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经济的大飞跃,始于明代中叶。嘉靖年间江南人叶权来广东游历时惊奇地发现,原本令外省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南岭瘴区,竟然已经变成了平安畅通的商贸孔道:
岭南昔号瘴乡,非流人逐客不至。今观其岭,不及吴越间低小者,其下青松表道,豁然宽敞。南安至南雄,名为百二十里,早起半日可达,仕宦乐官其地,商贾愿出其途。余里中人岁一二至,未尝有触瘴气死者,即他官长可知。何昔之难而今之易也?意者古昔升平,大抵不满百年,即南北阻隔。自南雄达省城,群蛮出没,无他陆路,舟行艰难,往来者少,故山岚之气盛,如大室久虚,即阴沉不可住,况山川有灵气者耶?客子在途,心摇摇多畏恐,触之而病,宜矣。我朝自平广东以来,迨今承平二百年,海内一家,岭间车马相接,河上舟船相望,人气盛而山毒消,理也。1[明]叶权,《游岭南记》,中华书局,1997年,第42页。
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廷关闭其他贸易港口,仅保留广州作为唯一的对外通商港口,十三行成为唯一合法的对外贸易商。这一政策的施行,使中国与西方各国之间的全部贸易,都以广州为中心。中国其他省份各行各业的商人也趋之若鹜到广州来经营进出口贸易。19世纪初叶,广州已成为全球海上贸易的枢纽之一,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2李国荣、林伟森主编,《清代广州十三行纪略》第四章〈一口通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9页。
一口通商政策带给广州的最大社会变化,或许是人口激增。成书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的《广州府志》编订此志之时,整个广州府仅有54万8千人,3《(乾隆)广州府志》卷十二〈贡赋〉,乾隆二十四年(1759)刻本,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当然,这应是一个有不少遗漏的数字。陈春声根据广州全年的食米量,推算雍正二年(1724)广州人口为50至100万之间4陈春声,《市场机制与社会变迁——18世纪广东米价分析》第二章〈米粮地区差价与米粮市场的运作〉,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68页。。成书于光绪五年(1879)的《广州府志》统计道光十年(1830)南海县男丁657009人,妇女457474人,疍户男丁2595人,妇女2266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番禺县男丁577820人,妇女455653人。5《(光绪)广州府志》卷七十〈经政略一·户口〉,光绪五年(1879)刻本,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藏。两县合计2152817人,剔除两附郭县的乡村人口,再加上户口不在广州而流寓于此的常住人口,则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前夕,广州(省城之内)人口抵达最高值,当在150至200万之间,较之雍正年间,几乎翻了一倍。
在这激增的将近一百万人口之中,除了省内尤其是珠三角的农民涌入省城务工外,更多的是外省移民。在交通不便的古代中国,省际之间长距离的旅行和迁徙并不常见,奔波于路途之上的,往往是五种人:一是官员及其家人,二是业幕的士人,三是进京应试的举人,四是从事商贸往来的商贾,五是背井离乡的无业流民。与前代因战乱消极入粤的北方移民不同,这一波移民潮所带来的新广州人,主要是喜欢广州的营商环境而主动迁徙入粤,有洋商(主要来自福建)与盐商(来自江浙、江西),各级衙门幕友(来自江南,尤以浙绍人居多),流寓的文人、画家(大多来自江南)。本文以嘉道年间广东著名文人谢兰生的《常惺惺斋日记》(以下简称《日记》)为中心6谢兰生(1760—1831),字佩士,号澧浦,又号里甫,广东南海人。清嘉庆七年(1802)进士,先后主持粤秀、越华、羊城书院讲席。曾受两广总督阮元延聘,重修《广东通志》任总纂。谢氏为广东著名文人、书画家,其《常惺惺斋日记》手稿,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日记》始于嘉庆廿四年(1819),终于道光九年(1829)中阙道光七年(1827),记录了谢氏每日的工作、行程和交往,是了解谢兰生及其时代的重要资料。,结合存世的文献、书画作品,讨论以谢兰生为代表的本地士绅与外来精英关系如何?外来精英人群的涌入,又是如何重塑广州的城市气质?而流寓画家的到来,又是如何改变广东乃至整个中国近代美术的历史走向,这是本文将作探讨的主要内容。
嘉庆二十年(1815)暮春,广东布政使曾燠及其幕僚与广州本地士绅在长寿寺举办修稧雅集,《曾宾谷长寿寺修稧图》描绘了这一雅集场景(图1),参与雅集共十一人,除曾燠本人及画师外,有幕僚五人,本地士绅二人,道释各一人。
图1 [清]徐承熙,《曾宾谷长寿寺修稧图》,1815年,纸本水墨设色,纵1200厘米,横36厘米,清远市博物馆
《曾宾谷长寿寺修稧图》除了曾燠和本地士绅刘彬华、陈昙的题跋外,此后诸跋为曾燠幕僚所作,分别是周三燮(浙江钱塘人)、郭琦(江苏镇江人)、胡森(江西南城人)、黄道开(江西南城人)、王崇熙(江西南城人),后三人应是曾的同乡兼幕僚。这些题跋显示了岭南与江南之间的文化互动,在这一文化互动中,幕府群是值得研究的群体,它作为沟通岭南与江南两地文化交流的重要载体,是促进两地文化交流的重要力量。
谢兰生虽未参与此次雅集,但他和曾燠及其幕僚关系甚好。除两广总督阮元外,嘉道年间对广东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官员非曾燠莫属。曾燠在粤五年,对粤地士子颇有奖掖之功。7曾燠(1760—1831),字宾谷,江西南城人。乾隆四十六年(1781)进士,选庶吉士。历官两淮盐运使、湖南按察使、广东布政使、贵州巡抚等。有《赏雨茅屋诗集》传世。曾燠的《长歌行简谢太史兰生崔孝廉弼》对谢兰生推崇备至:“老夫于学虽不敏,天下才人相识尽。天南万里越王台,旧雨不来新雨来。燕寝清香一尊酒,眼中复得谢与崔。”8[清]曾燠,《赏雨茅屋诗集》卷九,《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484册,第88页。谢兰生曾为周三燮作一扇面9周三燮,字南卿,浙江钱塘人,诸生,为曾燠幕宾。,画的是西樵山题材(图2)。陈昙《邝斋师友集》记:“南城藩粤五年,署中宾客皆酒龙诗虎也。而南卿相依最久,甲戌入都犹从后车之载。乙亥擢抚贵州,南城荐南卿于襄平蒋励堂总督,丙子又从襄平入都,自后音信虽通,履綦不接矣。”10[清]陈昙,《邝斋师友集》卷六,《清代稿钞本八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9 册,第194页。可知周三燮在曾燠调离之后,并未马上离开广州,又入幕两广总督蒋攸铦,最后才跟随蒋氏入京。
图2 [清]谢兰生,《西樵山图》扇面,私人藏
传世的《小停云山馆图》一画,则更能说明两地精英的惺惺相惜。嘉庆十五年(1810)秋,洪颐煊离京入山东孙星衍幕,陈钧作《小停云山馆图》赠别(图3)11洪颐煊(1765—1837),字旌贤,号筠轩,晚号倦舫老人,浙江临海人。长于经学,著作有二十余种一百六十多卷,家中书画古籍收藏颇富。。嘉庆十九年(1814),久困场屋的洪颐煊入赀为直隶州州判,署广东新兴县事,遂南下广东任职,这件作品也被他携带入粤。此时正值阮元任两广总督,他深知洪颐煊“吏才短而文学优”,遂“延入幕,诹经谘史以为常”12《(光绪)台州府志》卷七十三,民国十五年本,转引自贾慧如,〈略论洪颐煊的学术生涯与治学特点〉,《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 期,第69页。。画作衬边有粤中名士的题跋,如刘彬华13刘彬华,字藻林,一字朴石,广东番禺人,嘉庆六年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编有《岭南群雅》等。、仪克中14仪克中(1796—1837),字协一,号墨农,其先山西汾城人,父官广东盐运使司知事,遂为番禺人。道光十二年(1832)举人,著有《剑光楼集》。,此外则是寓居或游历广州的外省名士吴嵩梁15吴嵩梁(1766—1834),字子山,号兰雪,江西东乡人。嘉庆五年举人,授国子监博士,旋改内阁中书。道光十年擢贵州黔西知州,有“诗佛”之誉。、姜安16姜安,字怡亭,浙江人。时流寓广州。能诗,好收藏,酷爱古铁钱,著有《国朝画传编韵》等。、蒋因培17蒋因培(1768—1839),字伯生,江苏常熟人。国子监生,历汶上、齐河知县,有《乌目山房诗录》。、王衍梅18王衍梅(1776—1830),字律芳,号笠舫,浙江绍兴人。嘉庆十年中进士。后入两广总督阮元幕,得以遍游粤东。、胡森19胡森,江西南城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入广东布政使曾燠幕,道光元年(1821)至道光十二年任广东端溪书院山长。、宋翔凤20宋翔凤,字于庭,江苏长洲人,为常州学派代表人物庄述祖外甥。嘉庆五年(1800)举人,官湖南新宁知县。通训诂名物,精研今文经学,他于道光四年(1824)至广州拜谒阮元,得与洪颐煊商榷《管子》。、弥本21弥本,字澹庵,黄山僧人,长于山水画,后客寓粤中。等人。蒋因培感慨二人在广州重逢:“雁荡羊城君待我,玉杯书带我怀君。”刘彬华则将洪氏比作六朝时期的谢鲲,又说自己见猎心喜,也想请人画一张书斋图:“幼舆丘壑身,我亦秉微尚。明当倩画师,为写壶山嶂(自注敝庐号玉壶山房)。”仪克中称赞洪氏学术精湛,名动海内:“君家容斋五羊传,后来岂必居其亚。知公事业在名山,海内名山半往还。”可见南岭内外学者的交谊。
图3 [清]陈均,《小停云山馆图》1810年,纸本水墨设色,纵111.3厘米横32.5厘米,临海市博物馆
道光六年(1826),阮元调任云贵总督,洪颐煊在广东继续逗留两年后,返回浙江故乡。这一次,他终于有余资营造新屋,又请陈务滋再绘一帧《小停云山馆图》,粤中名士张维屏曾有诗咏之。22徐雁,〈诗吟陶令篇,地拟衡山墅——访临海洪颐煊“小停云山馆”有感〉,《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10年第1期,第2页。
而越来越多的幕宾则选择在广州安家,他们的后代也逐渐以广东人自居。因其大多占籍番禺,须至捕属厅报备,所以形成一个独特的“捕属人家”。凭藉优良的基因和深厚的家风,他们在科举考试上如鱼得水,使原先的番禺士人黯然失色:
番禺一县,籍贯上有捕属司属之分。捕属均外省落藉番禺之人,或游宦来粤,或佐僚幕,寄居穗城日久,遂列藉番禺捕属,盖便于子弟之应科试入学也。科举未废前,科试入学者捕属常占十之八九,司属仅十之二三,乡人得入学者甚难,故奖勉入学者甚至。得青一衿,族中父老皆肃衣冠出村迎接,簪花饮宴,鼓乐前导。备极欢迎。此后则领双胙,食学田,称乡绅。主乡事,俨然南面称王矣。以是多以此自满,而中举者少,入仕更少。因而番禺一邑文风,皆让捕属。近世之胡(汉民)家汪(精卫)家,即捕属之翘楚也。23祝秀侠,《粤海旧闻录》上册“番禺捕属之科名”条,香港圣文书局,1987年,第354页。
原先的番禺士人在权益深受侵犯时不得不起而反抗,但广州官员全为外省人(明清官员回避本省籍),似多左袒占籍者:
番禺许叔文榜眼其光,本钱塘人,封翁幕游来粤,诞生羊城。幼从杨黼香先生荣绪游,目为大器,以妹妻之。因占籍应试,邑人力攻,得黼香排解,始获毕考。24[清]谭宗浚,《荔村随笔》,《丛书集成续编》,上海书店,1994年,第26册,第503页。
这些“占籍”的新广州人,一方面抢占了本土广州人的资源,另一方面又为广州注入新鲜血液和优质人才。捕属人家的子弟入籍之后,一般也以广东人自居,但对于江南又有一份割舍不了的乡愁,偶尔还会回到远在江南的故乡祭祀先祖。如广东晚清名儒陈澧,自称“余广州人也”25[清]陈澧,《广州音说》,黄国声主编,《陈澧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册。第58页。,又因其先祖为江苏江宁人,故名其词集为“忆江南馆词”以作纪念,“粤贼起矣,既而贼踞金陵,以先世为上元人,凡甲辰后所为词,虽无多篇,并前作题曰《忆江南馆词》,以寄思念故乡之意”。26此段为陈澧之子陈宗颖所作按语,[清]陈澧,《忆江南馆词自序》,《陈澧集》,第1册,第643页。
嘉庆十八年(1813)孟春,游幕粤中的杭州人徐秉墫绘制《武林归棹图》,纪念自己十五年前的一次江南重游。27徐秉墫,字醇夫,杭州人,嘉庆三年(1798)举人,嘉庆年间入两广总督蒋攸铦幕。此图伊秉绶题引首并题跋,韩崶、谭延闿、徐绍棨、张学华、桂坫题跋,何荔甫、王闻善等旧藏。画中描绘的是徐氏在西湖游玩的情景,而背景则是西湖南山路雷峰塔一带景色(图4)。自题:
图4 [清]徐秉墫,《武林归棹图》,1814年,纸本水墨设色,纵125厘米,横51厘米图版见西泠印社2014年秋季拍卖会中国书画专场(0001号)
墫四龄失怙,衣食奔走,致先人柩榇滞岭表者,垂三十年,负疚滋深。岁庚午之春,始得奉母归里,卜葬于湖上之三台山。窀穸甫安,又复饥驱度岭。墓田一区,松楸千里,浪游故我,振拔何时,爰绘图以识岁月,且冀异日之得永守先庐为快也。癸酉孟春之望,秉墫自识。
题识中提到嘉庆三年(1798)他携母回故乡杭州葬父一事,后来为了生计,不得不再次奉母来粤充幕。他虽然自幼长于广州,但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家乡,以能返乡守护故庐为人生目标。
韩崶时任广东巡抚,也同是来自江南28韩崶(1758—1834),字桂舲、旭亭,江苏元和(今江苏苏州)人。乾隆间拔贡,历任广东高廉道、福建按察使、广东巡抚署总督、刑部尚书兼兵部尚书。,他在诗跋中表示为徐秉墫的故土之情深深感动,又感慨自己父母远在家乡而不能回去侍奉的惆怅(图5):
图5 《武林归棹图》韩葑、伊秉授题跋
羁鸟恋旧林,游子思故丘。故丘不可思,风木凄以愁。弱冠背乡井,负薪海南州。贤书登俊乂,名声动诸侯。恻恻警霜露,悠悠徂春秋。幡然得初志,命室同归舟。奉母扶父柩,卜葬湖西头。如何土未干,乃复事远游。平生知己感,去住可自由。去去复去去,奉母仍炎荒。别君酒方倾,见君鬓未霜。萱荣萼同秀,愿言寿一觞。回头三台松,别来几许长。翩波前年舟,容裔钱江塘。展图起长叹,远宦天一方。有母痛已矣,有父不遑将。白云渺吴会,日夕遥相望。惟乌知反哺,惟獭知祭鲤。物性尚如此,低徊愧人子。
伊秉缓的题诗则安慰徐氏年纪尚轻,不比朱彝尊晚岁方得入粤游玩,将来大有机会可以荣归故里:
孝廉船泛百碧玻瓈,翠羽明珠百事宜。谁识采兰馨夕膳,广微真性补笙诗。名士清依幕府莲,胜他竹垞远游年。六和塔子斜阳里,回首湖山好墓田。
徐秉墫最终决定为子孙占籍广州,虽然如此,但不难想见其心中对于江南故乡难以割舍的一份依恋之情。特殊的题材,使之成为一件凝聚家族回忆的纪念品而为后代所传承,这些诗文也是纪录捕属人家悲欢离合的一个缩影。徐家入粤后,代有闻人,如徐绍桢29徐绍桢(1861—1936),字固卿,广东番禺人。曾任苏淞镇总兵和江北提督,武昌起义爆发后,率部响应武昌起义,光复南京。此后历任南京卫戍总督、广州军政府总司令,广州卫戍总司令,后兼陆军部练兵处督办、总统府参军长。、徐绍棨30徐绍棨(1879—1948),字信符,广东番禺人,祖籍浙江钱塘(今杭州)。民国著名藏书家,图书馆学家、版本学家。。入民国后,谭延闿作于1926年的题跋对于徐氏家世有一段考证(图6):
图6 《武林归棹图》谭延闿、徐绍棨题跋
右《武林归棹图》,徐醇夫先生之所作也。先生少从父可圃府君游幕于粤,博通古今,明习吏事。嘉庆辛酉举于乡,不乐仕进,历佐诸疆吏幕,而在蒋砺堂相国幕府最久。相国为惠潮嘉道至抚浙督粤,先生皆从,一时治绩为行省冠,先生力也。先生之逝,相国辑其遗诗十余首,属刘翰林彬华编入《玉壶山房诗话》,其许与可知矣。今观是图,怀乡思亲之情如在纸上。韩桂舲、伊墨卿两先生各以诗张之。今百余年犹令人想望,不能自已。……先生子孙能世其家,后遂为番禺人,吾所识绍棪字贞甫者,先生曾孙也,出此轴见示。惧令名之或泯与剧迹之无征,敢疏贞甫所述记于卷后,使后人知所考云。
徐绍棨作于1940年的题跋,表明虽然历经数代,徐氏后人早以广东人自居,但仍未曾淡忘故乡,而且对于家族来自传统文化中心而深感自豪:
此图原藏先兄贞甫许,戊寅广州沦陷,经已散失两载。后得清秘阁主人代为寻获,欣喜无极。快挹清芬手泽遗,琅琅雅记诵韩伊。楚弓已失情何尽,赵璧重归喜可知。南海衣冠罹浩劫,西湖风景动遐思。百年文物多摧毁,硕果留存永保之。
除了业幕之外,不少江南人入粤营商。中晚明之时,就有江南人来广州游历,他们敏锐地观察到广州特有的商业氛围:
广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价平,不但土产如铜锡俱去自外江,制为器,若吴中非倍利不鬻者,广城人得一二分息成市矣。以故商贾骤集,兼有夷市,货物堆积,行人肩相击,虽小巷亦喧填,固不减吴阊门、杭清河坊一带也。31[明]叶权,《游岭南记》,中华书局,1997年,第41页。
而广州人的富奢,也令他们感到吃惊:
穗城人富而俗侈,设席宴客,日费二三十金。常有荡子以千金买一顽童者,虽希有之事,其奢淫亦可概见矣。闾巷小民,新岁所放火爆,有大至合抱、长四五尺者。每一火爆,价值一金之外。噫!何其侈靡而无益也?32[明]王临亨,《粤剑编》卷二,中华书局,1997年,第78页。
入清之后,越来越多的江浙人来到广州营商,由于人数众多,各地都建有会馆,如:
广东省城有武林会馆,在归德门外宴公街,杭州商贾于此醵金剙建,既落成,其乡人梁应来绍壬为撰楹帖云:“一阕荔支香,听玉笛吹来,遍传南海;双声杨柳曲,问金尊把处,忆否西湖。”真雅音也。33[清]梁章钜,《归田琐记》卷六“楹联媵语”条,中华书局,2012年,第128页。
两广盐商本由广东本地人充当,但因风险太大,利润不高,所以粤人积极性不高,乾隆之时,充当两广盐商的,“多有江浙寄寓之人”,专为营盐之事。3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录副奏折财政类,乾隆三十九年八月二十五日,李侍奏。转引自王小荷,〈清代两广盐商及其特点〉,《盐业史研究》1986年第1期,第67页。成书于嘉庆九年(1804)的言情小说《蜃楼志》,其中有许多浙绍人来粤任盐商的情节,如被粤海关欺压自尽的口岸书办董材,原姓施,“浙绍人氏,自幼在广州充当埠商,娶了家小之后,因有了亏空,被运台递解回籍,他因恋着粤中,做些手脚,改姓钻谋。”他重返粤中后,以三千花边洋银谋了惠州汕尾口书办一职,几年下来,就有一二万洋钱入帐。35[清]庾岭劳人,《蜃楼志》第七回〈希宠荣河厅献瓦,受屈辱关吏投缳〉,华夏出版社,2013年,第60页。这些南来的盐商,留恋广州的繁华,一般会安家长住下来,并为子弟占籍番禺,与业幕至此的浙江师爷一样,成为捕属人家的重要成分。
外来精英人群的涌入,重塑了广州的城市气质,使广州由纯粹的商业都市变得“文质彬彬”,清代中后期朴学在广东的兴盛,正是最好的例证。李绪柏在分析清代广东朴学兴盛原因之时,特别提到清代后期广东文化群体中间核心人物多原藉外省,尤其多江浙人士,“这种特殊的渊源背景关系,或许具有更深沉的文化蕴涵,值得进一步发掘”36李绪柏,《清代广东朴学研究》第八章〈清代广东朴学兴盛探源〉,广东地图出版社,2001年,第206页。。而晚清的民主革命风云中,广州捕属子弟成为革命党人的中坚力量,如朱执信、胡汉民、汪精卫、古应芬等人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这似乎说明江南士人明清鼎革之际优雅赴死的士习也融入到广州人的血液之中。37杨念群就曾指出:“对江南文人优雅赴死的举动颇感不解,于怡情惬意中视死节如平常事的江南士习,可能恰是清初统治者所疑惧和忌讳的一种异类姿态。”详见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代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第八章〈文字何以成狱〉,三联书店,2017年,第372页。有趣的是,这批捕属子弟继承了祖辈精通文墨、擅长运筹的基因,多在革命阵营中担任文书、谋士的角色。
除了来自外省的捕属人家,嘉应州籍的客家人,作为新移民,也在广州的书画世界里占据重要角色。该地自晚明之后文风颇盛,南迁至此的客家人重教兴学,当地士子读书科考之风盛行。清代乾嘉年间,嘉应州五县户籍在册仅3万余户,每年参加生员考试者却有1万多人,可见当地读书人所占人口比例之高。有清一代,嘉应州进士数量,仅次于广州府、潮州府两大传统强府,名列第三38陈利敏,〈清代广东进士地理分布及其特点分析〉,《浙江档案》2017年第10期,第48页。。来自嘉应州的寓居文人,成为19世纪早期多元化广州文学和学术界的外来者中一个重要群体。39[美]麦哲维著、沈正邦译,《学海堂与晚清岭南学术文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7—50页。李芾平是深得阮元赏识的一人,40方尤瑜,〈殷殷良马情 拳拳知遇心——李黼平和阮元的情谊〉,《岭南文史》2016年第4期,第49—51页。而吴兰修则成为学海堂首任八位学长之一。
谢兰生的交游圈中,有不少流寓广州的外省籍画家及文士。其中,尤与客寓广州的徽籍画家汪浦最为相得,有倾盖如故之感,《日记》中多有体现。总之,谢兰生的书画创作得益于与外来文人与画家的切磋,从中,他一方面提升了鉴赏眼力和绘画技术,另一方面其地域关系网络也得以延伸。
谢兰生经常参与文人雅集,这种雅集并不局限于本省士人,更因外省名士的加入而更具风采。嘉庆二十年(1815),名满天下的常州汤贻汾入粤游历,广州书画世界为之一振。谢兰生、张如芝等人请他到家中作画,其他士绅也陪同左右。张维屏《十一月十六日谢里甫太史招同人集常惺惺斋,齐观汤雨生骑尉贻汾作画,明日复集观家墨池孝廉如芝作画,赋诗纪之并简里甫、雨生、墨池》一诗写的正是此事:
谢公中年清净福,不喜围棋不丝竹。癖耽诗画老更豪,旧雨频来酒新漉。将军下马气如虹(雨生乘马至),能事不妨相迫促。拈来湘伫三寸管,写出铜瓶一枝玉。有梅无雪未快意,要使清寒醒尘目。檐际黄绵可负喧,座上玉楼翻起粟。诗篇争欲投木桃,酒数奚烦罚金谷。会拟衣裳不厌多,缘深翰墨何嫌复。吾家墨池老画师,烟云供养须眉缘。一笑相逢错道人(雨生自号错道人),丘壑罗胸各扪腹。看君作画运斤成,限我题诗义手速。夜永宁愁醉尉诃,日短真疑夸父逐。风流昔画玉堂山,雅集今围石林屋(前日集叶云谷风满楼,会者十余人)。还须寄语李龙眠(谓芸甫),早晚安排鸡黍局。41[清]张维屏,《听松庐诗钞》卷五,《广州大典》,广州出版社,2014年,第93册,第36页。
又如《五月十六日海珠寺得月台消夏同李凤冈太守,汤雨生都尉、谢里甫太史、叶云谷农部,李芸甫水部四君作画,余赋诗》:
世间画境多尘土,作画须来水精府。楼窗卅扇玲珑开,得月台高不容暑。台前彩鹢如云连,登台缥缈疑飞仙。仙人自古多好事,天水光中寻画禅。蒲帆百幅空中举,丘壑在胸客无语。台中一片砚池云,吹作羊城万家雨。铁戟不动苔花麄,时平到处堪嬉娱。兹游消夏颇不恶,补入老人花甲图。钟鱼声定龛灯黑,忠简书堂久岑寂。一杯我欲酹英魂,五百年来几闲客。42同注41,第38页。
图7 [清]孟觐乙、张墨池、吕翔、谢兰生,《倚山楼合作三清图》,1819年纸本水墨设色,纵119厘米,横38厘米,图版见上海奇贝拍卖有限公2014年春季艺术品拍卖会(0001号)
文人雅集固然惬意,但与一二知己晤对一室更是怡然自得。谢兰生经常与本地画家商榷绘画技法,“晚与吕子羽论画”43《常惺惺斋日记》嘉庆廿五年四月十六日条。,又“中午与墨池商榷画法两点钟,久始回”44《常惺惺斋日记》嘉庆廿五年正月十五日条。。而对他技法启发最大的则是流寓广州的江南画家。汪浦是谢兰生最为信服的一人45汪浦,生卒年不详,字玉宾,安徽歙县(新安)人(一说本江苏江都人),久寓广东番禺。工画,花鸟、人物、仕女皆精。,他们曾多次交流画艺。有一次他们同被接到洋商卢家的新会乡下,谢兰生负责点主,汪浦负责画遗容,在舟中无聊的等待中,二人通宵谈艺:“还舟中,与汪玉滨谈画,将近三鼓乃寝。”46《常惺惺斋日记》道光元年十二月十二日条。“竟日在舟中与玉滨论画,写折扇山水一柄,玉滨为余写《梅花美人图》未成。”47《常惺惺斋日记》道光元年十二月十三日条。谢兰生因为不长于人物,所以特地向汪浦借人物画粉本:“汪玉宾来,携到人物画稿一册,甚佳。”48《常惺惺斋日记》道光二年三月十六日条。又“汪玉滨送《梅花美人》一幅来,并人物画稿十六页”。49《常惺惺斋日记》道光元年十二月廿一日条。
汪浦还教他制作豆腐宣(即半生熟宣纸)的方法,汪是安徽人,自然知晓这一绝窍:
汪玉滨云宣纸以豆腐水取排笔浇一过,晾干极妙,可作画,又宣纸以排笔浇山水一过,带湿卷至极实飏开,以熨斗烫一过,亦妙。50《常惺惺斋日记》道光三年六月十三日条。
在近代岭南画派的形成过程中,曾经起到重要作用的孟觐乙51孟觐乙,字丽堂,号云溪生、云溪外史,江苏阳湖人,晚年流寓广西桂林,是乾嘉时期著名的“十六画人”之一。、宋光宝52宋光宝,字藕塘,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晚年流寓广西桂林。二人,也是谢兰生重要的画友。潘飞声《绿水园读画记》中曾记述二人在广东画史上的功绩:“道光间,临川李芸甫聘孟丽堂、宋藕堂来粤,教授作花卉。丽堂以意笔挥洒,上追白阳;藕堂设色写生,明丽妍秀。粵画遂幵二派。杜洛川、邓荫泉,丽堂派也。张鼎铭、宋子熙,藕塘派也。巢廉兄弟出,初犹学藕塘,后乃自成一家,居氏花卉又开一生面矣。”53汪宗衍,《广东书画征献录》,著者自印本,1988年,第149页。
嘉庆十九年(1814),孟觐乙随同两广著名盐商李秉绶出现在广州城。54李秉绶(1783—1842),字佩之,号芸甫,江西临川人,曾捐纳任工部都水司郎中。后辞官归家,又接手家族的盐业生意,频繁往返于两广,周旋于官场、商圈与文士之间。李秉绶与广州文人圈子有密切联系,亦长于绘事,尤其擅长花卉,作品深得陈淳真髓。详见孔令彬,〈李秉绶生平事迹略考〉,《美术学报》2016年第2期,第19—27页。张维屏的诗中,曾提及李秉绶、孟觐乙与汤贻汾三人为海幢寺合作一幅大画55[清]张维屏,《听松庐诗钞》卷五《孟丽堂上舍觐乙、汤雨生守戎贻汾、李芸甫水部秉绶合作画障,施海幢作供养,为赞以诗》,《广州大典》,广州出版社,2014年,第93册,第36页。。汤贻汾此时任职广东兴宁县尉,居停于广州。
嘉庆二十四年(1819),孟觐乙再到广州。传世《倚山楼合作三清图》一画(图7),其上有谢兰生的题识:“己卯七月十六日,云谷农部邀同丽堂孟君、墨池张孝廉、吕君子羽共宿倚山楼,酒酣偶作三清图,丽堂写松,子羽补石,默池写竹,画成嘱予记之。里甫谢兰生。”题识中的“云谷农部”即叶梦龙,是嘉道之际主持粤中风雅的核心人物,外省入粤游历的书画名家宋葆淳、汤贻汾都是他的座上宾。叶梦龙曾筑风满楼于白云山麓,常招文士雅集其中。56叶梦龙(1775—1832),字仲山,号云谷。先世籍福建,后迁广东南海。父叶建勋,经商为业。喜书画,收藏极富。叶梦龙官户部郎中,居京师日,结交多一时胜流,归里筑倚山楼于白云山,又有风满楼在白云山麓,所藏载《风满楼书画录》。这次雅集除孟觐乙外,还有谢兰生、叶梦龙、吕坚、张如芝等人参加。
在谈论岭南画派早期渊源之时,学术界一般认为孟觐乙的影响极大,以致不少人误以为二居曾向他当面请教。但据孔令彬考证,孟觐乙大约生于1764年,卒于1833年。他据此认为“二居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向孟觐乙请教过绘画技艺。他们都只能算是孟觐乙的私淑弟子而已”。57孔令彬,〈孟觐乙生平事迹略考〉,《美术学报》2015年第3期,第50页。
流寓广州的苏州人宋光宝,也是谢兰生的画友。宋光宝虽也随李秉绶长期在桂林活动,但他的作品在广州文人圈中时有出现(图8),如“云谷送来藕塘所画团扇”58《常惺惺斋日记》道光三年八月十一日条。,又如“子璞携藕塘新写《百花卷》来”59《常惺惺斋日记》道光五年九月初一日条。。宋光宝曾在广州逗留过一段时间,如“宋藕塘携大痴画一幅过风满楼,甚佳,云售者取价二百两。细看不过能品,麓台、石谷亦可到此境界,未敢信为的真也”60《常惺惺斋日记》道光五年一月廿三日条。。谢兰生还请他为恩平石作砚画小稿:“候宋藕塘,送以西洞圆砚并嘱写恩平石上花果。”61《常惺惺斋日记》道光五年八月廿一日条。他们还一起出席画会:“随到金受生处赴席,同席张南山、陈理斋、叶云谷、春塘、宋藕塘、侯丹亭。散席见近代画无数,亦有许多佳者。”62《常惺惺斋日记》道光八年十一月廿六日条。
图8 [清]宋光宝,《菊石双鸟图》绢本设色,纵116厘米,横51.5厘米广州艺术博物院
按孔令彬的考证,二居也没能见过宋光宝一面,但二居随张敬修寓居桂林期间,通过与李秉绶家族后人密切交往,很有可能看到数量不小的宋光宝和孟丽堂的花鸟作品,甚至环碧园中的部分藏品也有可能流入到居巢手中,带回东莞加以揣摩研习。长期生活在两广地区的宋光宝、孟觐乙,应有不少作品留在广州,“这些作品包括他们的风格也都或显或暗地影响着广东的花鸟画坛,包括正在艺术上逐渐走向成熟的居氏兄弟”63孔令彬,〈居廉、居巢为宋光宝弟子考〉,《美术学报》2015年第5期,第50页。。
宋光宝与孟觐乙一道,作为二居的私淑老师,后来成为启发“岭南画派”崛起的重要人物。他们在广州城内风满楼、常惺惺斋等重要书画网络中的活动,为一百年后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等人的画学革命播下了种子,这或许是谢兰生、叶梦龙等人未曾预想到的。但历史往往如此有趣,一个偶然的小事件,最终竟然改变了广东乃至整个中国近代美术的历史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