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两个穷光蛋碰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化学反应”。但有一点我知道,那就是——更穷。
我在二十二岁遇见大灰。那时我挣的每分钱,都已经在几个月前就分配好了去处。比如还大学的助学贷款,比如买老家盖房子用的砖、瓦、水泥,比如置办生活必需品。我经常把自己的生活预算压低到月支出约五百元。当然,五百元在深圳显然是活不下去的,我只是有幸入职了一家提供免费食宿的公司。现在想来,我非常感谢我的第一份工作,它虽然没给我丰厚的薪水,但起码保证了我毕业后不会流落街头。还有,它让我遇见了大灰。
大灰和我相识于一场鱼龙混杂的饭局,攒局的是个人际关系极广的富二代同事。她约了一堆相干或者不相干的同事吃饭。饭桌上,她侃侃而谈。
她说,她爸妈已经帮她在深圳买了一栋别墅,总价一千万元,首付了九百五十万元,剩下五十万元贷了公积金让她还,美其名曰历练。她还说,她在大学就眼光独到,投资了一家健身馆,早早月入过万。穷光蛋普遍没见过世面,我竟全程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没注意饭桌上我喜欢的蒜蓉扇贝只剩一个了。身边的男生正准备对那个孤零零的扇贝伸出筷子,但他感觉到我也在蠢蠢欲动,于是停下来,用眼神示意我先下手为强。
我看了他一眼,普通的灰色夹克外套,洗到发白的牛仔裤,加上一双旧旧的球鞋。一切都很朴素,一切都很不起眼,除了眼神明亮,轮廓分明。从此,我对他念念不忘。不是因为他帅,而是他跟我一样穷。
我是大灰的初恋,大灰也是我的初恋。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回忆各自在大学卖苦力的场景。大灰说:“我干过一份你绝对猜不到的兼职。”我说:“你加入某犯罪团伙了?”大灰气笑了:“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说我以前可是干过家政的。以后你跟我结婚,那可是附赠‘优质煮男和‘职场精英的双重大礼包哦。”我不服气:“那有什么奇怪的,我可是端茶倒水,做小伏低,得心应手,有着天生丫鬟命,却没难治公主病。以后谁跟我结婚,那简直赚双份儿好吧。”
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一起吃着公司免费发放的迷你苦柚和袖珍香蕉。大灰很细心,每次都帮我把皮厚肉薄的柚子全部剥开,肉瓣分好,才递给我。他通常不吃,就看着我吃,还特满足。我推给他吃,他说已经饱了。
我们在恋爱一周年的日子里,不是举杯庆祝我们的恋爱迈入新阶段,而是庆祝我们终于还清了各自的负债,一切从零开始。大灰眼睛亮晶晶地说:“以后有我一口饭吃,绝对有你一碗肉吃。”这句情话其实一点儿都不动听,但为什么我还是掉眼泪了呢?
可是让人掉泪的情话,并不能当饭吃。那会儿,我的领导正逢乔迁之喜,发了请帖办酒席,并指明可以带家属。我们包了一个红包,大灰的字写得好看,我让他在红包上写祝福语。大灰祝福语写得很敷衍,但签名的时候,他细心地把我们俩的名字写在一起。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们之间,除了爱情之外还有某种紧密联系,我们像是命运共同体。
吃饭间隙,我们几个八卦小能手轮番打听领导房子多大,首付多少,新居何处。领导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说:“不贵不贵,房子还是很便宜的。”我不依不饶地追问:“很便宜是多少?”领导说:“首付也就四十来万吧。”我和大灰非常有默契地看了对方一眼,不再吭声。那时,我和大灰两个人加起来存款不到三千元。
参加喜宴回来,大灰和我一起百无聊赖地走在深圳的大街上,影子被高耸的路灯拉得很瘦很长,地上到处是枯黄的落叶,随风打转。从前我是靠着一身孤勇,独闯深圳,可是现在,我只剩下彷徨。大灰突然转过头看着我,问:“你想留在这里吗?”我心虚地答道:“想啊。”大灰说:“那我们就一起留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大灰巨大的勇气。留在深圳,就凭我们两个穷光蛋?我狐疑地看着大灰。大灰没看我,他看着前方漆黑不见底的路。
后来的日子,我们依旧很穷。我们像移山的愚公,一点一点地填补留在这座城市的底气,不眠不休,风雨无阻。
我的工作相对轻松,但大灰加班到晚上十点是常态。有时候我会从宿舍里溜达出来,带上夜宵在公司门口给他一个惊喜。我会等他出门后在他身后大叫一声,他迅速转身,看到我后,他大步流星走过来,迅速接过我手里的袋子,心疼地说:“这么重,以后不要再带了。”
大灰很少说“我爱你”这样惊心动魄的情话,但他撫摸我的头发时,我能感觉到巨大的幸福铺天盖地将我淹没。我想,爱情就是满心欢喜地受委屈吧。
两年后,我们终于攒到了人生第一笔“巨款”,加上东拼西凑的一些钱,我们总算有些底气和路边散发小广告的售楼小哥搭话。小哥轻车熟路把我们带到了一块人迹罕至的郊野,不远处几栋盖到半截的灰色楼房孤零零地杵在夕阳下,把天空分割成奇怪的几何图形。
装修得富丽堂皇的售楼处里,到处是争先恐后的人群。人们举着一大沓售房资料,对着户型图挑肥拣瘦。售楼小哥全没了刚刚在地铁口殷勤妥帖的样子,拿出几张户型图,“啪”的一声拍在我们眼前。
他一边接电话,一边见缝插针问我们:“确定要买吗?要哪种户型?”我和大灰异口同声:“最小的。”小哥又说:“那先交两万元意向金。”大灰递上银行卡。售楼处小姐轻巧一划拉,大灰的手机就响了,那是转账的通知信息。大灰没有表情,但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
从售楼处出来,大灰和我坐在路边摊吃十元钱一碗的兰州拉面。他跟店主要了两杯白开水,我俩碰了碰杯,算是庆祝。大灰说:“我终于有家了,谢谢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这么客气干吗?”有时候,爱情需要像友情那样,有风雨同舟的坚定。
后来,我们的爱情顺利交接给了婚姻。我们的婚礼朴素,过程仓促,现场既不浪漫,也不梦幻,甚至又累又饿。但大灰在新婚之夜偷偷溜出去,买了我最喜欢吃的酸辣粉。等他回来,我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大灰没吵醒我,而是把胳膊垫在我的脑袋下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发现大灰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胸口有一圈水渍。我说:“跟我结个婚而已,怎么还痛哭流涕了?”他贼笑:“没有,是你的口水。”
我气得打了他一拳。他顺势接过我的拳头,又把我揉进他的怀里:“乖,再睡一会儿,我一会儿去把酸辣粉热了端过来。”大灰拍着我的肩膀,轻轻哼起了摇篮曲,超级难听,但效果显著,困意很快再度袭来。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大灰低声说:“我爱你。”
我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应,只记得那晚的梦里,我吃了好大一碗酸辣粉,无比满足。不过大灰后来纠正我,那晚吃酸辣粉的其实是他,因为我睡得很沉,地震都摇不醒的那种。我立马起身,一把薅住他。他赶紧求饶。我大喊一声:“大灰,我也爱你,就算我睡着了,也听见了。”
大灰愣住了,不一会儿眼睛里有潮水上涌。他背过身,装作随意地擦了一下脸,然后拉开窗帘,外面耀眼的阳光长驱直入。他说:“媳妇儿,从明天起,我们要做两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也瞬间泪目了。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两个相爱的人,彼此的心才是最好的房子,盖在哪里,哪里都是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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