天气极寒,动辄积雪超过一尺,不能在户外活动,也不能在户外做生意。有个叫林霈言的生意人,不知道这里天气的厉害,在11月初,载了一车茶叶,从甘肃南部来到乌鲁木齐,准备送到昌吉去。有人劝他不要贸然上路,他却不听劝阻,出城而去。他出发时还是晴天,路上却遇到天气骤变,突然间风雪交加,他和两个伙计眼看性命不保。就在此时,茫茫风雪中,缓缓走出一个穿着羊皮袄,戴着羊皮帽子的老人,手里拎着一个木制的房子,只有狗窝那么大,虽然在风雪中,老人却丝毫没有瑟缩之态,似乎是刚从很暖和的屋子里走出来一样。老人走到林霈言面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林霈言,让他把木头房子靠着路边的山坡放下,打开房门。林霈言浑身颤抖,依言照做,等到门打开以后,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间屋子里,屋里有炉子,炉火正在熊熊燃烧。转过头,老人已经不见了。林霈言和伙计在屋子里休息了一天,等到风雪停止才走出屋子,就在他们走出屋子的一瞬间,那间屋子又变成狗窝大小。林霈言带着这个木头房子,返回了乌鲁木齐,把房子珍藏在密室里。第二年春天,他载着茶叶再度上路,快到昌吉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老人,正是当初赠送木头屋子给他的那人。林霈言上前下跪道谢,老人微笑接受,等到他再次抬头,老人已经不见了,回到车上查看,那个木头房子也消失了。
乌鲁木齐这地方,曲折深巷,常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我曾听把总蔡良栋说,有人在城中开设“鬼市”,售卖各种违禁物品。他帶人前去调查,却发现这“鬼市”神秘莫测,不断变换地点。后来,他们抓捕了参与“鬼市”交易的人,严加审问,才知道,那间“鬼市”是由一个来历不明的泉州人掌控,他在城里到处寻找空屋,以低廉价格租下,随后稍加改装,就变成了“鬼市”。在他改装前,那空屋就是一间陋室,七八尺见方,但他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将屋子扩充成几十丈见方,容得下许多人在里面交易。一旦那“鬼市”被人发现,他就弃之不顾,转而去寻找下一间房子。那“鬼市”一旦被弃,就再度变回数尺见方的陋室。这是官府屡寻不获的原因。
第四篇,出自《关山寻路:陆仁棠回忆录》,陆仁棠口述,姚橹湘撰写。
听闻前方战事失利,黄世昌军行将赶至,医院里顿时慌乱起来。黄世昌系土匪出身,对待俘虏极为残忍,如果被黄军捕获,命运无疑十分可悲。我们简单整理装备,自医院出走,向郴州方向撤退。南峡口镇居民,此时也都知道兵败消息,携家带口,向郴州而去。
我与2名勤务兵,一名枪兵,20几名伤兵及3名护士同行,另有50位南峡口镇居民跟随,行进速度极为缓慢,我不由心急如焚。戎旅生涯至此,前路茫茫,护国行动屡遭挫折,战争陷于胶着,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局势明朗。
正在难受之际,天空又下起绵绵细雨,所幸此地多红砂土,并不十分泥泞,只是雨水浇透全身,加之饥肠辘辘,不免更添几分沮丧。就在此时,走在前面的镇民说,前面山谷里就有一间小庙,可供军民休息。我们顿时提振了一点精神,加力前行。果然在山谷深处,看见一座小庙,不知供奉何神。走近小庙,庭院里种植着几簇修竹,另有一左一右两棵桃树,墙壁干净整洁,屋瓦上不见杂草,显然有人打理。近前叩门,就有一位老者前来开门,表情动作与常人略有差异,细看才知是盲眼人。
我率先进了小庙,四下打量,见小庙只有十尺见方,青砖墁地,一座清简的莲台上,端坐一位观音,没有饰品,也无幔帐,除此之外,空余地面甚少,不知如何能容下近七十军民。
盲眼老者并不知我们人员众多,侧身让我们进入。其后发生的事算得上古怪,七十军民,挑筐背箱,陆续进入庙堂,庙堂竟不显挤迫。众人或席地而坐,或摊开铺盖躺睡,铺盖之间尚要留出容纳行走出入的空地,庙堂反而越显宽敞。我不免疑心,是否青田墟一役时的枪伤,影响了视力,加之天色阴沉,没有看清庙堂大小。虽然心中存疑,却不断说服自己,于是昏昏睡去。
本想第二天一早就离开此地,没想到雨越下越大,终于酿成洪水,将山道淹没,我们就在这间小庙里停留了5日。其间,盲眼老者拿出草药,帮助照料伤兵,伤兵伤势渐缓,连日疲顿也稍稍消退。5日后,我们告别老者,扶老携幼,再度上路。我仍然心中存疑,走出小院后,假装丢下东西,回身寻找,推开庙门,眼前仍然只得一间斗室,十尺见方。盲眼老者当庭打坐,听见开门身,也不回头,只缓缓道:“去吧,去吧。”
沧海桑田,驹光如矢,中国也从旧社会来到新社会,许多事情不复以往,然而想起这件事,我仍然大惑不解,但也只能由它去了。
第五篇,出自《走近飞碟》,1988年第六期,《目击者》栏目。
1978年,在山西工作的时候,我有过一次近距离接触体验。那是8月的一个傍晚,天气很热,我在野外工作,突然看见眼前飞过一个发光的圆珠状物体,只有一颗花椒粒那么大。我以为是萤火虫,心想怎么会有这种形状的萤火虫,就随手捞了一下,很可能把那个物体抓在了手里,手掌感到一阵刺痛,赶忙放开了它。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我整个人被吸进了一个管道里,管道两边都是耀眼的光柱,飞速掠过,然后眼前突然变得开阔了,我像是飘浮在太空里,地球就在我下方,我正在俯瞰我们蓝色的星球。只要我对什么地方多看一会,我就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一会是热带雨林,一会是沙漠戈壁,一会是高楼大厦,一会是大洋深处,周围有鱼群在游动。就这样飘浮了一会之后,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实验室里,实验室很大,有一些物件,都是蓝色透明的。就在我好奇地四下打量的时候,手掌又是一阵刺痛,我从那个管道里退了出来,身边还是有耀眼的光柱。再睁开眼的时候,我还是站在野外工作的地方,手心很痛。我张开手,看到手掌里有一块小小的灼痕,有点歪斜,边缘不很整齐,像是用一把牙刷头烙出来的。后来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家人,家人说,我很可能是抓到了一只野蜂,被蜂刺到,中毒以后产生了幻觉。
第六篇,是“私历史FM”公号上的文章,题目是《三十五年前,我是昆仑山下的找油人》。
……每天完成作业之后,我们就聚在队长的帐篷里喝酒打扑克,当时也喝不起好酒,就喝当地人用苞谷酿的酒,一边喝酒一边谝闲传(闲聊,唠嗑),就那么听说了好多事。内蒙古来的勘探员巴特尔说,他以前跟过一个勘探队,在阿克苏附近的戈壁滩上找油的时候,看到一座山,拔地而起,就像埃菲尔铁塔一样,山脚下有一个房子,灰白色的,门洞都能看得见。那座山看着很近,走起来很远,差不多有5公里,他们几乎都以为那是海市蜃楼了,却终于走到了跟前。到了房子前面,才发现那是一个石头房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修的,哪年哪月修的,有个门洞,没有门。他们好奇,就打了个手电筒进去看了,刚进去觉得里面很小,走了两步,乖乖不得了,眼前是一个特别大的走廊,有50米宽,三四十米高,看不到头,不知道到底有多长,墙壁都很整齐,像是用水泥糊过一样。最奇怪的是,走廊里看不到灯,但是有光,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他们走了一会,看不到人,心里直打鼓,又害怕里面氧气不够,把人放翻就麻烦了,就退出来了。出来之后,他们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那是一个废弃的秘密工事,有可能是国民党修的,为了潜伏下来搞破坏。回去以后他们就向上级报告了,上级很重视,就组织了一些人到那个地方去找,结果再也找不到了。因为谎报情况,他们队长差点背上个处分。
看到这里,许丽虎从我手里拿走了那些文件,说:时间不够了,后面的那些故事也大致差不多,《拾遗记》里的,《子不语》里的,《云南民间故事选》《古代神话故事》里的,笔记里的,地方志里,还有各种口述实录。看这么多也够了。其余的故事,我会发到你的信箱。我想知道的是,你看了这些故事,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须弥芥子。
她:似乎是这样,似乎也不是。现在,我们先关心一下和我们有关的部分吧。我们需要理一下父亲出现和失踪的每个时间点。你说话的时候,我记了一些,你的父亲,应该是1951年出生的,出生日期是?
我:6月5日。
她:好。你的父亲是1951年6月5日出生;1980年,你的父亲29岁的时候,和你的母亲在水产市场认识;1981年,你的父母结婚;1982年,你出生;1991年9月,你9岁,你的父亲40岁,他留下了一封信,离家出走。在我这里呢,时间线是这样的,我的父亲1963年4月3日出生;1992年,也是在他29岁的时候,和我母亲在印刷厂认识;1993年,他们结婚;1994年,我出生;2003年,我9岁,我的父亲40岁,他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好了,再来看看小亮父亲的时间线,他是1975年5月15日出生;2004年,和小亮的母亲在建筑工地认识;2005年,他们结婚;2006年,小亮出生;2015年,小亮9岁,小亮父亲40岁的时候,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看出来什么规律了吗?
我:时间线是平行的,平行相差12年,孩子9岁,父亲40岁的时候,必须要消失。
她侧脸看看窗外,说:在我遇到小亮的时候,就發现这个规律了,找到你,只是又一次验证了这个规律。在小亮那里发现这个规律之后,我想了很久,为什么是12年,为什么是40岁。然后,我想起一个电影……
我知道是什么电影了,我和她几乎同时说出来:《这个男人来自地球》。
她低下头:如果他只是在40岁失踪,如果只有这么一个特征,我不会这么联想。但还有那个房子……所以我想,他必须要在40岁的时候离开,因为,人在40岁之后,会老得快一点,而他肯定还是不到30岁的样子,甚至在他应该50岁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
我:也有可能,他会定期对婚姻厌倦,和一家人守在一起不耐烦了。
她: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但是,那肯定是一个我们想象不出来的原因。还有他为什么要在28岁的时候出现,或者说,以28岁的年龄出现,我还没有想明白。我也肯定,那是一个我们想象不出来的原因。
我:他也可以在我们5岁的时候离开……
她:所以我们想到的这些原因,都只是我们理解能力之内的原因。我们只能凭借3个个案归纳出一个规律,但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规律,也不知道这个规律在第四、第五个案子上是不是同样适用。
我:那你觉得,我的父亲,你的父亲,小亮的父亲,是同一个人吗?他们似乎不是很像。
她:我想过,有可能是一个人,既然他能做出那个房子,那么,改变一下相貌的细节,应该不会太难,至少不会比在一个体育馆里,建起一个来历不明的机场更难。但后来,收集到的故事越来越多,我又想,他可能是一个人,但也可能是很多人,可能是同一个部落里的人,也可能是从……同一个飞船上下来的,或者是同一个地方生产的,类似于同一个批号的机器人。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下,又说:这个假想太可怕了。好了,父亲的时间线有了,再理一下他选择对象的方式。
我:我们的母亲,都很相似。家庭富裕,性格爽朗,但也不是豌豆公主类型的,都穷过,做过很艰苦的工作。总之,抗压能力强,自愈能力也很强,不会因为丈夫失踪,就完全无法生活。
她:因为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离开,他在遇到她们之前,就在为离開做准备。
我:为即将到来的40岁做准备。
她: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让他不得不离开的东西。
我:在离开前,还要把那个房子的事告诉孩子。
她:可能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像……立下一个纪念碑,但这个纪念碑又是不那么让人信服的,因为是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的。到最后,就连孩子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他们只好忘掉,或者当作记忆里的异常事件,封存起来。
我:也有可能,他是为别的事情做准备。
她:也有可能,没有那么一个房子,我们的确是被植入了一段记忆。我们都那么爱幻想,那么爱创造,针对我们的特点,给我们植入一段记忆,应该不难。办法很多,一、反复说给我们听,洗脑;二、催眠;三、带我们去一个电影拍摄现场。
我:都有可能。随后,我们同时哈哈大笑。
她放慢了语速:但是,那个房子……那些房子不是毫无联系的,现在已经知道的3个房子是有关系的。第一个,你看到的那个,只有20平方米,20平方米的三间房子,加上楼梯。第二个,我看到的那个,是一个金色大厅,占满一座山的内部,有几千平方米大,几十米高。第三个,小亮看到的那个,是一个巨大的机场,几万平方米。这些房子,越来越大,指数级地扩大。就是说,不管他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他的能力都越来越大。从一间光秃秃的水泥房子,到金色大厅,到一个空旷的机场。下一个房子,或者说空间,应该更大,但是我不知道会有多大。
我愕然地看着她,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我也概括了他制造这些房子的,或者说,空间的手法。你看到的那个房子,是“嵌入”,在一个大建筑里,嵌入一个小空间。我看到的房子,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他的手法,那应该是“占据”,一个空间,被另一个同样大小的空间占据。小亮看到的那个空间的制造手法,是“扩张”,在已有的空间里,开辟出一个更大的空间。嵌入,占据,扩张。那么,下一个词会是什么呢?当然,你不要被我用的这三个词语影响,还可以是另外三个词,撑开,填充,膨胀,但结果是差不多的。那么,下一个词会是什么?
还不等我回答,外面响起防空警报的声音,凄厉而广大,在整个城市上空回旋。一遍结束之后,另一遍又来了。和防空警报一起泛起来的,是某种嘈杂声,看不到来源,但却能感受到其存在的嘈杂声,像宏大的耳语。
好了,我们走吧,她说。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笔记本和文件,把它们统统塞到那只大包里,然后站起来,停顿一下,迈出了步子。她走路的姿态非常夸张,大幅度地耸动着肩膀,像在笨拙地跳舞。
车祸,她说。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根本没有回头看我。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起初,我还要适应一下她的步伐,很快,我们就能达成一致了。街上人多起来了,有人背着包;有人拖着拉杆箱;有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老人;有人牵着狗,还有人不断地从路两边的门洞里走出来。所有人的表情都很轻松,像是去参加一次远足,看一次焰火表演。我想起有一年去看音乐节,在开场前,人们默默走向入口,场内已经响起了音乐,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演了,有一点轻微的焦急,但更多的是释然,演出终于要开始的释然。
她走在我身边,耸动着肩膀,执着地看着前方。我想起佩索阿的句子:“秘密的守护者都是残缺的人。”
但我知道她不是完全安静的,她思绪翻涌,好像要在沉默的间隙里,找到一个豁口,可以让她开口。终于,人群中传来一声尖叫,随后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有人笑着跑开,那些声音勾画出一场恶作剧。借着那阵骚动,她开口说话了: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我:我刚刚想起来要问你。
她:一个月前,我发微博搜集故事的时候,看到了这里防震演习的消息。我觉得这个消息不太寻常。现在的科技,还预报不了地震,只能地震预警。预警是什么?预警发生的时候,只有几十秒可以逃生了。所以,没有人会做这样的防震演习,只会做逃生和疏散演习。你生活在日本,应该知道这些的吧。
我:所以?
她:所以,我用了很多时间,了解这个防震演习的背景、发起人、组织过程、耗费的金钱、防震演习的方式,一切一切。但所有的消息都告诉我,这真的只是一场防震演习。这个时候,你写来了邮件,我想,我们可以在这里见一面。我还邀请了小亮和他的母亲,但是小亮要考试,五月份,孩子们都要考试。
体育馆对面的那些楼宇上,不断有人跑出来,有人站在单元口喊叫着什么,有人跑到离楼宇远一点的地方,仰着头看着他们的楼。有人从我们身旁的马路上跑过去,伴随着号叫和惊叫,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喊的是:“出鬼了!出鬼了!”
等到再有人从我身旁跑过去的时候,我拉住他的手臂,问他发生了什么,在被他奔跑带来的惯性拖着走了几步之后,他和我慢慢站住了,他喘着气告诉我:“出大事了,我的家里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整个楼上的人家里头,什么都没有了。”说完这句话,他挣脱我,边跑边看着我,随后拧过头,加快了步伐,很快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我走回许丽虎的身边,把我听到的只言片语转告给她,尽管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于是拉着她,对她说,到对面的房子看看就明白了。
她跟我走了两步,又突然站住了,像在想什么,然后对我说:不对,银杏树没有了。
什么银杏树?我说。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突然明白了她在说什么。体育馆外环形路上的银杏树不见了,一棵都没有了。
她拉着我,沿着那条水泥的环形路,向左走了30米,没有看到一棵银杏树。我们折返到原点,又向右走了大约30米,依然没有看到一棵银杏树。我们再次回到原点,她迷惑地问我:这条路上原来是有银杏树的吧?我没记错吧?
我:你没记错,我也有印象,很整齐的银杏树,大概有5米高。
她:现在一棵都没有了。
我们沉默下来,同时转身,向着对面的楼宇走过去,我已经隐隐约约想到,我们可能看到什么,一阵很久没有出现过的慌乱、燥热、恶心感开始浮起。
对面的小区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和自己居住过的房子,保持着一点距离,远远站着,观望着,议论着,似乎那是个凶案现场。我们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听到他们正在激动地讨论,“见了鬼了,见了鬼了”,“地震把房子震成了毛坯房”,“我报警了!派出所说他们办公室也是空的”,“把命保住也算不错了”。
我们走进那幢楼。一楼左手的人家,房门大开着,月光从屋子里倾泻出来,幽蓝、淡白,铺展在地上,勾勒出里面房屋的门框形状。院子里人们说话的声音,被这幽蓝和淡白,瞬间推远了。他们的语声,像是被一道水的帘幕隔开了。这月光、空寂的房间和被隔离的声音,都让我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惧,转頭望望身边的许丽虎,她和我一样毫无表情,似乎用什么把自己凝固了。我们站在门口,仿佛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薄膜,无比脆薄又无比坚固,但冲破它,也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动作,甚至呼出一口气。终于,我重重呼出一口气,那道薄膜不存在了,我们迈步走了进去。
玄关、厨房、餐厅都空无一物,也没有经过任何装修,似乎是一间刚刚交付的空房,墙壁和地面都很光滑,有着未经装修的房子特有的阴冷。向右拐,是客厅,客厅很大,月光扑面而来,我像是和一个迎面而来的火车头相遇了。
我和许丽虎在那里又一次站住了,只是,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正在变成一个漫画人物——变成我曾经画过的少年李斌,和同样变成漫画人物,变成波波头少女的许丽虎,站在一间画出来的房子里,我们面前是巨大的月光,月光也是画出来的,锯齿状的光芒,刺到我们身上。我们身边,似乎还有用黑色粗体的英文字,写出来的拟声词。
在漫画状态里停留了很久,我们同时转身,回到了有血有肉的状态,我们走出屋子,走到人群里,从人群中经过的时候,我还听到有人在向别人倾诉:“演习之前房子还是好好的,演习回来就变成毛坯房了。”
我和许丽虎重新回到大路上,月光照着大路,路上空无一人。她说:我知道第四个词是什么了。嵌入、占据、扩张之后的第四个词是什么了。替换。
我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她:他的能力越来越大,这一次,他先用他制造的空间,占据了那些体育馆、操场和公园,然后让人们在地震快来的时候躲到这个空间里去。这个空间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但当我们走进体育馆的时候,可能已经在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了,地震不会震到那里,这个地球上发生的一切事可能都到不了那里,当然,手机信号也不会抵达那里。就在所有人躲在这个空间里的时候,他用他制造的城市,把震塌了的城市替换了,包括城市里的所有楼宇和房屋,他都给换了。当然,他不负责装修和置办家具,也不负责做绿化。
我和她同时笑了起来。
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月光异常明亮和透彻,一些鳞片状的云,被这光芒逼退,慢慢在天空中消失,我们像在海底世界,向着水面仰望,那些楼宇仿佛海底的沉积物,只要月光再亮一点,就能把它们涤荡干净。路上没有人,也没有车,被月光照着,显得无比宽敞平坦,宽敞的大路,就那么悍然地,向着一个方向伸展着,似乎是被月光推出去的。我们就那样,沿着那条月光大路走了下去,没有说话,也不想什么心事。她在我身边行走着,起伏和耸动着身体,但却没有之前那么剧烈了,我甚至怀疑,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她和我,都会恢复出厂设置,变成最初的样子。
楼宇渐渐稀少了,路边开始出现草地,渐渐地,草地连成了片,人的痕迹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弱,慢慢没那么宽广,也不那么明亮了,似乎,它所代表的人的世界,到这里变弱了,不那么毋庸置疑了。路越来越窄,越来越薄,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浅浅的草地里。像是河回到了自己的源头。我们就在那里站住了,眼前是广大的月光,照着浅草的旷野,什么都被涤荡干净了。
在草地的中央,一个人站在那里,只留了背影给我们,他穿着大衣,戴着一顶平淡无奇的礼帽,他的穿着,和这季节不甚相合。他静静站在那里,沐浴在月光里,仿佛他就是在月光里生,月光里长的。
我和她对望一眼,向着那个背影,走了过去。
责任编辑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