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把手里从事并赖以生计的事叫作“活路”。早先,在村子里常听到这样的对话——你要去哪点?我要去地里头做点活路。那时,我并未认真体会过“活路”一词的深意。当我亲自体会时,方知“活路”之难。
新年的第一天(1月25日),我推开门时迎接我的是一片雪白。我欢快地叫着:“妈!快起来!下大雪了!”多年在外上学没有体验过下雪的我,踏着厚厚的雪奔到村外,看着白茫茫的大地,是那么美好!我刚想掏出手机拍照,却听到了刺耳的哭骂声:“天杀的呀,咋个会下这种大的雪?我的菜籽呀!黄灿灿的花呀,就被老天糟蹋掉,天收的,我的苦命日子哟……”我寻声看到了昨日拍照的油菜花,被大雪夷为平地,花枝尽折,再无收成的可能。赵奶奶坐在雪地里,脸上淌着泪水,霜花结上了她的睫毛、眉毛和裸露的发丝;十指僵硬的刨着雪,冻得黑紫;嘴里絮絮叨叨重复着骂天、时运的不济。
小时候听奶奶讲,赵奶奶20世纪70年代就嫁到了村里,赵爷爷是当时的知青,看上了勤劳朴实又漂亮的赵奶奶便不顾长辈们反对,娶了赵奶奶。赵奶奶生下了两女三男,长女和长子因为赵奶奶的营养不良,生下来便是傻儿;幼女和二子、三子倒是生得机灵。赵爷爷的母亲说,赵奶奶是农村人,生的孩子肯定不聪明。赵爷爷便对她产生了不喜之感,非打即骂。改革开放以后,赵爷爷便趁着赵奶奶带俩傻儿上街时,带着三个聪明的孩子远走高飞。因为交通通信的不发达,赵奶奶并未寻得赵爷爷的踪迹,她独自抚养两个傻儿、侍奉赵爷爷的母亲。过了几年,傻女儿出落成方圆十几个村最好看的姑娘,又被多个少年惦记着。某一天,她的女儿去河边洗衣服被邻村的一个二流子霸占了,赵奶奶的婆婆为了颜面便不顾赵奶奶反对将傻女嫁给了二流子,谁知刚过门没多久,傻女儿便被二流子打死了。赵奶奶追悔莫及,带着傻儿历经磨难才找到赵爷爷,却被她的几个孩子拒之门外。至今傻儿快50岁了仍旧打着光棍,犁田耙地力气十足,只是不会播种、锄草、施肥,也不会做饭洗衣。
赵奶奶的往事在我的心里一遍一遍地翻腾。昨日,她在地里面拔杂草,我拿着手机给她家油菜花拍照时,还连夸她家菜籽绝对打得又多又好。她喜滋滋地看着我。而一夜风雪她忙活了半年的庄稼便付诸东流。我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却又近不得她身旁。
巨大的情绪变化,让我不知所措。我穿着湿漉漉的鞋,原路返回,看着刚刚踏过的雪窝子,原来这场雪真的太大了,多少年没有下过这样的雪了?或许是十来年了。人们都习惯种早熟的油菜,抗风雪、倒伏能力不强。“瑞雪兆丰年”的期盼在这个曾经温暖的小山村也化为了泡影。
1月28日,原本该待在家庆祝新年的村民却在雪化了之后纷纷拿着绷带和树枝,在地里面忙活着扶连片倒伏的油菜花,争取在日头最毒辣时扶起它们。看着田里面忙忙碌碌的身影,我也叫妈妈跟我去扶地里面的油菜,妈妈说:“没得用了,又是下干雪、又是大雪的,开花的基本都不会结籽了。”
我問妈妈:“大家都知道扶起来也不会结籽了,为何还要去扶?”
妈说:“农民虽然靠天吃饭,但也不服输,倒掉的油菜花还有没有开花的。”可是,又有多少没有开花的呢,不过是心里面难受,想找一点事情做罢了。
看天吃饭的农民,在没有一个好天气的季节里,便会失去要做的“活路”,失去赖以生计的本源。
学校计划2月底收假,却因为疫情一再往后推迟,到六月份开学。五个月的时间被手掌上厚厚的茧和穿破的鞋子牢记。
“妈,学校又通知暂时不开学了,让我们准备在家上网课。”
我妈嘴角泛起笑意说:“你在家,我倒是安逸了,你爸和你哥就可以一直在外面打工,你可以帮我干干活。”
“我在家上课呢!谁要给你干活了!”
话是这么说,不想干活。当想着自己是农村孩子,既然在家就不可能不沾染一些农家的气息。
二月的时候,刚刚过完年,只有我和妈在家,因为近两年家庭遭受的罹难,磨尽了父母半生积蓄,也于事无补,负债累累的爸和哥都选择了外出挣钱。十来亩土地都压在妈矮小的身躯上。年前所有的土地都种上了早熟、晚熟的油菜,小麦。妈隔几天就得给油菜打农药,防止病虫害。妈给油菜打农药的时候,我就拿着小锄头在地里锄一种繁殖能力超强叫“老虎草”的杂草。一天天在地里转悠,磨破了我心爱的小白鞋,手掌也酸疼。
锄完草之后,休息了一天,妈便张罗我剥花生、拣辣椒拿去隔壁村的街上卖。街天,面包车在村里拉客。妈说,就一个小时的山路,就这些东西不划算坐车。那天我们背了红豆、白豆、花生、红辣椒、90枚鸡蛋,足足50公斤,而大部分都压在妈的肩头。到了街上时,偌大的乡村街上基本都是卖这些的,买家把价压到最低,还是有不少远路人愿意卖。在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不少人来看我们的物品,因为价格压不下来而悻悻走开。妈说:“农民不易呀!卖不出去,我们晚上还要背回去,下星期再来卖。”我咯噔一下,那可是五六公里的山路,我早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背来的,晚上还得背回去。登时,不悦之情跃然于脸上。
兴许是妈种的庄稼管理得当,豆子颗颗饱满、有光泽;又兴许是以前的老顾客喜欢妈的实在,吸引了一批购买的人,妈降低了一些价格,卖出去部分东西。妈对我说:“农村的市场就是这样的,东西多价就贱了。就那么几个人买。我不卖也有别人卖,能卖多少卖多少。”
简简单单的交易却隐藏着多少个农民的心酸,这些作物或是下个周一家人的生活费;或是孩子上学的学杂费;或是存着作为自己养老的保障……每一粒粮食都被赋予了农民的厚望。仅靠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浅层次理解,已经不能再诠释此时此刻所感。
以前没有自己卖过粮食,不知道粮食虽是人活着的基本却未必昂贵,更不知道农村的粮食会更加便宜。小时候常听爸妈说,隔壁村一个妈妈靠着自己种粮食、卖粮食供出来了一个大学生。那时候看着她面黄肌瘦的样子,自以为是因为劳动过量而致。殊不知,那是因为省口粮拿去卖,吃不饱。那时候那位母亲便知道了改变自己的家庭命运唯有改变下一代的“活路”方可。想着这个激励了我十几年的故事,我看了妈一眼,我面前这位母亲又何尝不是用她的肩膀背起了我的梦想,用她的脚步征服万难,不享受五块钱一次的安逸。
这样卖东西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3月底,村里开始收菜籽、蚕豆、豌豆、麦子,耕地、种姜。而收菜籽的那一段时光是我这一个假期,乃至这一生都无法忘怀。
3月学校开始了网上授课,每一天只要到课点上,都需签到、打卡。然而又正是农活最忙的时节里,我总是会因为忙着抢收而忘记上课打卡,在多次被老师点名批评之后,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委屈,发火了:“我要上课、要干活,老师都骂我了,你不会让他们回来给你干!我自己借贷读书又花不了你几个钱,何况我只要好好学习,学校给我奖助学金,不是比你这个来得容易些!”那一刻妈怔了一下,没说话,眼泪在脸上无声无息地流着。我慌神了,妈什么时候哭过呢?我记不得了。我抱住她,想给她一些安慰,她却说:“你要上课就自己上,我没拉着你去干活。我再熬一年,还完债也就可以歇歇了。”那一刻,我后悔了自己的莽撞行为,谁不累呢?她天不亮就得去割菜籽,我只需在家上网课和做饭;吃完我做得“一塌糊涂”的饭,就得去挖早上割了菜籽的地,而我要么上网课,要么割菜籽,或是偶尔接过她手里的锄头刨“屁股大”(农村经常说挖地太少时的用语)的地,就嚷嚷着手疼,一看手心磨出了水泡,就抛下锄头兀自坐着。而妈用长满茧和黑斑的手,挖完了能种几百公斤姜的土地。每一晚伴随着我睡着的是妈痛苦的呻吟,偶尔半夜醒来也会听见她睡梦中的呻吟。
不知哪一夜,我调了很多闹钟,关于哪一天、哪一时刻、在什么平台、上什么课。每一天装着手机去地里,到点了签到,并各自干活。最令人头疼的是美术直播课,每周布置一幅素描或色彩画。农忙时节,我便打开直播课随它放着,在深夜的时候看回放再完成作业。有的时候妈起来会叫我睡了,明天别去干活,在家画。我只能告诉她晚上安静的时候做事情才专注。这样白天干活,晚上画画、补笔记的时光持续到6月初学校开学。
在劳作的过程中,感触最深的是油菜籽的收割。
家乡多山地,平坦的土地基本没有,油菜的收割完全是用镰刀割、晾晒、手动脱籽。收割的时候因为土质不一样,熟的程度也不一样,每一天都在几块地里奔忙。一个多月的早出晚归才割完了所有的油菜。4月的天气干燥,割下来的油菜被晒得干脆,一动就整个菜壳掉落,那段时间最渴望一场雨的到来,就可以让油菜壳变得酥脆,菜籽就可蹦出來。然而,每一次打开天气预报,只看到气温在持续升高,未看见有雨的迹象。村里的人都开着三轮车去水塘里装水拉去地里用喷雾器洒在割下来的油菜上。妈和我没有三轮车,靠人背马驮,一遍一遍地在地与水塘之间跑,却赶不上太阳蒸发的速度。后来,我们调整了白天给油菜脱籽、驮水,晚上在地里洒水。通常是妈在地里洒水,我回家“做饭”(我做的饭只有我妈没有嫌弃过,可称“一塌糊涂”)、写作业。
有一个周末我跟着妈去洒水,那地背靠着大林子,各种各样的鸟叫声从里面传出来,从小听惯了大人们讲的“灵异事件”,有些毛骨悚然,我紧紧地跟在妈的后面。突然刮起了大风,成垛的油菜被风卷起,带到了塘子里、树梢上。我吓得坐在地里,连叫:“妈!我们走吧!明天我来早点!”妈说:“亏你还读书呢!春天的风又大又急,哪一晚不这样?”顿时,我看见了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月亮也懂农家忙,早早便照着地里劳作的人。我爬起来去拣被风吹走的油菜,那菜秆上的菜籽被抖落大半或是零星几个挂在上面,我本想不要那些零零散散的碎枝。妈告诉我都捡回来,多卖一块钱,你爸在外面就可以少吃一点苦。我爬上了树,撕扯着挂在树枝上的油菜杆,树枝戳破了我的鞋底。拣得差不多时,妈也洒完了水,她叫我回家了。在路上,我告诉妈:“鞋子又烂掉了,一块钱买不得这个鞋子。”妈笑着说:“小牛脚,两个月穿烂了三双鞋子。倒是么,整了那个久的活路,够买了!”在圆月的注视下,我和妈一路笑谈到了家。
4月在收拾菜籽的忙碌中过完了,闰四月(5月)春雨光临了家乡的土地。在家家户户忙着播种的时节,借劳动力帮忙犁地显然是无望的。我和妈扛着锄头一凿一个坑种起了玉米,在学校养尊处优的生活使我丧失了劳作的耐性和韧性。半个回合下来,血泡便布满了手掌。两个人的努力终于将十来亩的土地种满了玉米。
6月9日,我终于开学了。8日晚上电闪雷鸣,我窝在妈的怀里听着雨声和雷鸣睡着了。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去学校的路,虽然雨还在下,却抑制不住我对学校的向往和想念。车在湿滑的水泥路上小心行驶,我看着车窗外,新种的玉米抽出了点点绿意,星星点点。当到村完小所在的村子时,却只看到黄水弥漫了坝子里的土地,山上地里的水沟乐此不疲地往下排水,披着塑料薄膜的人在地里疏水,塑料膜歪斜也顾不上拉扯。
耳边再次响起——“你要去哪点?我要去地里面做点活路”的对话时,我终于理解了“活路”,带着手上厚厚的茧,我奔向了远方去寻找改变“活路”的办法。
作者简介:王仙,女,1997年生,楚雄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在校生。
责任编辑:李 夏 王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