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杆秤

衡德宏

江海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临工作前他回了趟老家，一是告诉父母喜讯，二是辞行。

老两口见他回来那高兴劲儿就不用说了，妈一个劲儿地叮嘱他要好好工作，更要注意身体，爸只是笑眯眯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末了拿起两顶草帽，爷儿俩各一顶，然后快活地说声：“江海，菜籽已下来了，走，跟我到水林村收菜籽去！”

家里一直开着个小油坊，平时把油先赊给四乡八邻，等初夏时节大伙儿用收获的菜籽来抵账，然后把菜籽榨成油再卖出去或赊出去，生意就这么循环着，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江海听爸这么一说，立即戴上草帽，又推出三轮车。就在这时，爸在屋内叫了起来：“江海妈，账本呢？怎么找不着了？”所谓账本，就是他记的账：谁家赊油几斤，折合成菜籽多少斤，等等。

江海妈一听忙进屋翻找，谁知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她不由急了，“我明明记得就放在这个抽屉里的，怎么不见了？”

爸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嚷道：“账本没了，我还收个啥啊。你这人丢三落四的，天天守在家里连个账本也看不好。”

江海忙进来也跟着找，“爸，那些账你记得住吗？”

爸双手一摊：“那么多人家，铁打的记性也记不住哦。”

屋子不大，江海很快翻了一遍，没有。正懊恼，爸若有所思地说话了：“不找了。走，先跟我收去。”

江海说：“没有账本怎么个收法？”

爸说：“试试看呗。”江海没法儿，只好出来发动三轮车，带着爸直奔水林村而去。

水林村并不远，也就五六里路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到了。爸让江海在村子中央停下车，既不招呼也不吆喝，他坐着抽烟，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

因为没有账本，江海心里慌得不行，说：“爸，咱倒是催人家交菜籽啊。”

爸笃定地说：“不急，马上就有人来。”

话音刚落，有个村民扛着锄头晃悠晃悠地过来了，看样子刚打田里锄草回来，一见江海爷儿俩，便凑过来问道：“老江，收菜籽来了？嗯，菜籽我们收好了，都干透了，一点儿水分也没有，包你满意，就等你来收哩。对了，我家欠你多少？”

爸递过一支烟，说：“老周，你家的菜籽一向质量好，可是不瞒你说，我账本丢了，记不得你欠我多少了。这样好了，你说多少就多少。”

江海一惊，爸怎么说大实话呢？再看老周，一听这话，一脸狡猾地笑着说：“账本丢了？哎呀，你这是做官的丢了大印，临阵上马丢了枪啊。你让我说，就不怕我瞎说吗？”

爸笑得眼都眯成了一道缝，说：“这世上谁都会说瞎话，就你不会，就你们水林村人不会，你们村的人跟我们村的人一样好。”

老周也跟着笑：“说话甭甜死人，我偏瞎说个数字，反正你账本没了，任凭我糊弄你又能怎样？等着，我这就回家送菜籽过来。”

老周一走江海就急了，小声说：“爸，你怎么把老底都抖出来了？”

爸一乐：“不妨事。”又朝老周的背影大叫：“老周，帮我跟老少爷们传个话，请大家都过来交菜籽。”

那老周远远地应了一声，头也不回，走远了。

江海心里生气，便冷着脸不吱声。不大工夫老周推着独轮车过来了，小车上全码着沉甸甸的口袋，不用说，里面全是菜籽。

爸早迎上去帮着拉小车，等小车停妥后老周说：“你账没了，可我记着哩，我一共欠你二百八十二斤菜籽，你给称一下。”

江海忙从三轮车上取下磅秤，爸一边和老周往磅秤上放菜籽，一边说：“二斤零头不要了，就二百八十斤好了。”

老周这回没有嬉皮笑脸，而是一脸认真地说：“那怎么行？我抹个零头他抹个零头，一家不多，十家就多了，你赚个屁钱啊？”

又朝江海说：“哎呀，老江，这是你儿子吧？瞧瞧，都长这么高了，嗯，面相跟你一样厚道，我喜欢。”

爸说：“是啊是啊，成大人了，马上都要工作了。江海，快叫叔。”

江海心里不情愿，还不知道这老周有没有故意把菜籽数往少里说哩，但还是勉强叫了一句：“叔好！”

说话间又有好多人过来了，他们也是来交菜籽的，个个闹嚷嚷地说：“老江，我家该交多少？”

江海爸听了一边散香烟，一边大大咧咧地说：“账本丢了，记不得了，你们看着给呗。”

大伙儿一听个个挤眉弄眼的：“是吗？那太好了。”

江海一边过秤一边记账：张家多少斤、李家多少斤。这时有一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老王家，老王说欠了一百五十斤菜籽。

等人都走了，江海再也忍不住了，低声说：“爸，老王肯定说了假话。”

爸眼皮也不抬，一边喝水一边问道：“为什么？”

江海说：“我以前跟你来收过菜籽，记得他家，他家人口多，吃油也多，怎么可能就欠这么点儿菜籽？”

爸说：“傻小子，现在大伙儿除了吃菜籽油也吃色拉油了，所以他欠我的菜籽自然就少了。”

江海不吱声，不吱声并不表示服气，而是又有人来交菜籽了。大伙说：“老江，你家油最好，秤也足，我们以后还吃你家的油，吃定你了！”

江海爸回道：“欢迎吃我，欢迎吃一辈子。你们的菜籽最干燥，也最干净，没有泥沙杂草什么的，我最喜欢你们这里的菜籽了。”

当天渐黑的时候，爷儿俩等了又等，再也没有人交菜籽了，爸说：“走，回家。”

江海说：“万一还有哪家听说我们丢了账本故意不交了呢？”

爸说：“不会有这样的人家。”

江海听了只得没精打采地发动三轮车，載着爸和满满一车菜籽回家。到家后，爸说：“江海，你把今天收的菜籽合计一下，告诉我数字。”

江海听了拿出先前记的账，又掏出手机合计起来，不一会就算好了，说：“一共是四千五百七十二斤。唉，这生意做的，全凭人家赏，也不知亏了多少。”

就在这时，已走进屋里的爸惊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在这里。”

妈听到爸的惊叫吓了一跳，再一看，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账本。

爸眉飞色舞地说：“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账本没放在屋内，是放在堂屋的包里了，哈哈。对了，江海，菜籽一共收了多少？”

江海说：“四千五百七十二斤。找到账本了，咱一笔笔对照，有人家没交的，再去要……”

江海不说了，因为爸把账本递了过来，江海和妈仔细一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记着一个数字：四千四百八十七斤。

爸说：“江海你看，不仅没有少，反而多了，这多的数字是人家怕我亏了，故意多交一点，一家不多，十家就多了。”

江海怔怔地想了想，忽然说：“爸，你是故意的吧？”

爸呵呵笑了起来：“嗯，我确实是故意藏起账本的。我书读的不多，讲不出大道理，但我知道，只要平时为人正派，心中有杆秤，人家就会跟我们以心换心！江海，你马上就是公家人了，一定要认真工作，心中一定要有杆准秤，千万不能歪了！”夜色中江海用力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