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辉
1931年9月18日,日本发动“九一八”事變,东北的百姓被迫背井离乡,踏上了流亡之路。十年过去后,流亡在关内的他们依然无家可归,他们的家乡,依然处于日寇的铁蹄之下。作家端木蕻良怀着对家乡无可遏制的思念,写下了情感深沉,让人深受震撼的《土地的誓言》。这篇文章从词到句到段,对我们学习“如何抒情”有很大的启示。
一、词:独运匠心 ,处处含情
作者端木蕻良,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在《我的创作经验》里说:
“在人类的历史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土地。仿佛我生下来的第一眼,我便看见了她,而且永远记着她。”
初次阅读,我们就能够感受到作者强烈的情感。这种激情,如果用一个词语形容,你会用怎样的词语——澎湃、热烈,还是汹涌?在课文中,作者用了这样一些词语:
“对于广大的关东原野,我心里怀着挚痛的热爱。”
“挚痛”的意思是诚恳而深切。这个词语直接抒发了热爱之情,奠定了全文的感情基调。
“我的心还在喷涌着血液吧,因为我常常感到它在泛滥着一种热情。”
“喷涌”,是喷发、涌出的意思,直接抒发浓烈的情感。
句子里还有一个词语“泛滥”。这个词语,我们一般不会这样用。它的用法,似乎突破了常规。什么是“泛滥”?词典上的解释是“江河湖泊的水溢出,四处流淌”,又引申为“比喻坏的事物不受限制地流行”,是个贬义词。在这个句子里,是指感情强烈充沛,不可遏制,满溢出来了。这种突破常规的用法,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句:热情独白,直抒胸臆
这篇文章里还有大量的句子,读起来都能从中直接感受到作者浓烈的情感。比如:
“我无时无刻不听见她呼唤我的名字,无时无刻不听见她召唤我回去。我有时把手放在胸膛上,知道我的心是跳跃的。我的心还在喷涌着血液吧,因为我常常感到它在泛滥着一种热情。”
这是个双重否定的句式。“无时无刻”和“不”连用,就是时时刻刻、随时的意思。“我”热爱的土地,时时刻刻都在召唤“我”回去。这种浓烈的情感,正如决堤之水不可遏制地向四下泛滥奔流。这样的心情,用“泛滥”来形容,与前面的“喷涌”照应,更多了不可阻挡的力量。
“这时我听到故乡在召唤我,故乡有一种声音在召唤着我。她低低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声音是那样的急切,使我不得不回去。”
“她”是谁?是谁在声声呼唤“我”回去?“她”是故乡的土地,是“我”思念的关东原野。这里用到了拟人和反复的修辞,故乡的土地反复地在召唤“我”,呼唤“我”回到她的身边。其实是“我”在思念“她”,想回到“她”的身边。“她”急切的声音,其实是“我”急切的心情。这种急切,来自深刻的思念,故乡的土地是“我”生命的归宿。“我”当然要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去。而这种召唤声,是低低的、喑哑的,不是高亢的、激昂的,有一点压抑的感觉。
不难看出,在这些句子里,作者直接倾诉了对土地的热爱、怀想、眷念。这些直接抒情的语句,是他对土地的表白。通过这些内心的表白,展现了土地在作者心中的分量之重、羁绊之深。这种抒情手法就是“独白”。
独白的抒情,在第1自然段还有很多,通过这些独白,作者对土地不可遏制的浓烈真挚的思念,展现在我们面前。
三、段:铺陈排比,借景抒情
还有些段落,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作者的情感。
“我想起那参天碧绿的白桦林,标直漂亮的白桦树在原野上呻吟;我看见奔流似的马群,听见蒙古狗深夜的嗥鸣和皮鞭滚落在山涧里的脆响;我想起红布似的高粱,金黄的豆粒,黑色的土地,红玉的脸庞,黑玉的眼睛,斑斓的山雕,奔驰的鹿群,带着松香气味的煤块,带着赤色的足金;我想起幽远的车铃,晴天里马儿戴着串铃在溜直的大道上跑着,狐仙姑深夜的谰语,原野上怪诞的狂风……”
这一段连用了“我想起……我看见……我想起……我想起……”的排比句式,通过铺陈展现了许多富于东北生活气息的形象。这一系列的事物排列得十分密集,仔细分类,有树木、动物、农作物和矿藏,足可见这片土地地大物博、丰饶肥沃,而且这些事物充满这片黑土地上的生活气息,令人怀想起来思念不已。
如果光是写数量多,那还不够。这些事物摆在一起,给我们强烈的冲击力和感染力,还源于这些名词之前都有修饰性的词语。
有的是表现颜色:有了色彩,就有了视觉上的冲击力。这些事物叠加在一起,就有了电影的画面感。
有的是表现姿态:白桦树是参天标直的,马群是奔流似的,大道是溜直的,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一片充满活力的富有东北特色的土地就展现在我们面前。
除了眼睛看见的,作者还写他听到的:蒙古狗深夜的嗥鸣,皮鞭滚落在山涧里的脆响,幽远的车铃,狐仙姑深夜的谰语和原野上怪诞的狂风,这些声音充满了原始的张力,都给广袤的关东原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引人遐想。
作者自己曾经说过:
“土地是一个巨大的影子,铺在我的眼前,使我的感情重添了一层辽阔。在我的性格的本质上就有一种繁华的热情。”
这种“辽阔”与“繁华”,在前面这段文字里被展现得非常清楚。这段描写以排比句起始,一连串的短句节奏明快。一连串具有东北地域特征的景色、物产,作者如数家珍。作者好像一位电影导演,将这些富有特色、意味的景物,闪现、叠印,像电影镜头一般,画面感很强,色彩丰富而艳丽,调动起读者的多种感官。借助这些景物,作者表达出对故乡深切的留恋和炽痛的热爱,激发人们的思乡之情。但是这里的感情,不是通过直接的方式抒发出来的,而是借助一系列的景物,从字里行间表现出来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借景抒情”,它是“间接抒情”的一种方式。
端木蕻良在另一篇文章里说:
“我活着好像是专门为了写出土地的历史来的。”
无怪全文用的是“她”,而不是“他”;无怪第2自然段开头便是“土地是我的母亲”。这是一位饱受煎熬的母亲啊,她在“召唤”一位被迫离开、久久不归的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样深切的思念更让人揪心?
读到这里,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前面反复强调“她”在召唤“我”回去,为什么“我”对她会“泛滥着一种热情”。这样美丽的故乡让“我”的回忆不能停止,让“我”魂牵梦萦。“我”多么想回到“母亲”的怀抱,和她永远在一起。然而,一场战争改变了这一切。往日美丽的土地消失了,留下的,是侵略者带来的污秽和耻辱。那些斑斓的景物,诗意的印象,都成了这一段屈辱历史的见证者。
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带走了“我”平凡宁静的生活。于是作者说:
“在那田垄里埋葬过我的欢笑。”
为什么这里不用“飘荡过我的欢笑”或是“回响过我的欢笑”呢?“埋葬”,只用于已经死去的事物。在这里,是说“我”的欢笑“死了”,它被埋葬在故乡的田垄间。“我”的欢乐随着失去的土地一起沦陷而只存在于回忆之中,再也不会回来。
黑土地上的无数男女老少踏上了流亡各地的漫漫路途,他们在凄风与硝烟里回望那被战火烧焦的故乡母亲。那些平凡的高粱、豆粒,随处可见的白桦林,牛角上挂着的银线似的蛛丝……记忆里的这些细节都因为国破家亡而愈显珍贵与值得留恋。从此,陪伴这些流亡者的,将是饥饿、严寒、惊恐、伤痛,还有对故土刻骨铭心的思念!
爱愈深而痛愈切。作者对残暴蹂躏、践踏故土的敌人的深刻仇恨,对收复故土的决心与坚定,也就尽在那不可遏制的錚铮誓言之中了。
四、文:坚定呼告,铮铮誓言
因为足够爱土地母亲,所以对侵略者就会有足够的恨:
“我必定为她而战斗到底。土地,原野,我的家乡,你必须被解放!你必须站立!”
一个“必定”,两个“必须”,具有强烈的抒情效果,像是在宣告一般。
在叙述一件事情,感情达到最高峰的时候,面对想象中的人或者物,想象他(它)就在眼前,直接向他(它)呼唤和倾诉,就是“呼告”。
呼告这种手法,只有在感情最激烈、不得不倾诉的时候,用起来才能有效。在这里,当想到昔日美丽的家园被蹂躏践踏,当自己回忆里的安宁生活被摧毁,作者的情感达到了极致,于是用呼告的方式表达对故乡的热爱、思念,对侵略者的愤恨,以及誓死为解放家园而奋斗的决心和勇气。
一个“必定”,连着两个“必须”,这是坚定的决心,这是誓死不变的承诺。随着作者的情绪逐渐变得激动,就不再是介绍“她”,而是直接与“土地”进行对话交流,用第二人称“你”,情感显得更加浓郁而热烈。
最真切的热爱,最强烈的挚痛,在这两种感情交织下产生了最不屈的誓言——
“我必须看见一个更美丽的故乡出现在我的面前——或者我的坟前,而我将用我的泪水,洗去她一切的污秽和耻辱。”
这里注意,人称又从“你”变回了“她”。如果说“你”,是直接面对面的倾诉;这最后的“她”,则是让更多人见证自己的不屈——收复故土的坚定信念和对故土的誓死捍卫。
背井离乡的苦痛里,孕育出了回忆故土时不可磨灭的思念。又是因为这样深刻的思念,才有了要回归故土的热切与坚定。有了前面的铺垫,这里的呼告具有喷薄而出无法阻挡的气势,酣畅淋漓。
《土地的誓言》这篇散文之所以经久不衰,在于它独特的艺术手法:诗化的词语,蒙太奇式的电影手法,排比句和长短句,独白和呼告。情感的抒发可以是直接的,也可以是间接的。抒发的情感不同,呈现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同样,文章里运用的手法不同,抒发的情感自然也就有了差别。
所以,我们在读课文的时候,不仅仅要关注文章里运用的各种手法,还要通过这些手法,探究文字背后蕴含了作者怎样的情感。
(作者单位:南京市第二十九初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