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宝珍
惊蛰以后,几场春雨一泼,气候就走到了春分。燕子软软的呢喃,因风飞过蔷薇,飞进少年的心里。
1850年春,17岁的勃拉姆斯给舒曼寄去了自己的首批乐稿。1853年,他拜会舒曼,遇见克拉拉。明明是初见,却像极了久别重逢。勃拉姆斯眼里长出的玫瑰,瞬间催生出另一个春天,令他一生芳菲相续佳作迭出,也令他一生都在“费尽心血尽可能地不使舒曼先生蒙羞”。
十九世纪中期,维也纳乐坛群星灿烂:帕格尼尼,李斯特,舒曼,肖邦……轮番横空出世。这时候,一位19岁的少女在维也纳乐坛凌波微步,气若幽兰。
她连续举办了几场钢琴独奏音乐会,专门演奏贝多芬和舒曼的钢琴奏鸣曲。她完美的演奏技巧,秀丽的容貌和娴静的气质,瞬间征服了所有听众,还得到了诗人歌德的称赞。
这位天才少女正是克拉拉。2年后,她成了舒曼夫人。新婚燕尔,她对丈夫说“我感到我每一分钟都爱你多一点。现在我就生活在你里面……”
弥留之际,46岁的舒曼依偎在妻子怀里与世界告别:我和克拉拉共度了16年“诗与花的生活”,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1853年,年方弱冠的勃拉姆斯,听说舒曼正在物色音乐接班人,滿怀期待敲响了舒曼的家门。趿着拖鞋,蓬松着头发,神情慵懒又文雅的舒曼,微笑问他是不是3年寄来乐稿的那个少年……简短的话瞬间就拂去了他的不安。
勃拉姆斯弹奏了一首自己创作的《C大调钢琴奏鸣曲》。
还没弹完一页,舒曼就激动得大喊:请停一停!我要叫克拉拉一起来听!……”
克拉拉进来时,勃拉姆斯刚好从琴键上抬起眼睛。
长裙曳地,发丝轻绾。眉若远山,眼漾秋波。他心里一动:世间怎有如此优雅的女子?
那一年,他20岁,她34岁。
一个15岁就举办个人音乐会,在酒吧驻唱闻名街区的美少年,一个著名的钢琴演奏家,七个熊孩子的妈——就这样有了交集。
悸动的心有如鹿撞。当最后一个音符停止跃动,她和丈夫为青年拍红了手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多温柔的美。他的心快乐得起飞,又溢满了惆怅——只这一眼,他已深陷。
他什么也不敢表露。他把自己的心藏得很深,很深。
这个日子像极了春分,生生把他的生命等分成两半:白天和黑夜等长,甜蜜和痛苦对开。
舒曼已经封笔十年,但为了勃拉姆斯,他“破戒”重新提笔。在《新音乐杂志》发表了热情洋溢的音乐评论《新的道路》:“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以其美妙的音乐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大家。我确信,此人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必将在音乐界引起极大的震撼……”这是舒曼一生中的最后一篇音乐评论。
克拉拉则说:“这青年仿佛是上帝派遣而来,他奉献出这样令人惊异的乐曲,那漂亮的双手又能够轻而易举地处理好那些极其困难的章节。我和罗伯特都被他迷住了……”
就这样,勃拉姆斯成了舒曼的“关门弟子”。
时光清浅,岁月安恬。舒曼,在勃拉姆斯眼里高尚又神圣——“任何人在与他相处的日子里,对他的爱和欣赏都会与日俱增……”克拉拉,他一生视为完美存在的理想之爱——“她是善与美的化身,是风光月霁,是鸟语花荫……”当她逝去,他黯然道:“关于她的记忆所带来的快乐将不再照亮我的脸,这个美好的女人,我们有幸在漫长的一生中享有她伟大的品质。”
“克拉拉,我深深地爱你!”情难自禁,勃拉姆斯就给克拉拉写信。从1853—1896年,整整43年,他给她写了无数封情书,但一封都没寄出过。克拉拉了解他的情意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从未读到过他写的任何一封情书,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我渴望静默地坐在你的身旁。我不敢,怕我的心会跳到我的唇上……”“如果时间可以停住,我只愿与你独处,不理这世间的任何喧嚣。我不打扰你,甚至不说爱你,只求守护你,让你过完属于自己的人生。”
半年后,舒曼的精神病发作(数年前,舒曼就饱受幻听之苦),在一次自杀未遂后被送进疯人院。
舒曼病重期间,勃拉姆斯已经在乐坛声名大噪。但他一再放弃发财的机会,始终陪伴协助怀有身孕的克拉拉,无微不至地照顾舒曼。在她外出演奏赚钱养家时,帮她处理琐事,护理舒曼,照看孩子们。两年后,舒曼微笑着与世长辞。
安葬好恩师,勃拉姆斯就离开了克拉拉远走他乡。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勃拉姆斯终身未娶,始终是克拉拉“最亲爱的朋友”:他创作的每一份乐谱手稿,第一个寄给她;他离她很远,只要她遇到困难,他立即出现在她身边;克拉拉想演奏推广舒曼的作品,他全力资助她举办音乐会……
令人不解的是,他深爱克拉拉,却在她寡居伊始就决然离去,为什么?
1896年,广袤的欧洲大陆行走着一个老迈的身影,那正是勃拉姆斯。他辗转从瑞士赶往法兰克福,想见克拉拉最后一面。造化弄人,他坐上了反方向的列车,车载着他离他想见的人越来越远。当他终于赶到法兰克福,克拉拉已长眠地下。
站在她的墓前,他终于不再克制。一股脑地把写给她的情书——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表白一封一封念给她听。继而,他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拉了一首长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旋律,倾诉着埋藏43年的情愫与思念。
不久,勃拉姆斯也离开了人世。
余华说,勃拉姆斯在舒曼那领取了足以维持一生的自信,又在克拉拉处发现了长达一生的爱情。后来,他将这深爱悄悄转换成依恋。在勃拉姆斯的写作里,舒曼生前和死后的目光始终贯穿其间,它通过克拉拉永不变质的理解和支持,温和注视着他,看着他如何在众多的作品里分配自己的天赋……
春的盛世美颜,让人“蓦然旧事上心来”。在这样的良夜听舒曼与勃拉姆斯的音乐,我不禁叹息:两个风华绝代的男人,先后遇见了克拉拉,各自成就了一段佳话。
从心所欲,率性而为,是舒曼的爱情。发乎情,止乎礼,守望相助,是勃拉姆斯的爱情。
勃拉姆斯打动我的,不单是一眼万年的深情,更是深情之下的克制与理性,道义里闪耀的人性光辉。他的爱情,在埃姆朗·萨罗希的诗里得到了完美的诠释:
我越是逃离,却越是靠近你
我越是背过脸,却越是看见你
我是一座孤岛,淹没于相思水
四面八方的风雨啊,隔绝我向你
一千零一面镜子,转映着你的容颜
我从你开始,我在你结束
编辑 | 斯一一