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赏斋”里的长物 明中叶无锡古物藏家华夏家系与书画收藏考(上)

2021-05-31 06:16
新美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华氏文徵明华夏

作为明代正德、嘉靖时期(1506—1566)江南无锡华氏家族最有声望的古物鉴藏家,华夏(1494—1567)因其“真赏斋”中丰硕的古物收藏,以及私刻的著名法帖《真赏斋帖》而负有盛名,以至于18世纪乾隆时期的无锡地方志赞誉他为“江东巨眼”。“真赏斋”中的藏品情况在华夏同时期的文徵明、丰坊、汪砢玉等三人笔下都有文字记载,是为研究“真赏斋”收藏的第一手材料。整体来看,“真赏斋”的书画收藏总数至少在五十件以上,主要包括书法、绘画和金石三类,古籍和文玩一类亦数量颇丰。华夏的私人钤印也具有十分明确的规律可循,据此可以排除一些张冠李戴的藏品。华夏的私人交游则多和收藏有关,场屋之困与诗文的缺席使得对于他的交游研究只能通过藏品之间的流动进行推测。行文借助无锡华氏传芳集、无锡地方志、无锡博物馆和无锡市图书馆所收藏的书画实物及古籍等材料,对上述诸问题进行探赜索隐。

一 华夏家系

明初江南名士,无锡鹅湖华氏(“鹅湖”一作荡口,故“鹅湖华氏”亦作“荡口华氏”)始迁祖华贞固(1341—1397)生有三个儿子,其中长子华兴仁(1364—1429),即是华夏的六世祖。华兴仁娶当地大族顾氏,生子三人:华宗常、华宗永、华宗清,另有侧室生一子华宗润。华宗常(1382—1407)即是华夏的五世祖,他字源长,“为人好义敏学,性至孝”1[清]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无锡文库》,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三辑,第336页。,曾因母疾,而刮股为母做羹治病,这种做法似乎在华氏族人之间较为流行,如华氏“怡隐支”的华叔阳亦曾为其父华察刮股治病,后因未果而哀毁生病,遂亡。2同注1,第423页。据家谱载,华宗常去世时只有二十六岁,其妻邹氏生有一子华守德(1405—1476)3华守德,字本常,号涵养,华夏高祖,博学居孝,筑有“存思堂”,其小传见华孳亨,《(乾隆)华氏传芳集》,〈涵养府君宗谱传〉,载《无锡文库》,第三辑,第347页。,即为华夏的高祖,而后邹氏殉节自尽,起因为“(华宗常)以子属其母顾氏,而不及其妇邹氏”4同注1,第347页。,华守德遂成孤儿。华守德,字本常,自号涵养,父母早逝,由祖父母养大,“弱冠读书史,能领大义,天性慈孝”5同注4。,堂号“存思堂”,以示对父母的思念。大学士程敏政(1446—1499)曾为其《存思堂咏》作序文,另有马嵩、夏复以及华兴定等人为之作诗,以称赞其孝道。6同注1,第347—348页。华守德娶妻邹氏,育有四子:华昀、华春、华旻、华昕,其中次子华春就是华夏的曾祖父。

华春(1429—1501),字廷元,号松严,家谱中说他“为人孝友,少有志操”,“弱冠即代父干家蠱,力于治生,家业以裕”7同注1,第358页。,由于祖母邹氏的殉节自尽,华春年少时即四处奔告,为祖母获求旌表,同时他还“遍求名卿士大夫诗文以表章之”8同注7。,一生敦朴勤俭,“不事矫饰,衣衿布素,珠玉玩好,略不经意”9同注7。,教育子女“力田读书”。华渚《华氏本书》中说他“稍长受业里师,涉猎经传”10[清]华渚,《华氏本书》卷二十九,存裕堂义庄重梓,光绪乙巳(1905)秋月刊印。,将其父亲分家析产所得到的五十亩田地,逐渐扩充至荡口上福乡,并兴修水利,赈饥荒,讲孝友,在乡人中获得了较高的威望。在他七十岁的时候,状元钱福(1461—1504)曾为之做寿,并称赞他“君号松严耶,夫松之与严,皆物之寿者,而严之寿尤为远”,“君为人不阿不倚,有得乎松,确然䃘然,有得乎严,可谓无愧其号者”11同注10。。华春原配赵氏,继配顾氏,生子五人:华坦、华垹、华堂、华壆、华堉,其中四子华壆后过继给华春的三弟华旻为嗣,长子华坦即是华夏的祖父。

华坦(1452—1545),字汝平,号南坡,国学生,考授州目,秉性谦和,礼贤下士,所交皆当时伟人,唯不畏强御,不受侵陵,豪右以是惮之。12《鹅湖华氏通四支兴二支宗谱》卷三,光绪己亥听彝堂义庄刻本,1899年。文徵明在华氏家谱中说他是一位“高年悃愊之士”,高寿而又待人至诚,华氏族谱中所载的华氏族人,唯华坦享受最高。他“精敏周慎,雅意恢弘”,“尽力于畎亩,菑播以时,廥积输将,咸有法度,声生势长,累赀钜万,田园邸第,遍于邑中”13同注10。。这说明华坦经营财富的能力较强,且主要以田亩为主,然后将依靠田亩获得的资本用以经商牟利,如果联系其他华氏族人的财富积累方式,不难发现他们之间都有十分相似的地方,即大多依靠经营土地而致富。这一点十分重要,作为当地望族,田多人众,华氏一族出任粮长一职的较多,据香港中文大学余艳博士统计,鹅湖华氏家族自华贞固的孙子一辈开始,一些成员陆续成为粮长,诸如华宗隆、华宗安、华用斋、华炯、华祐、华基、华烨、华燠、华辉、华需、华钢、华夏等十二位华氏族人都曾出任过该职务。对于粮长的职务,“华氏后人极尽赞美之辞,书写这些粮长在供职之时的善事、歌颂他们的美德以及对于大众的贡献。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任职粮长并没有对华氏成员的自身利益造成任何损害。相反,他们的财富在任职期间不断累积起来,权力和声望也逐渐扩张,实为有利无害之举”14余艳,《无锡县的华氏宗族——一个长时段的探讨》,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2011届博士论文,未刊,第33—34页。。没有文献记载说华坦做过粮长,但其诸多族人,其中也包括他的孙子华夏,曾任此职,那么应该对于他的田产积累起过重要作用。华坦一生隐逸,不曾出仕,“隐约终身”,但“终身所交游皆当世伟人”,“则有若王文成阳明先生、邵文庄二泉先生、邹文庄东郭先生、乔庄简白岩公、吴文端白楼公、文中丞宗严公,皆常为文赠公也。若瞿文懿昆湖公、吕文简泾野公、吴参议海峰公、王雅宜太学、陈白阳山人,皆有投赠赋寿之什,为公耄耋之祝者也”15同注10。,也就是说王阳明(1472—1529)、邵宝(1460—1527)、邹守益(1491—1562)、乔宇(1464—1531)、吴一鹏(1460—1542)、文徵明叔父文森(1462—1525)等大学者和官宦都与华坦有交谊,嗣后他的孙子华夏就曾拜王阳明和邵宝等人为师,可见王阳明、邵宝以及文森、文徵明叔侄和华夏家族属于世交。著名理学家瞿景淳(1507—1569)、吕枘(1479—1542)、吴子孝(1495—1563)、王宠(1494—1533),陈淳(1483—1544)、李元夫、冯夔、唐寅等曾为华坦祝寿并写下诗文,16同注10。或者创作过书画作品,但他们彼此之间年龄相差甚大,也缺乏有力材料来佐证他们之间有直接往来。很有可能,是华坦的儿孙,甚至就是华夏本人为祖父祝寿而前去求文。但是,我们还是可以据此推断出华夏的生活和交游圈子,是一种什么状态,对他以后从事古物收藏产生了何种影响。至少以下几点是十分明确的,即华夏家世殷实,田产丰厚,其祖父交游甚广,且多为名士,尤其是文徵明家族与华夏的来往,至少从华夏的祖父这一辈就已开始,说明文、华两家是世交,具有通家之谊,一些存世的信札也证实了这一点。唐寅和华夏家族的来往,仅限于他给华夏祖父华坦祝寿写过诗文,至于他是否与华夏有直接往来则不得而知,至少可以说明“吴门四家”中文、唐两家与华夏家族皆有往来。

华坦娶妻钱氏,生子二,长子即华夏的父亲华钦,次子华鈱,家谱记载不多。在周道振所辑录的《文徵明集》中,完整地保存了华钦的墓志铭全文:

府君,南坡翁之子也。南坡精敏宏达,长于经理,年九十余,独自操家。科轮佃作,悉身任之,一不委劳于人。故府君至老,犹供子职,其才能行义,不少外见,而内行甚修。事南坡翁及母钱硕人,承颜顺志,白首服勤,起居省侍,不少违拂。翁没,府君已七十余,毁顿成疾,孺慕不已。岁时蒸尝,与讳日修祀,豆笾结清,牢醴维饬。旦起,必衣冠谒先祠以为常。至于家事靡密,货泉流输,一无所问。教子若孙,亦唯道以义方,未始督过。尝曰:“燕翼贻谋之事,前人既已规措。伏腊供具,内人之职。彼皆有绪,吾亦何用多为?”性本靖谥,不喜矫枉,不事夸诞。对客恂恂,未偿以语言先人。人侮之,受而不答,视若不慧,而还语诸子,则皂白井井。且戒曰:“慎毋尔也”,推诚任性,不逆诈,不穷人之过。待臧获下人,往往以恩掩义。或有所盗,知而不言,曰:“彼当自愧悔也”,或负南坡翁金,而给取券去,曰:“譬遭疆禦,则亦已尔”。其仁隐宽裕多此类。晚得未疾,不良于行,作别墅于湖桥,陂鱼养花,树艺自适,将以佚其老。而岂意其遽疾而死也,呜呼!府君生成化甲午八月七日,卒嘉靖甲寅正月十又三日,享年八十有一。配吕氏,前卒。子男五人:长夏,国子生,娶钱。韶、勺,娶俱邹;英娶范;文甫,丙午举人,娶成。女一人,适钱去伪。孙男五人:绍会、绍芳、绍先、绍贤、绍龄。孙女十二人。曾孙男一人:积德。葬以卒之明年乙卯正月十日,墓在胶山,吕硕人祔。先事,夏偕诸弟以状来请铭,状则文甫所自述也。17[明]文徵明著、周道振辑校,《文徵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99—1500页。

这篇数百字的铭文,由华夏诸兄弟请文徵明书写,其内容则由华夏幼弟华文甫(1513—1596)自述18华文甫,华夏幼弟,其小传见华渚,《勾吴华氏本书补编》卷二十九〈昌化县知县西桥公〉条,存裕堂义庄重梓,光绪乙巳(1905)秋月刊印。,该文较为详尽地勾勒出了华钦的人物形象,其一是华钦极为孝敬父母,“承颜顺志,白首服勤,起居省侍,不少违拂”;其二是华钦与他的父亲华坦相反,似乎不善于料理家务,有关家庭的财务问题,几乎是“一无所问”;其三是性格沉稳持重而不张扬,晚年隐于湖桥,过着悠闲自娱的生活。正如台湾学者朱书萱所说:“我们看不出华钦与文化界之任何相关讯息,也没有家富庋藏的纪录,像是一个平实朴素的百姓的传记。倒是华夏的祖父华坦与当代文人的交谊,让我们想见其家风中富于文化气息的一面。”19朱书萱,〈论书画鉴藏与书法教育——以华夏(1490—1563)真赏斋为例〉,《东亚人文学》第31辑,2015年,第303页。华钦娶妻吕氏,生五子,他们分别是长子华夏、次子华韶、三子华勺、四子华英、五子华文甫,女儿一人,嫁无锡钱去伪。

文徵明的这篇铭文,清楚地记载了华钦“生成化甲午八月七日,卒嘉靖甲寅正月十又三日,享年八十有一”,即华钦生于明宪宗成化十年,公元1474年农历八月七日,逝于明世宗嘉靖三十三年,即公元1554年正月十三日,享年正好八十一岁。而《鹅湖华氏通四支兴二支宗谱》卷四则记载华钦生于“明成化十三年丁酉二月十九日”,即公元1477年农历二月十九日,卒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二月初一日”20同注12,卷四。,寿七十有一。两个生卒年相比,差距较大,不管是具体的出生年月,还是享年时间,都有不小的差距。在没有更为确凿的印证材料出现之前,文徵明的说法应当较后者可信。这不仅是因为文徵明与华钦的父亲,儿子等都有往来,熟悉其家事,而且文徵明是一个非常认真谨慎的人,同时文中说得非常清楚“翁没,府君已七十余”,即华坦在公元1545年去世的时候,华钦已经七十余岁了。如果按照华钦1477年的生年,其父去世时他才六十九岁,尚不足七十周岁。而1474年的生卒年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华氏后人又依据居住地进行支系划分,其中华夏和他的二弟华韶,为角上东沙派;其三弟华勺和四弟华英为角上北溪派;华夏最小的弟弟华文甫和华坦的幼子华鈱则为角上西桥派,形成了华坦儿孙一分为三的家族世系。依据居住地进行支系划分,这一做法在华氏家族中极为常见,如与华夏同时期的大收藏家华云,因他居住在无锡城区伯渎河的南下塘一带,故其后裔多称为“南门上塘派”,而其异母弟华露(1531—1596)的后裔们则称为“南门下塘派”。

二 “真赏斋”主人

华夏一生困于场屋,且又不善诗文,使得他在文献中几无踪迹可觅。但是华夏的古物收藏丰硕,且多有巨迹,于是在文徵明和丰坊等人笔下,华夏一个粗糙的人物线条被勾勒于世人眼前。翻阅那些依旧存世的华夏故物,尤其是那些声名煊赫的晋唐法书巨迹,现实与历史愈发显得极不相称。毋庸置疑,华夏是一位被文献所冷落了的明代古物收藏大家。

自清代以来,关于华夏的记载,几乎所有无锡地方志均采用了如下说法:

华夏,字中甫,少游南雍,师事王文成守仁。守仁谪龙场,周旋患难,士论多之。病衄,不应科目,与文徵仲、祝允明为性命交。陶情竹素,构真赏斋于东沙,藏三代鼎彝,魏晋以来法书名画,赏鉴推江南第一,文徵仲为之铭。石刻有《真赏斋钟繇帖》行世,人拟之《玉枕兰亭》云。21《(乾隆)金匮县志》,《无锡文库》,第一辑,第776页。

这是乾隆年间《金匮县志》关于华夏的描述,而在同一时期的《无锡县志》中,有关华夏行状的记载在保持大体相同的基础上,对于他的书画鉴藏略微做了调整,其文如下:

构“真赏斋”于东沙,藏三代鼎彝,魏晋以来金石缣素,品鉴推“江东巨眼”,徵明为之铭。《真赏斋》拓本妙埒宣和、停云、快雪,而下不敢望也。22《(乾隆)无锡县志》,《无锡文库》,第一辑,第440页。

在这段文字中,华夏的鉴定能力使他第一次获得了“江东巨眼”的称号。这不由得使人想起万历年间著名书画鉴藏家詹景凤(1532—1602),就明代中叶江南地区的古书画鉴定情况而书写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被后世的研究者们经常援引:

项因谓余,今天下谁具双眼者?王氏二美则瞎汉,顾氏二汝眇视者尔。唯文徵仲具双眼,则死已久。今天下谁具双眼者?意在欲我以双眼称之,而我顾徐徐答曰:“四海九州如此广,天下人如此众,走未能尽见天下贤俊,乌能尽识天下之眼。”项因言:“今天下具眼唯足下与汴耳。”余笑曰:“卿眼自佳。”乃走,则不忍谓己独有双眼,亦不敢谓人尽无双眼。嗟夫,赏识亦难矣,一荆璞也,此以为宝,彼以为石。一燕石也,彼以为宝,此以为石,然独一物耳。23[明]詹景凤,《东图玄览》,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上海书画出版社,1992年,第四册,第54页。

具有丰厚古物收藏做支撑的项元汴,他的这番评论很容易使人信服,虽然措辞用语显得有些狂妄。鉴定眼力不错的王世贞兄弟被他贬为“瞎汉”,云间的大藏家顾汝和、顾汝修兄弟亦被藐视,实际上他们不仅和华家有着姻亲关系,而且顾氏的许多藏品都和华家存在着互动,从目前的文献来看,许多时候是华家收购了顾家的藏品。他们彼此之间都应该十分熟悉,但是华夏的鉴定水平在此就没有被项氏提及。其中的原因极有可能正如黄朋女士所说:“华夏每有藏品几乎必请文徵明鉴定、题识。唯其如此,华夏方能每有收购均是相当有品质的书画,成为无锡藏家的代表。”24黄朋,〈流动的画廊——明中期苏州书画鉴藏圈交流方式〉,《收藏家》2003年第9期,第12页。说得更为直白一些,也就是说文徵明是华夏的“掌眼人”,甚至可以更为夸张地说,华夏的鉴定眼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之所以能够收到巨迹,完全依赖于文徵明的鉴定。当然,这种说法显得过于武断和绝对,其因由在于到目前为止,华夏几乎没有一篇关于鉴定的文献存世,仅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枚收藏印章留在了藏品上,而且都钤盖得规规矩矩,绝不钤盖到书画本幅的中心区域,基本上都钤押在画幅的边角之处。文献的缺失,使得我们无法管窥到他本人的鉴定水平,由此带给后世各种各样的推断。现藏苏州市博物馆的宋拓《古本兰亭册》(纸本,共五开,每开纵28.8厘米,横13.3厘米),其面板上的楷书题签“宋拓古本兰亭第一神品,东沙子鉴藏”(图1),以及册尾的华夏题识(图2),极有可能是华夏目前存世的唯一墨迹,该题识为四行楷书,文字充满鉴赏性质:“予家向藏兰亭十余种,以定武本为最。此本得之最晚,似更出定武之右矣。吴君婴能,见而爱之,以海岳潇湘夜雨卷易去,云烟过眼,予何敢终据?尚有定武本,亦差堪自慰耳。中甫华夏跋。”下钤“东沙子”朱文椭圆形印、“华中甫珍藏印”朱文长方形印两方。该题识字数不多,皆用楷体,结体严谨而颇具隶书的趣味,出锋较多,中规中矩,深受文徵明影响。从文中可知华夏收藏各种不同本子的《兰亭序》多达十余种,且尤以定武兰亭最好。一位名叫吴婴能的朋友用米芾的画卷,换走了他所收藏的定武兰亭,他却看的很淡,也不计较,以一种豁达的心态对待藏品,由此可见华夏性格的一斑。

图1 《古本兰亭》之华夏题签,苏州博物馆(左)

图2 《古本兰亭》册后之华夏题跋,纸本,纵28.8厘米,横13.3厘米,苏州博物馆(右)

华氏家谱中也从没有将华夏称作“江东巨眼”的文字,到了清代乾隆时期的无锡县志才第一次使用了“江东巨眼”的称呼。即使在有明一代,华夏的鉴定水平似乎也不是最高的,客观情况大抵如此。到了现代,诸多美术史家们也曾反复钩沉华夏的有关史料,惜于各种条件所限,故出现许多舛误,如杨仁恺主编的《中国书画》第七章“明代书画”中关于华夏的情况:“华夏(公元15世纪)字中甫,江苏无锡人,著名鉴藏家,和文徵明、祝允明、都穆等著名书画鉴藏家友善,经常过从。他世居东沙,斋名‘真赏斋’,其中贮藏古物金石书画极富。”25杨仁恺,《中国书画》,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89页。著名文徵明研究专家兼书画收藏家周道振(1916—2007)在其〈无锡华夏真赏斋与文徵明〉一文中写道:“华夏,字中甫,号东沙,无锡人。幼颖敏,识伟志昂。长读书成均,声动南雍。遘衄疾,弃举子业。乃寄情于古图史金石之文。金石缣素,品鉴推江东巨眼。少师事王守仁。守仁谪龙场驿丞,夏侍左右,周旋患难。中岁与苏州祝允明、文徵明称合志之交。生于明孝宗弘治间(1488—1505),而著声于世宗嘉靖间(1522—1566),卒年七十四岁。”26周道振,〈无锡华夏真赏斋与文徵明〉,《无锡文博》1996年第2期,总第31期,第15页。

杨仁恺的说法代表了目前学界最为流行的一种说法,有关华夏的一切都显得极为笼统概括。而周道振文中所使用的材料则主要来源于《无锡金匮县志》和清人华渚的《华氏本书》,他对于华夏生卒年的推断还是较为准确的。实际情况则是,华夏的墓志铭在其逝后不久,就由其族叔华启直所撰写,并收在了他的《华豫庵先生集》一书中。华启直(1533—1597),字礼成,别号豫庵,通四支华兴定四世孙华舜钦(1499—1568)的次子,嘉靖四十一年(1562)进士,曾履任顺天教授、刑部主事、贵州副使等各种官职,27[清]秦缃业等纂,《无锡金匮县志》卷十九,《无锡文库》,第一辑,第335页。有干才,且极为至孝,在华氏家族中颇有声望。他的《华豫庵先生集》卷尾有著名学者顾宪成(1550—1612)为他所作的个人小传,同时附有民国实业家兼收藏家华绎之(1893—1956)的祖父华鸿模(1840—1911)的题跋,跋文言《华豫庵先生集》刻于清宣统三年(1911),内容虽多有舛误缺漏之处,但依旧保持了文集的原貌。由于《华豫庵先生集》(图3)的底本为清刻本,且向无刊行,故其中的有关史料很难为学界所知晓,所以华夏的墓志铭被长期湮没其中,这是一篇目前所知关于华夏行状最为详尽的史料,且出于族人之手,故其可信性极高,是勾勒华夏个人形象最为基础的材料,限于其珍贵性,兹抄录全文如下:

图3 [明]华启直,《豫庵先生文集》封面,无锡市图书馆

嗟嗟,中甫君其已焉哉。君华氏,讳夏,中甫其字,别号东沙。我华出春秋宋戴公,后东晋孝子讳宝,家无锡之华陂。传十有八世,讳荣,尝仕宋,居汴。又三传,讳原泉,自汴还锡,居邑之梅里。又八传,讳铉,早卒,配陈,守节被旌。铉生栖碧翁,讳幼武,好文能诗,有《黄杨集》行世。栖碧生贞固翁,讳悰韡,徙居鹅湖滨,为邑之延祥里人,手著《虑得集》,贻子孙规。贞固生永喜翁兴仁,仁生宗常,好君五世祖也。翁守德,松严翁春,南坡翁坦,小山翁钦,则君之高曾祖。考云母吕氏,生君兄弟五人:君最长,为南坡翁冢孙,次曰韶、曰勺、曰英、曰文甫。文甫乡进士,两仕县尹。28[明]华启直,《华豫庵先生集》上卷,清宣统三年(1911年)刻印本,无锡市图书馆藏,第94—96页。(图4)

图4 [明]华启直,《族侄中甫君墓志铭》,无锡市图书馆

和其他逝去的华氏族人一样,使用近乎一致的措辞介绍了华夏的身世,他是荡口始迁祖华贞固的直系后裔,兄弟五人,华夏居长。尤其是自元代华铉以来的每一世先祖的名字都有所交代,且都能和华渚的《华氏本书》《华氏传芳集》以及《通四支宗谱》等重要的家族文献相印证,说明了它的准确性和可靠性。

“君幼颖敏,识伟志昂。南坡翁喜摸其顶曰:‘克昌吾门者是孙乎’?稍长,锐情砥学,才可脱露,比业成均,试辄优,声动南雍。君器量冲恢,缙绅先生倾盖延纳,若太宰乔公新建、王公祭酒、邹公及吾会中丞文公,吾锡文庄邵公,咸当时伟人也。咸友重君,君亦自负。”29同注28。可见华夏自幼聪明,且有志向抱负,得到了祖父华坦的喜爱,并给予厚望,认为华夏可以光耀门厅。年岁稍大以后,华夏也曾进入到南京的国子监——南雍学习,且颇有声望,以至于“声动南雍”。就性格而言,华夏器量“冲恢”,同时他也善于结交文士,铭文中所提到的有乔宇、邹守益、邵宝等几位。其中乔宇,字希大,号白岩山人,山西人,曾任南京礼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职,并与杨一清和李东阳有师生之谊,而显宦杨一清与华氏家族中的华云也颇为密切。现藏无锡博物馆的元人郑元祐楷书《华孝子祠记册》,其后就有杨一清和华云的题跋,我们从中得知华云在嘉靖乙酉年(1525),见证了进士兼藏家的蓝田(1477—1555)将该册页赠予华氏姻亲曹怀的这一事件,30曹怀,字于德,正德十二年进士,任户科给事中,其小传见《(嘉庆)无锡金匮县志》,《无锡文库》,第一辑,第398页。并将此事题跋于册页之后。31蓝田(1477—1555),字玉甫,号北泉,山东即墨人。嘉靖进士,官至河南道监察御史。博学好古,蓄古书画富。邹守益,字谦之,号东廓,江西人,著名理学家、教育家。无锡人邵宝,则是华夏的同乡,此人不仅博学多才,且官居显位,更是写的一手好字,诗文亦是颇负盛名,无锡许多士人的墓志铭都出自邵宝之手。邵宝在当时的无锡是一个知名度极高的人物,他与华氏一族来往极多,曾经为华氏家族中的许多人写过墓志铭,如著名藏家华珵的具体行状就是依靠他书写的神道碑而为人所知。此外尚有华山32[明]邵宝,《容春堂集前集》卷十五,《无锡文库》,第四辑,第142—143页。、华燧33同注32,卷七,第251页。、华昶34同注32,卷十四,第558—559页。、华津35同注32,第564—566页。、华云母张氏36同注32,第580—581页。、华允昭妻邹氏37同注33,第663页。、华云外祖父张逊38同注32,卷八,第679—680页。等人的墓志铭或小传等都由邵宝所书。同时邵宝与华家亦有姻亲关系,有一华氏族人华珉,即为邵宝外甥。39同注32,卷二,第84页。

“已而遘衄疾,乃叹曰:‘命哉?名与生孰重’?遂弃去举子业,绝意进取,唯博古自娱图史是。耽精鉴远,日研以确,凡晋魏法书金石古刻,并金悬购。所藏皆巨迹最品,他如图画器物种种英粹,赏心寓目,陶厥性真,颜所居之斋曰:‘真赏’。太史衡山文公数过嘉之为叙铭。”40同注28。然而命运不济,极有可能在准备继续科举考试的过程中,华夏身患“衄疾”,也就是一种鼻孔出血的疾病。由是,在虚名和生命之间,华夏选择了后者,“遂弃去举子业,绝意进取,唯博古自娱图史是”,以太学生终其一生。极有可能就是因为在科举方面的不成功,使得家谱中关于华夏的记载寥寥。就古物收藏而言,他“耽精鉴远,日研以确”,善鉴且钻研较深,当然亦有溢美之词。“凡晋魏法书金石古刻,并金悬购”,说明华夏实际上主要收藏魏晋时期的书法、鼎彝、石刻三类,且不惜重金。“他如图画器物种种英粹,赏心寓目,陶厥性真”,说明他也收藏古籍和绘画,以及其它器物一类的古物,但魏晋法书、鼎彝和石刻应该还是华夏收藏的重点对象,绘画和古籍其次,这一说法基本上能和文徵明的《真赏斋铭》和丰坊的《真赏斋赋》相互印证。就目前存世的实物来看,也确实如此,钤有华夏藏印的古代法书较多,当然魏晋时期的东西早已散佚,仅能通过《真赏斋帖》中的拓片管窥一二,唐宋人的书法反倒是存世实物中最多的,如颜真卿的《刘中使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传为唐人张旭的《古诗四帖》(现藏辽宁省博物馆)、黄庭坚的《诸上座帖》(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和《李太白忆旧游诗卷》(现藏日本京都藤井斋成舍有邻馆)等。我们所能见到的古代绘画,却仅有元人王蒙的《青卞隐居图》(纸本墨笔,纵140.6厘米,横42.2厘米,上海市博物馆藏)一件,其它一些仅存目录,其数量实不能与唐宋法书相较。华夏收藏之所为“真赏斋”,并有文徵明为之题写长文《真赏斋铭》,如今尚能见到实物。

古物收藏以外,华夏于家政也较为擅长,“君虽讬情图史,而雅属家政,尤笃于事亲。先是南坡翁以亩畎拓业,善经理,年九十,独自操家。小山翁白首共子,识君宝相之出入起居,冢孙是赖。南坡翁高年悃愊之士,交游多名卿钜儒,以君器量克周旋其间。每得士誉,君勿愧于顺孙也。比南坡翁殁,小山七十称孤,毁顿成患,不问家务。君承其责,户内外钜微事,熟任诸躬。小山晚婴未疾,不良于行,作湖桥别墅。君率诸弟具甘旨树圃囿,以逸其志,逾八袠卒。君毁之甚,丧葬如礼,痛母吕前卒,哀慕弗諼。岁时蒸尝,必躬必腆,遇讳祭,怆悼形于色。诸弟虽各居析业,而祖庙故设君家,君重宗法,岁时伏腊,必合祭。祭毕则相燕集。君齿长,怡怡友爱,伯季以谐,性寡同,好与端人处,待以诚信,始终弗改。族人长乡附,往往难之,君频应役。综理慎密,罔贻后累是,亦足以见才略矣。君家故温裕而不嗜侈富声色,就斋中叠石艺卉,开轩列榭,暇则徙而偃息。嘉木幽花,翳檐绕室,钩帘爇薰,道书在几,真赏外并未有他。慕识者以为高,云未老预理寿藏棺衾,周具岁创月制,其诚达生者欤”41同注28。。 华夏祖父华坦经营田产,颇善经营,且交友者多名士,这在他的谱传中已有详细论述,此不赘述。华坦长寿,九十四岁方离世,而后华钦也多不问家政,家务多由华夏搭理,且处理得十分妥贴。对待亲人和族人都十分厚道,讲究诚信,且颇有干才。晚年的华钦似乎因病而致出行不便,建造湖桥别墅颐养天年,华夏经常率兄弟们前去看望照顾。华钦“逾八秩卒”,印证了文徵明所书的华钦墓志铭中关于其生卒年的准确性,即华钦八十一岁而卒,说明清人编纂的《鹅湖华氏通四支兴二支宗谱》卷四中关于华钦生卒年的有误。华夏母吕氏先于其父去世,他也经常前去祭奠,且“怆悼形于色”。兄弟几人虽析产而居,但对于祖庙的祭祀与管理事宜皆有华夏操持,祭毕兄弟几人往往会宴饮,家人之间极为和谐。华夏一生多与正直的人来往,且极讲诚信,“族人长乡附”,应是说华氏族人多有出任粮长一职的,虽然在华氏族谱中并无“粮长”一词出现,但却频频使用了“万石长”“掌税于乡”的表述,其实际意义其实都是指“粮长”。“往往难之,君频应役。综理慎密,罔贻后累是,亦足以见才略矣”,族人有难,华夏也频繁应对政府所征召的劳役,都能处理的缜密合理,且不留下隐患,足见其才。这句充满溢美的表述,从另一个细微的角度证实了华夏确实出任过粮长一类的管理基层民众的职务。华夏家境富裕,但其生活却不奢靡,唯喜叠石养花,把玩古物,“真赏外并未有他”。他在自己生前就备好了死后所用的棺椁一类的物品,以至于华启直说他将生命看的很诚达。

君配钱,举子弗育。晚岁侧室生子,乃喜曰:“吾有子,吾愿毕矣。”顾方越希龄,寻长逝而弗获,俟其长也。然君崇谊抱志,啬厥身当丰厥嗣,君即死,夫复奚憾。先是予先大夫,暨予诸父,雅善君。迨君病亟,属予季父鸥亭翁曰:“生死,犹旦暮也。维藐兹穉孤凭藉吾大父行,乃封中石,毋以他辱维吾宗之世,识我者。”语讫而瞑,时隆庆丁卯(1567)八月六日,生弘治甲寅(1494)四月八日,年七十有四。娶即钱,子男二,长龙光,聘钱。次耿光,未聘。女三,壻(婿)曰钱春、朱国、光方,并仕族。卒之□年□月□日,二孺啣母命,扶君柩,窆胶山祖茔侧。至是辛未(1571)仲夏,二孤孱孱衰绖,诣予季父,泣以君遗属请。呜呼,予岂知君也。夫爰即所见,闻君生平行履为誌而铭之曰。42同注28。

晚岁的华夏,过着一种恬然自得的隐居生活。他一生娶妻两位,其中原配钱氏不育,最终侧室为之生育了儿子。今翻阅华夏家系,家谱中记载他有两个儿子,其中长子华龙光,次子华耿光,应皆为侧室所生,而非嫡妻钱氏。晚年得子,华夏感慨“吾有子,吾愿毕矣”。十分有趣的是,这件事情竟然在文彭的一封书信里被生动地提及。现藏无锡博物馆的《文徵明父子致华夏家族信札》,一共十九开,其尺寸每开纵31厘米,横14厘米,该信札内有一通文彭写给华夏的书信(图5),他在信中说到:“彭顿首,书奉东沙契兄先生侍史,奉别以来,几易寒暑,思念之心,未尝少置。追想齿序,足下今年政七十耶,且闻有弄璋之庆。所谓‘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乐当何如。”无疑是说华夏在七十岁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据华夏生卒年推算,其生子时间应在1563年,即嘉靖四十三年。清代的《鹅湖华氏通四兴二支宗谱》载“华龙光,字伯寿,号少沙,子六:元成、元学、元进、元卿、元达、元祐”43同注20。,次子华耿光,“字叔介,号振沙,子一:元明”44同注20。,其余信息阙如,家谱中说华夏有二子,其因由不得而知。华夏一系迨至清末,其子孙繁衍不断,有关世系在家谱中皆有记录,然显达者寥寥,终至有清一代堪为沉寂。与之相反,同宗的华云一系,则是名家辈出,他们在书画创作、文献著述以及仕途方面皆不乏达人,如华云的长子华复初曾任应天府训导;三子华复诚出任鸿胪寺鸣赞;四子华复元任南京户部郎中;五子华复阳任职临海县主薄。45同注1,第636页。其十六个孙子中的大部分皆有功名,直到清代,华云后裔也还出现了华时亨(华云玄孙)、华琪芳(华云曾孙)、华长发(华云来孙)等在文学、仕途以及艺术领域的佼佼者。

图5 [明]文彭,《致华夏信札》,纸本,纵31厘米,横14厘米,无锡博物馆

华夏的生卒年月则十分明确,即生于“弘治甲寅(1494)四月八日”,卒于“隆庆丁卯(1567)八月六日”,终年七十四岁。就年齿而言,他比文徵明和唐寅低一辈,应和文徵明的儿子们是一辈。

作为长兄,华夏有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除去他本人和其幼弟外,其余兄弟们的史料都极少。他的二弟华英,字实甫,有一子名华祥桂,其后则无传。三弟华韶,字善甫,有一子华绍会,后曾任山西按察使,华绍会也有一子,名华积德。四弟华勺,字时甫,号北溪,别号丹霞山人,原配邹氏,继配姚氏,合葬无锡堰水庄。生有三子,长子绍先,次子绍贤,幼子绍龄。其幼弟华文甫的有关史料相对较多一些,华文甫(1513—1596),字显甫,号西桥,明嘉靖丙午举人,历任襄阳、昌化二县知县,有善政,家谱中说他“少颖异,六岁就传受书,倍群儿,十二善属文”,“二十二岁補博士弟子员,嘉靖丙午举于乡,五试春宫不第,谒选得襄阳令”46同注1,第414页。。任职襄阳期间,华文甫严惩不法,受到百姓拥戴,后因避祸藩王而改任昌化。任职浙江昌化知县时,华文甫修学校,并与诸生讲学其间,遂使文教振兴。同时他还组织人员修邑志,建丈田议,开垦荒田,兴利除害,以至于“两邑之民,咸爱戴如父母”47同注1,第415页。,以至于同僚将华文甫喻为汉代的循吏。和其他华氏族人一样,华文甫也以孝友著称,构建“留香馆”为读书所。华文甫育有五子:长绍芳、次绍庆、三绍登、四企贤、幼绍第。此外,华文甫尚有著述甚多,著有《学庸详说》《诗经注义》《仕余稿》《西桥德藻集》等。另所篡录的文献有《春秋》《左传》《周礼家语》《六子诸书》、辑《文选》《元修》。《华氏传芳集》《郡邑志》及《浙江通志》等文献俱有传。48同注12,卷六。

华夏的有关史料都比较零散,地方志中的记载多趋同,往往是晚期的文字沿袭早期的文字,且较为简单,这在乾隆和嘉庆时期的地方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而家谱中对于谱系的记载则最为清晰具体,但大多强调仕途中的成功者,华夏的史料也有一部分散落在《勾吴华氏本书》中,出现了一些异于华启直《华豫庵先生集》中的内容,可以做为补充,如家谱中说他“公(华夏)敦祀事,重宗法,岁腊合祭,祭毕,燕享群从,侃侃抑抑,称有礼焉。家故饶富,掌乡税,综理缜密,有经世才”49同注10,卷三十。。这里面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细节,“家故饶富,掌乡税”,说明华夏家赀殷实,这无疑和他的祖父华坦有关,因为在华坦的时候,其家已经是“累赀钜万,田园邸第,遍于邑中”50同注10。了。“掌乡税”,其意实际上是指华夏任职粮长。根据华夏的生卒年来判断,其“掌乡税”的大致时间应该是在明世宗嘉靖时期(1522—1566)。而明代自宣德以来,粮长“往往运用所掌握着的巨额税粮来做资本经商牟利,或购买土地”51梁方仲,《明代粮长制度》,中华书局,2008年,第4页。。“总之粮长诡诈敲剥,弊病百端,这是与明代的统治相始终的。它的整个历史,就是一部贪污史。明初粮长品质较佳的说法,绝非历史真相”52同注51,第116—117页。。我们不能据此来否定华夏的品行,因为存世不多的史料都肯定了华夏其人,但是利用“掌乡税”的机会,经商牟利,或者购买土地等却极有可能。华夏一生不曾出仕,但他却能购藏到质量非常上乘的古代书画,那么其资金来源就不得不让人匪夷所思,很大程度上他也会借助粮长一职来谋取私利,成为其从事古物收藏的重要经济来源。身居粮长职位,并拥有大量土地,虽无煊赫官位,却富甲一方,这些特点和紧邻的安国家族极为相似。安国父亲安友菊(1446—1505)“掌赋于乡,公廪私蓄,事若蝟集”53转引自王赓唐,〈安氏旧家谱(传)抄本―胶山安国家族世次的又一资料〉,《无锡文博》1992年第3期。,到安国的时候已成为巨富。其财富的来源,王赓唐先生认为主要有三个来源,其一是拥有大量的土地出租,收取地租;其二是雇佣大量劳动力从事生产,获取农产品;三是经商,土地上收获的农产品大部分作为商品出售。54王赓唐,〈安国桂坡馆的盛衰〉,《无锡文博》1994年第1期,第20页。与华夏有关的史料没有安国丰富,故无法确切知晓其财富的来源,只能通过家族对比,更兼地理上的近便,因为安国居住的安镇距离华夏居住的鹅湖都地处无锡东隅,且交通十分便利。华夏生活的时期,古书画的价格并不便宜。如项元汴收藏的古书画,大多都有价格记录,其中有一些藏品还是购自华夏的,如五代黄筌的《柳塘聚禽图》,项元汴曾记载“五代黄筌柳塘聚禽图,明墨林山人项元汴真赏宝秘。原价捌拾两,购于无锡华东沙家”55《石渠宝笈续编》,〈宁寿宫藏九〉,《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072册,第703—704页。。元人虞集的《书虞允文诛蚊赋》,吴升《大观录》卷九曾载项元汴题记:“此帖今藏余家,往在无锡荡口得于华氏中甫处,少溪家兄重购见贻之物,元汴。”56[清]吴升,《大观录》卷九,《续修四库全书》,第1066册,第462页。李万康将这些价格与当时的物价和普通市民的购买力,进行关联性的研究,说明“传世法书名画的价格很高”57李万康,《编号与价格:项元汴旧藏书画二释》,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1—162页。。但是,华夏却仅仅依靠曾经做过微小的“万石长”职务,收藏如此质量较高,价格不菲的古代书画,其富有的程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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