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秦汉时期位于蜀郡的湔氐道是一个记载较少的秦汉政区,其地望问题在近代以来引起了争议,迄今为止共存在“茂州说”“松潘说”“灌县说”三种主要观点。本文认为,秦汉时期湔氐道所在的核心区域应该始终位于湔山、湔水等诸湔地附近,而在今都江堰市一带的可能性最大,其具体辖域在先秦时期应该较为广阔,尤其北境或可抵达今汶川、茂县、理县等地,至两汉时期则大幅缩小。湔氐道是秦汉道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它的发展演变过程也折射出了秦汉道制的兴衰。而《汉书·地理志》关于湔氐道的记载,则还涉及秦汉时期的华夷分界与江源地理知识问题。
关键词 湔氐道,道制,华夷,江源地理知识
中图分类号 K23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0457-6241(2021)10-0031-08
秦汉时期,中央政府对于西北及西南地区的某些“蛮夷”聚居区域常以设“道”的方式进行管理,后世学人称其为“道制”。①在秦汉王朝所设置的诸多“道”中,下辖于蜀郡的湔氐道颇为引人注目,由于相关的史料记载较少,故关于湔氐道的置废年代、地理位置等情况很长时间以来是一片空白。从清代开始,有学者将它与岷江上游的松潘地区联系起来。到了近代,不少学者围绕其地望展开了激烈争论,至今依然众说纷纭。通过对湔氐道的这段学术史的回溯可以发现,对它的研究不仅仅是单纯的地望考辨问题,事实上还旁涉到其他若干重要议题——如秦汉时期道制的发展演变、边境地区的华夷分界、上古时期人们的江源地理知识,以及岷江上游的历代政区建置等。因此,秦汉时期的湔氐道其实是一个具有丰富内涵和探索空间的重要研究主题,仍有深入探讨的必要。有鉴于此,本文即试图以秦汉时期湔氐道的地望问题为线索,在现有研究的基础上对其地望再次进行系统考订,并探讨涉及的相关问题,希望抛砖引玉,推动本主题的研究。
一、学术史回顾:湔氐道之“茂州说”“松潘说”与“灌县说”
在古代文献中,关于湔氐道的记载主要见于《汉书·地理志》(后文简称《汉志》)及《续汉书·郡国志》(后文简称《续汉志》),作为蜀郡下辖的一个县级政区,一般认为湔氐道在整个秦汉时期都长期存在,然而关于它的具体地理信息,《汉志》仅谓“《禹贡》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东南至江都入海”,②《续汉志》更只有“岷山在西徼外”③一语,都只是模糊地提到了岷山在其西境之外,具体位置则语焉不详,至于湔氐道设置和废止的年代,两部文献更是没有任何记载。在两汉之后的历代正史地理志、郡国志里也再无湔氐道的相关记录,因此长期以来,湔氐道都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无人寓目。至南宋时期,王象之始在所著之《舆地纪胜》一书中于茂州(今茂县一带)列有“湔氐道”,④首次指明了湔氐道的地望,但王氏又全以《汉志》的相关内容作为注解,并无任何其他依据,可见这只是他的推测而已。此后,明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亦于明代茂州记有一“湔氐废县”,并述其沿革为:“汉为湔氐道,属蜀郡。……后汉仍为湔氐道。蜀汉属汶山郡,晋废。”①可以看到,顾氏关于湔氐道的叙述同样没有什么依據,只是承袭了王象之的观点。我们可先将他们关于湔氐道地望的这一观点称为“茂州说”。
至清代后,“茂州说”仍有部分学人信从,如孙星衍在《尚书今古文注疏》中便说:“湔氐道,今四川茂州东北地。”②事实上,这时期出现了一个新的观点并且风靡一时:秦汉时期的湔氐道位于岷江上游的松潘地区。首次提出这一论点的是雍正十三年(1735年)纂成的《四川通志》,该书在松潘卫下明确指出:“汉置湔氐道,属蜀郡。晋改置升迁县,属汶山郡,后废。”③此后,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重新编撰的《四川通志》仅在“属蜀郡”后增加“后汉因之”四字,其余则未做修改。④而大致在同一时期,重修而成的《大清一统志》也采用了这两部《四川通志》的说法:“松潘直隶厅:……秦置湔氐道,汉属蜀郡,后汉因之。”⑤在这几部官修地志的“盖棺论定”之下,秦汉湔氐道位于松潘地区便基本成了有清一世之定谳。我们可将清人关于湔氐道地望的这一新观点称为“松潘说”。
近代以来,不少史家在论及秦汉湔氐道时相信对清人影响颇大的“松潘说”,其中在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秦汉时期的湔氐道即被标注在今四川松潘县一带。⑥除此之外,一些专研四川史地的论著也持有相同的意见。⑦不过,在以“松潘说”为主流的大环境中也涌现出了一些不同的声音。譬如,安介生认为宋、明人以湔氐道位于今茂县一带的观点要更为合理;⑧童恩正、罗开玉等学者则提出了另一种颇有声量的意见,指出无论是“茂州说”还是“松潘说”其实都不具备确凿的文献证据,他们通过详细考证后认为,秦汉湔氐道的具体所在既非松潘也非茂县,而应该在今都江堰市一带。⑨由于当时都江堰市还处于使用“灌县”这一旧名的时期,因此我们将这一观点称为“灌县说”。
综上所述,湔氐道本身是一个记载较少的秦汉政区,其地望问题在近代以来引起了争议,迄今为止共存在“茂州说”“松潘说”“灌县说”三种主要观点,而学界尚未取得共识。总体来看,宋、明人提出的“茂州说”主要出于推测,清人的“松潘说”同样没有太多依据,而“灌县说”是在近代史学规范下经过严密论证后得出的结论,相较之下可靠性更高,但由于相关材料的匮乏,也只能说是在现有条件下的一个最优解,就整个秦汉时期的长时段而言,“灌县说”还是显得相对粗糙。总之,上述三种观点都存在一定缺陷,仍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
二、再论湔氐道的地望与历史沿革
通过对湔氐道学术史的梳理可以发现,前引《汉志》的相关记载无疑是目前关于湔氐道地望最为可靠的信息,但它的描写过于粗略,无法提供更多实质性的帮助。前人注意到了这点,因此在讨论湔氐道地望时多选择借助其他相关史料从侧面进行论证,不过我们发现既有研究还存在一个比较严重的弊病,影响了其结论的全面性:论者基本都将其研究时段笼统定为秦汉时期,既缺少对不同时期内湔氐道辖域变化的关注,又忽视了对湔氐道前后沿革的探寻。有鉴于此,本文拟将研究时段略加扩充,细分为先秦时期、西汉初期、西汉中后期、新莽成家及东汉时期和三国西晋时期五个小时段,试图在系统考察每个时段中湔氐道具体地望的同时,进一步明确其历史沿革。
(一)先秦时期
湔氐道通常被认为属于秦道之一,大致在战国晚期秦灭蜀后设立,①揆诸史籍,其依据应当是《华阳国志》(下文简称《常志》)载:蜀郡守李冰曾“至湔氐县,见两山对如阙,因号天彭阙”。②李冰所到的这一“湔氐县”,一般认为即指秦汉时期的湔氐道。如果这一看法无误的话,《常志》此文就是关于先秦湔氐道最早的明文记载,不过,此处除了透露出湔氐道在当时可能属蜀郡管辖外,其具体地望则未涉及。其中,“天彭阙”是唯一可以利用的线索,但由于今都江堰市、彭州、松潘、郫县③等地在古代都有被称作天彭阙的地名存在,故争议颇大。据考察相关记载可知,最早记录天彭阙地望的是晋人刘逵,他在为左思《蜀都赋》作注时曾说:“岷山都安县(今都江堰市)有两山相对立如阙,号曰彭门。”④明确指出了天彭阙在今都江堰市。检核其他称天彭阙在彭州、松潘、郫县的说法,大多出现在唐宋之后。由此可见,时代较早的刘逵的意见更有参考价值。这样看来,由于天彭阙很有可能在今都江堰市境内,其所在的先秦时期的“湔氐县”(湔氐道)很大可能也位于都江堰市一带。
再将视野投向岷江上游地区。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考古工作者在汶川县、茂县、理县、黑水县、松潘县等地发掘清理出了上百座石棺墓,年代从新石器时代至汉代。一般认为,先秦时期岷江上游的这一石棺葬文化,尤其是战国晚期的佳山文化类型应当与文献中的冉駹有关。⑤《史记》载司马相如曰:“邛、莋(笮)、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自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⑥根据司马相如的描述,毗邻蜀郡的冉駹居地既然在秦代曾被纳入郡县体系之下,那么发现有佳山文化类型石棺墓的汶川、茂县、理县等地,以及周边区域,或许当时就是在与其毗邻且同为“蛮夷”地区的湔氐道的管辖之内。当然,由于此时的郡县制尚未完全成熟,作为特殊县级区划的湔氐道未必具备规范的行政功能,因此它是否能够对冉駹地及以北的区域进行实际管理,可能还要打个问号。
稽上可知,先秦时期湔氐道(“湔氐县”)的辖域可能是以今都江堰市为核心,同时,其理论上的北境还可推扩至今汶川、茂县、理县一带,甚至对岷江上游如松潘等区域也可能有所覆盖,其西、东、南境则不明。
(二)西汉初期
西汉初期,湔氐道仍是蜀郡下辖的政区之一。近年来,湖北江陵出土的张家山汉简中有一篇名为《二年律令》的文献,其中《秩律》部分主要记录了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的秩级规定,据整理小组注释,可知为蜀郡下辖的县道有:
成都……秩各千石。
临邛……秩各八百石。
青衣道、严道……秩各六百石。
县(绵)虒道、湔氐道长,秩各五百石。⑦
根据学界的主流意见,《二年律令》应该是吕后二年(前186)颁行的法律条令,⑧前文已述,司马相如曾谓“邛、莋、冉駹”之地的郡县“自汉兴而罢”,即西汉初期蜀郡的部分秦地因为王朝鼎革而脱离了中央政府的掌控,因此不得不裁撤相关郡县建置。既然此时还存在湔氐道长这一职务,说明湔氐道并不在“自汉兴而罢”的郡县之列。此外,传世文献中还有一条证据。《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于孝惠三年(前192)载:“蜀湔氐反,击之。”⑨此处所说的蜀湔氐,应该就是居住于湔氐道内的湔氐,所谓湔氐“反”,明确表示中央王朝对湔氐道拥有主权,故才出兵平息当地的动乱。不过从这一记载来看,似乎西汉初期岷江上游邛、莋、冉駹等族的脱离,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湔氐道的稳定。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在《二年律令》的简文中还出现了“绵虒道”名称。一般认为两汉时期的绵虒道位于今汶川一带,这就意味着西汉初期湔氐道的辖域在北境方面已经大幅缩小,秦代治下的汶川地区在此时已交由绵虒道管辖,而冉駹所居的茂县、理县乃至更北的松潘等地,则由于王朝鼎革而脱离郡县体系,回归到自治状态。
(三)西汉中后期
西汉中期,随着蜀郡建置的变动,湔氐道的辖域似乎也有所调整。一方面,由于汉武帝对西南夷地区的开发,一度脱离王朝版图的邛、莋、冉駹等地又“复通为置郡县”,其中“冄(冉)駹为汶山郡”。①汶山郡的设立,意味着位于湔氐道北部的今汶川、茂县、理县等地此时不可能属于湔氐道的管辖范围,虽然到了汉宣帝地节三年(前67)时,宣帝曾“省文山郡,并蜀”。②不过从相关文献记载来看,县一级的政区并未裁撤,因此也不存在相关领地产生变化的情况。此后一直到西汉结束,蜀郡的建置没有再出现变动,而《汉志》对蜀郡的记录,反映的就是汶山郡并入蜀郡后的辖县状况:
县十五:成都、郫、繁、广都、临邛、青衣、江原、严道、绵虒、牦牛、徙、湔氐道、汶江、广柔、蚕陵。③
其中,绵虒、汶江、广柔、蚕陵四县应当就是旧汶山郡的辖县,它们均位于岷江上游地区,可以推测出整个西汉中后期的湔氐道都应当与冉駹地无关。
另一方面,随着蜀郡设县的日益密集,湔氐道的东、西、南三境可能同样也有所缩小,但由于相关材料的缺乏,我们只能确定它的辖域与这一时期的郫、繁、江原三县的县境有一定接壤。一般認为,繁县主要位于今彭州一带,江原县位于今成都市温江区、崇州市以及新津县一带,郫县则主要就是今成都市郫都区所在的范围,至于湔氐道与它们之间的具体界域如何,则很难判断。这样看来,在既存研究的三种观点中,“灌县说”将这一时期的湔氐道定在今都江堰市一带,应该是最为合理的解释。此外,还需要指出的是,鹤间和幸已注意到汉代文献中还存在不少带有“湔”字的地名,如“湔山”“湔水”“湔堰”“湔■”等,④其中湔山即今龙门山脉西南段的茶坪山,⑤湔水则主要指今日发源于茶坪山东侧的湔江,⑥湔堰即都江堰水利工程,它们基本都位于同一地理空间之中,因此都有“湔”名。很显然,同样带有“湔”字的湔氐与湔氐道不会是孤立的存在,它们之间应该有着密切的地理联系,因此,即便难以确定湔氐道位于今都江堰市一带,至少我们可以认为它的核心区域是与诸湔地之间非常接近的。
通过上述梳理可以看到,至西汉中后期,湔氐道的管辖范围进一步缩小,其核心区域可能大致在今都江堰市,其辖域则与郫、繁、江原三县邻接。
(四)新莽、成家及东汉时期
据《后汉书》李善注,王莽称帝后一度大规模更改全国郡县名称,其中“改蜀郡曰导江,太守曰卒正”,⑦但具体建置似乎并未改动。新莽灭亡后,公孙述又在蜀地短暂割据,建立了成家政权,“改益州为司隶校尉,蜀郡为成都尹”,⑧既以成都为都城,改为成都尹的蜀郡或许稍有变动,不过,从光武帝在派遣吴汉平定公孙述后又将“州郡复旧”⑨来看,东汉建立后的蜀郡建置应当与西汉中后期的情况差别不大。据《续汉志》载,蜀郡辖县的情况为:
十一城:成都、郫、江原、繁、广都、临邛、湔氐道、汶江道、八(蚕)陵、广柔、绵虒道。⑩
与《汉志》相比,东汉时期的蜀郡只减少了青衣、牦牛、徙、严道四县。核诸《后汉书》,这四县在汉安帝永初二年(108年)曾被从蜀郡中分出“为属国都尉”,①仅仅是由蜀郡管辖改为由蜀郡属国管辖,各县的辖境并未发生改变,而除去分出的这四县之外,蜀郡的其他县份则与西汉时期并无差别。刘昭补注《续汉志》说:“凡《前志》有县名,今所不载者,皆世祖所并省也。”②可见东汉时期蜀郡的建置并没有发生变化,基本与汉宣帝裁撤汶山郡之后的状况相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东汉时期湔氐道的辖域也应当与西汉中后期一致。
(五)三国及西晋时期
两汉之后,湔氐道便不再见于史册,然而在文献中,我们仍能发现一些关于其沿革的蛛丝马迹。《三国志·蜀志·后主传》说:“(建兴)十四年夏四月,后主至湔,登观阪,看汶水之流。”裴松之于此注曰:“湔,县名也,属蜀郡。”③裴松之所说的这一“湔县”,后世多将其置于今都江堰市,如唐人李吉甫便将刘禅“至湔登观坂”一事系于唐代导江县(今都江堰市)灌口山处。④值得注意的是,元人胡三省在为《资治通鉴》作注时则明确认为:“湔,即汉之湔氐道,属蜀郡。”⑤这样看来,蜀汉政权治下的所谓“湔县”,很可能正是在两汉时期湔氐道的基础上改置而成,其具体辖域由于书缺有间,目前已无法探知,不过从刘禅能够“登观阪,看汶水”的情况来看,应该还是在今都江堰市一带。
此时值得关注的,则是岷江上游地区的状况。据《后汉书》,东汉晚期曾再次分蜀郡北部复置汶山郡:“灵帝时,复分蜀郡北部为汶山郡。”⑥到了蜀汉时期,汶山郡则多次出现当地蛮夷反叛的情况,⑦说明蜀汉政权对于岷江上游地区已经逐渐失去控制。至西晋时期,岷江上游的氐羌更是不时南下进攻成都平原,当时双方的主战场正是蜀汉湔县所在的都江堰市一带,此时湔县又改称都安县:
汶山白马胡恣纵,掠诸种。夏,刺史皇甫晏表出讨之……夏五月,军至都安,屯观阪上。⑧
战于常(都)安,大为胡所破。⑨
汶山羌反于都安之天拭山,遣王敦讨之。⑩
由此可见,西晋王朝已经完全退出了岷江上游地区,这片地域又回到了由“六夷、七羌、九氐”?輥?輯?訛独立自治的状态。
通过对秦汉时期湔氐道的地望及其前后历史沿革系统地梳理,可以看到,秦汉时期,湔氐道所在的核心区域始终位于湔山、湔水等诸湔地附近,可能就在今都江堰市一带;其具体辖域在先秦时期要较为广阔,向北可兼及今汶川、茂县、理县等地,至两汉时期则大幅缩小。湔氐道大致出现在秦灭蜀国后的战国晚期,此后在整个秦汉时期都长期延续;进入三国时期后,它被蜀汉政权改置为湔县,自此完成了由道向县的转变;至西晋时期它又进一步更名为都安县,从此与“湔氐”一名再无关系。湔氐道在政区性质上的转变,无疑是与道制这一秦汉地方行政制度的总体变化情况是吻合的:起初秦国设置湔氐道的用意,主要是为了更好地管理这支名为“湔氐”的人群,通过道制这种形式,保留其固有的社会结构,从而能够在最大程度上维持当地的稳定。但从两汉时期开始,随着当地华夷融合程度的加深,湔氐道的特殊功能开始弱化,其行政职能也逐渐与县趋向一致:“湔氐皆已华化,故改称曰湔县。”?輥?輰?訛这一时期的道制基本完成了其历史使命,逐渐被初郡和属国等新型地方行政制度所淘汰。?輥?輱?訛湔氐道最终在史籍中消失,其实也是秦汉道制逐渐消亡的直接反映。这样看来,湔氐道可谓是秦汉道制中的一个典型案例,它的发展演变过程折射出的正是秦汉道制的兴衰。需要指出的是,有论者指出县道趋同的现象在秦末汉初就已开始出现,许多秦道甚至在东汉就已彻底改为县制,①但就湔氐道来看,它在两汉时期始终都维持着“道”的管理体制,并长期在“蛮夷”地区发挥效用,似乎又和上述这一趋势不太相同,这说明湔氐道在作为道制典范的同时,也具有其特殊性。
三、秦汉时期的华夷边界与江源地理知识
——以《汉志》湔氐道记载为中心
通过对湔氐道地望与历史沿革的探讨,关于湔氐道争论最多的一个问题基本得到解决,同时我们发现,如果重新审视《汉志》关于湔氐道的记载,似乎还能得到一些新的理解。本文拟围绕《汉志》关于湔氐道的记载展开考察,以揭出其背后蕴藏的内涵。
《汉志》于湔氐道后班固自注曰:
《禹贡》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东南至江都入海,过郡七,行二千六百六十里。②
在这段记载中,首先值得关注的是“西徼外”这一表述。“徼”在秦汉时期有多种含义,此处主要表示边境、边界之意,前人已经注意到,在《汉书》中曾多次出现“徼”作为边界这一义项的用法。(见表1)
从表1可以看到,除了《朝鲜传》的“辽东外徼”有些特殊外,《汉书》中表示边界之意的“徼”字基本具有一个共同特征:它们毫无例外地都被用于汉帝国的西南边郡的记载,其中明确可知指蜀郡边界者有6例,指越巂郡边界者2例,指益州郡边界者2例,指牂牁郡边界者2例,此外还有2例为整个西南地区边界的泛指。而《汉志》称湔氐道的西部边境为“西徼”,也符合这一特征。颜师古在为《汉书》作注时称“东北谓之塞,西南谓之徼”,③应该说是准确把握了“徼”字在《汉书》中的語境。与此同时,前人已经注意到汉代文献中的“徼外”一词往往还具有某种特定的含义:它主要指位于华夏帝国政治边界以外、四夷所居的化外之地。④既然《汉书》在记录湔氐道时使用了“西徼外”的表述,这就意味着对于秦汉时期的湔氐道而言,至少其西部边境具备了在政治地理上区分华夷的功能。根据上述讨论,秦汉时期湔氐道的核心区域大致位于今都江堰市一带,这片地域毫无疑问是帝国的一部分,而在其西面的辽阔山区,就是当时中原人心目中四夷所居的蛮荒之地了。与此同时,华夷,之辨又是一个极为复杂的概念,上述以“徼”来区分华夷,实质上只是一种政治归属的判断,在实际的人群及其身份认同上还存在另一种华夷之分,而“徼”这一界限未必与之完全吻合。对秦汉时期的湔氐道而言,居住于当地的人群由于处于帝国领域之内,自然可以被归为华夏,但在内地人的眼中,他们又因明显与之有别而往往仍被视为“蛮夷”。①湔氐道居民的这种华、夷二重性,事实上也是秦汉时期其他诸道人群的真实写照,这也再次显示出湔氐道在秦汉道制中的典型性。
明确了“徼外”一词的含义之后,再来观察《汉志》“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的表述,就能发现其中所包含的另一层重要信息:位于岷山山系中的长江源头所在地,在秦汉时期尚不属于华夏之域。众所周知,自战国直至清代,古人长期以来都将发源于岷山的岷江视为长江的正源,因此可以说,“江源岷山”是一种在传统时代得到公认的重要地理知识,前贤已经对古代江源地理知识的发展过程做出了较为详细的梳理。可以看到,战国秦汉时期是江源知识的形成期,正是在这一时期内人们得出了长江发源于岷山的结论,自此之后,与江源相关的地理知识也只是在此基础上不断扩充而已。②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在战国至东汉的数百年中,时人的江源地理知识长期处于一种停滞状态。先秦时期的中原人士已经得知了江源位于岷山,而汉代学者在描述江源时仍然在因袭先秦文献的相关内容,并未对江源做出更为详细的描述(见表2),直到晋宋之际任豫所著的《益州记》中,才首次出现了关于江源地理环境的直接描写:“大江泉源,即今所闻,始发羊膊岭下,缘崖散漫,小水百数,殆未滥觞矣。”③据冯广宏考察,任豫所述江源的这一情形已大致和今日弓杠岭处的水文情况相同,④这说明至少到魏晋时期,时人才得以较好地把握岷江上游地区的自然地理状况。我们猜测,这一现象的出现或许存在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发源于湔氐道西徼外的江源,其地理位置已经超出了秦汉帝国的实际统治领域之外,故时人虽已了解其地望位于岷江上游的群山之中,但仍难以对江源地区展开全面的实地勘察;另一方面则可能与当时的华夷思想与学术旨趣有关,由于江源地处蛮夷之地,它的具体情况或许并不在当时华夏人群的关注对象之列,同时地理知识在秦汉时期的思想世界中也并不占主流,难以引起学者的兴趣,因此秦汉时期江源地理知识的长期荒废,也就在情理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江源所在之地正是今日的松潘地区,因此清人将湔氐道置于松潘而无视了《汉志》“西徼外”的记载,似乎还隐藏着一些特殊的用意。今松潘县位于青藏高原的东缘,长期以来它都是华夏之外的“蛮夷”之域。不过我们可以看到自唐宋以降,由于能够北通甘、青,南接蜀地,松潘对于中原王朝的重要性亦日益凸显。至清代,松潘在西部地区更是有着不可忽视的军事战略及商贸地位,⑤自进入四川地区后,清朝也相当重视对松潘地区的经营,但在建立政区建置的过程中,松潘當地的土司势力却对清王朝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直至康熙中后期,中央政府才逐渐控制了局面:“诸番自昔梗化,旋抚旋叛,野性靡常。迨圣祖仁皇帝荡平伪逆恢复以来,始皆倾心向化。”①自此之后,松潘地区长期维持着军镇管理体制与土司管理体制并存的局面。在这样的背景下,清代前中期突然出现的所谓湔氐道“松潘说”似乎就很好理解了:在现实中推进松潘政区建置的同时,清朝还迫切地需要从理论上进一步论证自身统治松潘的合法性,而秦汉时期负责管辖“蛮夷”又地望不详的湔氐道,恰好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历史性资源,因此通过官修地志的形式把松潘与秦汉时期的湔氐道联系起来,由此将松潘进入中原政权的历史上溯至秦汉,便顺利地为清朝对松潘的管辖提供了历史依据。“松潘说”的出现,某种程度上折射出的其实是清朝希望将松潘地区尽快纳入帝国的焦虑与决心。
【作者简介】蒙家原,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日本九州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秦汉史。
【责任编辑:豆艳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