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感受,那么无疑是“人间地狱”,教室里的灯光十分微弱,昏暗似乎将要把人吞噬,墙壁灰沉老旧,上面布满了许许多多的涂鸦,地面凹凸不平,走路都得十分小心。讲台旁的书架摇摇欲坠,课桌更是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灾难”,一切都显得那么破旧,唯一能够引起人的注意的便只有黑板旁边拿着教鞭,鼻梁上架着银色正方形眼镜,以及因梳了一头油亮的头发而显得精神焕发的老师。看到这番光景,年仅四岁的我放声大哭起来,这跟我想象中的幼儿园岂止十万八千里之遥。于是才在座位上坐下来,我就哭着不肯让爸爸回家,这一闹便是一个星期,每天爸爸都得陪着我从早坐到晚,别的小朋友都是三五成群的打闹着,只有我总是黏着爸爸。爸爸是家中的顶梁柱,哪能成天陪着我胡闹,老师见状就设法来逗我开心,并且与我承诺说“如果每天都能够自己乖乖在学校不让爸爸陪读,那我就每个星期奖励给你一本漫画书”。自此,我便不再整天胡闹。一个星期后收到了他奖励的第一本漫画书,我自然把漫画书当成我心里的慰藉。
一年级上学期我们就开始住校了。听到能住校的消息我心中是暗自窃喜的,终于不用每天被妈妈揪着头发起床了,再也不会每次都被妈妈从小朋友家“拎”回来了。然而现实是骨感的,住校的第二天美梦就破灭了。早晨的寒风嗖嗖地吹着,因为我们都不肯起床,他只得拿着一根很细的教鞭用力地敲打着宿舍门,随之混杂着那沙哑的噪音:“再不起床,早操加跑五圈,小楷加抄五页”。他身上裹着已经洗得褪了色的军绿色大衣,在寒风的撕扯中鼓鼓作响,因为他身材瘦小,在灰蒙蒙的早晨中只看到有一团黑影立在那儿……住校第二天我就开始请假要回家。那天晚自习,他手握着笔杆端正地坐在教室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认真的批改着作业。不知为何他的眼镜总是戴得很低,老是感觉动下鼻子眼镜就会滑落。他并不同意我请假;他说我没有生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理由不充分,全过程他没有抬头看我一眼,一直在认真的批改着讲台上的作业,一本又一本……回到座位我就告诉自己不能像“恶势力”低头。于是趁着他改作业,我悄悄地从座位下面爬出去。想当初从一组第五排爬到第一排,这个过程太漫长,沿途的“风景”不怎么美丽,总是有同学低下头来十分疑惑地看着我,我便打了“嘘”的手势,写了张纸条递给沿路的同学号称去“上厕所”。短短六七米的距离我却感觉比跑八百米还长。一路上老是听到他剧烈的咳嗽声,那声音好像在“轰炸”我似的。当我爬到第二排的时候,他的咳嗽越来越剧烈,心里不免泛起涟漪,冬天这么冷,他大概是感冒了吧。讲桌孤零零地立在教室门正对的角落里,黑板正前方的书桌已经用来摆放教师用书,门口还有一个挺拔的绿色士兵,以我当时瘦小的身板老师绝对是看不见的。当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爬到門口时,那盆栽特地弯下了腰用繁茂的枝条,遮挡住了那讲台上“恶狠狠”的目光,直到跑出了教室门口,我才松了口气。晚上九点钟我不敢一个人回家,于是跑到了一个同学家里……
糟糕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们竟然睡到了九点半。当我们匆忙赶到学校的时候发现校门紧紧地关着,起初以为是风吹的,后面走近了才发现上了锁。然而紧闭的校门还是传来了同学们朗朗的读书声。冬日的早晨没有阳光,只有寒风在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校门被打开已经是十二点了。我知道这是对我的惩罚,而我依旧是不打算向“恶势力”低头,冬天的风的确是丝毫不留情的,没有因为我而变得柔和,天空没有散射出一丝温暖。风中我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梳得油亮的头发也吹得凌乱不堪,黑眼圈格外浓重,看起来很沧桑的样子。走近,我听到了他的咳嗽声。那咳嗽声比前一天晚上厉害了,我依旧站在学校门口,没有主动开口。他倒是先说话了:“让你们住校是为了让你们能够早些学会独立,早些习惯住校生活。未来的路那么长,别老什么事都总想着依赖父母,依赖他人。并不是刻意针对你们……”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接着,他没有说太多的话,也没有指责我。后来才知道当我正在同学家里酣然入睡的时候,他正在学校翻天覆地地找我;当我正与周公见着面时,他却冒着冬夜的寒风徒步五六公里在夜里找到我家,到家得知我不在家又怕我的父母担心却声称家访。于是又立即回到学校,在学校附近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仍是没有我的身影。听说整个晚上他都在校门口转来转去,身上好像忘了披那件绿色的大衣,咳嗽声源源不断地传入女生宿舍。第二天他因为没有找到我而十分自责……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晚上他因风寒而连夜被送到医院,又因为第二天得回来上课而在凌晨输完液后赶回了学校。如今脑海中仍在飘荡的是:他在寒风中套着单薄的外套瑟瑟发抖的身影,咳嗽声是那么剧烈,一阵又一阵的嵌入我的心里。
夏天,我上了小学二年级,由于学校要搬迁我们不得不辍学。那年,我们三十几个毕业生第一次照了毕业照。记得那天早上阳光并不明媚,好似因为我们的分别而显得格外沉重。我们以为他会因为可以摆脱我们这群捣蛋鬼而感到喜悦。然而,我们错了,从早读到中午最后一节课拍毕业照,他总是闷闷不乐的,没有了平日严肃的表情,脸上看不到昔日的笑容,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感觉好像是有很多事情等待着他去解决一样。拍毕业照时他坐前排的凳上,头发依旧是梳得油亮,只是不时被风吹起了几根白发;我们站在后头,当摄影师数“三,二,一”时我听到了他的那一声叹息,那么的沉重又那么的无力,给我的心猛地一击。拍完毕业照后的整个下午,他都没有了踪影。只有讲桌上多了一摞鲜红的奖状,奖状上的字工工整整,苍劲有力,让人看着十分舒心,奖状上写满了他对我们的殷切希望。那一天我不知道是在何时离开学校的,只知离别的纪念只是那张毕业照和鲜红的奖状,再无其他。
再次看到他时,破旧的学校已经翻了一番,教学楼被装修得十分华丽。在远处就能看到五星红旗在天空中飘扬,依旧是在校门口就听到了他洪亮的声音:“曾经遇到过一群可爱的学生,尽管他们老是干坏事,老是在半夜偷偷跑出学校,害我大半夜四处寻找,但我仍然非常的爱他们,因为他们曾教会我许多东西。”顺着声音我走到了二楼。透过后门的窗口我又一次看到了他,头发梳得油亮,黑色的西装“架”在他瘦小的身板上。讲桌上的书本堆放得很整齐。黑板右边的墙上挂了一幅手写的毛笔字,是班级公约。一行行的条约苍劲有力的伫立在那儿,严厉的盯着教室里边的每一位同学,同学们也被那一行行的班级公约震慑住了,坐姿十分端正。虽说精神风貌是半点都没有退减,而岁月终究在他的鬓发上留下了痕迹。透过窗孔,我静静地听着他在教室津津乐道的给孩子们讲着课。我在——等他下课。下课后跟随着他来到了办公室,比起以前,眼前这个办公室更宽敞,更明亮了,办公桌上放着手柄已经褪了色的茶杯,杯子因为用得太久了以至于它的外衣褪了色。若不是杯子底部的“NO.1”我肯定是认不出来的。那一瞬间我鼻子有点酸,那个杯子是我在一年级元旦时被批为“三好学生”而获得的奖品。离开学校之前因为没有什么特别的礼物就把这个杯子放到了他的桌子上,当作纪念品。毕业后我无数次想象过他把我送的杯子扔到学校背后的垃圾塘的场景,或是无情的送给某位学生当奖品。我猜那时候他肯定是非常讨厌我的,因为我总是不听他的话,而今天却在这里能与它再“相遇”。“这杯子是你送我的,也是你的一片心意,几年了用习惯了,换了麻烦。”他默默地吐出了这段让我暖心的话。桌角的那摞书看上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一堆陈旧的笔记本,之前他让我们写的周记。至今,他还保留着,丝毫没有破损,翻阅了几年的书脚烙印上了岁月的痕迹。军绿色的大衣还挂在光滑的墙壁上。他真的很爱很爱我们。
11月17日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我忽然在手机朋友圈看到他去世的噩耗:“那头的学生没有我们这么顽皮,那头的你可以永远跟孩子们待在一块……”下面的图片吸引了我的眼球。鼻梁上架着崭新的眼镜,一只手扶着额头在办公桌前思考什么的样子。图片角上的日期是2019年9月21日10:05分。图片上的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头发已经花白了,额头上的皱纹也变深了许多,眼镜仍旧架鼻梁上,我顿时身体冰凉,大概是假的吧,他除了身体有点瘦小好像也没有得过其他什么严重的大病,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从母亲口中证实了他去世的噩耗,原来十一月十五日下午在放学回家途中他因不幸遭遇车祸而身亡了,等人们赶到时他只是安详地躺在马路中央,脸色没有太难看,手里抱着一本沉重的教科书,头发还是梳的油亮的,只是已经全白了。他走得很干脆,没有等到他的家人来,也没来得及送进医院,就像他在世时做事一样利落……那八尺讲台的地板经过三十多年的洗礼已经被他踱出了几个洞,教鞭也换了数十根,只有那用了八九年的茶杯和褪色的大衣还在。这一刻他仿佛又出现在我前面的讲台上,佝偻着身子,推着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在黑板上写下来的字依然是雄浑苍劲,讲课声仍是铿锵有力……我眼角突然有些湿了,脸庞感到有些冰凉。
兼葭已不在,白露难成霜,伊人今在何方?
作者简介:鲁凤莉,女,2002年生,楚雄南华人,楚雄州民族中学在校生。
责任编辑:李 夏 王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